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过去,五月来临。那是个明媚晴朗的五月。整整一个月,每天都是蓝天如洗,阳光和煦,西风或南风轻轻吹拂。如今,草木欣欣向荣,遍地鲜花。

洛伍德所在的那个森林密布的山谷,是雾霭和瘴疠[1]的发源地。随着万物复苏的春天的来临,时疫也复苏了,并且悄悄地溜进了这个孤儿院,把斑疹伤寒吹进了拥挤的教室和宿舍,还没到五月,就把学校变成了一所医院。

终日半饥半饱,对伤风感冒又不当一回事,这使得大多数学生难免要受到传染。八十个姑娘中,一下子就病倒了四十五个。

就这样,疾病成了洛伍德的住户,而死亡则成了它的常客。校园里充满阴郁和恐惧,房间和过道中弥漫着医院的气息,药物和熏香徒劳地想掩盖住死亡的恶臭,而在户外,五月明媚的阳光毫无遮蔽地照耀着陡峭的山冈和美丽的林地。

然而我和一些没有病倒的人,却在尽情地享受着这美好的景色和季节。疾病让我们像吉卜赛人似的从早到晚在林子里游**。我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我们的生活也比以前好了。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和他的一家,现在再也不走进洛伍德了。再没有人来查问这儿的日常事务。

那么,这时候的海伦·彭斯上哪儿去了呢?海伦眼下在生病,她被搬到楼上不知哪个房间去了,我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听说,她没有和伤寒病人一起住在被辟为病房的那些房间里,因为她得的是肺病,不是斑疹伤寒。我因为无知,还以为肺病是一种轻病,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护理,肯定会好转的。

一天晚上,我听到前门被打开了,贝茨医生走了出来,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护士。护士看着贝茨医生骑上马离开以后,正要关门,我急忙跑到她跟前:“海伦·彭斯怎么样了?”

“很不好。”她回答说。

“贝茨先生是来看她的吗?”

“是的。”

“他说她怎么样?”

“他说她在这儿待不长了。”

我问护士她睡在哪个房间。

“她在谭波儿小姐的房间里。”护士说。

大约过了两小时,可能快到十一点了,我还没有睡着。根据宿舍里寂静无声来判断,同学们想必全都睡熟了。我悄悄地爬了起来,在睡衣外面套上外衣,鞋子也没有穿,就偷偷地溜出宿舍,找到谭波儿小姐的房间。

“海伦!”我轻声叫道,“你醒着吗?”

她动了一下,拉开帐子。我看到了她的脸,既苍白又憔悴,但非常平静。她看上去没有多少变化,我的恐惧和担心马上消失了。

“真是你吗,简?”她用她那温和的声音问道。

“啊!”我想,“她不会死的,他们准是搞错了。她真要死的话,她说话的口气和神情绝不会这样镇静的。”

我爬上她的小床,吻了她。她的前额冰凉,脸颊又冷又瘦,手和手腕也是这样,可是她仍像以前那样微笑着。

“你干吗上这儿来,简?都过十一点了,我几分钟前听到敲钟了。”

“我是来看你的,海伦。我听说你病得很重,不来跟你谈谈我睡不着。”

“这么说,你是来跟我告别的了。也许你来得正是时候。”

“你要上哪儿,海伦?是回家吗?”

“是的,回我永久的家——我最后的家。”

“不,不,海伦!”我悲痛至极,再也说不下去了。我竭力想咽下泪水。这时,海伦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但这并没有把护士惊醒。这阵咳嗽过后,她精疲力竭地躺了几分钟,然后才轻声说:“简,你的小脚光着呢。快躺下来,盖上我的被子。”

我照着做了。她用胳膊搂着我,我紧紧依偎着她。沉默了许久,她又开始说话了,声音依然很轻:“我多舒服啊!刚才那阵咳嗽弄得我有点儿累了,我觉得我好像可以睡了。不过你别离开我,简,我喜欢你待在我身边。”

“我会待在你这儿的,亲爱的海伦,谁也没法把我拉开。”

她吻了我,我也吻了她,我们两人很快都睡着了。

我醒来时,已经是白天了。是一个不寻常的动作弄醒了我。我抬头一看,发现自己躺在别人的怀里。是护士抱着我,她正穿过走廊,把我送回到宿舍去。直到一两天以后我才听说,当谭波儿小姐清晨回到自己房间时,发现我也睡在小**,我的脸紧贴着海伦·彭斯的肩头,两臂搂着她的脖子,我睡着了,而海伦却——死了。

她的坟在勃洛克桥墓地里。她死后的十五年中,那上面只覆盖着一个杂草丛生的土墩。如今,已有一块灰色的大理石石碑标出了那个地方,碑上刻有她的名字,还有“复活”两个字。

[1]瘴气是山林中湿热蒸郁能致人疾病的有毒气体,瘴疠就是感染瘴气而生的病,如恶性疟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