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的复活节那天早晨,天气晴好。西西里像是盖上了一块鲜花地毯,摆在巴勒莫建筑物阳台上的大盆里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人行道的缝隙中也有红色、蓝色和白色的花朵。就连老教堂两侧的人行道也不例外。大街上熙熙攘攘,人们正前往巴勒莫大教堂参加九点钟的大弥撒,届时红衣主教将亲自分发圣餐。附近四乡八镇的农民都来了。他们身穿黑色丧服,带着妻子和孩子,用典型的复活节早晨的问候语与他们见到的人打招呼:“基督复活了。”图里·吉里安诺以同样传统的方式作出回应:“赞颂主的圣名。”

吉里安诺和他的手下头一天晚上就潜入了巴勒莫。他们穿着黑衣,一副朴素的农民打扮,不过他们的上衣宽松而肥大,因为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冲锋手枪。吉里安诺对巴勒莫的街道了如指掌。在六年的土匪生涯中,他经常潜入这座城市,指挥绑架有钱的贵族,或者在有点名气的餐厅用餐,然后把挑衅的字条压在盘子下面。

吉里安诺进城从来没遇到过危险。他在街上行走的时候,卡尼奥·西尔韦斯特罗下士始终不离左右。在他前面大约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两个人,街对面有四个人,此外离他身后二十步还有一个二人小组。如果宪兵拦住吉里安诺要他出示证件,就会很自然地成为这些人的目标,遭到这些人毫不留情的枪击。只要他走进一家餐馆,他的保镖们就会占据其他的餐桌,把整个餐厅挤得满满的。

这天早晨,吉里安诺带了五十个人进城,其中包括阿斯帕努·皮肖塔、下士和泰拉诺瓦;帕萨藤珀和斯特凡·安多里尼留守。当吉里安诺和皮肖塔进入大教堂的时候,他手下的四十个人也跟了进去。下士和泰拉诺瓦等十人在教堂后面的几辆用于撤离的车上。

主持弥撒的红衣主教身穿白底带金色条纹的法袍,脖子上挂着一枚大十字架。他悦耳的嗓音让教堂充满了不可亵渎的神圣氛围。大教堂里有基督和圣母的大型雕像。吉里安诺用手指在刻有基督爱心的圣水盆里蘸了蘸。他跪下的时候,看见教堂那巨大的穹隆以及沿墙摆放的一排排玫瑰红色的还愿蜡烛,烛光照亮了诸圣徒的雕像。

吉里安诺的人在离祭坛较近的地方沿墙边散开。座位上坐满了虔诚的信众,农村人穿着黑衣服,城里人则穿着节日盛装。吉里安诺突然发现身边的圣母与众使徒的雕像,不禁对它的精美感叹不已。

修士和祭坛助手在吟唱,信众们低声回应着,祭坛上奇异的亚热带花卉释放着芳香,求取圣餐者无比虔诚,吉里安诺深深地被此情此景触动。他上次参加弥撒活动是五年前的复活节早晨,那时理发匠弗里塞拉背叛了他。现在这个复活节的早晨,他感到失落和害怕。他不止一次对即将被处死的敌人说:“我以上帝和西西里的名义处决你们。”然后等他们低声向上帝祈祷,祈祷词跟他现在听到的一样。在短暂的瞬间,他真希望自己能让他们像基督一样复活,是他把他们打入了永恒的黑暗深渊,他希望自己能把他们解救出来。这个复活节的早晨,他也许不得不让红衣主教加入他们的行列。这个主教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不仅欺骗了他,而且背叛了他,成了他的敌人。在这座大教堂里,他的弥撒做得再动听也没有意义了。现在就让红衣主教向上帝忏悔是否不合时宜?难道红衣主教就不会威风扫地吗?他会放下架子对吉里安诺坦白自己的背叛行为吗?

弥撒活动已接近尾声;虔诚的信徒纷纷走向祭坛的护栏接受圣餐。吉里安诺的几个手下正跪在靠墙的地方接受圣餐,因为前一天他们在修道院向曼弗雷迪院长做过忏悔,直到这次弥撒结束他们都是纯洁的。

信众们为基督的复活感到高兴,也为自己洗清了罪过而感到高兴。他们走出教堂,穿过广场向大街走去。红衣主教走到祭坛后边,助手把大主教的锥形法冠给他戴上。法冠让他的个子看上去似乎高了一英尺。法冠上精致的黄金漩涡装饰熠熠发光,照着他那张西西里人轮廓分明的面庞,人们感到的是他的权势,而不是神圣。在一群修士的簇拥下,他开始前往教堂里的四个私人祈祷处进行传统祈祷。

第一个祈祷处是罗杰国王一世的墓,第二个是弗里德里克皇帝二世的墓,第三个是亨利四世的墓,第四个是安葬着弗里德里克皇帝二世的皇后康斯坦齐娅骨灰的墓。这些陵墓都是白色大理石建造,上面镶着漂亮的马赛克。此外还有一个单独的祈祷处,那就是供奉着重达一千磅的圣罗沙利雕像的银质神龛。圣罗沙利是巴勒莫的保护神,每逢她的圣日,巴勒莫人就抬着她的雕像在街上游行。在这个神龛里安葬着巴勒莫的所有主教,红衣主教辞世后也将安葬在这里。这里是他停留的第一站。就在他跪下祈祷的时候,吉里安诺和他率领的人把他和他的随从团团围住。吉里安诺的人还封锁了神龛的所有通道,这样就不可能有人去报警。

红衣主教站起身正视他们。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皮肖塔。他想起了这张脸,但却不是现在的模样。现在这张脸属于一个魔鬼,前来索取他的灵魂,在地狱炙烤他的肉体。吉里安诺说:“大人,你现在是我的俘虏。如果你照我说的做,就不会受到伤害。你将作为我的客人进山过复活节,我保证你在那里能吃到跟宫殿里一样的美味佳肴。”

红衣主教怒不可遏地说:“你竟敢率领武装人员擅闯上帝的殿堂!”

吉里安诺哈哈笑起来。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他敬畏的情绪顿时一扫而光。“我敢干的事还多着呢,”他回答说,“我还敢斥责你违背了自己神圣的诺言。你答应过要赦免我和我的人,可是你没有信守这个诺言。现在你和教会要为此付出代价。”

红衣主教摇摇头。“我不会离开这个神圣的地方,”他说,“有胆量你就杀了我。这样你就名扬世界了。”

“这样的荣誉我早就有了,”吉里安诺说,“现在如果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会先杀掉这里的修士,然后把你绑起来,把嘴塞上。如果你乖乖地跟我走,其他人都不会受到伤害。一个星期之后你就能回到这个教堂里来。”

红衣主教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朝吉里安诺示意的那个神龛门口走去。这道门通向大教堂的后面,吉里安诺手下其他几个人已经强行控制了主教的专用轿车和司机。

那辆黑色轿车装饰着复活节花束,散热器罩两侧插着教会的小旗。吉里安诺的人还征用了其他知名人士的汽车。吉里安诺引导红衣主教进入那辆黑色轿车,然后在主教身边坐下。他的两名手下跟着坐进轿车后座。阿斯帕努则坐到司机旁边的座位上。随后这个车队就穿越城市的大街小巷。车队从宪兵巡逻队旁边开过的时候,宪兵还向他们敬礼。红衣主教按吉里安诺的命令挥手表示谢意。在一段比较荒凉的路上,他让主教下车。吉里安诺的另一拨人正带着一副为红衣主教准备的担架在等着他们。他们丢下那些车辆和司机,全部遁入一片花海,消失在大山之中。

吉里安诺言而有信。在卡马拉塔山的岩洞里,红衣主教吃到的东西跟他在宫殿里吃的一样好。那些土匪对他颇为畏惧,对他的神圣权威敬重有加,每端上一道菜,都要请他赐福。

意大利报纸纷纷表示极大的愤慨,而西西里民众则是两种情感交加:他们对亵渎行为感到极度恐惧;但对宪兵遭到的羞辱感到幸灾乐祸。但是他们感到最骄傲的是:吉里安诺,一个西西里人挫败了罗马。吉里安诺现在成了最“受尊敬的人”。

每个人都想知道:吉里安诺绑架红衣主教想得到什么?答案很简单:一笔可观的赎金。

圣教会毕竟是以守护生命为己任的,所以没有屈从于吝啬的贵族和富商的讨价还价。教会立即支付了一亿里拉的赎金。但是吉里安诺还有一个目的。

他对红衣主教说:“我是个农民,没有受过信徒的教育。但是我从来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诺言。而你,一个天主教会的红衣主教,穿着法袍,戴着十字架,可是你却像个异教徒摩尔人,对我说了谎。你的神职救不了你的命。”

主教顿觉双膝发软。

吉里安诺继续说:“你的运气很好。我请你来还有一个目的。”接着他让红衣主教看了他的遗嘱。

现在红衣主教知道自己已经逃过了一劫,他所受过的训练告诉他,等着他的就是上帝的惩罚了。他感兴趣的是这个遗嘱中的文件,而不是吉里安诺对他的斥责。他看见自己写给皮肖塔的字条之后,不由感到一阵怒气,随即在胸前画起十字来。

吉里安诺说:“我亲爱的红衣主教,现在你已经知道这个文件了,回去告诉教会和特雷扎部长。你已经看见了证据,证明我有能力摧毁基督教民主党政府。我的死将是你们最大的不幸。这份遗嘱我将存放在一个你们得不到的安全地方。如果他们有任何人怀疑我,叫他们去问问唐·克罗切,看看我是怎样对待自己的敌人的。”

红衣主教被绑架一个星期之后,拉韦内拉离开了吉里安诺。

三年来,他都是从那个地道爬到她家去的。在她的**,从她的身体、温存和庇护中,他得到了享受。她从无怨言,除了想给他快乐,她别无所求。

可是,这天晚上的情况截然不同。他们做完爱之后,她说她要搬到佛罗伦萨一个亲戚那里去。“我的心太脆弱,”她告诉他说,“承受不了你面临的危险。我梦见你在我眼前遭到枪杀。宪兵打死我丈夫的时候就像打死一只牲口,就在自己家的房子前面。他们不断地向他的身体开枪,把他打成了血淋淋的马蜂窝。我梦见你也遭到了这样的不幸。”她把他的头拉向自己的胸脯说,“听,听听我的心跳。”

他听了。他听见她的心在怦怦乱跳,一股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她丰满的**下面的皮肤有点咸味,那是她内心恐惧而沁出的汗的咸味。她在哭泣。他抚摸着她浓密的黑发。

“你以前从来没有害怕过,”吉里安诺说,“什么都没有改变嘛。”

拉韦内拉使劲摇摇头。“图里,你变得太鲁莽了。你树了很多敌,而且都是强敌。你的朋友都害怕你。只要有人敲门,你母亲就吓得脸色煞白。你不可能永远逍遥。”

吉里安诺说:“但是我没有变。”

拉韦内拉又开始哭泣。“啊,图里,你变了。你现在动不动就杀人。我不是说你很残酷;你对死已经毫不在乎了。”

吉里安诺叹了口气。他看出她非常害怕,他感到一阵无法理解的悲伤。“这么说你一定要走,”他说道,“我给你足够的钱,这样你就可以在佛罗伦萨生活。总有一天这一切都将过去。那时候就再不会有杀戮了。我有自己的计划。我不会永远当土匪。那时候我母亲夜晚就能睡安稳觉。我们就能再次生活在一起。”

他看得出她不相信他。

第二天早晨他离开之前,他们再次云雨了一番,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热情疯狂地在一起。

第二十三章

图里·吉里安诺终于做了一件任何政治家和宪兵想做却没有做到的事情。他使意大利所有政党为达成一个共同的目标联合了起来:消灭图里和他的武装。

1949年7月,特雷扎部长向报界宣布要组建一支五千人的特种宪兵部队,名称是剿匪特种部队,但他没有专门提吉里安诺。报纸很快就指出这是政府狡猾的遮遮掩掩,因为它不希望造成吉里安诺是主要目标的印象。各报都兴高采烈地表示支持,并称赞执政的基督教民主党采取这一有魄力的步骤。

全国的报纸对特雷扎组织这支五千人特种部队的天才构想感到惊讶。这支部队将全部由单身汉组成,这样就不会留下寡妇,也不会留下任何可能成为威胁目标的家庭。这支部队有突击队、伞兵、装甲车、重武器,甚至还有飞机。穷得叮当响的土匪们能抵挡这样的部队吗?这支部队将由意大利的二战大英雄乌戈·卢卡上校指挥,他曾经与德国传奇将军隆美尔并肩作战。报纸称他是“意大利沙漠之狐”,擅长游击战,他的战术和战略会把初出茅庐的西西里乡村青年图里·吉里安诺打个措手不及。

报纸还用少量篇幅轻描淡写地提到弗雷德里科·韦拉尔迪被任命为全西西里的警察局局长。对弗雷德里科·韦拉尔迪警督的历史人们不甚了了,只知道他是特雷扎部长亲自挑选来助卢卡上校一臂之力的。

就在一个月前,唐·克罗切、特雷扎部长和巴勒莫的红衣主教举行了一次重要会议。红衣主教向他们说了吉里安诺的遗嘱以及那些该死的证据。

特雷扎部长如坐针毡。必须在特种部队完成使命之前,毁掉那些证据。他真希望自己能够收回成命,暂停特种部队的集结,但是他的政府受到左翼政党的压力,他们说政府在庇护吉里安诺。

对于唐·克罗切来说,那份遗嘱不过使问题变得稍微复杂一点而已,丝毫没有改变他的决心。他要除掉吉里安诺的决心早已下定:他的六个首领遭到杀害,他已经别无选择。但是吉里安诺不能死在友中友或者他本人手上。吉里安诺是个响当当的英雄,即使对友中友来说,杀死他也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因为,这样一来西西里人的仇恨就会集中到他们头上。

唐·克罗切意识到,不管怎么说,他都必须照顾到特雷扎的需要。毕竟他想扶持这个人来当意大利总理。他对部长说:“我们的事情必须这样做。当然你也是被逼无奈。你必须缉拿吉里安诺。我保证能让那些文件变成一堆废纸,但是在这之前,你还要先让他活着。”

部长忧心忡忡地点点头。他按下内部通话系统的按钮,以命令的口气说:“让那个警督进来。”几秒钟之后,一个高个子走进房间。他身材细长,一双目光冷峻的蓝眼睛。他的衣着很讲究,还有一张贵族似的脸。

“这位是弗雷德里科·韦拉尔迪警督,”部长说,“我很快就要宣布由他担任西西里安全警察的首脑。他将与派到西西里的部队负责人进行协调。”他分别把两个人介绍给对方,并对韦拉尔迪解释了那份遗嘱及其对基督教民主党政府的威胁。

“我亲爱的警督,”部长说,“我要求你把唐·克罗切当成我在西西里的个人代表。你要向他提供他所需要的任何信息,就像对我一样。你明白吗?”

警督用了较长时间来消化这项特别要求。他终于明白了。他的任务是向唐·克罗切通报剿匪部队与吉里安诺作战的所有计划。唐·克罗切将把这些信息提供给吉里安诺,这样他就可以逃脱被抓捕的厄运,直到这位龙头老大觉得结束吉里安诺的土匪生涯已经不会引起任何危险的时候为止。

韦拉尔迪警督说:“我是不是要把所有信息都提供给唐·克罗切?卢卡上校精明得很——他很快就会怀疑有人在走漏风声,也许他会把我排除在他的军事会议之外。”

“如果你遇到什么麻烦,”部长说,“就让他来找我。你真正的任务是搞到那份遗嘱。在完成这项任务之前,你要让吉里安诺活着,让他自由活动。”

警督把冷峻的蓝眼睛转向唐·克罗切。“我很乐意为您效劳,”他说,“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弄明白。如果还没有销毁那份遗嘱,就活捉了吉里安诺,我该怎么办?”

唐·克罗切丝毫没有含糊其词。由于他不是政府官员,所以可以直言不讳。“那将是一场令人无法承受的灾难。”

报纸称赞任命乌戈·卢卡上校为剿匪特种部队司令是一个让人振奋的选择。报上仔细介绍了他的军旅生涯、他的英勇军功、他的战术才干、他稳重孤僻的个性以及他对失败的憎恶。报上说他是一只凶猛的小斗牛犬,是对付西西里暴行的克星。

卢卡上校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仔细研究有关图里·吉里安诺的所有情报资料。特雷扎部长发现卢卡上校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身边堆着许多文件夹,里面有各种报告和旧剪报资料。部长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带兵去西西里,他语气温和地说他准备组建一个参谋班子,并且说不管这要用多长时间,吉里安诺肯定还会在那里。

卢卡上校用一个星期时间研究那些报告并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吉里安诺在游击战方面是个天才,有一套独特的作战方法。他只让二十名干部跟在身边,其中包括他的几个头领——他的副手阿斯帕努·皮肖塔,他的贴身保镖卡尼奥·西尔韦斯特罗,还有主管情报工作、负责与唐·克罗切及黑手党网络进行联络的斯特凡·安多里尼。泰拉诺瓦和帕萨藤珀有自己的一伙人,在没有联合行动的情况下,他们可以独立行动,不受吉里安诺的直接指挥。泰拉诺瓦负责执行绑架计划,帕萨藤珀专门抢劫火车和银行。

上校清楚地看出,吉里安诺的组织最多不会超过三百人。但是他不明白吉里安诺怎么能存在六年,怎么能够打败当地的宪兵、几乎完全控制了西西里的西北部?他和他的手下人怎么能躲过大批政府武装力量的搜山?唯一的可能就是:吉里安诺在有需要的时候从西西里的农民中招募了额外数量的人。当政府搜山的时候,这些业余土匪就会躲到镇上和农场里,像普通农民那样生活。这样看来,蒙特莱普雷镇的许多居民也是这支武装的秘密成员。但最重要的是吉里安诺深得民心;他被人出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毫无疑问,如果他公开号召革命,就会有数以千计的人啸聚在他的大旗之下。

最后还有一件事他不明白:吉里安诺神出鬼没。他在一个地方出现,接着就好像蒸发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卢卡上校越看越有兴趣。接着他发现有件事他可以马上采取行动来对付。也许这件事看起来微不足道,但从长远来看却至关重要。

吉里安诺经常给报纸写信,信的开头总是:“你们一直想让我相信我们不是敌人,如果真是这样,你们就会把这封信公之于世。”接着他就针对他近期的土匪行为大放厥词。在卢卡上校看来,开头那句话是一种威胁、一种强迫。信的内容是敌人的宣传。信上解释了绑架、抢劫的原因,以及那些钱是怎样分给西西里穷人的。当吉里安诺与宪兵发生激战,并打死一些人的时候,他总要发出一封信,解释说在战争中军人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他会直接呼吁宪兵不要作战。还有一封信是在杀了六个黑手党首领之后写的,信上解释说,只有那样做农民才能得到法律和道德赋予他们的土地。

卢卡上校感到震惊的是,政府居然允许这些信件发表。所以他特别请求特雷扎部长授权他在西西里进行军事管制,这样就会切断吉里安诺与支持他的民众的联系。

他寻找的另一个信息就是吉里安诺有没有相好的女人,不过他一无所获。虽然有报告说土匪去巴勒莫逛妓院,还说皮肖塔是个玩女人的高手,而在过去六年中吉里安诺过的却是一种无性的生活。作为一个意大利人,卢卡上校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他在蒙特莱普雷肯定有个女人,只要找到她,大功的一半就告成了。

他还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吉里安诺和他的母亲之间有着深厚的依恋。吉里安诺对父母双亲都很孝顺,但对母亲却特别尊敬。卢卡上校特别记住了这一点。如果吉里安诺真的没有女人,他们就可以利用他母亲布设诱捕他的陷阱。

当这些准备工作做完之后,卢卡上校组建了一套参谋班子。最重要的安排是任命安东尼奥·佩伦兹上尉做他的副官兼侍卫。佩伦兹上尉身材魁梧,体形偏胖,慈眉善目,性情随和。但是卢卡上校知道他特别勇敢,说不定将来能救他一命也未可知。

1949年9月,卢卡上校率领第一批两千人的增援进驻西西里。他希望这样就够了。他不想带五千人马去,那样就太抬举吉里安诺了。他认为吉里安诺不过是个土匪,应当比较容易对付,而且不会要多长时间。

他第一步下令不许西西里的报纸再刊登吉里安诺的来信。第二步是以与儿子同谋的罪名逮捕了吉里安诺的母亲和父亲。接着他在蒙特莱普雷逮捕和拘留了两百余人进行审讯,说他们是吉里安诺土匪队伍的秘密成员。所有被逮捕的人都被押送巴勒莫,关进由上校的人森严戒备的监狱。采取这些行动的根据是仍在沿用的墨索里尼法西斯政府的法律。

吉里安诺家的房子遭到了搜查,那两条秘密地道被发现。拉韦内拉在佛罗伦萨被捕。不过她说她根本不知道有地道的事,所以几乎立即就被释放了。韦拉尔迪警督放她出去,并不是因为相信她,而是希望吉里安诺去找她。

意大利的报纸简直把卢卡上校捧上了天;现在终于有一个“严肃”的人了。特雷扎部长对自己的知人善任沾沾自喜,在收到总理给他的热情赞扬之后更是喜不自胜。只有唐·克罗切无动于衷。

开头的一个月,图里·吉里安诺研究了卢卡的种种行动以及宪兵的部署。上校的精明使吉里安诺非常钦佩:禁止报纸刊登他的来信,从而切断了他和西西里民众的重要联系渠道。但是对于上校不分青红皂白地逮捕蒙特莱普雷的民众——对有罪的和无辜的不加区别——他的钦佩继而变成了仇恨。对于自己父母的被捕,吉里安诺更是起了冷酷的杀意。

吉里安诺在卡马拉塔山脉深处的洞穴中坐了两天。他制订了自己的计划,对他所了解的卢卡上校的两千名宪兵进行了自己的分析。至少有一千名宪兵驻扎在巴勒莫及其周边地区,等着他去营救自己的父母。还有一千人集中在蒙特莱普雷、皮亚尼-德格雷西、圣朱塞佩-亚托、帕尔蒂尼科和柯里昂几个镇以及周边地区。那里的许多人都是他们的秘密成员,可以招募他们来打仗。

卢卡上校把他的总部设在巴勒莫,所以不会轻易受到袭击。必须想办法引蛇出洞。

图里·吉里安诺把自己的愤怒注入到制订战术计划的行动中。在他看来这些计划都有一个清楚的数学模式,就像小儿的游戏那样简单。这些计划往往都能奏效,如果不能奏效,他总是能遁入大山之中。但是他知道这一切都有赖于准确无误的行动,所以每个细节都要进行周密安排。

他把阿斯帕努·皮肖塔找到自己的洞穴,跟他讲了自己的计划。过后,再让他找来其他头领——帕萨藤珀、泰拉诺瓦、西尔韦斯特罗下士和斯特凡·安多里尼——分别向他们说明他们各自的任务。

巴勒莫的宪兵总部负责发放西西里西部各部队的军饷。每个月都有一辆重兵守卫的运钞车到镇上和地区的总部给驻军发钱。所发放的都是现金,每个军人的薪饷——包括里拉纸币和硬币,都分毫不差地放进一只信封里。这些信封被放进带隔槽的板箱,再装到一辆曾被美军用于运送武器的车里,然后把车门锁好。

这辆车的司机配备了一把手枪,他身边的军需官带了一支步枪。这辆满载着数百亿里拉的卡车离开巴勒莫的时候,在它前面保驾的是三辆巡逻吉普车,每辆车上四个人,而且都架着机枪。此外还有一辆运兵车,车上有二十名手持冲锋手枪和步枪的人。在运钞车后面是两辆指挥车,每辆车上六个人。所有的车上都配备了无线电通信设备,可以随时呼叫巴勒莫和邻近的宪兵兵营请求增援。他们从来没有担心过土匪会袭击这样一支车队,因为这样做无异于自杀。

一大早,运钞车队就离开了巴勒莫,它在第一站托马索那塔尔镇停了一次。然后从那儿拐上通往蒙特莱普雷的山路。军需官和他的护卫人员知道这一天将是漫长的,所以他们行车速度很快。一路上他们边吃萨拉米香肠和面包,边喝瓶子里的酒。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在前面开路的巡逻吉普车上,司机们都把枪放在脚边。车队越过最后一座小山包,下面就快到蒙特莱普雷了。他们惊讶地发现前方的道路上有一大群羊。吉普车开进羊群,车上的卫兵朝几个衣衫不整的牧羊人大声吆喝。这些当兵的都急于进入凉快的兵营里,吃一顿热饭菜,趁午休的时候脱掉军装,穿着内衣躺在**歇歇,或者打打牌。现在不可能有什么危险,蒙特莱普雷就在几英里之外,那里的兵营驻有卢卡上校的五百来人。他们可以看见身后的运钞车也开进了数不清的群羊之中,但是他们没有看见它已经开不动了,它的前面没了路。

几个牧羊人在极力为车辆清理道路。他们忙得不可开交,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运兵车在拼命按喇叭,也没有注意到那些卫兵在大喊、大笑、大声诅咒。那些当兵的依然毫无察觉。

突然,有六个牧羊人向那辆运钞车逼近。其中两个从上衣里面掏出枪来,把司机和军需官踢下了车。他们解除了这两个宪兵的武装。另外四个人把装满薪饷信封的木箱扔到车外。这伙人领头的是帕萨藤珀。他那张凶神恶煞般的脸以及粗野蛮横的动作对那些卫兵所起的威慑作用不亚于枪支。

就在几乎同一时刻,道路两侧的山坡上出现了大批手持步枪和冲锋手枪的土匪。后面两辆指挥车的车胎已经被子弹打爆。接着皮肖塔站在一辆车上。他大声喊道:“慢慢地从车上下来,不要带武器,这样你们今天晚上就可以回巴勒莫去吃面条。别想当英雄,我们拿走的不是你们的钱。”

在他们的前面,那辆运兵车和三辆吉普车已经到了最后那个小山冈的脚下,正准备驶入蒙特莱普雷,这时候负责指挥的军官才意识到后面的车子还没有跟上来。路上的羊越来越多,已经把他和车队其他车辆隔开了。他拿起无线电,命令其中一辆吉普车立即回去接应,然后打了个手势,让其他车辆停在路边待命。

那辆吉普车掉转车头,沿来时的路向山上开。它刚开到半山腰,就遭到了一阵密集的机枪和步枪火力的袭击。车上的四个人被子弹穿了许多窟窿,由于没了司机,吉普车就失去前进动力,沿着山路慢慢朝车队所在的地方滑去。

宪兵的指挥官跳下巡逻吉普车,大声命令运兵车上的人迅速下车组成一道散兵线。另外两辆吉普车见势不妙,像吓破了胆的兔子赶紧找地方隐蔽。这支力量遭到了有效压制,无法支援位于山冈另一侧的运钞车。他们甚至无法向吉里安诺的人开火。此刻吉里安诺的人正在把装满钱的信封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他们占领了有利地形,显然具有很强的杀伤火力,可以消灭任何进攻者。宪兵部队充其量也就是在隐蔽处构建一道散兵线,胡乱放几枪而已。

蒙特莱普雷的宪兵上士一直在等待军需官的到来。每到月底,他总是觉得囊中羞涩,而且他也像手下人一样,期待着晚上带几个漂亮女人和朋友,到巴勒莫的高档餐馆去饱饱口福。听见枪声的时候,他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吉里安诺总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他的巡逻队吧,何况卢卡上校在这一地区还有一支五百人的支援部队呢。

这时候上士听见贝兰伯兵营大门外传来一声巨响。一辆停在后面的装甲车发生爆炸,升起一团橙红色的火焰。接着他听见通往卡斯特尔维特拉诺和海滨城市特拉帕尼的公路方向传来密集的机枪声,随后就是从镇外大山脚下传来的连续不断的轻武器射击声。他看见自己派到蒙特莱普雷乘吉普车和步行的巡逻队纷纷逃回兵营。他逐渐意识到,图里·吉里安诺正倾其所有兵力攻击卢卡上校五百人的兵营。

在靠近蒙特莱普雷的一段峭壁顶端,图里·吉里安诺通过望远镜观察到抢劫运钞车的场面。接着他转体九十度,还能看见在镇上发生的巷战、对贝兰伯兵营的直接攻击以及在海滨公路上与宪兵巡逻队的激战。他的几位头领都干得很漂亮。帕萨藤珀和他率领的人从运钞车里拿到了钱,皮肖塔把巡逻队打得人仰马翻,泰拉诺瓦率领手下人,包括新补充的人员,对贝兰伯兵营发起攻击,并与巡逻队交火。直接归吉里安诺指挥的人留守山上的大本营。真正的魔鬼修士斯特凡·安多里尼则正在准备发动一次突然袭击。

在巴勒莫的总部,卢卡上校接到运钞车被劫的报告后,所表现出的平静使部下感到意外。但他的内心却被吉里安诺的聪明所激怒,很想知道他从哪里得到、又是怎样得到宪兵部队部署情况的情报的。在运钞车被抢的过程中,有四名宪兵死于非命,而在与吉里安诺武装的激战中,也有十人被打死。

佩伦兹上尉冲进门来的时候,卢卡上校还在接听电话,听取有关伤亡的报告。上尉激动得下巴上的肉直哆嗦,他说刚才收到的报告说,有些土匪被打伤,有一个被打死,尸体还留在战场。根据死者身上的文件、个人身份证件以及蒙特莱普雷两位居民的指认,死者不是别人,正是图里·吉里安诺。

卢卡上校一时忘乎所以,没了谨慎和理智,一股胜利的喜悦在胸中升腾。军事史上有许多伟大的胜利和高明的战术运动,但由于个人的意外也会走向反面。一颗鬼使神差、没有头脑的子弹,居然奇迹般地发现了一个大土匪神出鬼没的幽灵。不过他很快就谨慎起来。这样的运气似乎太好了。这也可能是一个陷阱。但即使是陷阱,他也要去踩一下,让设陷阱的人现身。

卢卡上校进行了各种准备,一支能够击败任何攻击的快速机动部队正整装待发。打头阵的是装甲车,跟在后面的是卢卡上校和韦拉尔迪警督乘坐的防弹车。韦拉尔迪警督坚持要去帮助确认那具尸体,但他真正的目的是看看死者身上是否真带着那份遗嘱。跟在卢卡上校那辆车后边的是运兵车,车上的人处于高度戒备,随时准备射击。为整个车队开道的吉普车多达二十辆,上面全是荷枪实弹的伞兵。驻蒙特莱普雷的部队奉命警戒通向该镇的几条道路,并在附近的山上建立瞭望哨。人数众多、携带大量武器装备的步兵巡逻队控制了整个道路的两侧。

不到一个小时,卢卡上校和他的快速机动部队就到了蒙特莱普雷。他们并没有遭到袭击;这样炫耀武力准会让土匪望风而逃。然而等待着上校的将使他大失所望。

韦拉尔迪警督看见这具躺在贝兰伯兵营救护车中的尸体,说这不可能是吉里安诺。虽然这个人被子弹打得面目全非,但还不至于使他作出错误的判断。一些被迫来看这具尸体的居民也说这个人不是吉里安诺。这无疑是个陷阱。吉里安诺肯定是希望上校只带几个护卫就匆匆赶到现场,这样就能成为伏击的目标。卢卡上校下令采取一切防范措施,但他还是急于返回巴勒莫,回到自己的总部。他想亲自向罗马方面报告当天所发生的事情,并确保无人发表吉里安诺已经死亡的假报告。他首先检查确定各小单位的人员全都在位,这样在返回的路上就不会遭到伏击,他把车队前端的一辆运动迅速的巡逻吉普车调过来,然后与韦拉尔迪警督一起坐进那辆吉普车。

上校的这个临时决定救了他们两个人的命。快速机动车队即将到达巴勒莫的时候,卢卡的指挥车处于车队的中段。这时突然一声巨响,指挥车被向上掀起十几英尺,变成燃烧的碎片散落在山坡上。紧随其后的运兵车上总共三十个人,其中八人被炸死,十五人受伤。坐在卢卡指挥车上的两名军官被炸得血肉横飞。

卢卡上校打电话给特雷扎部长,报告了这个坏消息,要求在大陆上待命的另外三千人火速开赴西西里。

唐·克罗切知道,只要吉里安诺的父母亲还被关在监狱,这样的袭击就不会停止,所以他安排把他们释放了。

但是他无法阻止继续向西西里增派部队。现在蒙特莱普雷及其周边地区已经驻扎了两千名士兵。另外还有三千人正在搜山。卢卡上校利用罗马的基督教民主党政府给他的特别权力,把蒙特莱普雷和巴勒莫地区的七百人投进了监狱。他还实行了从黄昏到第二天清晨的宵禁,居民们被限制在家里出不了门,行路的人没有特别通行证就被关进监狱。整个巴勒莫地区笼罩在官方营造的恐怖之中。

唐·克罗切发现形势变得对吉里安诺很不利后,也有些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