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万花筒》栏目一直是省电视台文艺部的拳头产品,收视率非常稳定。一则,本省是戏曲大省,拥有一大批固定的戏迷观众祥。二则,《戏曲万花筒》栏目的编导主持非常敬业,节目做得内荞扎实,形式多样,很受观众欢迎。
星期天的《戏曲万花筒》有一档“梨园星光”的名角采访,原本二多邀请各剧种的大牌演员进演播室,谈谈他们排戏演戏的心得,丈及排练场上种种有趣的花絮。还安排戏迷与他们的互动,或者之迷唱一段,演员当场进行指导,或者戏迷与演员合作一段,皆大(喜。名角也都非常愿意上这档节目,与戏迷近距离接触,增进交乙,扩大影响。
最近一期的“梨园星光”,编导却将目光投向了省越剧院的青三旦角演员宓静瑶,因为她将在省越赴港大戏新《白兔记》前半场,饰演李三娘。
李三娘这个角色从来就是越坛名旦谢影阁的专利,并不是说全影阁不准人家演李三娘,而是没有人演李三娘演得过谢影阁,所以极少有人去碰李三娘这个角色。宓静瑶虽然是谢影阁的人室弟子,可她从省艺校越剧班毕业,进团不过四五年光景,主要是为老演员配戏跑龙套。被她老师讲起来,这几年萝卜干饭总是要吃的。虽也演过一些传统折子戏,并且在前不久全省戏曲青年演员大奖赛中取得不俗的成绩,毕竟从未在像《白兔记》这样的重头大戏中担纲主角。现在,她要和自己的恩师谢影阁同时在《白兔记》里分饰前后李三娘,她有什么样的感受?压力大吗?兴奋吗?胆怯吗?编导觉得新戏推新人,这档节目肯定会吸引到广大戏迷的关注。
然而,《戏曲万花筒》编导与省越剧院领导商议拍摄计划时,省越领导却提出不同看法。秦玉楼副院长的意思,这一版新《白兔记》与六十年代版的最大不同,是将原来删节的刘知远人赘将军府的线索重新拾了回来,加深了对隐秘人性的挖掘,对人性弱点的批判。这么一来,刘知远的戏份就大大加重了。在前半场饰演刘知远的青年小生封简月各方面条件都非常优秀,在全省戏曲青年演员大奖赛中取得表演一等奖的好成绩,是否应该让她与宓静瑶一起出镜呢?另外,这次剧院决定分前后新老两组生旦来饰演刘知远和李三娘,老演员们都表现了方寸海纳的豁达气度。比如,谢影阁正当壮年,表演愈趋精到圆熟,要拿下全场李三娘是绰绰有余的,而且香港邀请方也是点名要看谢影阁的李三娘。但为了提携年轻演员,她主动让出了前半场戏,并且每天和学生一起排戏,帮学生抠细节,希望学生能够演得比自己更好。这种无私精神是否也应该大力弘扬呢?再者,剧院特聘的新锐导演何书野,原在话剧界已有一定知名度,此番加盟新《白兔记》,将现代审美意识融人传统经典之中,大大拓宽了传统经典思想内容的涵盖面。有他参加讨论,肯定会碰撞出许多出其不意的思想火花。
暇戏曲《力花筒》编导组感到秦剐院长提出的三点建议很有追里,决定采纳她的意见,这一期“梨园星光”将邀请新老两组刘知巫李三娘以及新《白兔记》导演何书野一起走进演播室,讨论的议泣重新定为:传统经典如何在新时期新形势下继续保持经典的永亘魅力。
却说省越剧院的排练厅这一段是前所未有的热闹,从早到晚,宜板得答,弦索晰呀,新版《白兔记》的排练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安照剧院的计划,在秋季赴港演出前,这台新《白兔记》将在省城势华地段的新艺苑剧场预演三场,广泛听取各方意见再进行修改是高,力争以最佳面貌奉献给久违了的香港观众。
排练场门外赫然张贴着新锐导演何书野这一天的连排计划:七午8:30至11:30,“瓜园招亲”、“别妻投军”、“人赘岳府”、“磨寿产子”。下午1:30至5 :30 ,“打猎遇母”、“回书见父”、“三娘斥提”、“磨房团圆”。晚上7:00!至.9:30,全剧合成。特别提醒:连非期间,全体演职人员必须全部到场!”惊叹号后面是何导演龙飞双舞的签名,引得剧院一群年轻姑娘围着布告点点戳戳卿卿喳喳义论不停。何导演留着微微弯曲的及脖的长发,前卫的装束和严交深沉的神态逗引得这些越剧姑娘们心族摇曳,争先恐后早早来川了排练场,喊嗓子,练毯子功,都希望青年才俊何导演能注意到匀己。
小生演员封简月愈是整日价陶陶然喜挂眉梢,进进出出步履圣快,就像《梁祝》“回十八”中梁山泊赶往祝家庄去会祝英台一没。何书野导演初到越剧院那天,剧组为他举行了简单的欢迎会,秦玉楼副院长将主要演员一一介绍给他。当时封简月以娃娃生应剧中咬脐郎的角色,也算配角里的主角了。秦玉楼副院长将她拉到何书野跟前,还没开口说她的名字,封简月便大声笑道:“咦―阿野哥,怎么会是你呀?”说罢往何书野肩脚上夯了一拳,秦玉楼斥怪道:“封简月,你怎么可以……”却被何书野大笑着打断了,何书野点着封简月道:“小月,这会是我管着你,你再捣蛋,看我怎么整你!”原来何书野和封简月是同乡近邻,少小时一同在山坳河滩上嬉戏玩耍。何书野长了封简月五岁,总是让着护着这个小妹妹。
何书野导演反复观看了谢影阁秦玉楼在八十年代中复演《白兔记》的录像资料,又研究了包括南戏本、明改本、金人诸宫调等各种版本的《白兔记》,方才制定了他自己的导演设想和计划。除了剧本上的大幅度增删,便是启用青年演员替代年近花甲的谢影阁和秦玉楼饰演前半场中的李三娘和刘知远。这一计划一经宣布,越剧院中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欢喜有人愁。
封简月一厢情愿地认为,阿野哥顶了天大的压力,做出这个决定,竟敢在大名角谢影阁和秦玉楼副院长头上动土,全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出演青年刘知远一角啊!阿野哥对自己的一番心意,封简月当珍宝悄悄藏在心里了,她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珍惜这次机会,一定要演出个不同凡响的刘知远,一定不辜负阿野哥对自己的信任。
开排前,何书野导演先给青年演员上了几堂文化课,讲述了《白兔记》这个剧本的历史背景,故事演变的过程,人物个性与特征等等,封简月突然产生了让自己都激动不已的大胆设想。《白兔记》全名《刘知远白兔记》,原是以五代后汉开国君王刘知远坎坷身世为原型编撰的故事,当然应以刘知远为第一主角。后来因人同情刘知远结发妻李三娘的遭遇,才逐渐变成围绕李三娘开展玫事,李三娘成为全剧第一主角,《白兔记》也成了青衣的看家戏。封简月设想,通过自己对刘知远的独特演绎,让全剧恢复本来的面目,让刘知远重新成为全剧的头号人物,让《白兔记》成为生行的看家戏。
封简月决定从唱腔上首先突破老版本的案臼。新版本增加了刊知远与岳小姐的感情戏,新词新腔,老师没有唱过,正合适唱出自己的特色。她便日日拖住剧院的青年琴师磨合唱腔,不放过任可一处小腔和落调,试图有所创新。
秦玉楼总是最早一个来到排练场,在这次排练中她两重身份,一是主管业务的副院长,二是下半场刘知远的扮演者,作为领导者阳主要演员,她必须以身作则。
全体演职人员陆陆续续都到齐了,唯独不见大主角谢影阁的身影。何导演不停地抬腕看表,紧锁眉头,阔蹋阔蹋,从排练场这尖走到那头。
秦玉楼是晓得这位谢影阁的脾气的,晓得她对这次让出前半易戏有满腹的牢骚。 自然不便对何导演明讲,只道:“何导,谢影阁家中有个瘫痪的姐姐要照顾,恐怕会迟到一点。头场李三娘戏不氮,我们就先开始吧!”
仓―台―切―扎咚,一阵锣鼓敲过,主胡嗯吱嗯吱拉出立门,连排便开始了。
“瓜园招亲”是开场戏,刘知远家道中衰,沦落沙陀村替李员外牧马看瓜园。李员外见他品貌不凡,遂招他为婿,当即与女儿李三娘拜堂成亲。
这场戏比较简单,何导演稍微点拨了几句,便过了。
接下来是“别妻投军”。李员外病故,恶兄嫂对刘知远百般折磨。刘知远忍痛告别李三娘,去边关投军。夫妻俩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刘知远唱道:
兄嫂相逼太凶狠,
我无奈远行去投军。
三娘啊,
实难放心你身上已有三月孕……
李三娘唱道:
刘郎只管奔前程,
家中之事莫挂心。
三娘愿意受千般苦,
等待刘郎衣锦还乡将我迎……
忽然,何导演一劈手喊:“停!”
封简月和宓静瑶愕然相望,不晓得自己差错在哪里。这一段她们是按老师们的版本依样画葫芦学的呀!
何导演环顾一圈,道:“‘别妻投军’是刘知远李三娘很重要的讨手戏,虽同是山盟海誓,依依惜别,但两个人的情感层次是有细敞且鲜明的差别的。可惜,现在已是九点过三分零二十八秒,另一半的李三娘仍未到场,这段戏无法进行下去了。”重重的一个停顿,阿导又一劈手:“这样吧,把下一折‘人赘岳府’提上来先排。亦静谣,你去给你老师打个电话催一催!”
秦玉楼忙趋前道:“我去给谢影阁打电话吧。”她想,宓静瑶哪里请得动谢影阁?不被她熊一顿才怪呢。
何导演却道:“秦院长,‘人赘岳府’是刘知远的重头戏,你哪猎离开?还是让李三娘请李三娘吧。”
宓静瑶撅着嘴,拖着腿,好不情愿地去门房间给谢老师打电舌。先前肚子里还暗暗祈祷着呢,谢老师,你在家好好休息,上半天就不要来了,让我顺顺当当将这几场戏排过去吧。
宓静瑶应该是非常感激谢影阁的,数年前,她从省艺校越剧班华业,若不是谢影阁一眼看中她,收她为弟子,她很可能就进不了省越剧院,也许就在哪个乡村小剧团成年累月转台跑码头呢。亦狰瑶承认,谢影阁对自己十分关照和提携,有机会就向人推荐自己,咯咯,这是我的学生,你们看,像不像年轻时候的我啊?这是谢彩阁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可是,最近,也就是自己接了饰演《白兔己》前半场李三娘的任务后,宓静瑶明显感到老师对自己的态度有限大的改变,愈来愈多地挑剔自己,而且常常会用一些促刻的词,譬如“做作”啦,“没嗓子”啦,弄得宓静瑶愈来愈没自信。排练付,只要谢影阁坐在一旁,宓静瑶便总出错,不是忘台词,就是唱走周,愈是引来谢影阁的批评指责。
宓静瑶天生的美人胚子,容长脸,丹凤眼,高鼻梁,鹤腿蜂腰,身姿婀娜,往人前一站,不唱不念,活脱脱一副闺门旦的料。宓静瑶却也有她的软肋,老天爷给了她美丽的容貌,却没给她一副好嗓子。嗓音尖细软弱,中气不足,特别唱到高音区,每每像绷紧了的橡皮筋,让人提心吊胆。当初必静瑶一门心思想考的是省艺校影视班,却因浙东家乡口音太重而落选,阴差阳错进了越剧班。家里人都是越剧的忠实观众,倒也十分支持她。特别是她毕业后进了省越剧院,成了越剧名旦谢影阁的弟子,全家人都欢欣鼓舞,认为宓静瑶成为戏台上的名角儿已为时不远了。
这次赴港演出,在最初的演出阵容中,宓静瑶只在《碧玉替》“送凤冠”一折中饰演李秀英。那折戏是群戏,出场人物众多,诙谐热闹的大团圆戏。每个角色都有唱腔,最为出彩的是老旦王玉林母亲那段脍炙人口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每每一开口,就能引来满场笑声和掌声。其中旦角李秀英也有好几段唱,传统四工调中板,起伏不大。这折戏必静瑶在戏校时就学会了,唱得娴熟了,演来更是得心应手,没有心理负担。只是要想凭这么一折热热闹闹的群戏脱颖而出,引起香港戏迷和媒体的注意,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宓静瑶对这次赴港演出并不寄予什么希望,只是完成演出任务而已。况且,近来她结识了一些影视界的朋友,经他们的推荐,有数位电视剧制片人抑或导演对她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令她坪然心动。
突然,天上掉下来一个仪观俊酷且才华横溢的何书野导演!
何导演大刀阔斧对传统《白兔记》进行创新改革,并决定以新老两组演员分饰前后刘知远李三娘。运气不经意间砸在了宓静瑶的头上。
在何导便育眯香顾的日光汪视卜,必静塔重新升腾起成为越坛名角的欲望。她暗暗分析了自己在省越剧院的地位,年轻一代旦角演员中自然无人可与自己匹敌;再看恩师谢影阁,虽仍是名噪一时,但毕竟年过半百,身形发福,嗓音也不似以前的豁亮圆润。何书野导演目光何等的犀利,他不因人热,愕愕直言,提出由年轻演员饰演青年李三娘的方案。宓静瑶决心牢牢抓住青年李三娘,凭借自己出众的外形和气度,演活青年李三娘,要演得让谢老师都不敢回头再演青年李三娘,从而逐步替代谢老师饰演全场李三娘!
自误打误撞进人越剧这一行以来,必静瑶从未像当下这般的雄心勃勃,壮志凌云。 自然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她晓得要拿下李三娘这个角色,横亘在她面前最大的困难就是唱腔,要唱得声情并茂催人泪下,戏迷们才会认可你。她仔细研究了前半场青年李三娘的唱段,重点在“别妻投军”和“磨房产子”两折。“别妻投军”中,刘知远李三娘海誓山盟的一段对唱,以尺调中板为主,宓静瑶还是有把握掌控住的。难就难在“磨房产子”中李三娘临产前那一段弦下腔转嚣板的哀叹。谢老师有嗓子,便借鉴了绍兴大板中的二凡调,唱得悲愤而高亢。宓静瑶平时每每学唱这段腔便露怯,不是冒调就是荒腔。眼见得演出日期逼在跟前,再想拼命练嗓把嗓子练开了,已经没有可能。宓静瑶便去求助剧院设计唱腔的竺老师。
竺老师原本就是老版《白兔记》的作曲,前两年已经退休。此番剧院重排《白兔记》自然要请老将出阵,现在他是新版《白兔记》的音乐指导。宓静瑶跟竺老师谈了自己对那段弦下转嚣板的意见,她认为在李三娘腹痛难忍,气息奄奄的情状下,哪有力气唱嚣板?若改为尺调慢板,紧拉慢唱,岂不更符合李三娘那时候求救无门绝望哀伤的心情?竺老师频频点头道:“你老师六十年代演《白兔记》时这一段就用尺调慢板唱的,随后配上大段水袖翻卷,效果非常强烈。八十年代你老师再演《白兔记》,水袖她是舞不动了,为了增加气氛,才改成了弦下腔转嚣板的。”
于是竺老师参考六十年代版《白兔记》的乐谱,连夜为这段腔写了新谱,低沉哀婉,既合适李三娘又合适宓静瑶。必静瑶真正是万分感激,她带着新谱去跟何导演汇报,何书野对越剧音乐却是外行,听鑫静瑶哼吟下来还挺动人,便同意了。在何导演的整个导演设计中,这一小段唱腔的改动只是个不起眼的微调,他将为这部传统经典剧目引进气势宏大的交响乐伴奏和具有象征意义的现代装饰派布景。
宓静瑶原打算今天连排就唱新腔了,她就希望谢老师上午不到排练厅来,因为她肯定谢老师听了自己的新腔会提出反对意见,偏偏何导演非要请谢影阁到场。宓静瑶拨动老师家电话时,心里暗暗祈祷谢影阁托词种种原因不来排练场,而且她有七八分把握谢影阁会这般行为,这是大牌演员的通常做派。可是她有点失望,对面接电话的是个浙东口音浓重的大嗓门,道:“你找啥人?哪个谢影阁?谢老师哦―二姑娘老早出门了,说是剧院连排《白兔记》,你去越剧院寻她吧。”
宓静瑶放下话筒有些失望,转而又想,谢老师既然老早就出了家门,为何迟迟没到排练场来呢?这么一想,心又松快起来:谢老师肯定预料到何导演会打电话催她,便早早离家躲避起来,她是在跟导演玩捉迷藏啊。
必静瑶踩着轻巧的台步回转排练场,戏腔念白道:“回察何导,谢老师失踪啦。家人言道,她一大清早就出家门了!”
秦玉楼往她腰眼里渲了一把,轻斥道:“不要瞎说八道!”转脸对何导笑道:“我晓得,谢影阁准是上医院替她姐姐取中药去了,医院里排队的时间说不准的。何导,我的意思,我们还是继续排下去吧。”
何书野导演面无表情地沉默不语。他愈是严肃,面部线条愈是雕塑般俊酷。排练场哪个角落有人轻轻叹道:“高仓健哟!”周围便杨柳风拂过般腾起吃吃的笑声。那一段,日本电影《追捕》正在热映,男主人公高仓健饰演的硬汉形象成了女孩子们心中的偶像。
何书野导演虽只有三十挂零的年纪,却因成功导演几部实验话剧而声誉鹊起。年轻的何导演是那种视艺术创作为生命原动力的人,他制作实验话剧时也有几位影视明星加盟,却从来没遇到过谢影阁这般不听调排的腕儿。此刻他心里想的是,如果不立规矩,这部新版《白兔记》如何排得精湛?
秦玉楼用眼神制止了姑娘们的嬉闹,又将何导演拉到门外,低声道:“导演,太对不起了,怪我没有对谢影阁解释清楚,她还不习惯导演你的工作风格,我会去做工作的。现在她不摘鞍,你不下马,僵持下去,反而影响大家的情绪。你看呢?”
何导演缓缓点了点头,便将垂在眼前弯曲的额发狠狠往后一撩,大声道:“继续排练!”鼓板小锣答答答台―一起敲响,排练又继续下去。
“人赘岳府”正排到刘知远与岳将军之女岳绣英小姐互诉爱慕之情的一段对唱。饰演岳小姐的青年演员施小桐,是封简月宓狰瑶在省艺校的同学。她有一条清甜脆亮的好嗓子,却吃亏在扮相上。她生就一张凹面冲额婴)七肥的面孔,不上戏妆时倒也蛮讨人喜欢,上了戏妆,横看竖看,不晓得哪一处不适当,合拢来就是不睁看。另外一宗,便是她的个头足比宓静瑶少了十公分。当初考进艺校时,一群小姑娘差不多一般高。年复一年岁月更替,别人都春笋般往上蹿个头,她却纹丝不动,进校时多高,毕业时仍多高。淌若她学生行,演出时尚可穿高靴弥补缺了的高度,偏偏她又身量更弱,撑不起小生的架子。
当初省越剧团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头肩二肩的老演员倒还有几个,原本就是龙套零碎的三四路角色,“文革”十年,剧团解散,攻行的,出国的,根本召不回来了。若排大戏,场上面扛旗的、敲锣均、打伞的、报信的人都凑不齐。于是剧团便从艺校招进了一批姑浪,一方面为老演员跑龙套配零碎;另一方面又可让她们在实践中迷续深造,从而发掘各行当的优秀接班人。
施小桐便是那批姑娘中的一个。不过剧团马上就发现了她嗓音好听的特长,除了让她跑龙套,许多戏的幕后伴唱都由她担壬了。
这次排演新版《白兔记》,导演何书野亲自写了四句开场白:
花发多经风雨狂,
命运浮沉几堪伤。
青史留名刘知远,
人间却唱李三娘。
何导演要求施小桐把这几句提纲挚领的词唱得深沉委婉而有思辨意味,随着大幕徐徐拉开,顷刻间便可将观众的心揪紧。
施小桐原本已经认命,谁让自己先天不足呢?她便定定心心认认真真唱好每一段幕后伴唱,她的许多伴唱竟然也在戏迷中流传开来。谁会料到她还有登台表演的机会?岳绣英这个人物,老版《白兔记》中是被删除的,新版中才起死回生。何导演希望这位将军府小姐的形象要与李三娘拉开距离,况且她还有几段重要的唱腔,何导演颇具慧眼,金手指一点,施小桐便从灰姑娘变成骄傲的将军府小姐啦!
刘知远到边关从军,在营中做更夫。下雪天,避寒于屋檐下。楼上恰恰是岳将军之女岳绣英的闺房。岳小姐怜其寒冷,又见他气度不凡,遂生怜爱之情,取父亲织锦战袍掷下,为他取暖。两人楼上楼下,互通情曲。
封简月和施小桐你来我往几番对唱确实精彩,排练场上嚼里啪啦有人鼓起掌来。何导演面部线条柔和下来,看得出他对这场戏是比较满意的。旁观者中便有人轻轻道:“总算从高仓键变成唐国强了。”姑娘们都使劲屏住笑。
何导演却没有夸赞的言词,仍对封简月的表演提出批评:“刘知远遇见岳小姐,从他渴望摆脱贫困建立功业的心理出发,她就是他平步青云的一股好风。所以在岳小姐向他暗抛绣球的时候,他应该显得更主动,情态间要有殷勤讨好的成分。你不能把他演成《盘夫索夫》中的曾荣,严兰贞一次次示爱,他却端着架子推三推四。”
封简月对这段刘知远是有自己的思考的,仗着与阿野哥青梅竹马的友情,辩白道:“导演,刘知远方才还与李三娘山盟海誓,转而就要我跟岳小姐眉来眼去地调情,那我这个刘知远不成了跟陈世美王魁一样的负心汉啦?”
何书野略有不屑,道:“你这样依据传统道德观来剖析人物,就很难深人人物的内心世界,很难对人性做出深层次的评判。这次新版《白兔记》与老版的区别,就在于对刘知远这个人物更全面的诊释。你再思考吧。”
封简月还想争辩,被秦玉楼制止了。
秦玉楼内心是同意自己弟子的看法的,但她看出何导演神情间的不悦,剧院是好不容易出高价聘请到这位当红新锐导演的,便忙道:“在排练场上一切服从何导演调派,艺术上的问题排练后还可以再探讨。简月,你的戏完了,退场吧。阿瑶,该你上了。”
接下来便轮到宓静瑶的重头戏“磨房产子”了。
宓静瑶用力吸了口气,镇静了自己,心中自己给自己鼓劲。竺老师是根据自己的嗓音条件重新设计的新腔,自己在中音区还是有十分把握的。无论如何,总不能输给平时跑龙套唱伴唱的施小桐吧!
这一边,刘知远时来运转,高高兴兴当新郎,与岳将军之女岳绣英洞房花烛情意绵绵;那一厢,刘知远的结发妻李三娘却身在磨房受尽千辛万苦。坚贞的李三娘不肯屈从兄嫂**威改嫁豪富人家,宁可‘旧间挑水三百担,夜来推磨到天明”。风雪之夜,李三娘独自在磨房咬断脐带生下了A子!
宓静瑶这一段表演十分投人,那段新改的尺调散板,紧拉慢唱,哀婉凄绝:
霎时间,腹内如绞痛难忍,
冷汗不断流如浆。
浑身无力支撑,
莫非孩儿他,他他他要临盆―
音响效果是雷声隆隆,霹雳炸开。
秦玉楼松了口气,悄悄对何导演道:“必静瑶的唱腔大有进步啊!”
鑫静瑶最后两句紧拉慢唱:
可怜我无水无剪无人助啊,
我只得自咬脐带将儿生养……
音响效果这一刻应该响起婴儿的啼哭,却横空里掷下一声威严的呵斥:“停―停下!”
众人齐刷刷循声望去―排练场后侧,一个高拔挺秀的身影,装扮人时,气度不凡!
姑娘们参差不齐地唤道:“谢老师!”
正是谢影阁。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李三娘和她的咬脐儿身上了,谁都没有发现谢影阁什么时候走进排练场的。
何导演一时间竟被谢影阁的那声喊砸蒙了,他认为在这个场上只有他才能那样地发号施令,是何等人物竟比他还威势?
秦玉楼却是喜出望外地迎过去,道:“小谢,你可到了。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呀?”
谢影阁挑起描画得十分细腻的双眉,道:“咦,我早就坐在这里了,一直在看排练呀!”说罢便高跟鞋咯答咯答走到场子中央,逼视着宓静瑶,一字一眼道:“阿瑶,这一段你又走调了!明明是弦下嚣板,你怎么唱到尺调慢板去了呢?”
宓静瑶细齿咬紧红唇不开口,她晓得自己一开口辩解,眼泪一定会涌出来的。这一刻,在她眼中,原本可敬可爱的恩师竟像母夜叉一般咄咄逼人!
秦玉楼事先也不知情改谱的事,便问主胡:“怎么回事?你们看错谱了?”
主胡将曲谱擎到她鼻底下道:“秦院长,我拉了三十年《白兔记》了,怎么会看错谱?这是竺老师定的新谱!”
谢影阁一把夺过谱子瞄了一眼,冷笑道:“什么新谱,分明是从前的老调,不过加了些配器。谁让竺老师改谱的?啊?”
何书野导演已经明白了谢影阁偌大的脾气为何而起,毕竟是省越的台柱,省城文化界大名角,何导演便按捺住性子,文质彬彬道:“谢老师,时间紧,没来得及跟你沟通。情况是这样的,宓静瑶觉得,李三娘那时候已经筋疲力尽,唱嚣板并不合适。和竺老师商讨下来,才决定改为尺调慢板。今天连排,头次试唱。大家有什么看法,都可以提出来。”
谢影阁只盯着宓静瑶,道:“阿瑶,我晓得你,就是怕嗓子喊不上去,对吧?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喊,要用气把声音顶上去。你就是不肯下苦功夫练,多练练就冲上去了嘛。”转而才扭向何书野,矜持地笑道:“何导,我记得先前我排磨房产子,导演你并没有说嚣板不合适吧?我认为,唯有高亢激越的嚣板才能充分表达李三娘那一刻悲愤的情绪。方才阿瑶改唱尺调慢板,气氛明显就沉闷了……”
宓静瑶突然冲口道:“老师,我准备把你从前的那段长袖功夫加进去的!”话出口必静瑶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念头在她的潜意识中已经埋藏了许久。在艺校学戏时,便常听其他老师们啧啧称赞当年谢影阁的长袖功夫。进省越以后,她也曾急切切向谢老师提及要学那段长袖功夫。可谢老师总说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渐渐她便感觉到,老师并不想让她学那段长袖功夫。
谢影阁亦被宓静瑶的话吓着了,李三娘“磨房产子”中的长袖功夫恰恰是她的软肋!谢影阁没料到自己挑选中的弟子,平素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必静瑶,内心竟窝藏着如此阴险的欲念,想用一套长袖功夫压倒自己从而取代自己啊!一时下她愤慈填胸,多少灵巧的一张莲花舌竟硬绷绷地动弹不得了。
秦玉楼却显得格外兴奋,一合掌道:“阿瑶,你有这个决心真是太好了,现在市面上的舆论,都道我们越剧只能演文戏,武戏上不了手。你们年轻人应该有打破这种魔咒的勇气嘛!”转而对谢影阁道:“小谢,你真没看错人,阿瑶若能拿下那段长袖功夫,你就没什么遗憾了。”
谢影阁的舌头终于恢复了知觉,勉强笑道:“阿瑶心气高,我是担心她操之过急。她们来到剧院这些年,演的都是文戏,艺校那点武功底子荒废得差不多了吧?当年也没留下影像资料,那段东西我都记不全了。”
秦玉楼马上接道:“剧院资料室里保存着当年的一批剧照,我看到有十几张,从各个角度拍的你当年舞水袖的风采,可以作参考嘛。阿瑶年纪轻,功夫练几天就拾回来了。我看没问题。”转而向何书野:“何导,你看呢?”
何书野导演从接手省越《白兔记》起,对老版《白兔记》中李三娘“磨房产子”中的水袖功夫就有所耳闻。他也曾询问过谢影阁,’是否能恢复当年的绝技?不料谢影阁却对人人称道的那段水袖功夫不以为然,她认为整出《白兔记》以唱功见长,是文戏,独独在“磨房产子”一折中加这么一段长袖功夫,反显突兀。再则,时隔三十年,她早已不是当年的谢影阁,已经力不从心了。何书野导演一来不擅长运用戏曲的程式动作,二来也是尊重老演员的意见,便另辟蹊径,从音效布景各方面寻找突破口了。
何导演略加思索,直视宓静瑶,问道:“离预演没多少时间了,你自己掂量,是否拿得下来?”
宓静瑶被导演炯炯目光盯得耳热心跳。同时,她又感觉到周围许多目光箭链般刷刷射向自己,她几乎要窒息了。这才是上场容易下场难呢!宓静瑶用力从齿舌间憋出一个字眼来:“能!”
围在边上的龙套演员都鼓起掌来,只因传说中谢影阁当年那段水袖功夫太神秘了。
何书野导演略略沉吟后道:“这样吧,我们现在作两个方案。加水袖功夫,或不加水袖功夫,但看宓静瑶你的功夫练到什么程度了。有诗云,雪隐鹭鸳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嘛!”十分现代派的阿导演竟然也古典了一把。
鑫静瑶只觉得冷汗呼噜噜从背脊骨上**地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