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崇高的使命,是对老百姓日常生活里的芝麻大事,平心静气加以评判。他们的全部智慧,是用来防止因小事而发大火,防止借名人之口,对传闻异词的事,大发雷霆。
——葛拉修斯
于连新来乍到,由于生性高傲,不爱问三问四,所以倒也没闹什么太大的乱子。一天,路遇急雨,他躲进圣奥诺雷街一家咖啡馆。这时,有个穿粗呢礼服的高个子,看到他阴鸷的目光有点惊奇,也回看了他一眼,眼神完全像先前刚到贝藏松碰到的雅梦达小姐的情人。
于连对上次受辱轻易放过,犹时时痛切自责,面对这放肆的目光,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他走过去,要求做出解释。穿礼服的人立刻报以满口脏话。咖啡馆的顾客都围了拢来,过路的行人也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出于内地人的防范心理,于连随身总带一支小手枪。他把手伸进袋里握住枪把,不免有点紧张。不过他很审慎,只反复说:“先生,请问府上地址?你才不在我眼里呢!”
这两句话,他说了又说,引起围观人群的惊诧。
“咳,你老骂骂咧咧干吗,该把地址给他呀!”穿礼服那人,听到旁人再三撺掇,便朝于连脸上扔去五六张名片。幸好一张也没打中他脸。他曾约束自己:除非给碰到了,才开枪回敬。那人走了开去,犹时时回头,频频挥拳以示威胁,口里还谩骂不休。
于连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嗨!这么个坏蛋都可以把我气得够呛!”他愤愤然想道,“这种受辱之感,怎样才能去除呢?”
他恨不得立刻就决斗。但碰到了个难题:偌大一个巴黎城,哪里去找证人?他没有一个朋友,相识倒有几个,通常交往了五六个礼拜,就各自西东了。“我这人不合群,这就是报应。”他心里想。最后想起去找隶属前九十六团的退休中尉,名叫黎艾凡的,他常找这可怜虫练习剑术。于连跟他很坦率,如实以告。
“证人我愿意当,”黎艾凡说,“不过有个条件:要是你没把对方打伤,就得当场跟我再决斗一场。”
“一言为定。”于连欣然答应。
他们按名片上的地址,跑到圣日耳曼区的中心地段,去找特·博华西先生。
此时是清晨七点。等当差进去通报,于连才想起,此人[11]可能是瑞那夫人的年轻亲戚,在驻罗马或那不勒斯使馆供过职,还为歌唱家谢罗尼莫写过介绍信。
于连已向体貌丰伟的当差递去一张昨天掷给他的名片,外加一张自家的名片。
他和证人足足等了三刻钟,才给领进一间十分气派的厅房,看过去,见一个穿得像玩偶的高个子青年。他脸上的线条,具有希腊美的优异与无谓。头呈狭长形,漂亮的金发高高耸起,像座金字塔。头发精心烫过,卷曲优美,一丝不乱。九十六团的中尉想:“原来为把头发烫成这德行,这该死的花花公子才叫我们等老半天。”花花绿绿的便衣,家常穿的晨裤,就连绣花拖鞋,一切都无可挑剔,十分精致。他的容貌,高贵而空虚,反映出他思想的合宜与空泛:恰是和蔼可亲的雅范,又是唐突和嘲谑的对头,言行举止的庄重自不必说。
九十六团的中尉指点道:昨天朝他脸上扔名片,这会儿又让人等上半天,可说是再次的侮辱。于连听了,冲进博华西先生的房间。他样子上故意装得横蛮无礼,当然同时也想显得很有教养。
博华西先生温文尔雅的仪表,矜持、自负而又得意的神情,加上房内精雅绝伦的陈设,使于连大为惊异,骤然间忘了要撒泼耍横的念头——这并非昨天那个人。面前是一位气度高华的绅士,不是在咖啡馆碰到的那个粗坯,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便把人家掷给他的名片,递上一张去。
“不错,这是鄙人名字。”那时髦人物说。才早晨七点,于连就穿着庄重的黑礼服,倒并没引起他特别注意。“只是我不懂,凭良心说……”
这最后一句话的腔调,把于连的火气又撩拨了起来。
“本人此来,是找阁下决斗来的。”他一口气把事情的始末根由说了一遍。
夏尔·特·博华西先生经过充分考虑,对于连服饰的裁剪款式相当满意。一边听一边想:“这是斯多卜的手艺,一看就知。这件背心,式样高雅,靴子也不错;但是一清早就穿黑礼服!……一定是为了能更好躲避子弹。”特·博华西骑士思忖道。
心里这么盘算过后,便施以周全的礼数,几乎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于连。谈得很久,事情很微妙,但于连终究不能不顾这明显的事实:面前这位出身名门的青年,与昨天侮辱他的粗坯,毫无共同之处。
不过于连不肯就此罢休,就一再解释,以拖延时间。他注意到这位骑士颇为骄矜自专,谈到自己,不称“我”,而称“特·博华西骑士”,所以对于连仅仅称他为“先生”,心下大感拂逆。
他须臾不离庄重之态,而且庄重之中还带有既自负又谦逊的神情,于连看了非常赏识。发卷舌音的方式尤为奇特,也够于连惊奇的了……但是,无论如何,找不出碴儿可以跟他吵架。
年轻的外交官很风雅地提出决斗,但九十六团的退休中尉,一小时来一直端坐一旁,两腿分开,两手按在腿上,肘弯朝外,断言其友人于连先生无意于寻衅,因为已经知道名片是他人盗用的。
于连离去的时候,情绪灰恶。博华西骑士的马车停在院子里,等在石阶前。于连碰巧抬头一看,认出车夫就是昨天那人。
才看到,便揪住他短大衣,把他从座位上拽下来,用马鞭猛抽——这不过是一刹那的事。两个当差跑来保护他们的同伴,于连为此挨了几拳;与此同时,于连掏出手枪,装上子弹,放了一枪,那几个家伙拔腿便逃——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分钟里。
博华西骑士走下楼来,庄重之中犹带欢愉之色,用大贵人的口吻连连说:“所为何来?所为何来?”显然也很好奇,但外交官身份尊贵,不便表露更多的兴味。了解到事情的经过,他冷静的神情中带上一点调侃的意味——外交官的脸上不应没有这种表情,然而姿态的高傲还是无可争辩的。
九十六团的中尉看出,博华西先生似有意决斗。他马上放出手段,为他的朋友保留发难的优先权。
“这一下,”他嚷道,“要决斗就事出有因了。”
“我也认为事出有因,”外交官说,“把这个流氓给我赶走,换一个上来。”他对管事的说。
车门打开,博华西先生坚请于连和他的证人赏脸坐他马车。他们一起去找骑士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指点一个清静去处。一路上谈得十分欢快。唯一显得奇特的是,堂堂外交官还身穿睡衣。
“这两位先生,虽然出身高贵,倒并不乏味,不像来拉穆尔府赴宴的那些人,”于连心里想,“我明白了缘由,在于他们敢于不拘泥于世俗礼节。”言谈之间,提到昨晚芭蕾舞中令人刮目相看的几位舞星。两人闪烁其词,提到几则颇吊胃口的风流韵事,于连和他证人却茫无所知。于连还没蠢到强不知以为知,便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孤陋寡闻,骑士的朋友喜欢他这种坦率,便把那些轶闻细细道来,说得妙趣横生。
有一件事使于连惊诧不已。马路中央,为了圣体瞻礼那天的出巡行列,修有一个临时祭坛,他们的马车到此,停滞了一下。两位先生说了几句笑话。照他们的说法,本堂神甫的尊大人,就是他的顶头大主教。这种话在拉穆尔府是谁也不敢说的,侯爵企盼要当公爵呢。
决斗顷刻之间就结束了:于连臂中一弹。伤口用手帕包好,手帕是浸过烧酒的。博华西骑士十分客气,请于连允许他就用坐来的车子送他回府。于连报出拉穆尔府这地址,年轻外交官和他朋友交换了个眼色。于连雇的马车还等在那里,但于连觉得这两位先生的言谈,比起善良的中尉,不知要有趣多少。
“天哪!决斗决斗,不过如此吗?”于连想,“重新找到那车夫,总算运气!不然,咖啡馆受的侮辱,还得忍受下去,那多倒霉!”他们妙趣横生的谈吐,一刻都没断过。于连至此才明白,外交上的故作姿态,对于有些事,也不为无用。
“看来,语言无味,与贵人之间的谈话,并无必然的联系,”他心里想,“他们拿圣体行列开玩笑,敢于语涉不经,讲起艺坛绯闻,可谓绘声绘色。但从不议政,是他们谈话中唯一的欠缺,而这欠缺,给优雅的语调、恰到好处的措辞,弥补了过来。”于连不由得感到一种深切的仰慕,“要是能时相过从,真不胜快慰!”
一分手,博华西骑士就忙着去打听,但得来的消息并非十分光彩。他很想知道对方是何许人,前去造访是否有失身份?但所得到的些许信息,实在谈不到令人鼓舞。
“真是糟糕!”他对证人说,“跟拉穆尔侯爵手下的秘书决斗,况且是为了车夫盗用我的名片,这事更不能承认了。”
“的确,是会贻笑大方的。”
当天晚上,博华西骑士和他的朋友到处散布:那位索雷尔先生,照说是个很不错的后生,实底子是拉穆尔侯爵一位知交的私生子。这件事,毫不费力就传开了。一旦事已成事,少年外交官和他朋友就可屈尊枉驾,趁于连卧床养伤的半个月里,拜访了几次。于连坦白说,他迄今为止,只去过一次歌剧院。
“这太可怕了,”他们说,“现在能去的,只有那一场所。等你伤好,第一次出门,就该去看《奥利伯爵》。”
在歌剧院,博华西骑士把于连介绍给著名的歌唱家谢罗尼莫。谢罗尼莫当时非常走红。于连对骑士几乎到了首肯心折的地步。少年得志的那种自尊自大自负,自有其神秘之处,于连都为之神摇目夺。比如说,骑士说话,有点格格不吐,那是因为他有幸见到的一位权贵说话也有这种贵恙之故。于连还从未遇到集滑稽风趣与非凡仪表于一身的人,而其仪表之美,倒是值得内地穷小子取法的。
看到他与博华西骑士一起出入歌剧院,因这段交往,人家常提名道姓说起他来。
“不错呀!”拉穆尔先生一天对于连说,“你原来是弗朗什孔泰地区一位豪绅的私生子,那位豪绅据信还是我的密友?”
“那是因为博华西先生不愿跟一个木匠的儿子决斗,才这么说的。”于连想加以驳正,表明自己从未助长这种流言。
侯爵打断于连的话:“我知道,我知道,此说正中下怀,现在该由我来给这个故事固本培元了。不过,我倒有一事奉恳,那只消花你半个钟点:每逢歌剧院有演出,到晚上十一点半,社会名流陆续散场出来,请你去前厅走动走动。我看你还有点内地人习气,亟宜去掉。再说,拜识几个大人物,广交声气,即令是打个照面,也没有坏处啊。也许有一天会派你去办什么交涉呢。你便中到票房去转一下,让他们认识认识你,你的入场券,他们已给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