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门生是文强给孙殿英取的雅号。抗战爆发不久,文强以国民党军统北方区中将区长的身份,负责收编西北杂牌军,瓦解冯玉祥的抗日同盟。而冯玉祥旧部孙殿英,不思抗日,只寻靠山,这正是文强窥视已久的猎物。于是,在天津租界与孙殿英见面后,文强把他带进利顺德饭店见军统头目戴笠。孙殿英得知戴笠是蒋介石身边的亲信,竟倒头便拜,唯唯诺诺地说:“我们同在江湖上闯**,只要蒋委员长用得着我,我愿一辈子效劳。要我割下头来,保证不割下耳朵。今日难得见面,送两颗红宝石做纪念吧,这是乾隆皇帝御用的朝珠哩!”文强很快得知,在武汉东湖,戴笠又带孙殿英见了蒋介石。孙殿英告诉文强:“委员长叫我坐,我不坐,一直叫了好几声,我才坐下半边屁股,因为见了皇帝,不敢正坐正视。开始我以为委员长记仇,蒋、阎、冯三家争天下,中原会战我让他吃过苦头。可是大概是戴笠老弟把那两颗红宝石转赠给了委员长的缘故,他对我还算客气,只是说我过去的历史不大清白,要我趁抗日之机好生洗刷。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他说已手令何应钦部长把我的散兵游勇扩编为陆军暂编第五军,由我担任军长。我一听这话,倒头便拜。我说过去盲人瞎马,胡作非为,是因为没有找到亲爹亲娘;现在父亲大人在上,我若再不走上正道,那就是自取灭亡了……”
文强最后见到孙殿英,是在功德林监狱。听邱行湘讲,孙殿英战败被俘后,曾和他一起被关押在河北、河南、山西三省交界的黄埔村。那时的孙殿英不怕坐监,不怕杀头,怕只怕断了鸦片烟。没过几天,断了鸦片烟的孙殿英脸色惨白,风来人倒,瘫痪不起,形同僵尸。管理员见状,火速扮作便衣,带着资金去国统区的黑市市场在毒贩手中买回鸦片。当孙殿英在奄奄一息之中嗅到烟味时,猛地翻身而起,倒头便拜,迭声惊呼道:“共产党是我再生父母,解放军是我救命恩人!”文强见到孙殿英的时候,这个骨瘦如柴的老头已经心宽体胖了。听邱行湘讲,黄埔村的管理员采用发烟包的办法,逐渐减少供应,最终把孙殿英几十年的鸦片老瘾断掉了。对于文强而言,引起他对孙殿英反感甚至厌恶的,却是发生在功德林的事情。那日管理所向每一个战犯发放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发给孙殿英的时候,他双手接过来,又双手放到毛泽东画像下面,然后倒头便拜,挥臂高呼道:“我是马列主义的忠实信徒,我是毛主席的得意门生!”文强走过去,对准孙殿英的屁股轻轻踢了一脚,冷冷笑道:“你究竟是谁人的得意门生哟?依我说呀,你只是个有奶便是娘的东西,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的家伙!”从此,文强称孙殿英为得意门生。只不过这位门生没有得意多久,便突发疾病,抢救无效,死于功德林。
文强之所以到了抚顺战犯管理所又想起了孙殿英,那是因为他在《人民日报》上面看见了关于“批林批孔”的社论。批判林彪,他认为理所当然;批判孔夫子,他觉得莫名其妙:一个死了两千多年的教书先生,有什么值得兴师动众、口诛笔伐的呢?革命、革命,莫非革了活人的命,还要革死人的命?哦,对了,这句话孙殿英说过。记得孙殿英当了暂编第五军军长之后,文强陪他去见顶头上司、二十四集团军总司令庞炳勋。庞炳勋原本对孙殿英嗤之以鼻,现在孙殿英有蒋介石撑腰,庞炳勋不得不笑脸相迎,奉为上宾。孙殿英兴奋异常,当夜与文强同住一炕时,硬把文强推醒,要问一个问题:“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是什么吗?”文强皱着眉头:“你在西北军做过总指挥?你在安徽做过省主席?抑或你现在当暂编第五军军长?总不会是趁军阀混乱之机,以军事演习为名,你率部到蓟县、马兰峪一带,封锁交通,用了三个夜晚的时间,把乾隆和慈禧的殉葬财宝搜罗尽净,成为东陵大盗的事情吧?”孙殿英哈哈大笑道:“你说的最后这件事情说对了!满清杀了我孙家祖宗三代,我要报仇,我要革命!革命、革命,别人革活人的命,我要革死人的命……”
想到这里,文强哑然失笑了。记得30年代的上海《申报》登过一篇文章,说是孙殿英盗掘东陵,对于清末皇帝溥仪的刺激,甚至比冯玉祥对他逼宫还要厉害,以至溥仪曾神魂颠倒地走到阴森的灵堂前,咬牙切齿地对宗室和遗老发誓:“不报此仇,便不是爱新觉罗的子孙!”唉、唉,文强在心里喃喃自语,孙殿英要报仇,溥仪也要报仇,仇恨由过去延续到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止息。这样想时,文强觉得尚未获赦未必不是好事,与其在高墙之外彷徨与无奈,倒不如借房子躲雨,乐得在高墙之内清闲与自在。
有了这份心情,文强就有了那件事情:继续整理诗稿,完善《新生诗草》。由于孤独与寂寞,回忆成了他的生活方式。特别是到了抚顺战犯管理所,每日浮现在他脑际的,除了昔时的战场与硝烟,还有夹杂其间的故事与诗篇。诸如抗战时期,为着激励二十四集团军扼守太行山,他送给庞炳勋一首诗:
燕山早勒纪碑文,虎帐威仪太岳闻。
铁马长城规北阙,万方俯首服将军。
孙殿英投降日军前,太行山突围后,文强又为自己写了一首诗:
又是纵身沦绝境,感怀涕泪满衣裳。
非为一死关生命,恨少三牲吊国殇。
四面陈尸愁愈结,五更鸣镝苦奔忙。
云山惆怅悲南渡,牛斗星高照远乡。
能够寻回早已遗失的诗作,虽然为数不多,文强也欣喜若狂。他突然想到一个新的整理方案,那就是把《新生诗草》分为三辑,即新生之前、新生之中、新生之后。有了这个思路,他觉得事情成功了一半,因为手上缺的,正是新生之前的诗作,而通过回忆,他能够失而复得,比起失散于前妻之手的抗战时期的作品,内容还要丰富,还要完整。比如淮海战役,这个题材的诗稿他从未整理过,可是信手拈来,他就背出了两首。一首写于战场的风雪之夜:
连年烽火月中霜,云树低迷古战场。
北上援师悲末路,西征劲旅渡关乡。
漫漫白雪张天幕,冷冷旌旗蔽日光。
倦倚战场穷无策,无情把酒煮牛羊。
另一首写于何基沣、张克侠率部阵前起义:
一夜无眠又无语,彭城暗暗难安处。
何张造反名其谋,刘杜悲慌悲几许。
北望关东席卷空,南归吴楚机中苦。
错看灯火好辉煌,五岳泰山今易主。
当然,新生之后的诗作文强一首也没有。因为如此,他手搭凉棚,望眼欲穿,但愿能尽快结束这段漫长的犯人生涯,早日走出那扇紧闭的监狱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