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是黄济人的出生地,而立之年重返故里的时候,迎接他的竟是一场瓢泼大雨。上次在南京采访了邱行湘,计划寒假即去北京采访其他获赦人员,奈何假期太短,需要阅读的资料太多,总不能在采访的时候问对方毕业于黄埔多少期,和共产党打过哪些仗吧?所以他把采访计划推迟到了第二年暑假。
按照邱行湘提供的地址,黄济人来到永定门东街,叩响了黄维的房门。房门打开了,开门的正是黄维。黄济人在邱行湘那里看过黄维的照片,他现在看见的,不过是从照片上走下来的黄维:没有惊奇的神色,没有意外的表情,整个面部,平淡得像是涂在房门上的浅灰色油漆。黄济人暗自庆幸,自己这只被大雨淋得狼狈不堪的落汤鸡,竟没有扰乱黄维的心情。“你进来!”“你坐下!”黄维的声音是命令式的,然而,在随后“你脱鞋!”“你脱袜!”的命令声中,黄济人却听到了别样的情绪——那是在黄维看见黄济人破漏的皮鞋在地板上留下鞋印的时候,那是在黄维看见黄济人潮湿的袜子还露出了脚趾的时候。“你是不是好吃懒做的人?”黄维突然问,“不然的话,你怎么这样穷!”黄济人无言以对,他只觉得顺序有点问题,是他来采访黄维,不是他来接受黄维的询问。
这样沉寂了片刻,黄维把一双深蓝色的棉线袜子轻轻放在黄济人的膝盖上面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对不起!我怎么能责怪你呢?怪只怪我们打败了仗,把国家丢了,让你们这些晚辈受苦受罪,受苦受罪啊……”黄济人吃了一惊。这样的肺腑之言,他父亲黄剑夫没有说过,他舅舅邱行湘没有说过,现在黄维在不经意间自然流露出来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后怕。“黄伯伯,你还是讲讲被俘以后,生活在共产党监狱里的事情吧!”“嗯嗯。”黄维坐回黄济人对面的沙发,“你舅舅早有来信,说你想写战犯的改造。老实不客气地说,这个东西写出来有什么意思呢?除了让共产党看国民党的笑话,我认为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听邱行湘说你是学中文的,我报考黄埔军校前,也在中学教过语文。中国的文人,不管旧社会还是新社会,都是政客们的御用工具,所以你师专毕业不愿教书的话,可以去当木匠。我看你肩膀宽宽的,手上肯定有力气……”
黄济人只知道黄维不苟言笑,殊不料黄维如此健谈。虽然他明白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出于对晚辈的爱护,吐露的是真情实感,但,黄维对于采访的婉言谢绝,又让他如坐针毡。好在黄维站了起来,径自走进一间卧室,领出一位老太太。老太太是黄维现在的老伴,说话带着江浙口音:“你是小黄吧,老头子晓得你要来,叫我给你收拾房间呢。他对你呀,就像对待亲儿子。喏,又叫我上街去买鸡,他是不吃鸡的,他有糖尿病。”黄维听得不耐烦了,做了个“去去去”的手势。黄济人心存感激地说:“黄伯伯,谢谢你的好意。我在北京有住处,住在通县姐姐家里。”“通县那么远,你跑来跑去干什么?”黄维皱着眉头道,“你不是要写战犯改造吗?我楼上楼下全是战犯,我不给你讲监狱的事情,总有人会告诉你嘛!”
天时、地利、人和,黄济人有邱行湘搭桥,有黄维铺路,他得天独厚地采访到了北京所有获赦人员。黄维虽然坚守着他的意志,但是在这个中文系学生看来,那更是任何资料都无法比拟的鲜活素材。回到学校,白日上课,晚上写作,不到半学期,他便完成了二十余万字的初稿。关于书名,他毫不犹豫地确定为《功德林》,因为这座废旧的庙宇,是战犯们心中永恒的圣地。至于书稿往哪里寄,黄济人甚为困惑。如果说为写这本书,他攀登的第一步叫作初生牛犊不畏虎,那么到了山顶上,但见密林深处,云雾缭绕,他才知道如此重大的题材,这般敏感的话题,岂容一个师专的学生在那里评头论足。这样想时,他放弃了任何出版社、杂志社的编辑部,选中了主管国民党战犯改造的公安部。公安部自然没有审稿的义务,但是,黄济人是幸运的,就在他毕业之前,收到了公安部相关部门的公函,要他立即赴京改稿。
公安部的会议室里,黄济人受到三位部领导一个局领导的接见。凌副部长开宗明义地说:“谈《功德林》之前,先谈《战犯自叙》。”《战犯自叙》的作者是原国民党军统局少将专员段克文,最后一批获赦后,与同批获赦的原国民党军统局西南特区少将副区长周养浩、原国民党青年救国团赣东服务总队少将总队长蔡省三去了香港。他准备去台湾时,却遭到当局的拒绝。无奈之下,段克文去了美国。为了生存,他在“好心人”的引导下,去美国各大学演讲,主题是“揭露共产党监狱的黑暗”。“好心人”把讲稿汇集成一本书,这便是《战犯自叙》。“我们无须责难段克文,他不这样讲就没有饭吃。”凌副部长继续说,“但是我们需要澄清事实,公布真相,所以准备找战犯管理所的管理员,让他们逐条比对,以正视听。”李副部长插话说:“正在这时,我们看到了《功德林》。里面几乎不写管理员,只写战犯自身的感受,这就把评判改造工作的话语权,直接交给改造对象。与段克文一样,他们也来个现身说法。”席副部长接着说:“我们的思路调整以后,对《功德林》的写作就寄予了希望。当然,文学就是文学,不是命题作文,我们只是希望你写得更加真实,更加生动,从而更加具有说服力。”现在说话的是十三局姚局长:“《功德林》需要修改,需要补充资料,比如说,战犯们先后给毛主席写过三封感恩信。你写了这件事情,没有写信的内容。信件在我局存档,我们提供给你。”凌副部长最后告诉黄济人,书名取得不好,北京老百姓谁都知道功德林是监狱,给人以灰暗的感觉,而“四人帮”的阴霾早已散去,书名要体现时代的晴朗与开阔。黄济人说,那我想一想。凌副部长说,我已经想好了,你不反对的话,就叫《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
这样,黄济人在北京长住下来,没有住在黄维家里,没有住在姐姐家里,而是住在公安部安排的一幢宿舍楼里。为着改稿,他需要重新采访一些人,而这里距永定门东街很远,离宋希濂住家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