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彼得·克莱门扎和唐·多梅尼克一起提前吃了晚饭。如果想赶上第二天黎明的碰头,接应吉里安诺的行动黄昏时分就必须开始。他们又检查了一遍计划,多梅尼克表示同意,但是增加了一个细节:迈克尔身上不带武器。如果出了问题,即使宪兵或者保安警察抓住了他们,也无法对迈克尔进行指控,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能离开西西里。

他们在花园里喝了一坛子葡萄酒和一些柠檬汁,随后就准备动身。唐·多梅尼克吻别了他弟弟。他转身对着迈克尔,迅速地拥抱了他一下。“向你的父亲表达我的美好祝愿,”他说,“我也为你的未来祈祷。祝愿你平安无事。在未来的岁月中,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要跟我说一下就行。”

他们三人沿着码头向前走。迈克尔和彼得·克莱门扎上了那艘满载武装人员的摩托艇。小艇启动之后,唐·多梅尼克从码头上向他们挥手告别。迈克尔和彼得·克莱门扎走到下面的舱里,克莱门扎躺到一个铺位上就睡了。他忙了一整天,到第二天将近黎明的时候,他们才能到达公海。

他们改变了原先的计划。原计划从马扎拉德瓦洛飞往非洲的那架飞机将是个幌子,他们要乘船前往非洲。是克莱门扎主张这样做的,说这样他可以派自己的人去控制道路,并保护这条船,但他控制不了那个小机场。前往机场要通过的地域太大,而且飞机非常容易受到攻击;它可能还没有起飞,就成了一个死亡陷阱。伪装比速度更重要,而且在海上比在天上易于隐蔽。此外,还可以作改乘另一条船的准备;在天上要换乘飞机是不可能的。

这一天,克莱门扎一直在忙于调度人马。他把部分人员和车辆派往通向卡斯特尔维特拉诺公路上的一个集结点;此外他还派出一些人去确保马扎拉德瓦洛的安全。他每隔一小时派出一拨人,因为他不想让眼线观察到有车队通过别墅大门的异常运动。为了迷惑敌人,出门的车辆分别驶向不同的方向。与此同时,那艘摩托艇将绕过西西里岛的西南角,驶向水天线,并在那里等到黎明,然后驶向马扎拉德瓦洛港。那些汽车和人员将在那里等待他们。从那里驱车前往卡斯特尔维特拉诺最多只要半个小时,尽管他们要向北拐上通向特拉帕尼的公路——皮肖塔将在那里截住他们。

迈克尔在一张铺上躺下。他听见克莱门扎的呼噜声,不由得对他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睡觉感到佩服。迈克尔心想,二十四小时后他就到突尼斯,从那里再过十二个小时他就能回去与家人团聚了。经过两年的流放,他将拥有一个自由人的所有选择,再也不需要躲避警察,也不需要服从别人的规矩。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这要看他能否闯过此后的三十六个小时。他遐想着到美国后的头几天,要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随着小船的轻轻晃动,他感到非常轻松,很快就进入了无梦的沉睡。

魔鬼修士斯特凡·安多里尼睡得更香。

那天早上,斯特凡·安多里尼要到特拉帕尼去接赫克特·阿多尼斯教授,他先驱车去了巴勒莫。他和西西里岛警察局局长韦拉尔迪警督有一个约会,警督经常在这样的约会时向安多里尼通报卢卡上校当天的作战计划。安多里尼把情报传递给皮肖塔,再由皮肖塔转送吉里安诺。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道路两旁的原野上盛开着野花。现在就去赴约有点嫌早,所以他就在路边的一个神龛旁停下来抽根烟,然后跪在上了锁的圣罗沙利雕像的神龛前。他的祈祷很简单,也很务实,他乞求圣人保佑他免受敌人的伤害。这个星期天,他就要向本杰明诺神父忏悔并领受圣餐。此刻和煦的阳光把他那没戴帽子的头照得暖洋洋的。弥漫着浓郁花香的空气直往他鼻孔里钻,冲掉了他上颌的尼古丁,使他产生了强烈的饥饿感。他决定在与韦拉尔迪警督见面之后,到巴勒莫一家最好的餐厅美美地吃一顿早餐。

西西里岛警察局局长弗雷德里科·韦拉尔迪警督相信,他的世界最终会因神明护佑而得到安宁,他就像一个长期耐心等待的人那样,感受到道德方面的胜利,并且最终得到了回报。近一年来,他直接执行特雷扎部长的秘密指示,帮助吉里安诺成功逃脱宪兵和他的机动小分队的多次追捕。他曾多次与杀气腾腾的魔鬼修士斯特凡·安多里尼见面。这一年,韦拉尔迪警督实际上成了克罗切·马洛先生的属下。

韦拉尔迪出生在意大利北部。那里的人们通过教育使自己成才,他们遵守社会契约,相信法律和政府。在西西里工作的这些年,他逐渐对所有的西西里人都产生了鄙弃和仇恨的心理。这里的富人没有社会良知,与黑手党狼狈为奸,欺压穷人。黑手党打着保护穷人的幌子,帮着富人欺压穷人。这里的农民太傲气,他们具有以杀人为荣的自我意识,尽管他们可能因此而在大牢里度过余生。

可是现在事情就要发生变化。韦拉尔迪警督的双手终于被松了绑,他的机动小分队也可以放出去了。人们将再次看出他的保安警察和小丑般的宪兵之间的区别。

使韦拉尔迪大为震惊的是,特雷扎部长亲自下令逮捕持红边通行证的所有人,并下令将他们投入监狱。这些神通广大的通行证都是由部长亲自签发的,持证者可以通过各种路障,可以携带武器,可以免受常规逮捕。这些通行证都必须上交,尤其是签发给阿斯帕努·皮肖塔和斯特凡·安多里尼的。

韦拉尔迪准备动手了。安多里尼正在他的会客室里等着听他的情况通报。他今天将会大吃一惊的。韦拉尔迪拿起电话叫来一名上尉和四名警察。他让他们做好应付麻烦的准备。他自己也把手枪放进腰间的枪套里。他平常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从不如此。接着他让人把斯特凡·安多里尼从会客室里带进来。

斯特凡·安多里尼的红头发梳得很整齐。他穿了一件黑底带粉色条纹的上衣,白色衬衣和深色领带。不管怎么说,到警察局局长这里来是进正规场合,要表示一点尊重。他没有带枪。根据以往的经验,无论什么人走进警察总部都要接受搜身检查。他站在韦拉尔迪办公桌前面,像以前一样等他让他坐下。由于没有让他坐下,他只好站着,这时他的头脑里闪现出第一道警示。

“把你的特别通行证给我看看。”韦拉尔迪警督对他说。

安多里尼没有反应。他在琢磨这个奇怪要求的含义。按照惯例,他说了个谎。“我没带,”他说,“我毕竟是来拜访朋友的嘛。”他特别强调了“朋友”这个词。

这一下韦拉尔迪火了。他从办公桌那边绕过来,站在安多里尼面前。“你从来就不是我的朋友。我和你这样的猪在一起进餐只是奉命行事。现在你听仔细了。你被捕了。你将被关进我的牢房听候处理,而且我必须告诉你,我在地牢里有个‘卡塞塔’。如果你放聪明一点儿,那么我们明天早晨可以在我办公室平心静气地谈谈,也好让你免受皮肉之苦。”

第二天上午,韦拉尔迪又接到特雷扎部长一个电话,同时接到唐·克罗切一个更加明确的电话。几分钟后,安多里尼被从牢房押至韦拉尔迪的办公室。

安多里尼在牢房里被单独关了一夜,他仔细考虑了这次奇怪的逮捕,认为自己肯定是凶多吉少了。他进来之后,发现韦拉尔迪正在办公室来回大步走动,那双蓝眼睛露出凶光,显然是在发脾气。斯特凡·安多里尼冷若冰霜。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那个上尉和四名警察处于高度戒备,韦拉尔迪腰间挎着手枪。他知道这个警督历来对他视如寇仇,而他对这个警督也恨之入骨。如果他能够让韦拉尔迪同意把卫兵撤下去,他起码能在被他们打死之前先把这个警督干掉。他说:“我招,但是这些喽啰不能在这里。”“喽啰”是对意大利警察的蔑称。

韦拉尔迪让四个警察先出去,但是却示意上尉留下,并且给他一个随时准备掏枪的暗示。接着他全神贯注地转向斯特凡·安多里尼。

“我希望得到的情报是,怎样才能抓到吉里安诺,”韦拉尔迪说,“你最后一次与他以及皮肖塔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斯特凡·安多里尼哈哈大笑起来,他那张凶狠的脸上肌肉抽搐,露出一副怪相。长着红胡须的皮肤因冲动而涨得通红。

韦拉尔迪心想,难怪他们叫他“魔鬼修士”呢。他真的是个危险人物。他肯定还没有觉察到将要发生什么。

韦拉尔迪以平静的语调对他说:“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就让你尝尝卡塞塔的味道。”

安多里尼以鄙弃的口吻说:“你这个背信弃义的狗杂种,我是受特雷扎部长和唐·克罗切保护的。等他们把我放出去,我就把你这个条子的心挖出来。”

韦拉尔迪走上前来,抽了安多里尼两个嘴巴,一个正手,一个反手。他看见安多里尼的嘴里流出了血,眼睛喷射出怒火。他故意转过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这时候,斯特凡·安多里尼怒不可遏,把求生的本能置之度外,一把从警督腰间的枪套里把手枪抢过来,准备开枪。就在这时候,那名警官拔出枪,朝安多里尼连开了四枪。安多里尼被甩向对面的墙,接着就倒在地上。他的白衬衣被染成了红色,韦拉尔迪心想,这一下跟他的头发倒是挺相配的了。他弯下腰,从安多里尼的手里把手枪拿过来。这时候其他几名警察也冲了进来。他表扬上尉警惕性高,然后当着这位警官的面装上子弹,原来他在见面前已经取出了枪里的子弹。他不想让手下的这个上尉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以为他救了一个毫无防备的警督的命。

接着他命令手下人搜了死者的身,正如他所怀疑的,那张红边通行证是和西西里人必须携带的其他身份证件放在一起的。他接过通行证,把它放进自己的保险柜。他要亲自把它交给特雷扎部长,如果运气好,有可能把皮肖塔的也交上去。

在甲板上,有人给迈克尔和克莱门扎端来两小杯热咖啡。他俩靠着护栏把咖啡喝了。摩托艇慢慢地驶向陆地,马达声很轻,他们可以看见码头上若隐若现、针尖大小的蓝色灯光。

克莱门扎在甲板上四处走动,向武装人员和领水员下达指令。迈克尔仔细地观察那些似乎正在向他们靠近的蓝色灯光。摩托艇加快了速度,滚滚的浪涛仿佛是在驱散夜间的黑暗。天空出现了黎明前的一丝亮光。迈克尔已经可以看见马扎拉德瓦洛的码头和沙滩。远处撑在咖啡桌上五彩缤纷的遮阳伞就像一朵朵黑黝黝的玫瑰。

他们在码头上停靠的时候,有三辆汽车和六个人已在等候。克莱门扎领着迈克尔向最前面那辆车走去。这是一辆老式敞篷旅游车,里面只有司机。克莱门扎坐在前面的座位上,迈克尔坐在后边。克莱门扎对迈克尔说:“如果宪兵巡逻队把我们拦住,你就趴下。在这条路上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我们要干掉他们,然后赶紧走。”

在清晨惨白的阳光下,三辆宽体旅游车行驶在乡村道路上。这里的乡村自基督降生以来几乎没有发生过什么变化。古老的高架水槽和水管灌溉着这里的土地。天气温暖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在西西里夏季的炎热中,这些花儿已经开始凋谢。他们在古希腊城堡塞利农特遗址中穿行,迈克尔不时地看见一些神庙废墟上破碎的大理石柱。这些神庙是希腊殖民者两千多年前在西西里西部建立的。在浅黄色的光线中,这些石柱显得非常怪异,屋顶碎片就像蓝天上的雨点,随时有可能落下。在花岗岩峭壁的映衬下,是一片延绵起伏的肥沃黑土地。看不见一户人家,看不见一只动物,也看不见一个人。这一地貌特征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

接着他们掉头向北,驶上特拉帕尼-卡斯特尔维特拉诺公路。这时,迈克尔和克莱门扎更加警惕了;皮肖塔将在这条路上拦住他们,并把他们带到吉里安诺那里去。迈克尔感到异常激动。三辆旅行车放慢了速度。克莱门扎把冲锋手枪放在左侧的座位上,这样他随时可以把它拿起来对着车门外。他的两只手就放在枪上。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金色的阳光带着几分灼热。汽车保持慢速行驶,他们几乎就快到卡斯特尔维特拉诺镇了。

克莱门扎命令司机再开慢一点。他和迈克尔在搜寻皮肖塔。他们已进入卡斯特尔维特拉诺郊区,正在一条山道上爬坡。他们把车停下,以便看清下面那个小镇上的主要道路。在高处有利于观察的地方,迈克尔可以看见从巴勒莫过来的道路上车辆拥挤——都是军用车辆;街道上有大量身穿白边黑制服的宪兵。警笛声此起彼伏,但是大街上的人群似乎并没有被驱散。天上有两架小飞机在盘旋。

司机骂了一声,踩下刹车,把车停在路边。他转身问克莱门扎:“还要往前开吗?”

迈克尔内心感到一阵不安。他对克莱门扎说:“你在城里布置了多少人等我们?”

“人手不足。”克莱门扎愠怒地说,他脸上明显露出害怕的神情,“迈克,我们必须离开此地。我们必须回到船上。”

“等一等。”迈克尔说。他看见一辆驴拉的大车正朝他们这边艰难缓慢地爬着坡。赶车的是个老人,头上扣着一顶草帽。车轮、车辕和车身上都画着传奇人物故事。大车在他们旁边停下。车夫那道道皱纹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下身穿一条肥大的粗布裤子,上身套了件黑坎肩,肌肉发达的手臂一直**到肩膀。他走到他们的车前说:“您是克莱门扎先生吧?”

克莱门扎松了一口气。“祖·佩皮诺,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我的人怎么不出来给我报个信?”

祖·佩皮诺那张坚毅的、布满皱纹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你们可以回美国去了,”他说,“他们把图里·吉里安诺杀害了。”

刹那间迈克尔觉得天昏地暗,感到一阵头晕。他想到了吉里安诺年迈的父母,想到了正在美国等他的尤斯蒂娜,想到了阿斯帕努·皮肖塔和斯特凡·安多里尼,还有赫克特·阿多尼斯。图里·吉里安诺是他们生命中明亮的星光。这颗星怎么可能陨落呢?

“你能肯定是他吗?”克莱门扎语气严厉地问。

老人耸耸肩。“这是吉里安诺经常使用的手法,留下一具尸体或者一个假人来诱使警察上当,这样他就可以消灭他们。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还是毫无动静。尸体还躺在被他们打死的那个院子里。从巴勒莫来了新闻记者,带着照相机,逢人就照,连我的驴子都被照了。信不信由你吧。”

迈克尔感到难受,但还是打起精神说:“我们说什么也得进去看看。我必须弄清情况。”

克莱门扎的声音刺耳:“是死是活,我们都帮不了他了。我带你回家吧,迈克。”

“不行,”迈克尔轻声说,“我们必须进去。也许皮肖塔正在等我们呢。也许是斯特凡·安多里尼。告诉我们怎么办。也许死的不是他,我不相信是他。他不可能死,因为他很快就要走了,他的遗嘱还稳妥地保存在美国呢。”

克莱门扎长叹一声。他看见迈克尔脸上痛苦的表情。也许死的不是吉里安诺;也许皮肖塔正等着和我们见面。假如当局对他紧追不舍,这也许是他的金蝉脱壳计的一部分,目的是转移他们注意力。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克莱门扎下令手下人把车停下就跟他走。他和迈克尔沿着这条被人群阻塞的街道继续往前走。人们聚集在一条小街的入口处,那小街上停满了军车,宪兵在那里设置了封锁线。小街上有一排单门独户的房子,中间都隔着小院子。克莱门扎和迈克尔站在人群后面,和其他人一起朝那边看。一名宪兵的军官检查证件之后,让新闻记者和官员进入了那道封锁线。迈克尔对克莱门扎说:“你能带我们绕过那名军官吗?”

克莱门扎抓住迈克尔的手臂,把他从人群中拉出来。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进入了坐落在另一条小街上的一幢小房子里。这幢房子也有个小院子,与那个聚集了很多人的地方相隔大约二十户人家。克莱门扎留下四个人和迈克尔在一起,他带着其他两个人返回小镇。一个小时之后,克莱门扎回到迈克尔那里,他的脸色特别难看。

“看来情况不妙,迈克,”他说,“他们把吉里安诺的母亲从蒙特莱普雷带来辨认那具尸体。特种部队司令卢卡上校也在那里。记者正从世界各地飞过来,有的甚至从美国赶来。这座小镇就要乱成一锅粥了。我们得赶快离开这儿。”

“明天吧,”迈克尔说,“我们明天走。现在我们看看能不能从卫兵那边通过。你想到办法没有?”

“还没有。”克莱门扎回答说。

“那么我们先出去,见机行事。”迈克尔说。

尽管克莱门扎表示反对,他们还是来到大街上。小镇上似乎到处是宪兵。迈克尔心想,少说也有一千人。摄影记者也有数百人。街上停满了各种面包车和小轿车,根本无法接近那个院子。他们看见几个高级军官走进了一家餐厅。有人小声说那是卢卡上校和他手下的军官去举行庆功午宴。迈克尔看见了那个上校。此人身材瘦小,一脸苦相,由于天热,他脱下有穗带的军帽,用一块白手绢擦了擦他那微秃的脑门。一群摄影师争相抢拍他的照片,一大堆记者在向他提问。他挥手让他们靠边,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径直走进那家餐馆。

大街小巷到处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弄得迈克尔和克莱门扎举步维艰。克莱门扎决定返回那幢房子去等消息。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他手下人传来消息说,玛丽亚·隆巴尔多已经指认说那是他儿子的尸体。

他们在一家露天餐馆吃晚饭。餐馆里一台收音机在大声广播有关吉里安诺死亡的报道。报道说警察包围了一幢房子,他们认为吉里安诺肯定躲在里面。他出来的时候,他们让他投降。他立即开火。卢卡上校的参谋长佩伦兹上尉在广播中接受了一批记者的采访。他说吉里安诺如何准备逃脱,他跟在他后面把他逼进了院子。佩伦兹上尉说,吉里安诺像一头受困的狮子,他,佩伦兹被迫还击,将其击毙。餐馆里的人都在听这个广播。没有人在吃饭。服务员也没有装模作样地服务;他们也在听广播。克莱门扎转身对迈克尔说:“整件事疑点重重。我们今天晚上就走。”

就在这时候,这家露天餐馆四周的街道上突然来了很多警察。一辆当官的车在路边停下,韦拉尔迪警督从车里走出来。他径直走到他们的餐桌前,把手放在迈克尔肩上说:“你被捕了。”他那双冷冰冰的蓝眼睛盯着克莱门扎。“也是我们的运气,我们要把你和他一起带走。先告诉你一下,这家餐厅四周我布置了一百个人。不要轻举妄动,不然你们就会像吉里安诺一样下地狱。”

一辆警察面包车在路边停下。迈克尔和克莱门扎被蜂拥而上的警察围在中间,经搜身后被推推搡搡地带进了警车。有些正在餐厅用餐的报社摄影师拿起相机,一跃而起,可是立即被警察用警棍挡了回去。韦拉尔迪警督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狰狞而满意的微笑。

第二天,图里·吉里安诺的父亲站在蒙特莱普雷家中的阳台上,对聚集在下面街道上的人讲了话。他以西西里的传统方式宣布与背叛他儿子的叛徒势不两立。他特别宣布说与杀害他儿子的人不共戴天。他说那个人不是佩伦兹上尉,也不是某个宪兵。他说那个人是阿斯帕努·皮肖塔。

第二十八章

在过去一年中,阿斯帕努·皮肖塔总觉得内心深处那个背叛的怪物在不断长大。

皮肖塔以前一直是忠心耿耿。从孩提时代开始他就服从吉里安诺的领导,从来没有嫉妒之心。吉里安诺总是说皮肖塔是他们组织的二把手,有别于帕萨藤珀、泰拉诺瓦、安多里尼和“下士”那样的头领。可是吉里安诺的人格魅力占了绝对优势,所以二把手的领导形同虚设,吉里安诺在指挥着一切。皮肖塔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一切。

吉里安诺比其他人勇敢。在游击战术方面无人能出其右。自加里波第以来,谁也没能像他那样赢得西西里人民的热爱。他既是理想主义者,又是浪漫主义者。他身上具有西西里人所崇拜的充满野性的机敏。皮肖塔发现他身上也有缺点,并且想帮助他克服。

吉里安诺坚持认为至少要从他们抢夺来的东西中拿出一半分给穷人,皮肖塔则对他说:“你可以很富有,你也可以受人爱戴。你认为西西里人会揭竿而起,在你的旗帜下进行一场反对罗马的战争。他们绝对不会。他们接受你给的钱,他们会喜欢你;你需要庇护的时候,他们会把你藏起来;他们绝对不会背叛你。但是他们的内心是不想革命的。”

皮肖塔讨厌唐·克罗切和基督教民主党的花言巧语。他反对镇压西西里的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组织。当吉里安诺希望得到基督教民主党政府赦免的时候,皮肖塔说:“他们永远不会赦免你。唐·克罗切决不会让你拥有权力。我们的命运是用钱买通一条脱离土匪的道路,否则我们总有一天就会像土匪那样死去。那样的死法也不坏,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可是吉里安诺没有听他的,这终于引起皮肖塔的反感,从而暗暗滋生了叛逆之心。

吉里安诺一直是个有信仰的人,而且很单纯,这一点皮肖塔看得很清楚。皮肖塔知道,卢卡上校和特种部队的出现,就意味着他们的末日来临。他们纵然可能有过一百次的胜利,但是只要有一次重大失败就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就像在查理大帝传说中的罗兰和奥利维争吵一样,吉里安诺和皮肖塔之间也发生了争吵,吉里安诺坚持他的英雄主义,而且非常固执。皮肖塔觉得自己很像奥利维,不断地恳求罗兰吹响号角。

在吉里安诺爱上尤斯蒂娜并和她结婚的时候,皮肖塔意识到他和吉里安诺的命运将会有天壤之别。吉里安诺将逃往美国,有妻子有儿女,可是他皮肖塔将永远成为一个亡命之徒。他不可能活得很长;一颗子弹或他的肺病都会使他一命呜呼。那就是他的命运。他永远不可能生活在美国。

最让皮肖塔担心的是,吉里安诺得到了一个年轻姑娘的爱情和温情,但却变成了一个更为凶残的土匪。他以前只是把宪兵抓起来,现在却要把他们杀掉。他在蜜月期间处决了帕萨藤珀。他对他所怀疑的告密者从不心慈手软。皮肖塔感到恐惧的是,这些年来他一直热爱并且保卫的这个人有可能与他反目。他担心如果他最近做的一些事被吉里安诺知道了,他也可能被处决。

在过去三年中,唐·克罗切仔细研究了吉里安诺和皮肖塔之间的关系。对于他的帝国计划来说,他们是唯一的危险。他们是他统治西西里的唯一障碍。他原本以为可以把吉里安诺和他的队伍变成友中友的武装。他曾经派赫克特·阿多尼斯对吉里安诺进行试探。他的意思很明确。图里·吉里安诺将成为伟大的武士,而唐·克罗切则成为伟大的政治活动家。但是,这样吉里安诺就必须屈膝,他不肯这样做。他有自己的理想,他要帮助穷人,要使西西里获得自由,要松开罗马强加于他们的枷锁。这是唐·克罗切无法理解的。

从1943年到1947年,吉里安诺的命运之星处于上升时期。克罗切仍然忙于把友中友打造成一支统一的力量。黑手党还没有从墨索里尼法西斯政府的摧残中恢复元气。所以他对吉里安诺的力量采取了怀柔政策,诱使他和基督教民主党结盟。与此同时他重振黑手党,等待时机东山再起。他的第一招就是策划了吉里斯特拉山口的大屠杀,让吉里安诺背上黑锅。这是他的杰作,可是他又不能把功劳记在他自己的名下。这一招使罗马政府赦免吉里安诺、支持他在西西里竞选的任何可能性都化成了泡影。这一招也使吉里安诺的“西西里人民英雄”的名声沾染了永久性的污点。吉里安诺处决六名黑手党头领的时候,唐·克罗切已经别无选择。友中友和吉里安诺的武装不得不一决雌雄。

于是唐·克罗切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皮肖塔身上。皮肖塔很聪明,但只是年轻人的那种聪明——也就是说,他没有充分认识到,最好的人心里也有潜在的恐怖与邪恶。皮肖塔已品尝到外部世界的果实和**。吉里安诺对金钱嗤之以鼻,而皮肖塔却喜欢金钱带来的回报。虽然吉里安诺的犯罪活动给他带来数十亿里拉的钱财,可是他自己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拿。他把自己分得的那一部分钱财都给了穷人,也有一些用于养活自己的家人。

但是唐·克罗切注意到,皮肖塔穿的是巴勒莫裁剪最得体的服装,去的是费用最昂贵的妓院。皮肖塔家的生活比吉里安诺家的好得多。唐·克罗切还了解到,皮肖塔用假名字在巴勒莫多家银行里存了钱,还采取了一些只有渴望生存的人才会采取的措施,比如拥有三个不同名字的假证件,此外在特拉帕尼还有一处安全屋。唐·克罗切知道这些都是他背着吉里安诺干的,因此他等待皮肖塔主动造访。因为皮肖塔知道克罗切会兴致盎然、欢欣鼓舞地迎接他,当然也十分谨慎,深谋远略。克罗切由武装保镖簇拥着,此外他还提醒卢卡上校和韦拉尔迪警督,如果一切正常,就准备开一次会议。如果情况不妙,如果他对皮肖塔的判断是错误的,如果这是一个吉里安诺刺杀他的阴谋,那么阿斯帕努·皮肖塔就将有来无回。

皮肖塔同意交出武器,随即被领去见唐·克罗切。他并不害怕,因为几天前他刚为这位龙头老大干了一件大事——他告诫说吉里安诺准备袭击他那家饭店。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唐·克罗切的手下人事先准备了一桌酒菜,克罗切像个老派乡绅似的,给皮肖塔的盘子里加菜,还往他的杯子里倒酒。

“好日子到头了,”唐·克罗切说,“现在,你我都必须非常认真。到了决定我们命运而作决策的时候了。我希望你能够听一听我要说的话。”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难处,”皮肖塔对他说,“不过我知道,为了避免受到伤害,我必须非常狡猾。”

“你难道不希望移民?”克罗切问道,“你可以和吉里安诺一起去美国。那里的酒不如我们的好,橄榄油稀得像水,而且他们还有电椅,不管怎么说,他们不像我们政府这么文明。你做任何事情都不能莽撞。但是那儿的生活倒真不赖。”

皮肖塔笑起来。“我到美国去干什么呢?我还是在这儿碰碰运气吧。吉里安诺一走,他们就不会到处追捕我了,而且山又那么大。”

克罗切关切地问:“你肺部的毛病还没好?还在吃药吗?”

“是的,”皮肖塔回答说,“这不是问题。我的肺病绝对不会让我丧命。”他对着唐·克罗切咧嘴一笑。

“我们一起谈谈西西里人吧,”唐·克罗切严肃地说,“我们小时候,我们年轻的时候,热爱我们的朋友,慷慨地对待他们,原谅他们的错误,这些都是很自然的。每一天都很新鲜。我们愉快地期待未来,毫无畏惧之心。世界本身并没有那么危险;那是一段欢乐的时光。可是我们长大了,要自食其力了,朋友的情谊就不那么容易维系下去。我们必须随时保持警惕。我们的长辈不再照顾我们,我们也不再对儿时简单的乐趣感到满足。我们开始有了自豪感——我们希望成为了不起的人、有权的人或者有钱的人,或者只是为了使自己免遭不幸。我知道你非常热爱图里·吉里安诺,可是现在你必须问问自己,这样的爱要付出什么代价?经过这么多年,这样的爱是否还存在?是不是只存在于记忆之中?”他等待皮肖塔作出回答。可是皮肖塔看着他,脸像卡马拉塔山上的岩石那样冷酷,那样苍白。因为皮肖塔的脸突然变得煞白。

唐·克罗切继续说:“我不能让吉里安诺活着或者逃跑。如果你继续对他保持忠诚,那么你也是我的敌人。要知道这一点。吉里安诺走了之后,没有我的保护,你在西西里是无法生存的。”

皮肖塔说:“图里的遗嘱在美国,在他朋友手上,很安全。如果你杀了他,那份遗嘱将被公之于世,政府就会垮台。新政府可能迫使你回到自己的维拉巴的农场,或者比这个更糟。”

这位龙头老大咯咯笑起来,接着便是哈哈大笑。他不屑地说:“你看过那份有名的遗嘱没有?”

“看过。”皮肖塔回答说,不过他对克罗切刚才的反应大惑不解。

“我没有看过,”克罗切说,“但是我决定采取行动,就当这个东西根本不存在。”

皮肖塔说:“你要我背叛吉里安诺。你怎么会认为有这种可能呢?”

唐·克罗切笑了笑。“你把袭击我那家饭店的事告诉了我。这难道是出于对他的友谊?”

“我那是为了吉里安诺,不是为了你,”皮肖塔说,“图里已经失去了理智。他打算除掉你。我知道,一旦你不在了,我们就都没有希望了。管它什么遗嘱不遗嘱的,不把我们全部干掉,友中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几天之前他就可以出国,可是他迟迟不走,他想报仇,想除掉你。我来赴会是想和你做出一些安排。吉里安诺将在随后几天离开这个国家。他不会再和你作对了。让他走吧。”

唐·克罗切的身子离开饭桌,向后靠在椅子上,呷了一口酒。“你太幼稚了,”他说,“我们已经到了历史的终结点。吉里安诺这个人太危险,不能让他活着。但是我不能杀他。我还要在西西里生活下去——我不能杀掉这个岛上的大英雄。这是我必须做的,但又不能去做。热爱吉里安诺的人太多了。他的许许多多追随者会为他的死报仇的。这件事必须让警察去做。所以必须作出这样的安排。你是唯一能把吉里安诺带进陷阱的人。”他稍事停顿,接着又故意说,“你那个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你可以和它一起走向灭亡,你也可以走出那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来生活。”

皮肖塔说:“我可以得到基督的助佑。但是如果别人知道是我背叛了吉里安诺,我就死到临头了。”

“你只要把你们下次见面的地点告诉我就行了,”唐·克罗切说,“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会和卢卡上校、韦拉尔迪警督作出安排。其他的事情由他们去干。”他停顿了一会儿,“吉里安诺已经变了。他已经不再是你儿时的伙伴,不再是你最好的朋友。他是一个只顾自己的人。所以现在你必须作出选择。”

在7月5日晚上返回卡斯特尔维特拉诺之前,皮肖塔就对唐·克罗切作出了承诺。他把他下一次和吉里安诺见面的地点告诉了他,而且他知道克罗切会告诉卢卡上校和韦拉尔迪警督的。他没有说他们的见面地点在祖·佩皮诺的家里,只说是在卡斯特尔维特拉诺镇。他还告诫他们要小心,因为吉里安诺对陷阱有第六感觉。

皮肖塔来到祖·佩皮诺家的时候,老车夫对他的态度非常冷淡。皮肖塔心想老人是否对他起了疑心。他肯定已经注意到小镇上警察的异常活动,并根据西西里人准确的想象力进行正确的推理。

一时之下,皮肖塔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痛苦。接着他焦虑不安地想,如果吉里安诺的母亲知道是她宠爱的阿斯帕努出卖了她儿子会怎么样?如果有一天她站在他面前对他的脸吐一口唾沫,并且骂他是叛徒和凶手怎么办?他们曾经泪流满面地相互拥抱,他曾经发誓要保护她的儿子,现在却阴险地背叛了她。这时候他想到了杀死这个老人,也想到了自杀。

祖·佩皮诺说:“如果你是来找图里的,他来过,但是又走了。”他很可怜皮肖塔;这个人的脸色苍白,好像气接不上来。“你要不要来一点茴香酒?”

皮肖塔感觉到一阵恐怖。他真是个傻瓜,没有想到吉里安诺会嗅出这是个陷阱。如果现在吉里安诺发现他是个叛徒怎么办?

皮肖塔从房子里跑出来,在镇上转了一圈,走上通往他们的备用接头地点——在古城堡遗址塞利农特的卫城塞利努斯——的乡间小道。

在夏日的月光下,这座希腊古城的遗址发出惨淡的白光。吉里安诺坐在已经倒塌的神庙石阶上,幻想着去美国的事情。

他感到极度的哀伤。昔日的梦想已经消失。他曾经对自己的前途和西西里的未来充满了希望。他曾经笃信自己命大。有那么多人热爱他,他们曾经为他祝福,可是现在他似乎觉得他们在诅咒他。他有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但是他仍然有阿斯帕努·皮肖塔。有朝一日,他们俩会重振旗鼓,找回昔日的热爱和梦想。毕竟刚开始的时候也只有他们俩。

月亮躲进了云层。古城遗址笼罩在黑暗之中;这片废墟就像画在黑色画布上的枯骨。在一片黑暗中传来小石块和泥土的窸窣声。吉里安诺身体向后一滚,滚到两个大理石石柱之间,用冲锋手枪做好射击准备。月亮从云层后面静静地爬了出来,这时他看见阿斯帕努·皮肖塔站在通向卫城那条宽宽的遗址大道上。

皮肖塔沿着石子路慢慢走过来,两眼四下里搜索,轻声喊着图里的名字。隐藏在神庙石柱后面的吉里安诺等皮肖塔走过去,才走到他身后,像儿时玩游戏似的说:“阿斯帕努,我又赢了。”皮肖塔急忙转过身,吓得魂不附体,这使吉里安诺感到惊讶。

吉里安诺在石阶上坐下,把枪放在一边说:“过来坐一会儿。你一定累坏了。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这样促膝谈心了。”

皮肖塔说:“我们可以到马扎拉德瓦洛那边去谈,在那儿比较安全。”

吉里安诺对他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如果不好好休息,你又会吐血的。来吧,到我身边坐下。”吉里安诺在最上面一层石阶上坐下。

他看见皮肖塔把枪取下,以为他要把它放在一边。他站起来,伸出手想拉他一把。这时他突然发现他的朋友正压低枪口对着他。他怔住了。这是他七年来第一次感到措手不及。

皮肖塔心里很害怕,就怕吉里安诺问他。他会问:“阿斯帕努,我们的队伍里谁是犹大?阿斯帕努,是谁给克罗切通风报信的?阿斯帕努,是谁把警察引到卡斯特尔维特拉诺的?阿斯帕努,你为什么要和唐·克罗切见面?”他最怕的还是吉里安诺会说:“阿斯帕努,你是我的兄弟。”促使皮肖塔扣动扳机的正是他的这种恐惧心理。

一梭子子弹打掉了吉里安诺一只手,还在他身上穿了许多窟窿。皮肖塔不由得对自己的行动感到毛骨悚然,他等着吉里安诺倒下。吉里安诺非但没有倒下,反而慢慢地走下台阶,血顺着伤口直往下淌。内心充满无名恐惧的皮肖塔掉头就跑,他还看见吉里安诺跟在后面追赶,接着看见他栽倒在地上。

阿斯帕努·皮肖塔撒腿就跑。他穿过原野,跑到通向卡斯特尔维特拉诺的路上。他用自己的特别通行证与卢卡上校和韦拉尔迪警督取得联系。他们放出消息说吉里安诺中了埋伏,被佩伦兹上尉开枪击毙。

1950年7月5日上午,玛丽亚·隆巴尔多·吉里安诺起了个大早。她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丈夫下楼去开门。接着他回到卧室,告诉她说他得出去一下,也许要去一整天。她从窗户往外看了看,见他上了祖·佩皮诺那辆车身和车轮上都画着色彩艳丽的传说故事的驴车。他们是不是有了图里的消息?他是不是已经逃到了美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她觉得自己的焦虑正变成恐惧,而且过去七年她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她感到坐立不安。她把房间收拾完之后,又把当天要吃的蔬菜做好,然后打开门,向街上看了看。

她看见贝拉大街上一个邻居也没有,也没有在街上玩耍的孩子。许多男人都被关进了监狱,因为他们被怀疑与吉里安诺一伙人串通。妇女们都非常害怕,不敢让孩子们到街上去玩。贝拉大街两头都有宪兵小分队把守。肩上挎着枪的士兵在大街上来回巡逻。她看见屋顶上也有士兵。不少房子前面停着军用吉普车。一辆装甲车封锁了贝拉大街靠近贝兰伯兵营的出口。蒙特莱普雷镇驻扎了卢卡上校手下的两千人。他们把镇上的人看成敌人,骚扰妇女,恐吓儿童,折磨没有被抓进监狱的男人。这些士兵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杀死她儿子。但是他已经飞到美国去了。他将获得自由,等到时机成熟,她和她丈夫将前往美国与他团聚。他们会生活在自由之中,无忧无虑。

她回到屋里,给自己找点活干。她走到后阳台,朝山上看去。吉里安诺曾经在山上用望远镜看着这幢房子。以前她一直觉得他就在那里;可是现在她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他肯定已经到了美国。

这时突然响起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她更加心惊肉跳,动弹不得。她慢慢地走过去把门打开。她首先见到的是赫克特·阿多尼斯,他的那副模样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没有刮胡子,头发乱蓬蓬的,也没有打领带。他的衬衫没有熨烫,衣领上一层积垢。但是她注意到,最明显的是他脸上的尊严已**然无存,只有无助的悲痛。他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她忍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

宪兵中尉年纪很轻,红红的面颊。他脱下帽子,把它夹在胳膊下面。“你是玛丽亚·隆巴尔多·吉里安诺?”他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问道。听口音他是北方人,托斯卡纳地区的。

玛丽亚·隆巴尔多回答说是。她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她觉得口干舌燥。

“请你和我到卡斯特尔维特拉诺走一趟,”中尉说道,“我有一辆车在等你。你这位朋友将陪我们一起去。当然,这要看你愿不愿意。”

玛丽亚·隆巴尔多的眼睛睁得老大。她以比较坚定的语气说:“什么原因呢?我对卡斯特尔维特拉诺一点也不熟,那里也没有我认识的人。”

中尉的语气比较缓和,稍事犹豫后才说:“那里有一个人,我们希望你去识别一下。我们认为他是你的儿子。”

“不会是我儿子。他从来不到卡斯特尔维特拉诺去,”玛丽亚·隆巴尔多说,“他是不是死了?”

“是的。”中尉回答说。

玛丽亚·隆巴尔多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起来,一下跪倒在地上。“我儿子从来不到卡斯特尔维特拉诺去。”她说道。赫克特·阿多尼斯走上前来,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你一定要去,”他说,“也许这是他使用的计谋。他以前也这样做过。”

“不,”她说,“我不去,我不去。”

那个宪兵中尉说:“你丈夫在家吗?我们可以带他去。”

玛丽亚·隆巴尔多这才想起来今天一大早祖·佩皮诺就把她丈夫叫走了。她记得当时看见那辆漆得很鲜亮的驴车后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等一下。”说着她走进自己的卧室,换了一条黑裙子,又在头上扎了一块黑头巾。中尉替她把门打开。她朝街上走去。到处是武装的士兵。她看了看贝拉大街和广场交接的一端。在七月耀眼的阳光下,她眼前清楚地浮现出七年前图里和阿斯帕努赶着毛驴去配种的情景。就在这一天他杀了人,成了一个土匪。她哭起来,中尉搀着她上了一辆正在等候的黑色汽车。赫克特·阿多尼斯上车后在她身边坐下。汽车从一个个沉默的宪兵小分队中间穿过。她把脸靠在赫克特·阿多尼斯肩上,已经不哭了。但她内心对下车后可能看到的情景感到十分恐惧。

图里·吉里安诺的尸体在院子里放了三个钟头。他似乎睡着了。他的脸向下,朝着左边,一条腿屈着,整个身体趴在那里。他的白色衬衣几乎成了猩红色。在被打断的手臂旁是一支冲锋手枪。来自巴勒莫和罗马的报社摄影师已经到场。《生活》杂志的一位摄影师正在抓拍佩伦兹上尉的照片。这张照片发表时将附如下文字:他击毙了大名鼎鼎的吉里安诺。照片上的佩伦兹上尉面目和善而忧伤,还有一点迷茫。他戴着一顶帽子,看上去不像宪兵,倒像个和蔼可亲的杂货店老板。

在玛丽亚·隆巴尔多到达之前,尸体被运到镇上的殡仪馆,放在一张巨大的椭圆形大理石石板上。殡仪馆是这个柏树环绕的墓地的一部分。他们把玛丽亚·隆巴尔多带到这个地方,安排她在一张长条石凳上坐下。他们在等待上校和上尉的到来,因为这两个人此刻正在附近的塞利努斯大饭店参加庆功午宴。看见这么多的新闻记者、看稀奇的镇上人以及维持秩序的宪兵,玛丽亚·隆巴尔多又开始哭了。赫克特·阿多尼斯在一旁尽量安慰她。

他们终于把她带进了殡仪馆。椭圆形石板四周聚集了一些官员,正在提出种种问题。她抬起眼皮,看见了图里的脸。

他以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年轻。他看起来就像小时候和阿斯帕努玩耍了一整天之后特别累的样子。他的脸上没有疤痕,只是前额上有点脏,那是刚才躺在小院子的时候蹭上的泥土。

眼前的事实使她清醒了。她开始回答问题。“是的,”她说道,“这是我儿子图里,我二十七年前生下了他。是的,我可以认出他来。”官员们还在和她谈话,让她在文件上签字,可是她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她没有看见簇拥在四周的人群,没有听见新闻记者的叫喊,也没有看见因想拍照而与宪兵发生冲突的摄影记者。

她吻了吻图里那与灰色纹路的大理石一样苍白的额头,又吻了吻他那紫黑的嘴唇,还有那只被子弹打烂的手。她沉浸在悲痛之中。“哦,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她呼喊着,“你死得好惨哪!”

接着她晕了过去。现场的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她苏醒过来,一定要到发现儿子尸体的院子去看一看。到了那里之后,她跪在地上,吻了吻地上的那摊血迹。

她被送回蒙特莱普雷的家里之后,发现丈夫正在等她。这时候她才知道,杀害儿子的凶手竟然是她所宠爱的阿斯帕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