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人类来说,那高远壮丽的天空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沉默的舞台,它向人演示着昼与夜、朝和暮,并从那里降下阳光和雨露。它秩序井然而又默默无声地安排着天体的永远重复的节目,使喧扰繁忙的人世间如过眼烟云一般转瞬即逝。孔子曾慨叹:“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177]赫拉克利特也说:“那位在德尔斐发神谶的大神不说话,也不掩饰,只是暗示。”[178]沉默是宇宙间最高的神秘,也是人类最原始的宇宙意识:万物是沉默的,只有人才有语言[179]。

同样无可置疑的是,自有人类以来,人也就在试图和宇宙、和自然界“对话”;或者说,人正是在与自然的“对话”中产生出来的,他们想象宇宙万物都有意志、有情感,也有自己的“习惯”(规律),它通过隐喻、暗示的方式向人表达着自己的想法。原始巫术的产生就是这种拟人化自然观的最初表现。人用种种他自己可以理解的手段去打动天,讨好天,利用天,在对天的“脾气”长期的窥测和捉摸中,他居然也揣摩到自然的某些规律性,这就是人类科学思想最早的萌芽。

然而,在这同一个沉默的星空之下,古代中国人和希腊人在踏入文明的门槛之后,却产生了两种不同的态度。古代中国人把社会的人的规范归到自然界身上去,希腊人却把天的自然属性赋予了人。因此,如果说中国人眼里的“天”含有某种伦理道德意味的话,那么希腊人眼里的人则是自然界中的一种自然现象。泰勒斯似乎就已经承认“灵魂是作为组成部分存在于全宇宙中的”[180],阿那克西美尼则说:“正如我们的灵魂是空气,并且是通过灵魂使我们结成一体一样,嘘气和空气也包围着整个世界。”[181]虽然中国古代也有庄子的“齐物论”,王充等人的“气一元论”[182],但通常都并未导致如同西方的万物有灵论或泛灵论这样的传统观点。在中国人眼里,天人虽可能“合一”,但只是冥冥中情感上的相应,对于天和人的本体究竟是由什么构成、如何构成,他们并无理论兴趣。相反,希腊人想象自己与天地万物有精神上的相通,是由于有物质构成上的齐一。他们充满信心去认识整个世界总体,去寻找支配万物的那个最终本原。古希腊早期的唯物主义者都是些泛灵论者,除承认灵魂渗透于万物之外,还把爱、恨、心灵当作推动万物的动力。这种泛灵论一直到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那里才真正被排除掉,那时希腊人已转向了人自身及其伦理的世界,将对于外部自然界的认识沉淀为思维结构中较低的层次了。然而,泛灵论促使希腊人面对自然界产生出最初的认识冲动却是一个事实,它在两千年后的文艺复兴时期,再次向西方人打开了一个美丽诱人的世界,促使人们投身于亲切的大自然,崇拜它,描绘它,理解它,听它的话。

泛灵论作为希腊早期哲学的思想背景,是希腊神话中神人同形同性的残余,它使希腊科学精神在最初发展的一段时间中保持了与感性世界的密切联系,不因唯智主义的抽象而舍弃掉现象世界的无限丰富多彩,也不因概念本身的僵化而陷入形而上学的桎梏。这种情况到了毕达哥拉斯这里,便开始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正是这种变化,导致了古希腊第一个真正的美学观点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