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后记

赵苕狂(1893—1953)先生生前一定不会想到,他早年以“游戏”心态写成的滑稽侦探小说《胡闲探案》,会在几十年后,让一个21世纪的年轻推理小说迷下定决心,开始义无反顾地整理晚清民国时期先辈作家们创作的侦探小说。

2016年初,推理作家时晨兄受我之邀,为我们共同的好友亮亮的幽默推理小说《季警官的无厘头推理事件簿3》(长江出版社,2016年5月)写推荐序,他在序中提到了民国侦探小说家赵苕狂的“胡闲探案”系列,说他的侦探小说是民国时期的“幽默推理”。

那时候,我正想写一篇有关“幽默推理”小说的综述文章,所以一时兴起就去故纸堆中翻了翻苕狂先生及其侦探小说的相关资料——

严芙孙(1901—?)在《全国小说名家专集》(上海:云轩出版部,1923年8月)中介绍赵苕狂时曾说:“他的小说自以侦探为最擅长,可以与程小青抗手,有‘门角里福尔摩斯’的徽号。”

1940年3月16日,赵苕狂在《玫瑰》杂志第二卷第三期发表了系列同名短篇《胡闲探案》。就在当期的“花前小语”中,他自述道:“我和陆澹盦、程小青先后合编《侦探世界》的时候,曾由我自己创造出一位大侦探来。这位大侦探叫胡闲,他不是一位成功家,而是桩桩案子都归失败的,中间开足了玩笑,倒也颇足引人一噱!在我初意,并不欲别树一帜,只因写得侦探小说,局势总是非常紧张的,倘然篇篇都是这一类的侦探小说,岂不叫人过于兴奋?所以我欲把一种轻松的笔墨来调和一下空气了!当时对于这种《胡闲探案》,嗜痂者颇不乏人,这在我很是引为荣幸的,后来《侦探世界》停刊,我也不再写这一类的小说了。不料侦探小说,现又风行一时,我见猎心喜,不免重为冯妇。本期所刊出的,还是最近写成的第一篇,如以游戏的眼光看去,似尚值得一看!此后并拟续续地献丑,不知读者也赞成否?”

诸如此类的文献一一过目后,我才后知后觉:原来,“胡闲探案”系列在民国侦探小说界可说相当知名,大侦探胡闲更因是一位典型的“失败的侦探”,而广为当时的读者所熟知。

但在此之前,我和很多人一样,都以为“幽默推理”这一类型是在日本幽默推理大师东川笃哉的作品引进中国之后才逐步兴起的,其实早在晚清民国时期,就有一种名为“滑稽侦探”的小说,已经率先将滑稽幽默元素加入到侦探小说当中。除赵苕狂外,徐卓呆、朱秋镜(代表作《糊涂侦探案》)等作家也深谙此道。

所以,只读《胡闲探案》显然是不够的,既然想系统研究当代“幽默推理”小说,就应该把这一类型的源头——晚清民国“滑稽侦探”小说——尽可能多地挖掘出来,系统研读。

但晚清民国侦探小说数量何其庞杂,我们又没有一份完整记录这些作品的“存目”,想要从中挑选可供研究需要的作品,无异于大海捞针,只能望洋兴叹!

为了可以一劳永逸,就只能从当下开始着手,编纂一部详尽完备的《晚清民国原创侦探小说存目》,并尽力搜罗、抢救那些正不断被历史遗忘的晚清民国侦探小说。毕竟,有些作品可能已经永远遗失在历史的暗角之中,再也找不回来了。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在苕狂先生“胡闲探案”的指引下,才阴差阳错地一脚踩进了“晚清民国侦探小说收藏与整理”这个大坑之中。

话说回来,当时在确定“胡闲探案”目前现存八篇之后,我便开始搜集原始文献。首先,在科幻作家、晚清科幻研究者梁清散兄的帮助下,从“全国报刊索引”很轻松下载到了前六篇的扫描版;随后,我又在“百年中国侦探小说精选(1908—2011)”第三卷《雪狮》(任翔主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中找到了第八篇《少女的恶魔》;唯独第七篇《鲁平的胜利》,因上海图书馆馆藏报纸《新上海》不全,一直没找到全文。

眼看拼图只差一块,只好另觅出路。好在有资料显示,正气书局曾于1948年3月将“胡闲探案”后三篇结集成单行本:《胡闲探案:鲁平的胜利》。于是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一定要把这本书淘回来!

不过,那时我还没有收藏民国原版侦探小说的念头,也不怎么去孔夫子旧书网闲逛(也因此错过了不少物美价廉的晚清民国侦探小说),所以只能拜托颇有网络淘书经验的王铮兄(著有《来找人间卫斯理:倪匡与我》《倪匡笔下的一百零八将:小说人物点将录》)帮我寻觅寻觅。结果,他在专卖旧货的7788收藏网上一家名叫“吉云堂”的旧书店发现了此书。只可惜当时该店正处于歇业状态,他只得给店主在网上留言,却也杳无音信。

最后,幸亏上海图书馆也藏有此书,遂在友人计双羽的协助下,花钱复印了《鲁平的胜利》单行本全本,入手时间是2016年7月12日。

本来想着淘不到《鲁平的胜利》民国原本就算了,但意外之喜却从天而降。我在2017年2月中旬忽然发现“吉云堂”又复营业,《鲁平的胜利》也可以购买了,于是赶紧将其收入囊中。

看来,我与苕狂先生还真是命里有缘呢,而且缘分还不止于此!

2016年7月5日,我入手了人生第一本民国藏书—— 一本民国滑稽侦探小说集——《滑稽探案集》,就此正式开启了“晚清民国侦探小说收藏与整理”生涯。

但由于我所淘这本书缺失了版权页,不知是否为初版本。根据《民国时期总书目(1911—1949):文学理论·世界文学·中国文学》(北京图书馆编,书目文献出版社,1992年11月)、《民国通俗小说书目资料汇编》(魏绍昌主编,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年12月)等文献资料显示:《滑稽探案集》正乃苕狂先生所编,于1924年8月初版,由上海世界书局印行。

书前“提要”有云:“小说中,最能开拓人之心胸,引起人之兴趣者,莫如滑稽小说与侦探小说,此已为一般读者所公认。其能兼而有之者,则滑稽侦探小说尚矣。本集所载,皆为诸大名家最近得意之作:一方突梯滑稽,尽诙谐之能事;一方奇诡兀突,穷探案之奇观。诚为近来出版界第一奇书,弥足开人心胸,助人兴趣者矣。全集凡十余案,而一案有一案之格局,一案有一案之精神,尤足耐人寻味云。”

此“提要”应系苕狂先生所撰,阐述了滑稽侦探小说在民国时期受广大读者欢迎的主要原因,但目录和内文却均未标注每篇小说的作者是哪位名家,尚有待考证。不过,没过多久这一困惑便解开了。

某日,新浪微博ID为“舒心小牛”的网友跑来与我说:《滑稽探案集》中的第二案《太太奶奶式的侦探》单从题目上看,能够让人联想到求幸福斋主何海鸣(1887—1944)的侦探小说《家庭间的侦探》。于是我在《侦探世界》杂志第二期上找到了这篇小说,两篇一对照,发现果然是同一篇,只是小说题目做了更改。

这时,我忽然记起对程小青(1893—1976)和《霍桑探案》颇有研究的刘臻兄曾说过,不少民国原创侦探小说在报刊发表之后,结集出单行本时可能会更换标题,如果不看原文,会误以为是全新的小说(细细想来,何止是民国?当下出版界亦然)。

另外,《滑稽探案集》的出版时间在《侦探世界》杂志停刊之后,两者又都由上海世界书局印行,杂志发表过的小说再结集出版也极有可能。

根据以上三点,我基本可以断定:《滑稽探案集》中收录的十二篇“滑稽侦探”小说,不出意外应该都来自这二十四期《侦探世界》之中。

结果,在仔细核查之下发现,《滑稽探案集》全书十二案均能在《侦探世界》中找到对应篇目,其中竟然还包括苕狂先生自己的“胡闲探案”系列前四篇。真可谓:编辑一时改名爽,学者日后考证忙!

在此,不妨把篇目和作者的考证结果公布一下,也方便后来者参考:

第一案:《大侦探与毕三党》,即求幸福斋主《一星期的上海侦探》,原载《侦探世界》第十一期;

第二案:《太太奶奶式的侦探》,即求幸福斋主《家庭间的侦探》,原载《侦探世界》第二期;

第三案:《母之情人》,即徐卓呆《母亲之秘密》,原载《侦探世界》第一期;

第四案:《一群饭桶大侦探》,即徐卓呆《小苏州》,原载《侦探世界》第七期;

第五案:《自己上当》,即徐卓呆《幸运》,原载《侦探世界》第九期;

第六案:《什么东西》,即赵苕狂《裹中物》,原载《侦探世界》第一期;

第七案:《床底下的拆白党》,即赵苕狂《塌下人》,原载《侦探世界》第二期;

第八案:《错得太巧》,即赵苕狂《谁是霍桑》,原载《侦探世界》第四期;

第九案:《好运气》,即赵苕狂《新年中之胡闲》,原载《侦探世界》第十七期;

第十案:《留心第三次》,即赵苕狂《重来》,原载《侦探世界》第八期;

第十一案:《当票被窃》,即胡寄尘《外行侦探案》,原载《侦探世界》第二十三期;

第十二案:《特别侦探术》,即徐卓呆、胡寄尘、赵苕狂三人合作之“集锦小说”《念佛珠》,原载《侦探世界》第十四期。

此次整理出版的《胡闲探案》,收录了目前可见的“胡闲探案”系列侦探小说八篇,其中前五篇以《侦探世界》《玫瑰》杂志发表版为底本(原刊中颇具趣味性的“澹盦戏注”“苕戏注”等内容予以保留),后三篇则以正气书局1948年版《胡闲探案:鲁平的胜利》为底本,并将所能找到的《鲁平的胜利》连载版所配插图一并收录(感谢好友施施小洛帮忙修图)。

可以说,这是“失败的侦探”胡闲诞生近百年来,有关他的探案故事首次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完整结集。另外,苕狂先生尚有一些“非系列”的侦探短篇,就有待将来再整理出版吧!

行文至此,我倒是想起了通俗文学研究大家范伯群(1931—2017)先生,他曾把《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1月)的代后记拟题为“觅照记”,讲述自己寻觅民国通俗文学期刊创刊号封面和作家小像的苦与乐。我这一篇信笔草就的“编后记”,不妨也向范先生致敬一下,权且称其为“觅赵记”吧!

华斯比

2020年11月19日于吉林铭古轩

《胡闲探案:鲁平的胜利》封面

(来源:华斯比藏书)

《滑稽探案集》封面

(来源:华斯比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