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约翰先生走时,天开始下起雪来。漫天飞旋的暴风雪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凛冽的寒风又带来几阵迷茫大雪。我突然听到一阵响声,我想准是风在摇动着门吧。不,是圣约翰·里弗斯先生。他拉开门闩,从凛冽的暴风和呼啸着的黑暗中走了进来,站在我的面前。

他坐了下来。我想起了他昨天的古怪举动,开始担心起他的脑子是不是真的中了邪了。接着,他说道:

“我要给你说一个故事。二十年前,有个穷牧师——暂且别管他叫什么名字——爱上了一位富家小姐。那小姐也很爱他,而且不顾所有亲友的劝阻,嫁给了他。因而他们一结婚,她的亲友们立即声明和她断绝一切关系。过了不到两年,这对冒失的夫妇就双双去世了,他们留下了一个女儿,这孩子一出生,就由慈善机构收留——那儿冷得就像今晚差点儿把我冻僵的雪堆。慈善机构把这个举目无亲的小东西送到她母亲一方的有钱的亲戚家里,由一位舅母抚养。舅母就是(我现在要指名道姓了)盖茨海德府的里德太太。你吓了一跳——是听到什么响动了吗?里德太太把这个孤儿抚养了十年。至于她在那儿是不是过得幸福,我说不上,因为从没听人说起过。不过在那以后,里德太太把她关到了一个你知道的地方——不是别处,就是洛伍德学校,你自己就在那儿待过很长一段时间。看来,她在那儿的那段时间表现得很不错,像你一样,先是当学生,后来成了教师——说真的,我发觉她的经历跟你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后来她离开那儿,去当了家庭教师。瞧,你们的命运又有相似之处。她教一个由罗切斯特先生收养的孩子。”

“里弗斯先生!”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能猜出你的心情,”他说,“不过,还是先克制一会儿,我很快就要结束了,听我讲完。有关罗切斯特先生的为人,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宣布要体面地娶这位年轻姑娘为妻,可是就在婚礼的圣坛上,她发现他原来已经有个妻子,而且还活着,尽管是个疯子。这以后,他还有过什么举动和主张,那纯粹是凭猜测了。可是紧接着又传出一个消息,当人们势必问起那位女教师的情况时,这才发现她已经出走了——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上哪儿去了,怎么走的。她在那天夜里就已经离开了桑菲尔德府。有关她的行踪,经过多方查找,都毫无结果。四乡远近也都找遍了,得不到一点儿有关她的消息的线索。但一定要找到她已成为万分紧迫的事。所有的报纸上都登了寻人启事。我本人也收到了一位布里格斯先生的来信,他是个律师,是他告诉了我刚才说的这些详细情况。这不是个奇怪的故事吗?”

“你只要告诉我一点,”我说,“既然你知道得这么多,你也一定能告诉我这一点——罗切斯特先生怎么样了?他的情况怎样?现在在哪儿?他在干什么?他好吗?”

“有关罗切斯特先生,我真的一无所知,信中一点儿也没提到,只说了那个不合法的欺骗性企图,这我刚才已经说了。你倒还不如问问那位女教师叫什么名字——问问非要找到她不可的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么没有人去过桑菲尔德府?没人看见过罗切斯特先生?”

“布里格斯先生来信提到,回信答复他的请求的不是罗切斯特先生,而是一位太太,署名是‘艾丽斯·费尔法克斯’。”

我感到一阵不安和冷战袭过全身。我最担心害怕的事也许已经成为事实。他完全有可能已经离开英国,在不顾一切的绝望中,跑到大陆,去了他以前常去的那种地方。

“说真的,”他平静地回答,“我脑子里有别的事要想,顾不上多想他。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既然你不愿问那家庭教师的名字,那我就只得自己来说了。等等!我这儿有着呢!——见到重要的东西都白纸黑字写着,总是更能让人满意的。”

那只皮夹又给不慌不忙地掏出来了,他打开来找了个遍,终于从一个夹袋中抽出一张匆忙撕下的破纸条,从纸质和上面蓝一块、红一块、紫一块的颜料迹上,我认出这就是从我盖画的纸上撕下的纸边。他站起身,把纸条举到我眼前,我看到那上面有我亲笔用墨汁写的“简·爱”两个字—— 一定是心不在焉时写上的。

“布里格斯写给我的信上提到了简·爱,”他说,“寻人启事上要寻的人也叫简·爱,而我认识一个简·爱略特。我承认,我对你怀疑过,可直到昨天下午,才一下子得到了证实。你承认这个名字,取消那个化名吗?”

“对——我承认。可是布里格斯先生在哪儿?也许他比你多知道一些关于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

“布里格斯在伦敦,我看他不见得会知道什么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他关心的不是罗切斯特先生。而且,你只顾追问这种小事,却把最要紧的事给忘了。你怎么不问一问布里格斯先生为什么要找你——他找你要干什么?”

“是啊,他要干什么?”

“只是为了要告诉你,你的叔叔——马德拉群岛的爱先生去世了,他把他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你。你现在富有了——就这事——没别的。”

“我?富有了?”

“是的,你,富有了——不折不扣是位财产继承人了。”

接下来是一片沉寂。

“当然你得证实你的身份,”不一会儿圣约翰又说道,“这手续办起来不会有什么困难。随后你就立即可以取得所有权了。你的财产全都投资在英国公债上,布里格斯那儿有你叔叔的遗嘱和必要的文件。”

命运又翻出了一张新牌!读者啊,刹那间由穷变富,当然是件好事——是件大好事,但并不是一件一下子就让人理解因而能享受其乐趣的事。再说,人生中还有其他一些机遇,远比这更能让人狂喜激动。不过现在这件事是现实世界中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没有一点儿想象的成分。

何况,“遗产”“遗赠”这类字眼,总是和“死亡”“葬礼”这些字眼同时出现的。我只听说过的叔叔——我的唯一的亲人——现在已经去世了。自从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叔叔之后,我内心一直抱有希望,希望哪一天能见到他。可现在,我却永远见不到他了。而且,这笔钱只是给了我,不是给我和一个欢欢喜喜的家庭,而是给了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巨大的恩惠,而且,能独立自主地生活也是件值得称道的事——是的,这点我已体会到了——这样一想,我的心里高兴起来了。

“我有多少财产?”

“哦,一个小数目!实在不值一提——两万英镑,我想他们是这么说的。可是那有什么呢?”

“两万英镑?”

他刚拉起门闩,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际。

“等一等!”我叫道。

“怎么?”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布里格斯先生为我的事要写信给你,他怎么会认识你的,怎么会想到,你这个住在这么偏僻地方的人,有能力帮他找到我。”

“哦!我是个牧师,”他说,“遇上稀奇古怪的事,人们往往总是找牧师求助的。”门闩又咔嗒响了一声。

“这件事非常蹊跷,”我又说,“我一定得多知道一些。”

“那么好吧,”他说,“我让步了。即便不是因为你的热切心情,也是因为你的坚持不懈,就像水滴能使石穿那样。再说,这事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现在知道和以后知道都一样。你的名字是简·爱?”

“是的,这早已解决了。”

“我的母亲姓爱,她有两个兄弟。一个是牧师,娶了盖茨海德府的简·里德小姐;另一个是约翰·爱先生,生前在马德拉群岛的丰沙尔经商。布里格斯先生作为爱先生的律师,今年八月份写信通知我们说,我们的舅舅去世了,还告诉说,他已把他的财产留给了他哥哥的孤女。他丝毫没有想到我们,是因为他和我父亲发生过一场争吵,一直没有和解。几星期前,布里格斯先生又来信说,那个女继承人失踪了,问我是不是知道有关她的什么情况。一个无意中写在纸边上的名字,让我发现了她。其余的你全知道了。”他又准备走了,可是我用背顶着门。

“千万让我说几句,”我说,“先让我喘口气,想一想。”我停了停——他手里拿着帽子,站在我面前,十分镇静自若。我接着说:

“你母亲是我父亲的姐姐?”

“是的。”

“那么就是我的姑妈了?”

他点点头。

“我的约翰叔叔就是你的约翰舅舅?你、黛安娜和玛丽都是他姐姐的孩子?”

“确凿无疑。”

“那么,你们三个是我的表哥表姐,我们各有一半属于同一血统?”

“没错,我们是表兄妹。”

我朝他仔细打量着。看来我找到了一个哥哥,一个值得我骄傲——值得我爱的哥哥,还有两个姐姐,在我还只把她们当陌生人相识时,她们的品质就已经引起我由衷的喜爱和敬慕。对一个孤苦伶仃的可怜人来说,这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重大发现啊!这真是一笔财富—— 一笔心灵的财富!—— 一个纯洁、温暖的爱的宝藏。这是一种辉煌、生动、令人狂喜的幸福——不像那沉重的黄金礼物,尽管后者有它贵重而受人欢迎的地方,但它的重量使人变得拘谨多虑。这时,我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狂喜中拍起手来——我的脉搏剧烈地跳动着,我的血管在颤抖。

“哦,我真高兴!——我太高兴了!”我大声嚷着。

圣约翰笑了。“我不是说过你只顾追问小事却把最要紧的事忘了吗?”他说,“我告诉你说你得到一笔财产时,你一脸严肃;现在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倒激动起来了。”

“你这话算是什么意思?这事对你来说也许是无关紧要,你有两个妹妹,不在乎一个表妹,可我什么人也没有。而现在,在我的生活世界里,一下子出现了三个——或者两个,要是你不愿算在里面的话——成年的亲人。我再说一遍,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快步在房间里走着,蓦地停下脚步,脑子里突然涌现出一些想法,快得我来不及接受、领会和理顺,弄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些想法就是:我可以、能够、应该、必须怎么怎么做,以及马上得怎么怎么做。我们不是有四个人吗?两万英镑平分,正好每人五千——足够宽裕了。这样既可以做到公平对待,彼此的幸福也就有了保障。这样,这笔财富就不再让我感到是种沉重的压力,它也不再仅仅是金钱的遗赠——而是生活、希望、欢乐的遗产了。

“明天就给黛安娜和玛丽去信,”我说,“叫她们马上回来。黛安娜说过,要是她们每人有一千英镑,就会认为自己富有了。所以,有了五千英镑的话,她们一定会觉得很好了。”

“要是你把你的意思解释得稍微清楚一点儿,也许我就能更好地理解。”

“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把我们刚才说的这笔钱,这两万英镑,在一个外甥和两个外甥女、一个侄女之间平分,每人正好给五千,这你总不会弄不清楚吧?我所要求的只是,你得马上给两个妹妹写信,把给她们财产的事告诉她们。”

“你这是一时冲动下的行动。像这样一件事,你得先好好考虑几天,在这之后你的话才算真正有效。”

“哦!要是你不放心的只是我的诚意,那我就放心了。你认为我这样做是公正的了?”

“我确实认为它有一定的公正性,但这是完全违反常规的。再说,你完全有权继承全部财产。这些财产是我舅舅通过自己的努力挣得的,他愿意把它留给谁就留给谁,现在他把它留给了你。总之,你拥有它是完全正当合理的,你可以问心无愧地认为它完全属于你……”

“而你,”我打断了他的话,“却根本想象不出我是多么渴望有兄弟姐妹之爱。我从未有过家,从未有过哥哥和姐姐。现在我必须有而且就要有了。你不会不愿接受我、承认我吧,是吗?”

“简,我愿意做你的哥哥——我的两个妹妹也一定愿意做你的姐姐的。”

“谢谢你,有你这话,今晚上我心满意足了。现在你最好还是走吧。因为要是再待下去,你说不定又会流露出什么信不过的犹豫不决的情绪来惹我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