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沿着中西美学思想嬗变的轨迹,走过两千多年的漫长历程,来到历史的交汇点上时,一种历史的沧桑之感不禁油然而生。透过那表面的喧嚣,我们听出一种无边的沉寂,一种期待。正如奥古斯丁所慨叹的:“人真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我们想象得出司芬克斯的微笑仍然是那么神秘莫测,让人惶惑,使人战栗。是向它挑战的时候了吗?新发出的战叫是否会像旧的一样,丝毫也改变不了狮身人面像那漠然千古的容颜呢?
这一切都有可能。然而冥冥中总有那么一个声音,如同苏格拉底的“灵异”一样,在召唤我们前往。也许,从古至今,人们都在受到这一声音的感召和**,并相信光明就在前头,无数次覆灭的命运都不能阻止人们作新的努力。这正是人类无论如何也要追求和把握自身本质的一个历史体现,也正是人的本质的一个历史体现。难道我们应当听从西方当代美学取消主义的“明智的告诫”,因为过于理智而自觉地去遮挡住理智的光明吗?难道我们的“返璞归真”,仅仅是为了退回到中国古代美学的原始的朴素性吗?在今天,中国当代美学已有可能站在更高的历史角度,俯瞰中西美学思想各自发展的道路,把这两条总是背道而驰的线索拧成一股优美的螺旋线,而从“二律背反”的困境中解脱出来。实际上,中西美学发展的轨迹本身已暗示了这样一条出路。如我们所看到的,西方从“自然”(客观对象)中经“神”(客观精神)走向“人”(审美主体),中国从人伦(社会关系)中经形式(艺术作品)走向心灵(审美体验),其共同趋势都是从客体转向主体,从外在规定转向内在根据。中西美学经过长途跋涉,终于从不同的方向来到了真理的大门口,这就是对人和人的感性的心理学的理解。一切以客观物态化形式出现的“美”都只不过是现象,都只有在审美主体得到哲学的阐明之后,才能加以合理的解释。美的问题归结为审美心理的问题,审美心理的问题归结为人的本质问题,那么,人的本质又归结为什么呢?
马克思把“实践”看作人的本质力量的打开了的书卷,看作感性的人的心理学,这一实践论观点给了我们打开真理之门的钥匙。我们相信,实践美学的建立将解决中西美学所面临的共同问题,把它们两千年来所创造的优秀成果作为被扬弃的环节包含于自身之中。美学的实践论观点在西方有自康德以来人本主义美学的思想渊源,有马克思主义的范畴、概念作为严密的理论形式,如果能与中国古代重情感、重体验的美学传统结合起来,将有可能造就出一种“中国式”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体系。这就是本书最终所要达到的目的。
实践论美学以人的实践为艺术和审美的一般原理的逻辑起点,而这首先意味着,它将以人的生产劳动作为艺术和审美的最初表现的历史起点。实践论美学是实践论人学的一部分,它必须以艺术起源于生产劳动这一原理作为一切审美心理学和美的哲学的前提;但这种艺术起源论又绝不仅仅是一个考古学、人种学、人类文化学或心理学问题,更重要的是一个哲学问题;它所要探讨的不仅仅是人类生产劳动如何产生出艺术和审美,而且是人类生产劳动为什么必然产生出艺术和美。在这种探索中,既不能把艺术与生产劳动割裂开来、对立起来,又不能将它与生产劳动等同起来,而是要将它从生产劳动的实践原则中逻辑地引申出来。物质生产活动只是研究艺术起源问题的一个出发点。从这个出发点开始,人们不能仅仅停留于对原始时代经济状况及其对原始艺术的一般影响的描述上,而必须从发生学的角度去打开人的感性的心理学和整个人的本质力量的巨大书卷,并从哲学的高度去揭示人类审美这一精神能力的必然发生和合规律的发展的历程。这正是马克思在其以“经济学—哲学”为内容的手稿中所显示出来的一条思路。沿着这条思路,我们恰好可以把握住那淹没在大量有关艺术起源的考古学、人种学、心理学和人类文化学资料之中的本质的历史,为系统的艺术哲学和美学奠定一个科学的理论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