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的《我所知道的戴笠》,李宗仁没有看到。沈醉发表于《文史资料选辑》第三十二辑的《蒋介石准备暗杀李宗仁的阴谋》,这位当年的国民党代总统看到了。60年代中期,他与夫人郭德洁从美国回到中国,定居于北京史家胡同,从此深居简出,极少会客。看到沈醉的文章,李宗仁很是诧异,便通过他昔时的秘书找到沈醉,邀请他来家里做客。按照沈醉的理解,关于蒋介石准备暗杀的事,李宗仁肯定想了解得更详尽一些,所以,一俟在主人的客厅坐定,沈醉便滔滔不绝起来。

“我担任保密局云南站站长不久,突然接到毛人凤给我的一封急电:立即赴宁,另有重用。我当即由昆明直飞南京,被安排在军统招待美国人的诚庐招待所。当天下午,毛人凤赶来诚庐,一进客厅,即关上房门,通知卫士任何人不得进来。未待入座,他就贴着我的耳朵说,委员长要你来南京,是要你主持暗杀李宗仁的事。他又说,我原本把这件事交给行动外长叶翔之,后来委员长知道叶翔之是个文人出身,连枪都打不准,这才指名点姓地把你从千里之外叫回来。”

“毛人凤交代完毕,便领我去见蒋介石。在黄埔路官邸,他正坐在沙发上等我们。与往常相比,这次见面,我觉得蒋介石特别和蔼可亲。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和我握手,先问云南局势,再问家庭情况,然后才言归正传。他问我知不知道要我来南京的任务,我说毛局长已经告诉我了。他又问我对这个任务有什么意见,我说效忠领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很满意我的回答,连说好好好,并且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共产党是迟早可以打败的,而内部捣乱比共产党更难对付。他要我绝对保守秘密,一切从速布置……”

李宗仁打断沈醉的话,问道:“蒋先生与你谈话的时候,提到过‘李宗仁’抑或‘副总统’三个字没有?”“没有。”沈醉回答得很肯定,而且解释得很清楚,“我知道,蒋介石为了除去和他争夺总统宝座的对手,是希望我在执行命令时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并准备事败之后将我抛出去当替罪羊的。所以从他嘴里,决不会说出叫我去杀某某某的话。”李宗仁听得聚精会神,追问:“那么,我问你,暗杀行动的取消,也是蒋先生授意的吗?”沈醉想了想:“这倒不是。由于时局紧张,淮海战役中蒋介石的精锐部队全军覆灭,为了缓和矛盾,他不得不宣告退位。以后李先生出任代总统,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李宗仁迟疑了一下,说:“老实告诉你吧,看到你的文章,我开始是不大相信的。听了你的谈话,我现在完全相信了。你还不知道吧?我和蒋先生是换过帖的兄弟,他当时口口声声欢迎我去南京,没想到他准备干掉我。我过去一直尊重他,直到今天,还是称他蒋先生。今后,我再也不这样称呼他了!”

李宗仁越说越生气,郭德洁却笑眯眯地走过来:“沈先生,你写的东西,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内幕没有写出来,我给你补充一下。”她告诉沈醉,李宗仁和她回到南京不久,蒋介石夫妇请他们吃饭,盛情款待。饭桌上,宋美龄首先提出,把以她的名字命名的“美龄”号专机送给他们夫妇使用,因为她和蒋介石已经有了另一架“中美”号专机。蒋介石随后也说“美龄”号的设备如何好,飞行如何安全等等。郭德洁又说,她当时很想坐这架专机去杭州、上海玩玩,但由于李宗仁天天忙于见客、开会,老是抽不出时间,所以他们一次也没有坐过,“我们如果坐过一次的话,恐怕就别想再坐第二次了!”李宗仁瞪了郭德洁一眼:“不要瞎猜,说话要有证据!”沈醉微微笑道:“证据就在我的手里。由我主持的暗杀行动定了若干方案,其中一项就是只要李宗仁夫妇乘飞机飞出南京,我立即带两架战斗机把它击落!只是过去不知道,这项暗杀行动居然是蒋介石夫妇亲自安排的!”李宗仁又瞪了沈醉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从表情看得出来,他的内心已经苦不堪言。

“我们谈点别的吧。”李宗仁点燃一支烟,重重地抽了几口,“你们在共产党监狱改造的时候,张淦和你在一起吗?”“在一个大组,不在一个小组,他所在的小组组长是廖耀湘。”沈醉回答得很谨慎,他知道张淦是李宗仁的爱将,担任着国民党第三兵团也就是桂系兵团司令,但是不知道李宗仁现在想问什么,又不想问什么。“谁是组长跟张淦没有关系。”李宗仁似笑非笑,“我只是听说,同是国民党战犯,你们在监狱还分成几派。蒋先生,不,蒋介石的嫡系将领仗着人多势众,专门欺负地方杂牌,把我们桂系部队的张淦弄来大会批斗,有这回事吧?”沈醉虽不是嫡系将领,却也是军统要员,所以他想申辩几句:“情况不完全是这样。张淦已经病故,我不能说他不是,但是那次批斗大会,确实是他自己的原因造成的。研究《易经》,就像黄维发明永动机,个人爱好,无可厚非,但张淦偏偏要和共产党领袖相提并论,说什么全世界只有两个人懂《易经》,一个是毛泽东,一个是他自己……”

李宗仁再次打断沈醉的话:“我就不相信张淦这样说过,那不是他的语言,更不是他的性格。好了、好了,人死无对证,我和你在这里争论什么?六十耳顺,我七十多了,还有什么听不进去的。今日请沈先生来,无非就是核实一点儿事情,好给自己一个交代。我活得糊涂,可不能死得不明白啊!”沈醉本想告辞,见李宗仁情绪低落,不免要安慰几句:“李先生一世英明,尤其在抗战时期,以第五战区司令长官统率三军,血战台儿庄,保卫徐州城,打出了军威,也打出了国威,正可谓彪炳千秋,彰显万代呀!”李宗仁果然笑了:“作为军人,这辈子能主战台儿庄,此生足矣。话说回来,此役若是没有嫡系将领汤恩伯、关麟征助阵,也将一事无成。老实说,我对所谓嫡系并无成见,怪只怪国民党军队山头林立,积怨太深,深到不能自拔的时候,就变成了仇恨。我是不愿意把仇恨带进棺材里去的,所以请沈先生回去,代我问候问候杜聿明、黄维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