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陈平安肆无忌惮地挑衅,稚圭没由来地有些惊恐。

不过一日不见,这陈平安究竟是发生了何种变化?

为何刚刚仅仅只是揍了一顿宋集薪,这身上气势就有了如此大的转变?

这陈平安又是如何得知自己与其有过契约?

微微皱了皱琼鼻的稚圭,立即就闻见了陈平安身上逸散而出的后天污秽浊气。

这让稚圭眼瞳瞬间惊颤,差点就要掩饰不住她的那颗金色竖瞳龙眼了!

陈平安居然靠着一口先天之气,完完全全地驱逐了体内的后天浊气?

这不是极境武夫之路吗?

这抓不住丁点福缘的陈平安,哪来的先天之气?

又是如何自我摸索走向这条至强武夫之路的?

本命瓷碎裂的陈平安,怎可能有此造化?!

这些福缘造化,本就该像掌中砂砾般,从陈平安指缝中漏出才对!

她王朱选错了主人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面色难看的稚圭,忽视了陈平安的挑衅眼神,压低声音道:

“陈平安,你是个武夫了?”

稚圭声音虽轻,但落在鼻青脸肿的宋集薪耳中,却无疑是个惊天霹雳!

陈平安,是个武夫了?

凭什么?

他宋集薪如今都还是个凡夫俗子,凭什么陈平安这个泥腿子能成武夫?

他不服!

宋集薪强行睁开眼睛,看向身前笼罩初升日光之下的陈平安。

此时陈平安虽然个头不高、皮肤黝黑,一副泥腿子的模样,但不知为何,宋集薪却在陈平安身上,感觉到一种‘有我无敌’的霸道之势!

这道并不算伟岸的身影,再次在宋集薪心里刻下了深深的一痕!

不自觉流出泪来的宋集薪,只觉心中酸楚无比。

他会住到这简陋的泥瓶巷中来,本就是觉得自己生活糟糕至极,但早年丧父丧母的陈平安,过得比他还要糟糕,这才让他能所有慰藉。

况且住在陈平安隔壁,他总能得到些奇奇怪怪的好处。

比如王朱,比如某天不请自来的四脚蛇,比如某个酒壶,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但如今,陈平安却是先他一步踏上了修行路,这让他倍感打击。

就好像一位平时念书不如你之人,忽有一日,成为光芒万丈的状元,而你,却仍旧在阴暗的角落里念着‘之乎者也’一般。

这大概就是嫉妒。

没错,他宋集薪就是嫉妒陈平安!

陈平安若是一辈子都是那个没出息的陈平安,那他宋集薪顶多看个乐子罢了。

可现在,陈平安有出息了,那他宋集薪就看不下去了!

深深的恨意自宋集薪眼中透出。

他想陈平安死!

不管什么手段,他都想要陈平安死!

似是察觉到宋集薪的杀意,再度转过头来的陈平安,讥笑一声,挥动起拳头就要了结宋集薪的卿卿性命。

见状,尚未吞食龙气完毕的稚圭,瞳孔瞬间变作金色竖瞳,就欲违反小镇规矩,强行出手。

就在这时,一声悠悠叹息响在了众人耳边。

然后此间的一切都像是凝固的画面般,动也不动。

这便是止境。

这便是坐镇此地的十四境圣人,齐静春的手段。

下一刻,本来坐在乡塾草堂书屋内的中年儒士齐静春,便元神出窍远游,飘然来到了泥瓶巷之中。

作为此地的‘临时’主人,齐静春对于小镇内的动静,实际上是了如指掌。

只是有的时候,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能动。

随着甲子年限的接近,如今的骊珠小镇就像是一个布满了裂痕的瓷瓶。

而身为持瓶者的齐静春,若是随意乱动,那么这个瓷瓶的碎裂速度就会加快。

但如今,他却是不得不动了。

他看得出来,莫名有了机缘的陈平安,是真的想杀了释放出杀念的宋集薪。

眼前这位脸色漠然的少年,在一夜之后,似乎是想通了自己想要什么。

现在的他根本就不像是出生于陋巷、成长于乡野的无知者,而更像是一位坚定的求道者。

只是少年如今的道,齐静春并不认同。

以杀止杀,乃是最后的无奈之举啊。

更何况陈平安杀了这位实为大骊皇帝私生子的宋集薪,将会使骊珠洞天加速破裂。

当然,除了这个主要原因外,齐静春也不是没有私心。

毕竟宋集薪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学生,命也不该绝于此。

思量片刻的齐静春,挥了挥手。

天地凝滞的运转,再次流畅如初。

接着陈平安就听到了叹息之后的,第二句话:

“可以了。”

可陈平安却是不闻不问,照样出拳。

我辈武夫,既要出拳,那就不惧天地鬼神!

眼见陈平安的重拳就要落在宋集薪的脑袋上。

身形虚幻的齐静春再叹一声,不得不亲自送出一缕清风,柔和地托起了陈平安的拳头。

然后再次施展止境,仅留己身和陈平安可自由活动。

而出拳之后,心意无碍的陈平安,这才转过头来,看向那位虚无缥缈的齐静春、齐先生。

对于齐先生,陈平安并无怨意,他有的只有尊重。

既然齐静春要保宋集薪,那陈平安自然愿意给他这个面子。

反正今日之后,他与宋集薪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今日杀宋集薪用拳头,他日恐怕只用念头就够了。

所以收拳的陈平安,看也不看快要吓尿的宋集薪,直接对着齐静春抱拳道:

“齐先生。”

看着刚刚还十分决绝、誓杀宋集薪的陈平安,如今却是变得如此恭敬。

齐静春心中忽地一动,想要听一听陈平安的看法。

“我阻了你杀人,你为何不恼?”

重新站直身体的陈平安,淡然一笑:

“我要杀他,是因为他想要杀我。”

“与其等他日后做手脚,不如在这里杀了一了百了。”

“可齐先生不同,我去学塾蹭课,先生从未赶我,所以我视先生为老师。”

“我父母走得早,因此当师为父。”

“先生认为宋集薪罪不至死,那就是不该死,所以我不会恼,也不会气。”

听完陈平安所说的道理,齐静春心中惊讶更甚。

陈平安或许自身意识不到,但身为文圣弟子的齐静春却十分明白,这便是文圣所谓的顺序之理。

本来还想跟陈平安好好讲讲道理的齐静春,倒是先被陈平安的道理说服了。

陈平安这是代他先生,替他又上了一课啊。

可惜,现在他齐静春已无了再收取关门弟子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