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结束了,可是吉里安诺的战争才刚刚开始。在两年的时间里,萨尔瓦多·吉里安诺成了西西里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主宰着西西里岛的西北部。蒙特莱普雷镇成了他那块地盘的心脏。他控制着皮亚尼-德格雷西、博尔盖托和帕尔蒂尼科,还有那个充满杀气的柯里昂,当地居民的凶悍在西西里都是出了名的。他的势力范围即将延伸到特拉帕尼,现在已经威胁到蒙雷阿莱以及西西里的首府巴勒莫。罗马的新一届民主政府悬赏一千万里拉要他的人头,吉里安诺一笑置之,继续充满自信地在许多城镇活动。偶尔他甚至还到巴勒莫的几家餐厅用餐。离开之前他总要在盘子底下压一张字条,上面写道:“这是为了证明图里·吉里安诺想到哪儿就能到哪儿。”

吉里安诺把卡马拉塔山脉的纵深地带变成了自己固若金汤的堡垒。他对山里的所有洞穴和秘密通道都了如指掌。他觉得在这里他是不可战胜的。他特别喜欢观赏蒙特莱普雷的景色以及蔓延至特拉帕尼和地中海的帕尔蒂尼科平原。在远处大海的映衬下,薄暮变成了蓝色,他可以看见希腊神庙的废墟、橘子林、橄榄园以及西西里西部的稻谷。透过望远镜,他可以看见那些上了锁的路边神龛,那里面是积满尘垢的圣人雕像。

他率领人马下山,到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打劫政府的车队,掠抢在铁路上运行的火车,抢富婆的珠宝首饰。每逢宗教节日,那些赶着彩绘图案大车的农民都对他和他的手下人表示敬意,起初那些人还很害怕,后来就对他们充满了尊重和热爱。他把抢劫来的东西分给他们,无论是牧人还是劳工,大家都得到过他的好处。

他的耳目遍及整个乡村地区。夜晚孩子们做祷告时,总要祈求圣母玛利亚“保佑吉里安诺不受宪兵的伤害”。

这一片乡村地区养活了吉里安诺和他的人。这里有橄榄林和橘子林,还有葡萄园。这里有许多羊群。当他的人来抢几只羊的时候,牧羊人把头转开装作没看见。在这样的地形上,吉里安诺的行动好像幽灵,完全融入了西西里蓝天和地中海相互照映的蔚蓝之中。

山里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可是吉里安诺的队伍在不断壮大。到了夜间,卡马拉塔山脉的山坡上和山谷里,燃烧的篝火有几十堆。他的人借助篝火的亮光在擦拭武器,缝补衣服,在附近的山间小溪中洗衣服。在准备集体晚餐时,有时会发生争执。西西里的每个村庄有一套烹饪方法:在做墨鱼和鳗鱼时选用的配料不同,做番茄汤所放的调料也不一样。就连在香肠要不要蒸的问题上也有分歧。倾向于用刀杀人的人喜欢洗衣服,绑匪喜欢烹调和缝纫,抢劫银行和火车的人总喜欢擦枪。

吉里安诺要求大家都挖防御壕沟,建立覆盖范围很大的监听哨,这样就不至于遭到政府军的突然袭击。有一天,在挖壕沟的时候,他们挖到一副巨大的动物骨架,大得超出了他们的想象。那一天,赫克特·阿多尼斯来,给吉里安诺带来一些供他学习的图书,因为现在吉里安诺对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感兴趣。他看的书涉及科学、医药、政治、哲学以及军事技术。每隔几个星期,赫克特·阿多尼斯就给他带来好几袋图书。吉里安诺把他带到那副动物骨架出土的地方。阿多尼斯看见他们茫然的样子之后微微一笑。“我不是给了你许多历史书吗?”他对吉里安诺说,“一个对人类过去两千年历史一无所知的人,是一个在黑暗中生活的人。”他停顿了一下。阿多尼斯说话的嗓音很动听,是一个教授授课时的声音。

“这个骨架是迦太基的汉尼拔使用的战争机器的遗骸。两千年前,他率领军队翻越这些大山去进击罗马帝国。这是他的一头经过训练、用于作战的大象的骨架。在这个大陆上以前并没有大象,所以罗马军队肯定被吓得不轻。可是这些大象并没有给汉尼拔带来什么优势。罗马人终究战胜了他,把迦太基人打得一败涂地。这些山里的鬼魂太多了,被你发现了一个。你想想,图里,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一个鬼魂的。”

吉里安诺确实思考了整整一夜。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历史上的幽灵,他觉得挺高兴。如果自己被人杀害,他希望最好是死在这个大山里。他居然突发奇想,想到自己受了伤,爬进千万山洞中的一个并从此消失,直到后来被人偶然发现,就像汉尼拔的这头大象一样。

这年冬季,他们多次变换营地。他们的队伍有时一分散就是几个星期。他们寄宿在亲戚家、友好的牧人家或者睡进贵族人家又空又大的谷仓里。这个冬季的大部分时间,吉里安诺都在看书,进行策划,还多次与赫克特·阿多尼斯促膝长谈。

初春,吉里安诺和皮肖塔来到通向特拉帕尼的公路上。他们看见路上有一辆大车,车的侧面画着最新的传奇故事。他们第一次看见上面画着吉里安诺的故事。画面是俗气的大红色,画的是吉里安诺正躬身从公爵夫人手上摘下祖母绿戒指。画面的背景人物是端着机枪的皮肖塔,正在威胁几个吓破了胆的武装人员。

也正是在这一天,他们第一次同时扎上了特制的腰带——金质的腰带扣呈矩形,上面蚀刻的图案是一只翱翔的老鹰与一只雄踞的狮子。这两根腰带扣是他们的军械师西尔韦斯特罗打造的。他把它们送给了吉里安诺和皮肖塔。这成了他俩在这支队伍中领导地位的象征。吉里安诺总是系着它,而皮肖塔只有与吉里安诺在一起的时候才系,因为他经常化装到城镇与乡村去,有时甚至还进入巴勒莫。

到了夜晚,回到山里,吉里安诺把皮带取下来,仔细把玩着这个金质腰带扣。左侧的雄鹰像个身披羽毛的人,右侧的雄狮蹲坐着,它的前爪——与鹰的双翼一起——支撑着一个金丝圈,看起来就像在共同转动一只世界之轮。他对这只狮头人身的造型特别感兴趣。空中之王与地面之王一起被蚀刻在质地较软的黄金上。吉里安诺认为那只鹰是他自己,那只狮子是皮肖塔,而那个圆圈则是西西里。

几百年来,绑架富人一直是西西里的家庭手工业。绑匪通常都是黑手党的恶棍,他们在绑架之前先送上一封信。这种先礼后兵的做法避免了非常麻烦的细节安排,迫使对方提前支付赎金。这就像直接支付现金进行批发就可以打折一样,可以折扣掉一笔数量可观的赎金,因为这样做免除了令人头疼的绑架的细节安排。实际上,绑架名人的事远非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不是那些贪得无厌、非职业绑匪或浮躁懒惰、游手好闲的无能之辈干得了的;绝对不能采用美国人那种鲁莽轻率、自杀式的做法,他们败坏了这个行当的名声。在西西里,就连“绑架[4]”这个词也不用,因为除非连成人一起绑来,没人会只绑架一个小孩索要赎金。你怎么说西西里人都可以:天生的罪犯,杀人如麻,像土耳其人一样狡猾奸诈,他们的社会落后时代三百年……但是有一点却是无可辩驳的:西西里人爱护儿童,不,他们简直把儿童看成了偶像。所以在西西里没有“绑架”的说法。他们会“邀请”某个富人前去做客,就像去住豪华酒店一样,但他必须支付房钱和饭钱,否则他们是不会放他走的。

在过去几百年中,这个“家庭手工业”形成了一套规矩。价钱总是可以商量的,黑手党可以充当中间人。对愿意合作的“客人”,他们从来不施用暴力。对请来的“客人”,他们尊重有加,以头衔相称,如“亲王”“公爵”“大人”等,即便有些土匪不怕灵魂受罚,把大主教抓来,也要尊其为“主教大人”。跟议会议员说话,他们都敬称其为“尊敬的”,虽然这些混蛋才是尽人皆知的大盗。

这是谨慎的做法,历史证明这种做法卓有成效。只要人质的尊严得到了维护,一旦被放了之后,他就不会有报复的念头。有一个经典的例子:一个公爵被释放后,带领宪兵到他所知道的匪徒藏身之地,把他们抓起来后,他还替他们支付辩护律师的费用。虽然他们因此被判了刑,公爵却出面求情,要求把他们的刑期减少一半。这是因为他们当时对他特别关照,特别有礼貌,公爵说,即使在巴勒莫的上流社会,他也没有见过如此得体的行为举止。

相反,如果人质受到虐待,被释放后就会不惜重金追踪他的绑架者,有时支付的酬金甚至超过他曾经支付的赎金。

可是在一般情况下,如果双方的行为方式比较文明,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人质就会被释放。西西里的有钱人逐渐认为,这是他们为了生活在自己喜爱的这片土地上而缴纳的非官方税。由于他们向官方政府纳税甚少,他们情愿以基督徒的忍让来承受这一不快。

稍加强迫就可以使那些横下心来拒绝或者进行无休止讨价还价的人最终作出让步。但这时也许需要砍掉一只耳朵或者一根手指。通常这种做法足以使大家恢复理智。比较惨也极少见的情况是,交还一具已被肢解或被子弹打烂的尸体,在以前还有在尸体上戳许多刀留下一个十字的情况。

但是“邀请客人”也是颇费心机的。首先要对目标进行一个时期的观察,以期将暴力降到最小的程度。在此之前,要准备好五六个藏身地点,备足所需物品,配备看守人员,因为谈判可能会拖较长时间,而且当局也可能会搜寻受害者,这些都是不难理解的。这种事情非常复杂,不是业余人士干得了的。

吉里安诺进这一行的时候,决心只盯住有钱的西西里人。实际上,他的第一个对象就是西西里最有钱有势的贵族奥洛尔托亲王。此人不仅在西西里拥有一些大庄园,而且在巴西还拥有一个真正的王国。蒙特莱普雷大多数人家的土地——他们的农场和房屋——都是他的。从政治上来说,他是最有影响力的幕后人物。罗马政府的司法部长与他关系密切,意大利前国王是他儿子的教父,唐·克罗切是他在西西里所有庄园的监管人。毫无疑问,奥洛尔托亲王付给唐·克罗切的巨额酬金还包括保护费,用来保护他个人免遭绑架和刺杀,保护他的珠宝和牛羊免遭偷盗。

身居城堡的奥洛尔托亲王非常安全。守卫城堡围墙的有唐·克罗切雇用的人,此外还有守门人以及他的私人保镖。此刻他正准备度过一个平静而愉快的夜晚,用那架巨型望远镜观察星辰。那架望远镜是这个世界上他最喜欢的东西。突然在通往观测台的盘旋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大门被冲开,四个衣着粗野、手持枪械的人冲进这个狭小的空间。亲王丢下那些无辜的星星,转过脸面对他们,并用手臂护住望远镜。当他看见泰拉诺瓦那张雪貂似的脸之后,不由得默默地向上帝祷告起来。

泰拉诺瓦彬彬有礼地对他说:“大人,我奉命前来恭请您上山和图里·吉里安诺一起度假,您要缴纳上山的食宿费用,这是我们的规矩,不过您会受到像新生儿一样的良好照顾。”

亲王想掩饰自己的恐惧。他鞠了个躬,阴沉着脸问:“我能带一些药品和衣服吗?”

泰拉诺瓦说:“我会派人来取的,我们现在得要动作快一点,宪兵很快就会来的,不过他们不是我们邀请参加这个小聚会的对象。现在请下楼,您先走,别想逃跑。四处都是我们的人,即使是亲王也没有子弹跑得快吧。”

在围墙一个偏僻的边门旁,有一辆阿尔法-罗密欧和一辆吉普车在等候。奥洛尔托亲王和泰拉诺瓦上了那辆阿尔法罗密欧,其他人全部跳上那辆吉普车,随即这两辆车就飞速驶上通往山里的那条路。它们从巴勒莫开出半小时后,在离蒙特莱普雷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所有的人都下了车。在一个供奉着圣母玛利亚神像的路边神龛前,泰拉诺瓦跪下,用手在胸前画着十字。亲王也是个教徒,他也想跪下祈祷,但还是极力控制了这种冲动,因为他担心这会被看成是软弱的表现,或被看成是他在乞求这些人不要伤害他。这五个人略略分开成星形,亲王处于中心位置。他们开始沿着一条陡峭的斜坡前行,最后走上一条进入峰峦叠嶂的卡马拉塔山山脉的狭窄小路。

他们连续行走了几个小时,其间亲王几度累得要求休息一下,陪同他的几个人都有礼貌地应允了。后来他们坐在一块巨大的花岗岩石前吃晚餐。他们吃的有白面包、粗面包、一大块奶酪以及一瓶酒。泰拉诺瓦与包括亲王在内的几个人一同分享。他有些抱歉地说:“对不起,没什么好的给你吃。等我们到了营地之后,吉里安诺会用热餐招待你,也许是鲜美的炖兔子肉。我们有个厨师原先是巴勒莫一家餐厅的。”

亲王很礼貌地表示感谢,然后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而且比他平常在丰盛的晚餐桌上的胃口还好。这番运动使他胃口大开,他多少年都不曾有过这种饥饿感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英国香烟让大家抽。泰拉诺瓦和他的手下人连声道谢,每人拿了一支,贪婪地抽起来。亲王特别注意到,他们并没有把这包香烟据为己有。所以他鼓起勇气说了一句:“有些药我是必须服的。我有糖尿病,每天要用胰岛素。”

泰拉诺瓦表现出的关心着实使他吃惊。“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泰拉诺瓦说,“我们当时可以多等一会儿嘛。不过,不管怎么说,你不用担心。吉里安诺会派人去弄的,到早上你就能有了。我向你保证。”

“谢谢你。”亲王说了一声。泰拉诺瓦瘦小的身体就像一只小灵犬,总是乖巧地蹲着,精力非常集中。他那张雪貂似的脸带着微笑,随时准备听从招呼。不过他也像一把刀片:既可以为人所用,也可能使人丧命。

接着他们继续前行。泰拉诺瓦走在星形队形的顶端,但他常常走回来与亲王聊上几句,说他们保证不会伤害他。

经过一番攀爬之后,他们终于到了一座大山的山顶。那里地势平缓,还有三堆篝火,在靠近悬崖的地方摆着一些野餐用的桌子和竹椅。吉里安诺正坐在一张桌子边上,借助美国军用干电池灯的灯光看书。他的脚边有一只装着书的帆布口袋,上面爬了很多壁虎。空气中传来持续不断的响声,亲王听出那是无数昆虫发出的嗡嗡声。吉里安诺似乎丝毫未受这声音的干扰。

吉里安诺从桌子边上站起来,彬彬有礼地迎接亲王。他身上丝毫没有猎人对待猎物的气势。不过他脸上却露出好奇的微笑,因为他在思考自己究竟走出了多远。两年前他还是个贫穷的农民,如今他居然把西西里血统最高贵、最有钱的人抓来听候他的发落。

“你吃饭了吗?”吉里安诺问,“为了让你在我们这里过得更愉快一些,你还需要些什么?你得和我们待上一段时间。”

亲王承认自己饿了,还解释说他需要胰岛素和一些药品。吉里安诺朝悬崖下面喊了一声,他手下一个人立刻沿着小路跑上来,手里端着一罐热腾腾的炖肉。吉里安诺让亲王详细写下所需药品的名称。他说:“我们有个卖药的朋友在蒙雷阿莱。无论我们什么时候去,他都会给我们开门。明天中午你就有药了。”

等亲王吃完之后,吉里安诺领他走下斜坡,进入一个小山洞。洞里有个用稻草打的地铺,上面还放着床垫。两个跟在他们后面的土匪都拿着毯子,亲王惊讶地发现他们甚至还拿着白床单和一个鼓鼓的大枕头。吉里安诺注意到他的惊讶神情,随即说:“你是一位尊贵的客人,我会竭尽全力让你在这儿愉快地度过一个不长的假期。如果我手下的人对你有什么不恭,请你告诉我。他们都得到严格的指示,要完全尊重你的地位以及你作为西西里爱国者的名誉。现在好好睡一觉,你明天需要运用全部的体力,因为我们要长途跋涉。赎金通知已经发出,宪兵将大批出动进行搜索,所以我们必须走得离这儿远远的。”

亲王对他的好意表示感谢,接着就问赎金要多少。

吉里安诺哈哈大笑。他那年轻的笑声和稚气未脱的英俊面容使亲王非常高兴。可是听到吉里安诺的回答之后,那股高兴劲儿立刻**然无存。“你们政府悬赏一千万里拉买我的人头,如果赎金达不到这个数目的十倍,对大人您将是个侮辱。”

亲王吃了一惊,他不无讥讽地说:“我希望我的家人能像你这样看得起我。”

“这个还可以商量。”吉里安诺说。他走了之后,两个土匪替他把床铺好,然后就坐到洞口外面去了。虽然虫子的声音不绝于耳,奥洛尔托亲王却睡了一个多年未曾有过的好觉。

吉里安诺忙了一个晚上。他派人到蒙特莱普雷去拿药品;他当时谎称去蒙雷阿莱,对亲王没有说实话。接着他派泰拉诺瓦去修道院找曼弗雷迪院长。他希望请院长出面主持赎金的谈判,当然,他知道院长也必须通过唐·克罗切才能出面。不过院长是一个最佳的中间人,而唐·克罗切也将得到自己的那份佣金。

谈判过程将是漫长的,而且各方都知道一亿里拉这样的数目是不可能全额支付的。奥洛尔托亲王很有钱,但是从以往的经验来看,第一次开价一般不会是实价。

奥洛尔托亲王被绑架的第二天过得非常愉快。他们进行了一次并不艰辛的长途跋涉,来到大山深处一座被遗弃的农舍。吉里安诺俨然是一所舒适大宅的主人,好像一个殷实的财主因国王突然御驾光临那样感到荣幸。目光敏锐的吉里安诺看见奥洛尔托亲王在为自己那身衣服的现状而苦恼。看着那套花了大价钱精工制作的英国式西服被磨破,他感到非常惋惜。

“你真的那么在意穿在皮肤外层的衣服吗?”吉里安诺毫无鄙弃之意,坦诚而好奇地问道。

亲王历来喜欢说教,现在他们两个人有的是时间。于是他跟吉里安诺大谈了一通面料上乘、做工考究、穿着得体的衣服如何能够提升一个人的气质,他自己就是个例子。他谈到伦敦的裁缝,说他们非常势利,把意大利的公爵比作共产党人。他谈到各种不同的面料、高超的手艺以及多次试穿所花的时间。“我亲爱的吉里安诺,”奥洛尔托亲王说,“这并不是钱的问题,不过圣罗沙利知道我花在这套衣服上的钱足以使西西里的一家人过上一年,而且还能给他们的女儿办嫁妆。但是我必须去伦敦。我必须花几天时间和裁缝在一起,听任他们的摆布。这是一种不愉快的经历。所以这套衣服被弄成这样我很惋惜。这是无法替代的。”

吉里安诺非常同情地打量着亲王,接着问道:“为什么你和你们这个阶层的人把奢华的衣着,对不起,或者说把得体的穿着看得这么重要?就连现在,在大山里,你还扎着领带。我们进了这个房子后,我注意到你把上衣扣子扣上了,好像有个公爵夫人等着要见你似的。”

奥洛尔托亲王虽然政治上守旧,而且像西西里的大多数贵族一样,丝毫没有经济公正感,可是对下层人士却有一种认同感。他觉得他们和自己一样也是人,凡是为他干活、举止得体、比较本分的人,他都不会亏待他们。在他的城堡里,仆人都喜欢他。他对待他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家庭成员。他们过生日的时候总能收到他送的礼物,每逢节日他总要款待他们吃一顿。在举行家宴的时候,只要没有客人在场,站在桌子旁伺候的用人就可以参加这个家庭的讨论,就贵族家庭的问题发表自己的意见。这种情况在意大利并不少见。下层阶级的人只有在为自己的经济权利作斗争的时候,才会受到残酷的对待。

此时此刻亲王对吉里安诺也是这种态度。他觉得把他抓来的这个人是他的仆人,只不过是想分享他的生活,一个非常有钱有势的人那种令人羡慕的生活。亲王突然意识到,他可以把被绑架的这段时间变得对自己有利,这样他也不至于白白地支付赎金。但是他知道他必须非常谨慎,必须既不屈尊俯就,也要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魅力。他知道自己必须坦率、真诚,尽可能不要持怀疑态度。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能指望得到更多的东西,因为吉里安诺可能从弱势突然转变成强势。

于是奥洛尔托亲王认真、坦诚地回答了吉里安诺的问题。他笑着说:“你为什么要戴那枚祖母绿戒指,还有那个金皮带扣呢?”他等待对方回答,可是吉里安诺只是笑了笑。亲王接着说:“我娶了一个比我还有钱的女人。我有权力,也有政治责任。我在西西里有不少庄园,我通过妻子在巴西买了一座更大的庄园。在西西里,只要我把手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来,就会有人来吻。即使在罗马,我也有很高的声望。因为在那座城市里,金钱万能。大家的眼睛都会看着我。我觉得很奇怪——我什么也没做,何以会如此呢?但这是我要保持的,而且必须保持,因为我不可能让这样一个公众人物出丑。就连外出打猎的时候,即使我穿得像个村野陋夫,也必须保持贵族的形象,要像个外出打猎的有钱有地位的人。有时候我非常羡慕像你和唐·克罗切这样的人,把权力印在自己的头脑里,放在自己的心上。你们的权力是靠自己的勇气和智慧获得的。我去伦敦找最好的裁缝,基本上为的也是这个目的,这是不是很可笑?”

听了这番精辟的侃侃而谈,吉里安诺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实际上,吉里安诺感到有意思的是,他们两个人竟然在一起吃饭,在一起谈论西西里长期以来的磨难以及罗马政府的软弱无能。

亲王以前听说过唐·克罗切希望让吉里安诺跟他干,于是想从中撮合一下。“我亲爱的吉里安诺,”他说道,“你怎么不和唐·克罗切联手共同治理西西里呢?他有长者的智慧,你有年轻人的理想。毫无疑问,你们两个人都是热爱西西里的。对我们大家来说,未来是个危险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你们为什么不能联手呢?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世事正在发生变化。共产党人和社会党人都希望削弱教会的力量,摧毁血缘关系。他们竟敢说政党的责任感比热爱自己的母亲、照顾自己的兄弟姊妹还重要。如果他们赢得大选并且把这些政策付诸实施,那怎么办?”

“他们永远不可能赢,”吉里安诺说,“西西里人永远不会投他们的票。”

“不要说得这么肯定,”亲王说,“你还记得西尔维奥·费拉吗?他是你儿时的朋友。像西尔维奥这样的好小伙子应征去当兵打仗,回来的时候却成了深受激进思想影响的人。这些激进思想的鼓吹者承诺提供免费的面包、免费的土地。无知的农民就像毛驴一样,跟着挂在前面的胡萝卜走。他们很可能把票投给社会党人。”

“我不喜欢基督教民主党人,但是我会不遗余力地防止社会党人执政。”吉里安诺说。

“只有你和唐·克罗切可以确保西西里的自由,”亲王说,“你们必须联手。唐·克罗切把你看成他的儿子一样——他是真心喜欢你。而且只有他才能防止你和黑手党发生严重冲突。他理解你在做自己必须做的事;我也这样理解。不过即使现在这样,我们三个人也可以合作,共同维护我们的命运。否则,我们都将走向失败。”

图里·吉里安诺不由得生气。有钱人竟然如此傲慢!他以极具杀伤力的平静语气说:“你的赎金问题还没有谈妥,你就提出要建立联盟。你的命也许还保不住呢。”

那天夜里,亲王觉睡得很不好。不过吉里安诺并没有表现出进一步的恶意,在随后的两个星期里,亲王过得很有收获。由于每天的运动和新鲜空气,他的健康状况大为好转,他的体质也增强了。虽然以前他一直比较瘦,腰部依然聚集了不少脂肪,现在这些脂肪已经消失。从身体状况来说,他的感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

他在精神上也非常愉快。有时候他随便走一走,吉里安诺不在,只有他和看护他的人在一起,他就只好和那些大字不识、没有文化的人交谈。他们的品行让他刮目相看。这些土匪中大多数人很有礼貌,淳朴而有尊严,而且一点也不愚钝。他们对他总是以公爵相称,对他的要求总是给予方便。他以前从来没有和他的西西里同胞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他发现他对自己的故土和人民产生了新的感情。最后谈成的赎金为价值六千万里拉的黄金,通过唐·克罗切和曼弗雷迪院长来支付。在释放他的前一天晚上,吉里安诺为他举行了一次宴会,他手下的几个头领和二十个最重要的成员出席作陪。为了庆祝这一时刻,他们从巴勒莫弄来香槟,大家都祝贺他即将获得自由,因为他们都逐渐喜欢上了他。最后,亲王祝酒说:“我曾经在西西里最高贵的人家做过客,但是我从来没有受到如此盛情的款待,没有见过如此的殷勤好客,也没遇到过像这里的大山中如此有礼貌的人。我睡觉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我吃饭也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香。”他稍事停顿,接着又笑着说,“买单的费用是高了些,但是从来好货就不便宜嘛。”这句话引来一阵笑声,其中尤以吉里安诺的笑声最为响亮。可是亲王注意到,皮肖塔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大家都为他的健康干杯,并举杯为他祝福。这将成为亲王终生难忘的夜晚,成为一次愉快的记忆。

第二天早晨是个星期天,亲王被送到巴勒莫的大教堂。他进入教堂参加了清晨的弥撒,并作了感恩祈祷。他穿的衣服和他被绑架那天的一模一样。为了给亲王一个惊喜,同时也为了表达对亲王的敬意,吉里安诺把他的英式西服送到罗马,请最好的裁缝进行了织补和清洗。

第十三章

西西里的几个黑手党老大要求面见唐·克罗切。唐·克罗切是首领的首领,但实际上他并不直接领导其他人。他们各有各的领地。黑手党很像中世纪的王国:实力强大的“王公”们纠集在一起,支持势力最强大的那个成员进行战争,公认此人为名义上的统治者。但是与古代王公们一样,他们的支持是要国王争取到的,他们要战利品作为奖赏。唐·克罗切不是靠武力领导其他人,而是靠他的智慧、领袖气质以及平生所受到的“尊敬”。他把大家不同的利益集中起来,变成共同的利益,使所有人都能受益。

唐·克罗切与这些人打交道必须非常谨慎,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私人武装,有暗杀、绞杀、投毒的人,还有用可怕的短筒猎枪直接杀人的枪手。他们在这个方面的力量与他旗鼓相当,所以克罗切才想把图里·吉里安诺拉到自己的门下,让他统领自己的武装。这些人生来就很聪明,其中有些人是西西里地区最狡猾的。对于克罗切扩展自己的势力,他们并没有嫉妒,他们相信他,也信赖他。但是智者千虑,也难免会有失误。他们认为克罗切对吉里安诺的执著是他大脑严密结构中唯一一环失误。

唐·克罗切安排了一场豪华午宴招待六位头领,地点就在巴勒莫的安全性与保密性较好的尤姆波尔托饭店的花园里。

首领中最厉害和坦率的是比萨奎诺镇的唐·夏诺。他同意代表其他人发表意见,话说得很客气但毫不留情面,这也是黑手党高层会议的规矩。

“我亲爱的唐·克罗切,”唐·夏诺说,“你知道我们大家都很敬重你。你使我们和我们的家人获得了新生。你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说出实话完全是为了你好。图里·吉里安诺这个土匪的势力已经太大了。我们过分抬举了他。这小子乳臭未干,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从受我们保护的那些声名显赫的委托人那里抢劫珠宝,从最富有的地主那里抢走橄榄、葡萄和谷物。现在他终于对我们表现出不恭,我们不能坐视不管了。他明知奥洛尔托亲王受我们的保护,却偏偏绑架了他。可是你还在继续迁就他,继续向他示好。我知道他实力强大,可我们不是比他更强大吗?如果我们再容忍下去,他不是就会变得更加肆无忌惮?我们一致认为现在是时候解决这个问题了。我们必须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来削弱他的力量。如果我们对他绑架奥洛尔托亲王的事置之不理,我们就会成为整个西西里的笑柄。”

唐·克罗切点点头,似乎对这番话表示赞同,但却没有吱声。在场地位最低的圭多·昆塔纳以近乎哀求的语气说:“我是蒙特莱普雷的镇长,是友中友的一员,这大家都知道,可是没人来找我进行仲裁或者主持公道,也没有人给我送礼。蒙特莱普雷镇在吉里安诺的控制之下。他容我住在那里,为的是不得罪你们各位。可是我没法生存,也没有任何权力,我只是个傀儡。只要有吉里安诺在,友中友就无法在蒙特莱普雷立足。我并不害怕这个年轻人。在他还没有当土匪之前,我见过他。我不觉得是他一个值得害怕的人。如果大家同意,我准备除掉他。我已经制订了计划,只要你们批准,我就去执行。”

卡尔塔尼塞塔镇的唐·皮杜和皮亚尼-德格雷西镇的唐·阿尔扎纳点头表示赞同。唐·皮杜说:“有什么为难的呢?凭我们的力量,我们可以把他的尸体送到巴勒莫大教堂,然后像参加婚礼一样去参加他的葬礼。”

维拉穆拉镇的唐·马尔库齐、帕尔蒂尼科的唐·布奇拉以及唐·阿尔扎纳也都表示赞同。现在,他们就等着唐·克罗切表态。

唐·克罗切抬起大脑袋。他说话的时候,那张长着大鼻子的脸依次看了看每个人。“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所说的我也有同感,”他说道,“但是我觉得你们低估了这个年轻人。他的才智超越了他的年龄,而他的勇敢不亚于在座的你我,想杀掉他可不容易。而且我觉得将来还可以利用他,不单单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我们大家。共产主义的鼓吹者正在鼓动西西里人,他们狂热地期待出现第二个加里波第,所以我们一定不能让他们把吉里安诺变成他们的救星。如果让这些野蛮人来统治西西里,后果我就不必多说了。我们必须劝说他与我们一起战斗,我们的地位还不巩固,还不能用暗杀的办法推翻他的势力。”他先是叹了口气,接着喝了口酒,咽下嘴里的面包,动作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给我这个面子吧,让我最后再劝劝他,如果他拒绝,那你们就去做你们必须要做的事。我三天之后给你们回话,让我去作最后一次努力,争取达成一个理智的协议。”

第一个点头表示同意的是唐·夏诺。不管怎么说,有哪一个理智的人会这么沉不住气,不能等三天再杀人呢?等他们走了之后,唐·克罗切派人把赫克特·阿多尼斯请到他维拉巴镇的家里。

唐·克罗切态度强硬。“我对你的教子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对这个小个头的阿多尼斯说,“现在他不跟我们合作就是跟我们作对,绑架奥洛尔托亲王是对我直接的侮辱,但是我愿意既往不咎。他毕竟还年轻,我记得自己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么血气方刚的。我一直这么说,在这一点上我很钦佩他。相信我,我很器重他的才干。如果他愿意帮助我,我会非常高兴。但是他必须认清自己的位置。我们还有其他一些首领,他们就不那么钦佩他,也不那么理解他。我是没有办法阻挡他们的。你去找你的教子,把我的话转告他。最晚明天,你把他的回话告诉我。我不能再等了。”

赫克特·阿多尼斯害怕了。“唐·克罗切,我知道你是大人大量。图里过于任性,年轻人都太相信自己的力量。他现在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如果他向你们宣战,我知道他是赢不了的,但是那样会造成十分可怕的损失。我们能不能答应给他一点什么好处?”

这个龙头老大说:“我向他保证,他在黑手党会有一个很高的地位,他会赢得我的忠诚和关爱。毕竟他不能一辈子待在山里。他总有一天会想要回到社会中,在自己家人的怀抱中过着合法的生活。等那一天来到的时候,我将是西西里唯一能保证他获得赦免的人。能这样做将是我最大的快乐。我的话是真心实意的。”唐·克罗切说这话的时候,不容你不相信他,也不容你拒绝他。

赫克特·阿多尼斯到山里去见吉里安诺的时候,心里非常矛盾,也非常害怕,他决定和他的教子打开天窗说亮话。他希望吉里安诺理解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爱是第一位的,甚至高于他和唐·克罗切的结盟。他到达的时候,在靠近悬崖的地方已经摆好了椅子和折叠桌。只有图里和阿斯帕努坐在那里。

阿多尼斯对吉里安诺说:“我必须跟你单独谈。”

皮肖塔气恼地说:“小个子,图里可从来不对我保密。”

阿多尼斯没有理会他的侮辱,他平心静气地说:“如果图里愿意,他可以把我跟他说的话告诉你,这是他的事,但是我不能告诉你,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吉里安诺拍了拍皮肖塔的肩膀。“阿斯帕努,让我们两个单独待着吧,如果是应该让你知道的事,我一定告诉你。”皮肖塔迅速站起身来,瞪了阿多尼斯一眼,随即走开了。

过了好一阵儿,赫克特·阿多尼斯才开始说话。“图里,你是我的教子,打你小时候起,我就一直很喜欢你。我当过你的老师,给你书看,你变成土匪,我帮助过你。在这个世界上,你是少数几个让我觉得活着很有意义的人。可你却默许你的表弟阿斯帕努侮辱我。”

吉里安诺难过地说:“除了我的母亲和父亲,我最信赖的人就是你。”

“还有阿斯帕努,”赫克特·阿多尼斯满是责备地说,“他变得太残暴了,你还能相信他?”

吉里安诺看着他的眼睛,脸上露出平静而诚恳的表情,这使阿多尼斯不得不佩服。“是的,我必须承认,我更信任阿斯帕努,但是从小我就爱你,是你用书本和智慧解放了我的思想。我知道你用自己的钱接济了我的父母,在我遇到麻烦的时候,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但是我知道你和友中友纠缠不清,我想这也许是你今天来找我的原因。”

阿多尼斯又一次对他教子的直觉感到钦佩,他把情况向图里作了说明。“你必须和唐·克罗切和解,”他说道,“法兰西国王、两西西里王国的国王、加里波第,甚至墨索里尼,都没有能够完全铲除黑手党,你不要指望能打赢他们。我恳求你与他们和解。开始的时候你必须服从唐·克罗切,不过谁也不知道你未来的地位。我所说的,以我的名誉和你母亲的性命保证——她是我们两个都热爱的人,唐·克罗切相信你的能力,真心喜欢你这个人。你将成为他的继承人,他的义子。但是这次你要按他的规矩来。”

这个年轻人前思后想了一阵,接着慢慢严肃认真地对他的教父说:“首先我要谢谢你的一片好意,这个条件非常诱人。可是现在我决心要解放西西里的穷人,我认为黑手党和我的目标不一样。他们服从于有钱人和罗马政客,而这些人是我的死对头。我们走着瞧吧。当然,我绑架了奥洛尔托亲王,触犯了他们,但是我依然让昆塔纳活着,因为我瞧不起他。我容忍唐·克罗切是出于对他的尊敬。把这一点告诉他。还有,告诉他我祈祷有朝一日我们会变成平等的伙伴,我们的利益将不再发生冲突。至于他的那些头领,他们想干什么就悉听尊便,我不害怕他们。”

赫克特·阿多尼斯把这一番话告诉唐·克罗切的时候,心情非常沉重。唐·克罗切点点他那狮子般的脑袋,好像这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在随后的一个月中,有过三次暗杀吉里安诺的行动。第一个行动的是圭多·昆塔纳。他像波吉亚家族的人一样计划周密。吉里安诺下山时经常走的一条路的两旁是茂盛的草地,昆塔纳把一大群羊赶到了草地上,三个看守羊的人外表与普通牧羊人无异,都是柯里昂本地人,而且都是昆塔纳的老朋友。

有大约一个星期时间,每当这几个牧羊人看见吉里安诺从路上过来的时候,都要很有礼貌地跟他打招呼,而且按照传统请求吻他的手。吉里安诺和他们进行友好的交谈,牧羊人经常是他这支队伍的临时成员,而且他一直在发展新的成员。每次外出他几乎都要带保镖,所以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危险。经常跟他出来的是阿斯帕努,因为他一个人至少能顶两个。这些牧羊人身上都没有带武器,再说了,他们穿的衣服很单薄,也藏不了武器。

这几个人把短筒猎枪和子弹带都绑在羊肚子下面,并把这些羊混在羊群中。他们想等吉里安诺单独一个人或者带保镖不多的时候下手。可是皮肖塔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羊群和这几个牧羊人的友善行动产生了怀疑,于是通过自己的耳目了解情况,有人认出这几个人是昆塔纳雇用的杀手。

皮肖塔当机立断,带领十个亲信把这三个牧羊人包围起来。他对他们严加盘问,问他们这个羊群的主人是谁,他们替人放羊有多长时间了,他们的老家在哪里,他们的父母亲和妻子儿女叫什么名字。这几个人的回答似乎很坦率,但是皮肖塔有证据证明他们在撒谎。

搜查结果发现武器藏在羊身上,被羊毛掩盖着。皮肖塔本想把抓住的这几个人处决掉,但是吉里安诺没有同意,因为毕竟他们的行动未遂,而且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昆塔纳。

“记住了,”皮肖塔对这几个牧羊人说,“我要你们像巴勒莫最可爱的女店员那样尽职尽责,就像你们能得到一笔佣金似的。另外代我向圭多·昆塔纳问好,并向他致谢。”

唐·夏诺的行动没有进行精心策划。他派了两个人去秘密贿赂帕萨藤珀和泰拉诺瓦,要他们反对吉里安诺。可是他无法理解的是,像帕萨藤珀这样残暴的人怎么会忠于吉里安诺。这一次吉里安诺还是不同意杀人。不过帕萨藤珀用棍子把这两个人狠狠揍了一顿,然后才把他们放回去。

第三次行动又是昆塔纳指使的,这一次吉里安诺失去了耐心。

蒙特莱普雷镇新近来了个神父,是个游方修道士,身上有多处圣痕。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在当地教堂做完弥撒祈祷后,向众人展示了身上的圣伤。

这个神父姓多达纳,他高高的个子,有一副运动员的身板,脚蹬一双有裂痕的皮靴,身穿黑色长袍,走路步履轻快。他的头发浅黄中透着白色,虽说年纪不大,但脸上却布满了皱纹,呈现核桃般的褐色。不到一个月,他就成了蒙特莱普雷镇的传奇人物,因为他不辞艰辛地工作:帮助当地农民收割庄稼,批评那些在街上调皮捣蛋的孩子,到生病的老年妇女家中走访,让她们忏悔自己的罪过。有一个星期天,在弥撒祈祷之后,他站在教堂外面,等玛丽亚·隆巴尔多·吉里安诺走过来时,他挡住她问他能为她儿子做点什么,对此,她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你肯定在为他那不死的灵魂担心,”多达纳神父说,“下次他来看你的时候,你来叫我过去,我要听他忏悔。”

玛丽亚·隆巴尔多虽然是个教徒,但对神父却没有好感。不过这个人给她的印象不错。她知道图里肯定不会进行忏悔,不过也许他会喜欢一个对他的事业有同情心的神父。她对神父说她会把话带给儿子的。

多达纳神父说:“我甚至愿意到山里去帮助他,这个你也告诉他。我唯一的使命就是拯救那些可能下地狱的灵魂,一个人做什么是他自己的事。”

一个星期后,图里·吉里安诺回来探望母亲。她敦促他去见见这个神父,做一次忏悔。也许多达纳神父会施给他圣餐。如果他忏悔了自己的罪过,她心里会好受些。

图里·吉里安诺很感兴趣,这反而使她母亲感到惊讶。他同意跟这个神父见面,并让阿斯帕努·皮肖塔跟他去教堂,再护送他回家。多达纳神父的出现果然证实了吉里安诺的怀疑:此人的行动干练,像个习惯动武的人,精力十分充沛,对吉里安诺的事业太过同情。

玛丽亚·隆巴尔多说:“我去为你和这位神父准备咖啡和吃的。”说罢她就去了厨房。

“你可以在这里听我忏悔。”图里·吉里安诺笑着说。

多达纳神父看了阿斯帕努·皮肖塔一眼。“你的朋友必须离开这个房间。”他说道。

图里哈哈大笑。“我的罪过是公开的,每一家报纸上都登过,除了一件事之外,否则我的灵魂是纯洁的——我必须承认我这个人生性多疑,我想看看你胳膊下面夹的箱子里有什么东西。”

“施圣餐用的圣饼,”多达纳神父回答说,“我来拿给你看。”他开始打开那只木箱,而就在这时候皮肖塔的手枪已经顶住了他的后脑勺,吉里安诺从神父手上接过箱子。这时他们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吉里安诺把那只箱子打开,在天鹅绒的衬垫上,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支烤蓝冲锋手枪。

皮肖塔看见吉里安诺按捺住内心的怒火,脸气得煞白,一圈清晰的眼白也变黑了。

吉里安诺把箱子关上,抬头看着神父。“我想我们应当一起去教堂祈祷,”他说道,“我们为你做一次祈祷,我们也为昆塔纳做一次祈祷,我们将祈求上帝驱除昆塔纳心中的邪恶,还有你心中的贪婪。他答应给你多少钱?”

多达纳神父并不担心——其他没有成功的杀手都被轻易释放了。他耸耸肩,而后笑了笑。“政府的悬赏之外再给五百万里拉。”

“价钱不低啊,”吉里安诺说,“你想赚钱,这我不怪你。可是你欺骗了我母亲,这是我不能容忍的。你真是神父吗?”

“我?”多达纳露出鄙弃的神情,“从来都不是,不过我想没人会怀疑我的。”

他们三个人一起沿着街道往前走。吉里安诺拎着那只木箱,皮肖塔跟在后边。他们走进教堂后,吉里安诺让多达纳神父在祭坛前跪下,从木箱里拿出那支冲锋手枪。“给你一分钟时间祈祷吧。”吉里安诺说。

第二天早晨,圭多·昆塔纳起床后准备去咖啡馆喝早咖啡。他打开屋子的门,一个巨大的黑影挡住了清晨的阳光,他吓了一跳,紧接着一个巨大的、粗制滥造的木十字架倒向屋子里,险些把他砸倒。钉在十字架上的,是被子弹打成蜂窝的多达纳神父的尸体。

唐·克罗切在默默地反思这些失败。他已经警告过昆塔纳,要他必须尽好镇长的职责,否则蒙特莱普雷镇就得自生自灭。吉里安诺显然已经忍无可忍,他也许会对黑手党发动一场全面的战争。从吉里安诺的报复行动中,唐·克罗切看到了一个胜利者的自信。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而且必须成功。唐·克罗切知道现在到了他必须最终表明立场的时候了。明知道这样不明智,他也十分不情愿,但还是找来了他最信赖的杀手,这个人叫斯特凡·安多里尼,人称“魔鬼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