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兰机场已是水泄不通,人满为患。当麦克·马丁从利雅得飞抵达兰时,感觉到东海岸的大部分地区似乎都在蠢蠢欲动。达兰坐落在为沙特阿拉伯带来巨大财富的一大串油田的中心,很久以来就习惯美国人和欧洲人,不像塔伊夫、利雅得、延布以及王国的其他城市,没有多少外国人。即使是繁忙的吉达港,对街上那么多的白种人脸孔也并不习以为常。但这个八月的第二周,达兰被蜂拥而入的外来者压得狼狈不堪。

有的人想离开。许多人驾车从水堤路驶入巴林,再从那里坐飞机离开。其他人在达兰机场里等待着,主要是石油工人和他们的家属,准备赴利雅得,然后转机回国。

另有一些人在进来。带着武器和物资的美国人如潮水般地涌进来。马丁乘坐的民航班机是夹在两架隆隆作响的C-5银河运输机中间着陆的。从英国、德国和美国飞来的机队几乎首尾相接地来到达兰,它们正在陆续集结着,很快就会把沙特阿拉伯的东北地区变成一座大兵营。

这还不是“沙漠风暴”,解放科威特的战役还要等五个月以后才会打响。现在是“沙漠盾牌”,其目的是阻止伊拉克军队南下——伊军现在已增加至十四个师,布置在边境沿线和科威特境内。

对于旁观者来说,达兰机场的此情此景也许是颇为壮观的,但如果细究一下就会发现,外国人的军事保护其实薄如纸张。美军的装甲兵和炮兵尚未到达,海运船舶才刚刚驶离美国海岸,而“银河”“运输星”和“大力神”三种运输机装运的军械,只不过是一艘船舶载货量的零头。

驻扎在达兰的鹰式战斗机和驻扎在巴林的海军陆战队大黄蜂战斗机,加上刚刚从德国抵达达兰、发动机尚未冷却下来的英国狂风战斗机,它们所带来的军械只够执行五六次行动。

想阻挡存心要杀过来的伊军装甲军团还需要更多的军事力量。除了在寥寥可数的几个机场里展示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军事硬件之外,烈日下的沙特阿拉伯东北地区还是一片空白,手无寸铁。

马丁侧着身子挤出人头攒动的机场到港大厅,马桶包挂在一边的肩上,这时候他看见了栏杆边接机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当初马丁在特空团上第一堂培训课时,教官告诉他,他们不是要努力训练他,而是要他死。他们几乎成功了。一天,马丁已经在冻雨中,在英国最恶劣的地形里——布雷肯山区行走了三十英里,肩上背着装有一百磅装备的帆布包。与其他学员一样,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一直行走在与世隔绝的地方,相伴的只有令人痛苦的阴冷和潮气,只有靠精神和毅力才硬撑到现在。

然后他看见了那辆卡车,那辆等在那里的无限美丽的卡车。那意味着行军的尽头,从人类的忍受极限来说,也是到了尽头。一百码、八十码、五十码。当他那麻木的双腿驱动着他和身上的背包走在最后的几码距离时,苦尽甘来的感觉涌上心头。卡车后面的车厢里坐着一个人,注视着雨水淋浇的、痛苦不堪的脸在踉踉跄跄地向他逼近。当车厢的尾板只与马丁前伸的手指相距十英寸时,那人敲了敲驾驶室的后面,卡车滚动着朝前方驶去了。向前开了不是一百码,而是整整十英里。斯帕基·洛就是当时坐在卡车车厢里的那个人。要忘掉那种经历是很不容易的。

“嗨,麦克,很高兴见到你。”

“嗨,斯帕基,情况怎么样?”

“一团乱麻。”

斯帕基把他那辆不伦不类的四轮驱动吉普车从停车场开了出来,三十分钟后他们已经驶离达兰,朝北方疾驶而去。北上去卡夫吉有二百英里路程,行车需三个小时,但经过朱拜勒港之后,至少安静多了。前方的道路杳无人烟。没人想去卡夫吉,这个科威特边境的小小的石油城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鬼城。

“难民潮还在涌过来吗?”马丁问。

“还有一些,”斯帕基点点头,“虽然已经缩成一条细流了。大潮已经过去了。顺大路过来的主要是持通行证的妇女和儿童——伊拉克人放她们走是为了甩掉包袱。够聪明的。如果要我去管理科威特,我也会甩掉那些遣返人员。

“有些印度人也出来了。伊拉克人似乎并不理会他们。这就不那么聪明了。印度人消息灵通。我已经说服两名印度人转头把情况告诉我们的人。”

“我要的东西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格雷一定是在幕后操纵。东西昨天用一辆沙特标志的卡车运到了。我把它放在备用卧室里。今晚我们与我跟你说过的那位年轻科威特空军飞行员一起吃晚饭。他说他在内部有熟人,也许有用处的非常可靠的人。”

马丁咕哝了一声:“他不能看见我的脸。因为他也许会被击落。”

斯帕基想了一想:“对。”

斯帕基·洛征用的别墅并不坏,马丁想。它本属于阿拉姆科石油公司的一位美国执行董事,该公司已把人员撤回达兰去了。

马丁知道最好不要问斯帕基·洛在那一带干什么。显然,他也是世纪大厦所“借用”的,他的任务似乎是截住南下的难民,如果他们愿意谈,就让他们讲述所见所闻。

卡夫吉实际上已成了一座空城,只有沙特的国民警卫队在城内和城市四周挖掘防御工事。但仍有少数几个闷闷不乐的沙特人在到处游**。市场上鲜有人光顾,马丁在一个摊贩那里买到了他所需要的衣服。

八月中旬的卡夫吉仍有电力供应,这就意味着还能使用空调,深井水泵也仍在运转。洗澡倒是可以,但他知道最好还是不洗。

他已经有三天未洗脸、剃须、刷牙了。他在利雅得的女主人格雷夫人可能已经注意到了他身上越来越难闻的气味,其实她肯定注意到了,但由于她的良好教养,她什么也没说。马丁只是在饭后用牙签剔牙,保持牙齿卫生。斯帕基·洛对马丁的这副样子也没说什么,但接着他就明白了。

那个科威特军官原来是一个二十六岁的英俊小伙子。他对于他的祖国科威特遭受如此非礼而怒火万丈,显然,他是已遭废黜的萨巴赫王朝的支持者。王室家庭现作为沙特阿拉伯法赫德国王的客人,寄居在塔伊夫的一家豪华宾馆里。

晚餐的主人——穿便服的英国军官——是他已经认识的熟人,但出现在饭桌上的第三个人使他很迷惑。那人看上去像是阿拉伯同胞,但穿着沾满尘土的已失去本来颜色的白袍,头上戴着一条有斑点的茶巾,茶巾垂下的一端把他的下半边脸遮住又塞进另一边。斯帕基为他们作了介绍。

“你真的是英国人?”年轻人惊奇地问道。于是两人向他解释了为什么马丁要穿戴成现在这个模样,为什么要遮住他的脸。卡利德·阿尔卡里法上尉点点头。

“对不起,少校。我当然明白。”

科威特上尉讲的故事明明白白、直截了当。八月一日晚上,他在家里接到通知,要他去部队所在地——艾哈马迪空军基地报到。整个夜晚,他和战友们一直在收听无线电台关于祖国北方遭入侵的报道。到黎明时,他所属的天鹰战斗机中队已经加满油,带上武器,作好了起飞准备。美制的天鹰虽然与现代化的战斗机相差甚远,但用来攻击地面目标还是不错的。但它绝对不是伊拉克的米格23、米格25、米格29或法制幻影战斗机的对手,幸好在上尉平生唯一的一次战斗中他未遭遇伊军的任何战机。

刚过黎明,他在科威特市北郊发现了目标。

“我用火箭击毁了他们的一辆坦克,”他激动地解释说,“没错,因为我看见它起火了。然后我只剩下机炮了,于是我去攻击跟在坦克后面的卡车。我击中了第一辆——那车窜入沟里翻了个底朝天。这样我的弹药用完了,于是往回飞。但我刚飞过艾哈马迪上空,控制塔就告诉我们飞往南方边境以保存飞机。我刚好剩足够的燃油飞到达兰。

“我们把六十多架飞机飞出来了,你知道。天鹰、幻影,还有英国的霍克教练机。加上瞪羚、美洲豹和超级美洲豹直升机。现在我想在这里参加战斗,在祖国解放时回去。你认为什么时候可开始进攻?”

斯帕基·洛微微一笑。小伙子是如此地欣喜若狂。

“恐怕还不行。你要有耐心。现在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给我们讲讲你的父亲。”

飞行员的父亲好像是一位富商,在王室里也有朋友,在当地可谓有财有势。

“他是不是拥戴侵略军?”斯帕基问他。

年轻的阿尔卡里法被刺激起来了。

“不会!绝对不会!为了祖国的解放他愿意提供任何帮助。”他转向格子布上方露出的那双眼睛,“你会去见我父亲吗?你可以依靠他。”

“可能吧。”马丁说。

“你给我捎一封信好吗?”

飞行员在一张纸上书写了几分钟,把纸条递给了马丁。驾车返回达兰后,马丁在烟灰缸里把纸条烧掉了。他不能把任何可能遭牵连的东西带入科威特市。

第二天上午,他和斯帕基把他要求的装备放进吉普车的后部,朝南一直行驶到马尼法,然后转向西方沿着伊拉克边境、横贯沙特阿拉伯的泰普林路行驶。泰普林的意思是跨越阿拉伯的输油管道,这条公路就是为沙特向西方出口原油的输油管道提供服务的。

稍后,泰普林路将成为前所未有的陆上军运大动脉,因为四十万美军、七万英军、一万法军和二十万沙特及其他阿拉伯军队,将从南部进攻伊拉克和科威特。但在这一天,路上还是空****的。

在这条路上走了几英里之后,吉普车又折向北行驶,回到了沙特—科威特国境,但这里的国境深入内陆。在沙特一侧,靠近哈马提亚这个满是苍蝇的沙漠村子附近,这里的边境距离科威特最近。

况且,格雷从利雅得拿到的美国侦察照片表明,伊拉克的主要兵力就集结在边境的对面,但靠近海岸。越往西行,伊军就越稀少。他们的主力部队集中在海边的努韦西布交叉口,至深入内陆四十英里的边境线上的瓦夫腊之间。

哈马提亚村在沙漠中一百英里处,位于国境线上向科威特伸出的位置,这样就缩短了到科威特市的距离。

马丁要的骆驼正在村子外面一个小农场等着他们,那是一头四肢和身体细长的壮年母骆驼,它的孩子——一头长着天鹅绒般的嘴部和温柔眼睛的奶油色小骆驼还在吃奶。

“为什么要小骆驼?”他们坐在吉普车上观察畜栏里的动物时,斯帕基问道。

“作为掩护。如果有人问,我就说要到苏莱比亚外面的骆驼农场去卖掉它。那里能卖个好价钱。”

他滑下吉普车,拖着穿凉鞋的双脚,走过去唤醒正在棚屋里打瞌睡的骆驼贩子。整整三十分钟,两个人蹲在尘土中为两头牲畜讨价还价。盯着那张黝黑的脸、那副污秽的牙齿、那满脸的胡茬、那散发出难闻气味的肮脏衣袍,牲畜贩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与之谈价钱的,会不是一个掏钱来买两头上好骆驼的贝都因商人。

当买卖成交时,马丁把斯帕基给他的、被他放进腋下故意弄得脏兮兮的一卷沙特里亚尔付给贩子。然后他牵着骆驼走了一英里远,直至走到旁人无法看到的沙丘后面。斯帕基驾车赶了上来。

刚才帕斯基坐在离畜栏几百码远的地方观察着。虽然他对阿拉伯半岛相当了解,但他从没与马丁共过事,现在马丁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单单是扮作一个阿拉伯人;自他滑下吉普车的那一刻起,他的举手投足无不是一个道道地地的贝都因人。

斯帕基不知道,几天前科威特有两位英国工程师想逃出来,于是他们穿上科威特人的衣袍,并把茶巾盘在头上,走出了公寓楼。刚走了一半,离他们的汽车还有五十码时,一个小孩从后面实事求是地喊道:“你们也许可以穿得像阿拉伯人,但你们走路仍像英国人。”工程师们跑回公寓,留在了那里。

在太阳底下劳动会使人热得浑身冒汗,但这个地方可避闲人的耳目,免得别人对他们干的事感到惊奇。

两名特空团军官把装备从吉普车转移到挂在母骆驼身体两侧的驮袋里。它把四条腿屈起来伏在地上,但仍对加在它身上的额外重量提出了抗议,对在它身上动手动脚的人又是喷吐沫又是咆哮。

两百磅塑胶高爆炸药被放进了一只驮袋,每一包五磅重,用布包着,上面又放了几袋咖啡豆,以备好奇的伊拉克士兵检查。另一边的驮袋里放入了几支冲锋枪、弹药、雷管、定时笔和手雷,还有马丁那台功率强大的小型收发报机,以及其折叠式卫星天线和备用镍镉电池。这些器材的上面也盖上了咖啡豆。

当他们忙完了,斯帕基问道:“我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就这些,谢谢。我在这里等太阳下山。你没有必要等着。”

斯帕基伸出了右手。

“布雷肯山那次我很抱歉。”

马丁与他握手。

“没关系。我幸存下来了。”

斯帕基哈哈笑了,但笑得像狗叫。

“是的,我们就是干这一行的。我们他妈的都活下来了。祝你好运,麦克。”

他驾车走了。母骆驼转了一下眼球,打了一个嗝,反刍出一些食物,开始咀嚼起来。小骆驼努力想找到母亲的**,结果没找着,于是在它的身旁躺了下来。

马丁倚靠着骆驼鞍子,扯过茶巾的一角,拉起来遮住脸,开始思考以后的日子。沙漠不成问题;热闹的被占科威特市也许会成问题。伊军控制得多紧?路障盘查得多严?执勤的士兵有多聪明?世纪大厦曾提出要给他搞假证件,但被他回绝了。伊拉克人也许会换发新的身份证。

他对自己选择的打扮信心十足,这是在阿拉伯世界最好的掩护。贝都因人来去自如。他们不会去抗击侵略军,因为他们见得多了——撒拉逊人和土耳其人、十字军和十字军救护团骑士、德国人和法国人、英国人和埃及人、以色列人和伊拉克人。贝都因人都幸存下来了,这全是因为他们不介入政治和军事的缘故。

许多政权曾试图去驯服他们,但都没有成功。沙特阿拉伯的法赫德国王发布条令,他的所有臣民都应该有居所。他下令建造了一个叫埃斯卡的美丽村庄,配之以现代化的生活设施——游泳池、抽水马桶、淋浴房、自来水。一些贝都因人被赶拢,住了进去。

他们在池中饮水——泳池看上去像是一处绿洲,在院子里大便,还玩水龙头,然后就搬出去了,有礼貌地向他们的君主解释说,他们宁愿睡在星空下。埃斯卡村人去楼空,海湾危机期间让美国人用了。

马丁明白,他的真正问题在于他的身高。他身高有六英尺差一英寸(约一米八),但大多数贝都因人都大大低于这个高度。几个世纪以来的疾病和营养不良使他们大都病魔缠身,发育不良。沙漠里的水是只供饮用的,人、羊、骆驼都要喝;因此,马丁避免洗澡。他知道,在沙漠里文明生活方式只为西方人独享。

他没有身份证件,但这不成问题。有几个政府曾试图为贝都因人颁发身份证明。这使部落人高兴了一番,因为身份证可用来做上好的卫生纸,比一把沙砾好多了。对于警察或士兵来说,如果一定要去查验贝都因人的身份证,只能是浪费时间。好在双方都明白。以当局的观点来看,关键是贝都因人不惹麻烦。他们从来不曾想过去介入科威特的任何抵抗运动。马丁明白这一点,他希望伊拉克人也能同样明白。

他一直睡到太阳西斜,然后骑上了骆驼。在他的“嘘、嘘、嘘”吆喝之下,它站起身来。它的宝宝吃了一会儿奶,就紧紧地跟在它的身后,这样它们踱着方步,从容轻松地向前方缓驰而去。骆驼看上去似乎走得很慢,但实际上能走许多路。母骆驼已在畜栏里吃饱喝足了,走上几天也不会累坏。

八点之前,他越过国境时,正处在远离鲁卡法边防检查站的西北方向,边防站那里有一条土路由沙特阿拉伯通向科威特。夜色一片黑暗,只有天上的星星在发出微弱的亮光。科威特麦那基什油田的灯光在他的右侧闪烁,那里很可能有伊拉克的巡逻兵,但他前方的沙漠是空旷的。

地图上显示,到科威特市郊苏莱比亚南部的骆驼农场还有三十五英里距离。他想把骆驼留在那里,直至他再次需要它们。但在此之前,他要把那些装备在沙漠中掩埋起来并做好标记。

除非他被拦住,被耽搁,否则他应该在日出前的黑夜里完成这项工作,而现在离天亮还有九个小时。再过十个钟头,他应该已经到达骆驼农场。

麦那基什油田已经退到他的身后,他用指南针指导自己走直线向着目的地进发。他猜测伊拉克人也许会在公路甚至土路上巡逻,但决不会到荒凉的沙漠里来。难民不会试图由沙漠出逃,敌人也不会试图从沙漠进来。

太阳升起之后,他可以从骆驼农场搭上一辆进城的卡车,进入二十英里远的科威特市区。

在他头顶上方的高空中,美国全国侦察办公室一颗KH-11人造卫星静静地滑过。多年前,美国的前几代间谍卫星在拍照之后,要间隔性地把胶卷传送至太空运载工具,经过繁复的劳动才能把胶卷加工出来。

现在,这些长度六十四英尺、重量三万磅的KH-11卫星先进多了。它们拍摄地面照片时,会自动把照片编成一系列电子脉冲,发射给上方的另一颗人造卫星。

在上方接收的人造卫星,是定位在地球同步轨道上的,也就是说这些卫星在茫茫的太空里遨游时,其速度和航向始终保持在地球某处上空同一地方。在收到KH-11发来的信息后,在上空悬浮的卫星把信号直接发回美国,或者,如有地球曲面阻挡,就会把信息反传给另一颗在空中悬浮的卫星,再由后者把照片发给美国的主人。这样,全国侦察办可立即收集到图片信息,在拍摄后几秒钟内就看到图片。

这种侦察手段在战争中让他们获益匪浅。举例来说,KH-11人造卫星能预先发觉敌军车队的动向,及时发起空袭,把那些军车炸得稀巴烂。车内那些倒霉的士兵永远也不会明白,对方的战斗轰炸机是如何找到他们的。因为KH-11可以昼夜工作,全天候工作。

这种人造卫星据称能看见一切。老天在上,这是自欺欺人的。那天晚上,这颗KH-11飞越科威特和伊拉克上空,但它没看见一个孤独的贝都因人正在进入禁区领土;不过假如它看见了也不会在意。它从科威特上空飞过,然后进入伊拉克。它看到了许多建筑物,还有希拉赫、塔尔米亚、阿迪尔和图韦哈周围的工业小城镇,但它看不见建筑物内有什么东西。它看不见正在准备之中的毒气桶,也看不见用于同位素分离工厂的毒气扩散离心泵内的六氟化铀。

它朝北漫游而去,分辨出机场、公路和桥梁;它甚至看见了在库拜的那个废汽车堆场,但没去注意它;它看见了坐落在巴格达西北郊的喀姆、贾齐拉和希尔喀特工业中心,但没能看见里面正在制造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它经过了杰巴尔哈姆利的上空,但未能看见由工程师奥斯曼·巴德里设计的那座要塞。它只看见了群山中的一座山,众多村子中的一个村。然后它遨游到库尔德上空,进入了土耳其。

整个夜晚,麦克·马丁脚步沉重地向科威特市行进。他回想起前几天发生的一件事,不禁微笑了。那天他在阿布扎比外面的沙漠从搭载的车上下来,要走回到他的越野吉普车那儿时,意外地被一位丰满的美国妇女截住了。那妇人指着一架照相机朝他喊“咔嚓、咔嚓”。

经决定,英国美杜莎委员会的预备会议,在白厅内阁办公楼地下会议室里召开。主要理由是那里安全,因为整栋大楼都定期打扫窃听设备。

那个会议室位于第二层地下室。八位客人被引了进去。特里·马丁以前听说过,这座一战阵亡将士纪念碑对面的毫无特色的大楼,地下室的防窃听房间可以做到绝对保密,最敏感的国家大事在那里讨论绝无危险。

会议由保罗·斯普鲁斯爵士主持。他是一位老练的政治家,级别为内阁常务副大臣。他先作自我介绍,然后一一介绍了到会的代表。代表美国参加会议的是,使馆的武官随员和来自兰利的聪明老到的哈里·辛克莱。辛克莱已经当了三年的中情局驻伦敦站站长,是一个大高个、长得有棱有角的男人,喜欢穿粗花呢西服,经常看歌剧,与他的英国对手相处得极为融洽。

中情局代表朝西蒙·巴克斯曼点点头,眨了一下眼睛。在伦敦联合情报委员会的一次会议上——这个会议中情局有一个席位——他与西蒙有过一面之交。

辛克莱的工作是把英国科学家发现的可能有意义的情况记载下来,传回给华盛顿。美国那一头,阵容更加强大的类似美杜莎委员会的机构也在工作。所有的发现都会反复核对和比较,以便分析伊拉克是否有发动大规模杀伤战的潜力。

奥尔德马斯顿,即伯克郡的武器研究所,有两位科学家参加会议。他们一般在武器研究所前面不提原子这个词,但实际上奥尔德马斯顿干的就是这个领域的事。他们的工作是,从美国、欧洲或任何其他地方收集情报,加上从空中拍到的显示伊拉克可能拥有核设施的照片,对它们进行研究,努力阐明伊拉克是否在自行研制原子弹,进度如何,以及有何技术突破。

从波顿唐也来了两位科学家,一位是化学家,另一位是生物学家,专长于细菌学。

波顿唐常被媒体指控在为英国研制化学和细菌武器。实际上,多年来他们的科研集中在寻求解毒药——以防英军和联军遭受毒气战或细菌战。不幸的是,如果不先研究毒素的性质,就不可能开发出解毒药。因此,在这两位来自波顿唐的科学家的领导之下,这个机构拥有一些严加保管的非常可怕的物质。当然,在八月十三日那天,萨达姆·侯赛因先生也有这种东西。其区别在于,多国部队无意在伊拉克人身上使用这种物质,但似乎侯赛因先生不一定那么宽容。

来自波顿唐的代表的作用是,根据过去几年里伊拉克的化学品采购清单,他们能推导出他可能有什么生化武器,有多少,有多厉害,以及是否能使用。他们还将研究伊拉克一系列工厂的空中照片,看看是否有某种迹象——尺码、形状、结构——能表明是除污装置、气味洗涤器等,这样也许能分辨出毒气工厂。

“好吧,先生们,”保罗爵士开始说话了,对着那四位科学家,“重担压在了你们的肩上。我们其他人将尽我们所能协助和支持你们。

“我这里有我们到目前为止收集到的两卷情报,是从国外人员中收集来的,使馆人员、商务人员,以及……呃……秘密工作者。当然,现在为时还早。这些是从过去十年间向伊拉克出口的许可证中筛选出来的,毋庸赘言,这些资料来自以最快速度提供帮助的政府。

“我们已经尽量把网撒得大一些。调查收集的范围为出口的化工品、建材、实验室设备、专用工程产品——包罗万象,但雨伞、针织品和长毛绒玩具除外。

“其中有些产品,实际上也许大多数,到头来会证明是一个发展中的阿拉伯国家用于和平目的的正常采购。对于因此而浪费的时间,我表示抱歉。请各位不但要留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专用设备的采购,还要注意有双重用途产品的采购——这些东西经改换或拼拆后可用于其他目的。

“现在,我相信我们的美国同事们也在同样工作。”

保罗爵士把其中一份卷宗递给了来自波顿唐的科学家,另一份交给了奥尔德马斯顿的代表。中情局的人也拿出两份卷宗交给了他们。科学家们坐在那里面对着一大叠资料,有点不知所措。

“我们已经努力,”保罗解释说,“不致让美国人与我们的研究重复,但是,也许在实际工作中仍会发生重复。对此,我再次表示抱歉。那么,现在请辛克莱先生讲话。”

与白厅公务员那啰哩啰唆、几乎让在场的科学家们打瞌睡的发言完全不同,中情局伦敦站站长说话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问题是,先生们,我们也许不得不向那些杂种开战。”

辛克莱的这句开场白,进一步证明了英国人印象中美国人的说话方式——直截了当,不咬文嚼字。四位科学家听得聚精会神。

“如果那一天到了,我们要从空中打击开始。与英国人一样,我们也要最大限度地减少伤亡。所以我们要去打击他们的步兵、大炮、坦克和飞机。我们会去瞄准他们的萨姆导弹发射基地、通讯枢纽和指挥中心。但如果萨达姆动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我们需要知道两件事。

“第一,他拥有什么?这样我们就可以相应地准备防毒面具、防护服和化学解毒药;第二,他那些东西在哪里?这样我们就能瞄准那些工厂和仓库,在他没能启用之前把它们摧毁。所以要研究这些照片,用放大镜去仔细观察,寻找能说明问题的蛛丝马迹。我们将继续追访为他建造这些工厂的承包商,为他设计装备的科学家。我们能从他们那里了解许多情况。但伊拉克人也许已经把东西转移了。因此问题回到了在座的各位先生这里。你们可以挽救许多生命,所以请你们尽力而为。为我们确认那些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然后我们去把它们炸得稀巴烂。”

四位科学家听得入了神。他们有了一项任务,且他们清楚这是什么任务。保罗爵士看上去有点吃惊。

“是的,我相信我们非常感谢辛克莱先生为我们所作的……呃……解释。我能否建议,在奥尔德马斯顿和波顿唐能为我们提供一些情况的时候,我们再次碰头开会好吗?”

走出大楼后,西蒙·巴克斯曼和特里·马丁在温暖的八月阳光下步入了议会广场。与往常一样,广场里停满了一排排旅游大客车。他们在温斯顿·丘吉尔的大理石雕像附近找了一把长椅。

“你听说来自巴格达的最新消息了吧?”巴克斯曼问道。

“当然了。”

萨达姆·侯赛因刚刚提出一个条件,如果以色列从西岸撤出,叙利亚从黎巴嫩撤出,那么他就从科威特撤出。一个联动方案。联合国当即予以否决。安理会的决议一个接着一个抛出来:切断伊拉克的对外贸易、石油出口、资金流通、航空运输。占领军对科威特的系统性摧毁仍在继续。

“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只不过是惯常的虚张声势。可以预见,是做给别人看的。当然,巴解组织倒是喜欢,但也仅限于此。这不是他的游戏计划。”

“他有一个游戏计划吗?”巴克斯曼问,“就是有,也没人能猜出来。美国人认为他疯了。”

“我知道。昨晚我在电视看到布什讲话了。”

“他疯了吗,萨达姆?”

“他像一只狐狸。”

“那么为什么他不在还有机会时南下进入沙特阿拉伯?美军的集结才刚刚开始,我们也同样。在海湾只有几个战斗机中队和几艘航母,地面部队尚未进去。光是空中力量尚不能挡住他。他们刚刚任命的那位美军上将……”

“施瓦茨科普夫,”马丁说,“诺曼·施瓦茨科普夫。”

“就是那家伙。他估计需要足足两个月的时间,才能集结起足够的部队阻止伊军并全面反攻。所以萨达姆为什么现在不进攻?”

“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是进攻一个与之没有争端的阿拉伯同胞国家。这会带来羞耻。这会疏远其他阿拉伯国家,是违反传统文化的。他想统治阿拉伯世界,他希望得到拥戴,而不是谩骂。”

“可他已经侵入了科威特。”巴克斯曼指出。

“那不一样。他可以声称那是为了改正帝国主义干的不公正事情,因为科威特在历史上是伊拉克的一部分。如同尼赫鲁侵入了葡属果阿。”

“哦,算了吧,特里,萨达姆入侵科威特是因为他破产了。我们都这么认为。”

“是的,那是真正的原因。但表面理由是他在收复正当的伊拉克领土。你看,这种事情到处发生。印度夺取了果阿,印度尼西亚攫取了东帝汶,阿根廷企图谋求福克兰群岛,都声称是收复一块合理的领土。这种事情在国内都是很得民心的,这你是知道的。”

“那为什么他的阿拉伯同胞全都反对他?”

“因为他们认为他的胃口还不止于此。”马丁说。

“而且他不能做了坏事而逃脱惩罚。他们是对的。”

“这是就美国来说,而不是阿拉伯世界。如果他要得到阿拉伯世界的拥戴,他必须首先羞辱美国,不是阿拉伯邻国。你去过巴格达吗?”

“最近没去过。”巴克斯曼说。

“到处都是萨达姆的画像,他被画成是手举利剑骑在白色战马上的沙漠勇士。当然,全是欺骗百姓的空头话;那人是个街头混混。但他就是那么看待自己的。”

巴克斯曼站起身来。

“这全是理论上的,特里。但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的想法。麻烦在于,我必须去对付硬碰硬的事实。不论如何,现在谁也看不出他怎么能羞辱美国。美国人拥有一切力量、一切技术。一旦美国人准备停当,就会进攻,摧毁他的陆军和空军。”

特里·马丁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

“伤亡,西蒙。美国能够接受许多事,但不能接受大量伤亡。萨达姆能。伤亡对他无所谓。”

“但现在那里美国人还不多。”

“对。”

艾哈迈德·阿尔卡里法乘坐的超豪华劳斯莱斯轿车,驶到阿尔卡里法贸易有限公司总部(公司名是用英语和阿拉伯语两种文字标示的)办公楼前,“吱”的一声停住了。

驾驶员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仆,身兼司机和保镖。他从司机座下来,走到后面去为他的主人开车门。

坐劳斯莱斯出来也许不是明智之举,但这位科威特百万富翁听不进劝告,说什么也不肯因为怕惹恼街上路障边的伊拉克士兵而改坐沃尔沃轿车。

“让他们见鬼去吧。”他在早餐桌上已经是火冒三丈了。不过实际上从安达鲁斯富人区的花园洋房豪宅,到位于沙米亚的办公楼,一路上平安无事。

伊军入侵后十天,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伊拉克共和国卫队士兵就从科威特市撤出了,由常规军乱糟糟的应征士兵取而代之。如果说阿尔卡里法先生仇视前者的话,那么他只能是蔑视后者。

在开始的几天里,伊拉克共和国卫队系统性地洗掠了他的城市。他见过他们进入国家银行,搬走了作为国家储备的价值五十亿美元的金锭。但这种掠夺不是占为个人所有。金锭被装进集装箱,在卡车上贴好封条运往巴格达去了。

除了金锭,伊军还掠走了价值十亿美元的金饰品和黄金工艺品,也用同样的方法运走了。

共和国卫队设置的路障——由黑色贝雷帽和士兵们的行动举止能清楚地分辨出来——是严格的,职业化的。然后,忽然间,南方需要他们了,他们被调防到面对沙特阿拉伯的南线边境去了。

在这些正规军的位置上,来了军服破旧、纪律松散的常规军。这些人更加捉摸不定,更具危险性。有科威特人因为拒绝交出手表或汽车而遭枪杀,这就足以证明。

八月中旬的科威特,骄阳似火。伊拉克士兵为躲避日晒,挖起人行道上的石砖,在他们执勤检查的街道旁搭起了一些棚屋,钻进里面去休息了,只在黎明和晚上气温凉爽时爬出来执行任务。这时他们就骚扰市民,借口查验违禁汽车,抢夺市民的食物和贵重物品。

阿尔卡里法先生通常喜欢在上午七点钟到办公室,但那天因为有事耽搁,到公司时已经十点了,气温也升上来了。路上他经过了几座由常规军搭起来的石头帐篷,没人拦住他。两名没戴军帽、拖着脚走路的战士还向劳斯莱斯敬了个不符合要求的军礼,可能以为车内坐着他们这边的要人。

当然,这种情形不会长久。这些恶棍迟早会用枪口指着他把劳斯莱斯抢走的。那又怎么样?当他坐车回家后——他确信能坐车回家,虽然还不知道怎么办到——他会再去买一辆。

“行行好,赛义德,行行好。可怜可怜已经三天没吃饭的人。”

他刚才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蹲在门边的人行道上,显然是在太阳下睡着了,这种景象在任何中东地区的城市里都很常见。现在那人到了他身边,一个穿着肮脏衣袍的贝都因人,一只手向前伸着。

司机从劳斯莱斯轿车旁绕过来,大步走上来用一连串骂人话驱赶这个乞丐。艾哈迈德·阿尔卡里法举起了一只手。他是一位乐善好施的穆斯林,努力遵循《古兰经》的教条,其中一条就是要尽可能慷慨施善。

“去停车。”他命令道。然后他从衣袍的侧面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十第纳尔的纸币。贝都因人用双手接住了钞票,这个动作显示恩人的礼物是如此贵重,必须用双手才能承受。

“谢谢,赛义德,谢谢。”然后那人保持原来的语调补充说,“你到了办公室以后派人把我叫上去。我带来了你在南方的儿子的消息。”

商人以为自己肯定是听错了。那人一边拖着脚沿着街道走开,一边把钞票放进了衣兜。阿尔卡里法进入大楼,朝门卫点点头表示打招呼,若有所思地走进他在顶层的办公室。在书桌后面坐下后,他想了一会儿,然后按下了内部通讯器的按钮。

“外面人行道上有一个贝都因人。我要与他说话。请带他上来。”

他的私人女秘书可能会认为老板疯了,但她没有表示出来。五分钟后,她把那个贝都因人引入凉爽的办公室时,她皱了皱鼻子,以表示她很讨厌这位客人身上的气味。

当她离开之后,商人向一把椅子示意了一下。

“你说你见过我儿子?”他简短地问。他仍怀疑那人上来也许是为了得到更多的钱。

“是的,阿尔卡里法先生。两天前在卡夫吉我与他在一起。”

科威特人的心跳加快了。两个星期以来一直没有儿子的消息。他只听说,那天早上他儿子从艾哈马迪空军基地起飞了,此后什么消息也没有。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八月二日那天情况非常乱。

“你捎来了他的信,是吗?”

“是的,赛义德。”

阿尔卡里法伸出一只手去。

“那就把信交给我。我会重赏你的。”

“信在我的脑子里。我不能把纸片带进来,所以我记住了。”

“很好。请告诉我他说了些什么。”

麦克·马丁开始逐字逐句背诵天鹰战斗机飞行员的那封信。

“‘亲爱的父亲,您面前的这个人,不管他外表如何,其实是一名英国军官……’”

“‘他乔装打扮来到了科威特。现在您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他的生命就攥在您的手里了。我请求您信任他,如同他现在必须信任您那样,因为他需要您的帮助。

“‘我安然无恙,驻扎在达兰的沙特空军基地。我只参加了一次空袭,击毁了伊拉克的一辆坦克和一辆军车。我将与沙特皇家空军一起飞行,直至祖国解放。

“‘我每天都在向真主祈祷,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让我早日回到您身边。您的孝子卡利德。’”

马丁停下了。艾哈迈德·阿尔卡里法起身走到窗边,凝视着窗外。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镇定下来后,他回到椅子里。

“谢谢你,谢谢你。你有什么要求?”

“科威特被侵占并不是几个小时或几天就能结束的。这将延续几个月,除非萨达姆·侯赛因能被说服撤兵。”

“美国人不能很快进来吗?”

“美国、英国、法国和其他盟国需要时间集结他们的部队。萨达姆拥有世界上第四强大的常规陆军,有一百多万人。他的部队有些不堪一击,但许多不是这样。这支占领军不是一个小分队就能赶出去的。”

“很好。我明白。”

“同时,最好你们能在被占的科威特拖住伊军的每一名士兵、每一辆坦克和每一门大炮,使他们不能去前线作战。”

“你说的是抵抗,武装抵抗,反击,”阿尔卡里法说,“有些小伙子已经在尝试了。他们去袭击伊军巡逻兵,但他们像狗一般被敌人的机枪扫倒了。”

“是的,这我相信。他们是勇敢的,但太愚蠢了。这种事情有方式方法。正确的做法不是去杀死几百个敌人,然后自己被杀死。要让伊拉克占领军一直神经紧张,担惊受怕,军官出行非要警卫员护送不可,要让他们永远睡不成安稳觉。”

“听着,英国先生,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可你是习惯于这种事情,也是受过这种训练的人。而我不是。这些伊拉克人是残暴野蛮的人。我们早就知道了。如果我们按你所说行事,我们会遭到报复。”

“这如同强奸,阿尔卡里法先生。”

“强奸?”

“当一名妇女遭强奸时,她可以反抗或顺从。如果她顺从了,那么她会被强暴,可能会遭殴打,也许会被杀害。如果她反抗,那么她会被强暴,肯定会遭殴打,也许会被杀害。”

“科威特就是那位妇女,伊拉克就是强奸犯。这我已经知道了。那为什么还要反抗呢?”

“因为还有明天。明天科威特会照镜子。你的儿子会在镜中看到一张勇士的脸。”

艾哈迈德·阿尔卡里法盯着英国人那张布满胡茬的黑脸膛,盯了好长时间,然后他说:“他的父亲也同样会。愿真主保佑我的同胞。你需要什么?是不是钱?”

实际上他有一万科威特第纳尔,科威特驻英国大使给他的,而大使是从伦敦贝克街和乔治街交汇处的科威特银行里提出来的。

“我需要栖身的房子。要六处。”

“没问题。城里有成千上万套废弃的公寓。”

“不要公寓,要独门独户的别墅。公寓有左右邻居,但没人会去调查一个可怜的下等人看管的废弃的别墅。”

“我去找别墅。”

“还要身份证,真正的科威特身份证。要三份。一份是一个科威特医生,一份是一个印度会计师,还有一份是城外集市上的花匠。”

“行。我在内务部有朋友。他们应该仍掌管着印制身份证的印刷厂。证件上面的照片怎么办呢?”

“那个花匠,就在街上找一个老头,付钱给他。至于医生和会计师,可以从你的职员中找一个大致模样像我的人,但要剃去胡子,刮净脸。这些照片要拍得质量差一些。

“最后,汽车。要三辆。一辆白色轿车,一辆四轮驱动吉普车,一辆破旧的皮卡。都要停放在上锁的车库里,配上新的轮胎。”

“很好,会去办的。身份证,车库钥匙,别墅钥匙——你喜欢在哪里取?”

“你知道基督教墓地吗?”

阿尔卡里法皱起了眉头。

“听说过,但我从来没去过那里。怎么?”

“它在苏莱比克特的贾赫拉路上,穆斯林主墓地旁边。大门有点古怪,上面写着:供基督徒用。大多数墓穴里埋着黎巴嫩人和叙利亚人,也有一些菲律宾人和中国人。在最右边,有一个名为谢普顿的水手的坟墓。大理石墓碑是松动的。我已经在墓碑下的沙土里挖了个洞。把东西放在洞里。如你有纸条要捎给我,也按同样的方法。每星期检查一次坟墓,看看是否有我写给你的条子。”

阿尔卡里法不知所措地摇摇头。

“可我不习惯这种事情呀。”

麦克·马丁消失在布内德卡尔区大街小巷上涌动的人流中。五天以后,在一等水手谢普顿的墓碑下,他找到了三张身份证、三套附有地址的车库钥匙、三套汽车钥匙和六套带有地址小牌子的别墅钥匙。

两天后,从乌姆古达尔油田返城的一辆伊拉克卡车,不知碾上了什么东西被炸成了碎片。

中央情报局中东处处长奇普·巴伯在特拉维夫已经有两天了,这时候美国使馆他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是中情局情报站站长打来的。

“奇普,事情办妥了。他回城里了。我定的四点钟会面。这样你还能赶上从本-古里安机场起飞去美国的末班飞机。那些家伙说他们会到办公室来接我们。”

情报站站长是在使馆外面打的电话,所以他说话时使用的是大众化的词汇,以防线路遭窃听。这条线路当然是被窃听的,但只有以色列人在窃听,且他们知道这件事。

巴伯认为,从美国使馆大院到位于索尔国王大道上的哈德尔·达夫纳大厦——摩萨德总部办公楼,五十分钟应该绰绰有余。

但是会面地点不在那里。轿车朝北出了城,经过斯迪多夫军用机场,直接驶上了去海法的海滨公路。

在赫兹利亚的郊外,坐落着一个巨大的度假村,叫乡村俱乐部。这个胜地通常吸引的都是以色列人,但主要是从国外归来的犹太老人,来享受该地方自我吹嘘的健康设施和矿泉疗养设施。这些快乐的客人很少会抬头看该胜地上方的山丘。

假如他们抬头,会看见山顶上栖息着一座能把四周乡村和海洋景色尽收眼底的相当漂亮的楼房。如果他们询问这是什么地方,就会得知那是总理的夏季别墅。

当然,包括以色列总理在内的极少数几个人确实可以去那里,因为那实际上是摩萨德的培训学校,在摩萨德内部被称为米德拉莎。

雅科夫·德洛尔在他那间明亮、宽敞、空调开得很大的顶楼办公室里接待了两位美国人。他个矮、粗壮,穿着以色列人惯常穿的短袖衬衫,一天要抽三包烟。

巴伯很高兴房间里有空调;不过烟雾让他的喉咙很难受。

以色列间谍头子从书桌旁起身,脚步沉重地走上前来。

“奇普,我的老朋友,最近好吗?”

他拥抱了一下这位高个子美国人。他欣喜地用低沉的语调说话,如同一个演技不好的犹太性格演员,要耍弄这个友好的、和蔼的笨人。全都是一场戏嘛。在过去的任务中,作为一名资深特工,一名基顿队员,他已经证明了自己非常聪明,也极端危险。

奇普·巴伯也向他表示了问候,不过笑容有点僵硬。就在不久前,一家美国法院判处了海军情报局的乔纳森·波拉德很长的有期徒刑,因为他在为以色列刺探情报。而这项针对美国的间谍行动肯定是眼前这个笑容满面的科比·德洛尔操纵的。

十分钟之后他们转入了正题:伊拉克。

“让我告诉你,奇普,我认为你们采取的行动是完全正确的。”德洛尔说着,又递给客人一杯足以让人几天睡不着觉的咖啡。他在一只硕大的玻璃烟灰缸里掐灭了他的第三支香烟。

巴伯尽力屏住呼吸,但还是失败了。“如果我们必须进去,”他说,“如果他不撤出科威特而我们必须进去,我们将以空袭开始。”

“当然。”

“而且我们要去打击他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对此,你们也是感兴趣的,科比。在这上面我们需要你们的合作。”

“那是装装样子的。我们大家心里都明白。”

“好吧,奇普,现在美国人的生命受到威胁了,那就不是装装样子了。真正的美国人可能会死掉。”

“科比,你的偏执狂又来了。”

“屁话。听着,你们去炸伊拉克的毒气工厂、疾病实验室和原子弹研究基地,都是符合我们利益的。我们很欢迎。但现在我们不能插手,因为山姆大叔有阿拉伯联盟。谁在抱怨呢?不是我们以色列。我们已经把我们所有关于伊拉克秘密武器项目的资料全都给了你们。所有的一切,毫无保留。”

“我们还需要更多,科比。好吧,也许过去几年我们对伊拉克有所忽视,因为我们有冷战需要应付。现在对付伊拉克,我们缺少产品。我们需要消息——不是小道消息,而是真正来自高层的消息。所以我就直接问你了:在伊拉克高层统治集团内,是否有人在为你们工作?我们有问题,我们需要答案。而且我们会付费,我们知道规则。”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科比·德洛尔注视着自己手中的香烟。另两名高级官员看着他们面前的桌子。

“奇普,”德洛尔缓慢地说,“听我一言,假如在伊拉克当局内部真有我们操纵的间谍,我肯定告诉你们。我会交出来的。相信我,我没有。”

德洛尔将军以后会向他的总理——怒气冲冲的伊扎克·沙米尔——解释说,他向美国人说这话时并没有撒谎。但是他确实应该提到耶利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