阮筝没有说话,眼睑微阖,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但云因知道她没有睡,年纪大了可能就爱唠叨,她又低声道:“奴就不信,您不知道六娘子让九娘拜您为师的用意。”

阮筝当然知道。

云因还在絮叨:“卫平侯府虽说底子薄弱了一些,可卫家好歹也没跌出士族谱,如今有您坐镇,又有三郎大娘,怎么都能算是后继有人。更何况,咱们这样从不纳妾的清净门第,多少人羡慕呢。”

云因很喜欢卢九娘,若是大郎能有这样一个妻子,日后的仕途还用担心吗?卢九娘不仅出身好,性情也并非表面看去那样冷傲,相反,还有一种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单纯。两个孩子再登对不过了。

不过,云因念得再多,阮筝也没有给出半点反应。

云因无奈,只好放下竹扇,走出去吩咐下人跟厨房说一声,把排骨莲子汤给炖上。

路过廊下时,她瞥了一眼,卢九娘跪坐在阴凉的树下,身下是竹席,按照阮筝的要求,一遍又一遍练习着字帖,偶尔停下也并非偷懒,而是思考自己的短处。

喜好书法者,多是能沉下心来做事的人。云因回到阮筝身边,感叹道:“多好的孩子啊,也不喊累。”

阮筝笑了一下,想到了卫琼。

“比我们家阿蕴倒是强多了。”

“三娘就是嘴上抱怨,但让她做的事儿,她都能完成。”云因是个偏心眼的,虽然觉得卢九娘不错,但在她看来自家孩子永远是最好的。

阮筝没好气儿看她一眼,“卢中书前脚才婉拒了圣上,后脚就要与我们家结亲,这不是打圣上的脸是什么?”

云因不以为然,圣上忌惮后族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过近些年因为阮皇后一直无子的缘故心有愧疚,反而开始提拔阮氏族人。卫瑾能够有袭爵的资格,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补偿交易。

相比之下,卫启娶卢九娘又不算什么大事。难道高琛还会因此给卢家主和卫韶穿小鞋不成?两人一个是中书令,一个是中书侍郎,结亲不是很正常?

卢家主虽然是卫韶的顶头上司,但卫韶的阿舅还是尚书令呢!

怎么也算是门当户对,旗鼓相当了吧。

阮筝佯装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从前没见你话这么多。”

正巧,琅琊郡那边的信送来了。门房一看竹筒上头的族徽,忙一脸欣喜地拿到停月斋,“老夫人,三娘来信了!”

阮筝睁开眼,坐直了身子。

云因用帕子打湿擦干净外头的竹筒,递到阮筝手中。

阮筝嘴上说“这个没良心的丫头,这么久才给家里写信。”但身体却十分诚实,拆开竹筒。好几卷纸倒出来。

每卷都用了胶泥,簪花小楷写着名字。

大母,便是给阮筝的。阿娘,便是给安阳郡主的。阮筝数了一下,少说也有七八个!

“呀,就连奴也有!”云因喜出望外,嗔怪地看了一眼阮筝道,“三娘惦记着全家呢,娘子可不许再说她没良心了。”

阮筝把卫琼写给云因的那一小卷信纸递给她,嫌弃溢于言表:“你快走远些吧,嘴角都夸裂到耳朵根了。”

顿了顿,又无奈道:“把珠珠和九娘叫过来吧。”

卫珍在外间,早就听见了门房的话,手中的兔毫笔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墨迹在竹简上晕染开一点,思绪不由扩撒。

她想起阳春三月时,卫琼离开的那日,她明明是那么不舍得,好几次想要开口我陪你去琅琊好不好,但始终没有说出口。卫珍很后悔,她那日不该凶阿蕴的。她是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骄纵一些也是应该的......

阿蕴到了琅琊,会不会不适应?那边的饮食,也不知道她吃不吃得习惯?夜深人静时,她会不会一个人躲在被窝哭着想家?

卫珍所有的忧虑都藏在了平静的表面之下,直到云因笑眯眯地领着卢九娘走进来。

“两位小娘子歇一歇,一会儿排骨莲子汤就好了。”边说边把卫琼写的信递给她们。

卢九娘顾不得手腕的酸累,惊喜道:“我也有吗?”

云因笑着点头,“三娘就是贪玩了一些,可心里一直记挂着小娘子呢。”

卫珍已经开始低头拆胶泥。

她第一次沉不住气,拆胶泥的动作有些急切。柔软的竹纸表面,写着两个小小的字——二娘。

卫琼写信的时候就想,反正天高皇帝远,她就要喊二娘!二娘二娘二娘!卫珍还能跑到琅琊来打她不成?

卫珍的眼底一闪而过笑意,似乎都能看见卫琼得意的小表情。

不过,顽皮归顽皮,卫琼写信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的。

【阿姊台起: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卫珍微微一笑,又有些怅然。外头到底不比家里,感觉阿蕴都长大沉稳了不少。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卫珍真是多想了。以卫琼的性子,她不给别人委屈受就好了,怎么可能让自己吃亏?

更何况,家书嘛,自然是要挑好的说,不然回回诉苦,以后真的受委屈了,跟家里人告状,他们不相信了怎么办?

卫琼脑袋瓜可聪明着呢!

她如今的住处栽种了许多竹子,卫琼让人砍了几根,细细雕成书签,在信里不忘跟卫珍强调,只有她有一整套哦!其他人都只有四张!就连大母也是!

看到这话,卫珍的脑海中不禁浮现了她那张怂怂的包子脸。

怕她因为二娘这个称呼跟她算账吗?

卫珍心想,她才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随信件而来的包裹有点多,门房按照上头的签子,交给了各房主子身边的仆婢。

卢九娘在这的话,送来的四张书签便直接送到她手中。精雕细琢的梅兰竹菊,又精巧又雅致,让人赞不绝口。

卢九娘也让人做过书签,但用的是普通木材,做工反而也不如卫琼送的这几张精美。

“难为阿蕴在琅琊还惦记着我。”她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

正巧卫启过来,他还不知道卢九娘过来学书法的事情,走到院子里就开始喊:“阿姊,阿蕴的信呢?是在你这吗?”

卫启一听妹妹的消息便从练武场赶了过来,虽然两个人不对头,不是在拌嘴就是在拌嘴的路上,但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妹妹啊,又去了琅琊,卫启心里一直都在惦记她。

少年郎君三两步迈上台阶,额头上的汗珠滚落,被随手抹去。

结果一抬头,就和卢九娘对上视线。

卢九娘讶异的目光落在卫启身上,想笑又不能笑,朝卫启微微颔首后便走到屏风后。

“大郎。”卫珍淡淡道,“阿蕴给你的信在大母那。”

“哦哦、哦......”卫启结巴了一下,转身的时候差点一个趔趄,几乎是落荒而逃,满脸通红。

卫启连阮筝那边儿都没去,一口气跑出老远。

回到练武场的时候,脸上的热意还没下去。他不禁懊恼,应该跟阿姊她们赔个罪再走的......

卢九娘走出来,想到卫启方才的愣怔,不由扑哧一笑。

“那是你家大郎吧?跟阿蕴长得有几分相似,性格却是天差地别。”

卫珍也笑,“大郎平日里最是行为规范,仪表整洁,今日还是破天荒头一遭这个模样。想来是听说阿蕴来信,这才如此匆忙。”

卢九娘理解地点点头。

另一边,阮筝见云因一脸笑意,不由挑眉道:“发生了什么?你这笑得跟掉进米缸的老鼠似的。”

云因笑道:“刚才大郎来过了,去找二娘,结果看见九娘在那,想来是觉得冒犯到人家了,脸红得跟什么似的,东西也不拿就跑了。”

阮筝:“......”

云因感慨道:“年轻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