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斯特尔城,一六七六年——隔壁屋里,一位兄长杀了其妹,此人前已有命案前科。其父向推事等人私下分送五百银币,救了他一命。
——洛克《法兰西纪行》
走出主教宅邸,玛娣儿特毫不犹疑,立刻派人给菲华格夫人送去一函;有损名誉这种担忧,片刻未能阻止她的行动。她恳求其情敌务必向主教大人讨得致弗利赖先生的亲笔信一封,甚至求元帅夫人亲自携函来贝藏松。对一颗嫉妒而骄矜的心来说,这也算得是一种壮举了。
听从傅凯的劝告,拉穆尔小姐谨言慎行,绝不把奔走的情况告诉于连。单单她的光临,已搅得他够心烦的了。临近死亡,他变得更加至诚,不仅对拉穆尔先生深自愧疚,对玛娣儿特也同样觉得过意不去。
“怎么!我在她身旁,有时会心神不属,有时甚至感到厌烦,”他扪心自问,“她失身于我,得到的竟是这样的报答!难道我是坏蛋?”这种问题,换了他雄心万丈的时节,是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那时,对他而言,壮志未酬,才是人生唯一的耻辱。
看到玛娣儿特,他的苦闷更觉深重了,因为他这时引发她一种非同寻常的、几近疯狂的痴情。她说来说去,尽是为营救他而愿做的种种不可思议的牺牲。
玛娣儿特为一种她引以为豪的,比骄傲更强烈的情绪所激励,不愿此刻生命中的分分秒秒,未做任何惊人之举就白白过去。与于连的长谈,充满了异想天开的,对她说来也是险象环生的计谋。那些狱卒,得了很多好处,任她在牢里无法无天。玛娣儿特的想头,尚不限于牺牲名誉;即使里里外外的人看她腆着肚子,也不以为羞。跪在飞驰的御辇前替于连求情,为引起善心太子的注意而甘冒给騑车轧死的危险,不过是她勇敢而狂热的头脑里渺乎小哉的臆想。通过内廷方面的知交,她相信自己准能召赴圣克卢御苑,进入禁闱重地。
这般忠诚,于连自觉承当不起;说实在的,他对英雄行为已感倦怠。也许一种天真淳朴的、近乎羞涩的柔情,更能拨动他的心弦;但玛娣儿特却相反,她高傲的心魂,总需要公众和他人来烘云托月。
为情人的生命——她不愿在情人死后还苟活人世——而焦虑和担忧之际,她还怀有一种隐秘的愿望,想以自己极度的情爱和崇高的举动来震动公众。
见到这一桩桩英雄行为,于连对自己不为所动而感到愠怒。要是得知玛娣儿特向善良的傅凯,向他忠心耿耿,但非常理智、非常狭隘的头脑,灌输了多少疯狂的念头,不知会气到什么程度。
玛娣儿特忠勇之举,傅凯不知道有什么可责备的,因为,只要能救出于连,他也肯牺牲全部财产,不惜侥幸行险。不过,看到玛娣儿特大把撒钱,着实吃惊不小。最初几天,她钱财上这样的大手大脚,真把他镇住了;他跟所有内地人一样,历来敬钱如神。
后来,傅凯发现拉穆尔小姐的方案经常在变。大感快慰的是,他终于找到一个词儿可以贬抑这种够呛的性格:女人善变。从这个说法到内地最损的话:寻事吵闹,相隔也仅一步之遥。
一天,于连看玛娣儿特离开牢房,心里思量:“真怪,她这份痴心,情意可感,我自己竟这样无动于衷!可是两个月前,我是那样喜欢她!我在哪里看到,说人之将死,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来。但可怕的是,自己即便感到有负于人,死到临头时已来不及痛改前非了。那么,我算是个自私家伙啦?”他为此自责不已。
在他心里,雄心已死,但是另一种感情却从死灰中冒出头来:谋杀瑞那夫人的悔恨之情。
事实上,他眷恋到了发狂的地步。当独居孤处、无人搅扰的时候,他整个身心浸沉在回忆里,想起从前在维璃叶或苇儿溪度过的快乐日子,感到异样的幸福。那段飞快过去的时日,即使一些琐琐碎碎的事,都觉得清新扑面,横空而来,令人不胜牵萦。厕身巴黎后的春风得意,他从来不愿去想,甚至感到厌烦。
这种迅速发展的倾向,玛娣儿特的妒忌心已猜到几分。她清楚看到,得跟他的喜欢孤独苦苦争斗。有几次,她惴惴然说出瑞那夫人的名字,于连竟会战栗起来。他的情思,弥漫得更无涯际了。
“他死了,我也跟着死去,”拉穆尔小姐倒真是这样想的,“看到一个像我这样身份的姑娘,没头没脑地爱上一个注定要死的情人,巴黎的客厅会有何议论呢?这样的感情,直要上溯到英雄的时代才能找到。在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治下,正是这类爱情,激**着那时代的人心。”
在最忘情的时刻,她把于连的头紧紧抱在胸前,不胜惊恐地想道:“怎么!这可爱的脑袋,就要给砍下来?!”这时,她心里激扬着一种豪情,一种不无得意的豪情:“嗨,我嘴唇此刻吻着这漂亮的头发,不出二十四小时,就会变得冰冰凉了。”
豪情胜慨、淋漓痛快的史事,牢牢萦绕在她记忆之中。自杀的念头,本身就会缠绕不休,原先还离得很远的,现在却钻进这颗骄矜之心,凌越其上了。玛娣儿特傲然想道:“不,祖先的热血,传到我身上,还没有变凉呢!”
“我向你讨个情,”一天,于连对她说,“把你的孩子寄养在维璃叶吧,奶妈,瑞那夫人会照管的。”
“这真是不情之请了……”玛娣儿特脸都气白了。
“真是,求你千万原谅。”于连从迷糊中惊醒过来,把玛娣儿特搂进怀里。
他替她擦干眼泪,思路又回到了原先的想法上来,不过这次要巧妙得多。他赋予谈话的内容,以一种忧郁的哲理色彩,谈起他那过早就要结束的前程。
“应当承认,亲爱的,**只是人生中的插曲,而这类插曲只发生在高尚的灵魂之间……日后,我儿子如果死掉,对保持贵家族的尊荣来说,未尝不是幸事;这一点,底下人以后自会猜想得出。等待这个蒙羞的不幸孩儿的,将是撇在一旁,无人照应……我希望,过一时期,我不想指定是何年何月,但我的勇气已使我预见得到,你将能遵照我的遗愿:嫁给匡泽诺侯爵。”
“怎么,娶一个丢人现眼的女人!”
“丢人现眼,是不会和贵姓氏连在一起的。你不过是个寡妇,一个疯子的寡妇,如此而已。再进一步说:我作案杀人,动机不在钱财,就无所谓丢人现眼。也许,到你结婚之时,哪位有哲学头脑的法学家,能战胜同僚的偏见,使废除死刑的立法获准通过。那时,会有人用友善的口吻举例说:‘唉,拉穆尔小姐的第一个丈夫是疯子,但不是坏人、无赖。杀他的头,是冤枉的……’到那时,我的名声,就跟耻辱不沾边了。至少,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你的社会地位,你的偌大家私,请允许我再说一句,你的才干,会使当你丈夫的匡泽诺先生有一番作为,而光靠他本人却成不了气候。他有的只是门第和勇武;单靠这两种品质,在一七二九年还可造就一个完人,但在一个世纪之后的今天,就显得落伍了,空端着自命不凡的架子而已。要想做法国青年的领袖,还需具备别的品质。
“你敢作敢为的坚毅性格,对你要尊夫婿加入的政党,就是一种襄助。抨击政府的投石党运动里,出了谢芙安茨和隆葛薇尔两位公爵夫人,你可以步她们的后尘……但是,到那时候,亲爱的,此刻激励着你的圣洁的火焰,就会冷却一点。”
说了这些铺垫的话,他才把意思补足:“请允许我这样说,过了十五年,你会把先前对我的爱,看作一种狂态,虽说是可以饶恕的,但终究是一种狂态……”
他突然停住,悠然出神了……又想到使玛娣儿特不悦的念头:“过了十五年,瑞那夫人还在疼我的儿子,而你早把他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