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穿衣时,我回想了一下发生的事,真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场梦。在我再见到罗切斯特先生,听到他重新说出他的爱慕和诺言之前,我实在不能肯定这是真的。
使我吃惊的是,费尔法克斯太太满脸愁容地望着窗外,严肃地说:“爱小姐,来吃早饭吧。”吃早饭时,她沉默寡言,态度冷淡。可是现在我还不能向她讲明情况,我得等我的主人先做出解释,因而她也只好等着。我尽可能吃了点儿东西,就匆匆跑上楼去。我遇上了正从教室出来的阿黛尔。
“你上哪儿去?上课的时间到了。”
“罗切斯特先生要我到儿童室去。”
“他在哪儿?”
“就在里面。”她指了指她刚离开的房间。我走了进去,他果然就站在那儿。“过来跟我说声早安。”他说。我高高兴兴地走上前去。这回我得到的已不仅仅是一句冷淡的招呼,甚至也不再是握一握手,而是拥抱和亲吻。受到他这般深情的热恋和爱抚,这看来是很自然的,也让人感到快慰。
“很快就要成为简·罗切斯特了,”他补充说,“再过四个星期,简妮特,一天也不会多。你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但还不能完全领会它的含义,因为它使我感到一阵头晕。这句话给我带来的感受,是一种与快乐不同、比快乐远为强烈的东西—— 一种突然袭来,让人震惊,我觉得几乎使人恐惧的东西。
“你刚才还脸色红润,这会儿突然发白了,简,这是怎么啦?”
“是因为你给了我一个新的名字——简·罗切斯特,而它似乎是那么不可思议。”
“没错,罗切斯特太太,”他说,“年轻的罗切斯特太太——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年轻的新娘。”
“这绝不可能,先生。这听起来都不像是真的。人在尘世上绝不可能享受到完美的幸福。我也不见得生来就跟我的同类会有不同的命运。幻想这样的幸运会落到我的头上,那简直是神话——是白日做梦。”
“这我能够办到,而且一定能使它成为现实。我今天就开始。今天早上,我已给我在伦敦银行里的代理人写了封信,通知他把我委托他保管的一些珠宝送来——那是历代桑菲尔德女主人的传家宝。我希望再过一两天就能把它们全都交给你。因为既然我要娶你,我就要像娶一个贵族女儿一样,把该给她的一切特权和关心都给你。”
“哦,先生!——别提什么珠宝了!我不愿听到你提起那些东西。给简·爱珠宝,这听起来就不自然,也挺不自在。我宁愿不要那些玩意儿。”
可是他不顾我的反对,一味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今天我就要用马车把你带到米尔科特去。你一定得给自己挑选些衣服。我跟你说了,再过四个星期我们就要举行婚礼了。婚礼不做张扬,就在下面的那个教堂里悄悄举行。婚礼结束,我要马上带你进城,在那儿稍作停留后,我就要带我的宝贝儿去更加接近太阳的地方,去法国的葡萄园和意大利的平原。她将看到在古老的历史和现代的记载中一切著名的东西,她还将品尝到城市生活的风味。到那时,通过和旁人做比较,她将学会珍视自己。”
“我能去旅行?而且跟你一起,先生?”
“你可以在巴黎、罗马和那不勒斯[1]待上一阵,在佛罗伦萨[2]、威尼斯[3]和维也纳[4]逗留。凡是我漫游过的地方,都要让你去游上一番。凡是我的大脚踩踏过的地方,也要留下你那小巧的脚印。七年前,我几乎疯了似的跑遍了整个欧洲,跟我为伍的只有憎恶、痛恨和愤怒。如今我身心都已痊愈,我要旧地重游,陪伴我、安慰我的将是一位真正的天使。”
他说这番话时,我朝他笑着。“我可不是天使,”我断然地说,“至死也不想做什么天使。我就是我。罗切斯特先生,你千万别指望也别强求我身上有什么至善至美的东西——你从我这儿得不到它,正像我也不可能从你那儿得到它一样。”
“那你指望我什么呢?”
我又立刻有了个现成的请求:“请把你的打算告诉费尔法克斯太太,先生。昨天晚上,看到我跟你在大厅里,她大吃一惊。在我再见到她之前,你对她做些解释吧。让这么一个好心人误解,我心里感到难受。”
“回你自己的房间去,戴上帽子,”他回答说,“我要你今天早上陪我去米尔科特。趁你准备乘车出门的时候,我会去让这位老太太开开窍的。她是不是认为,简妮特,为了爱,你会付出一切,而且料定你这样做会一无所得?”
“我相信她是认为我忘了自己的地位,还有你的地位了,先生。”
“地位!地位!——从今以后,你的地位就在我的心中,也在那些敢侮辱你的人的头顶。快去吧。”
我很快就穿戴好了。听到罗切斯特先生离开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起居室,我便赶忙下楼上她那儿。老太太刚才正在读她早晨必读的一段《圣经》——这是她的日课。《圣经》在她面前摊开着,上面放着她的眼镜。看来,罗切斯特的宣布打断了她的日课,此刻她似乎已把它忘在一边。她两眼盯着对面那堵空无一物的墙壁,流露出一颗平静的心被异乎寻常的消息扰乱了的惊异目光。一看到我,她清醒了过来,竭力想露出个笑脸,说上几句祝贺的话。可是笑容很快就消失了,话也说了一半就不说了。她收起眼镜,合上《圣经》,把她的坐椅从桌边往后推了推。
在米尔科特度过的那一个小时,真使我感到有点儿难受。罗切斯特先生硬逼我去了一家绸缎店,要我在那儿选购半打衣服的料子。我不愿意这么做,请求他以后再说。可他说不行——非得马上就买不可。经过我竭力的小声请求,总算将半打减少为两件,不过这两件他执意要他亲自挑选。
“嘿,要说到冷静和爱顶撞的天性以及固有的十足的自尊心,是没有人能比得上你的了。”他说。这时,我们已快驶近桑菲尔德了。“你今天愿意跟我一起吃饭吗?”当我们驶进大门时,他问道。
“不,谢谢你,先生。”
“如果允许我问一声,为什么要说‘不,谢谢你’呢?”
“我从来没有跟你一起吃过饭,先生,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现在要这么做。除非到……”
“到什么?你老爱说半截子话。”
“到我不得不这么做的时候。”
“你是不是认为我吃起东西来准像吃人魔王或者食尸妖怪似的,所以不敢和我一起吃饭?”
“在这个问题上,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先生。我只是想仍像往常那样再过上一个月。”
“你应该马上放弃家庭教师这个苦活儿了。”
“不!对不起,先生,我绝不会放弃,我要像往常那样继续干下去,我还要像我已习惯的那样整天避开你。你想要见我,可在傍晚时派人来叫我,我会来的,但是别的时候不行。”
这次开始采用的方法,我在整个试探时期都采用着,结果十分成功。的确,这样做常惹得他颇为恼火,有点儿愠怒,可是总的看来,他还是挺高兴的。而绵羊般的驯顺,斑鸠般的多情,一方面会更助长他的专横;另一方面,也不见得能符合他的心意,满足他的判断,甚至适合他的趣味。
话虽如此,我的任务毕竟并不轻松。我常常忍不住想去讨他喜欢而去逗弄他。我的未婚夫正在成为我的整个世界,还不止是整个世界,几乎成了我进天堂的希望了。他站在我和各种宗教思想之间,如同日食把人和太阳隔开了一般。在那些日子里,因为上帝创造的这个人,我看不到上帝了。我把他当成我的偶像。
[1]意大利南部港口城市。
[2]意大利中部城市。
[3]意大利东北部城市,港口,世界著名水上城市。
[4]奥地利首都,是享誉世界的文化名城,有“音乐之都”的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