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在路上颠簸,焦裕禄和新上任的县长程世平并排坐在车里。程世平比焦裕禄年长两岁,在荥阳当县长,两人也是老相识。焦裕禄在张申那里几番软磨硬泡,终于如愿以偿地把老程要到了兰考。
程世平让这路颠得腰疼,他拿自己的拳头垫在腰眼上:“老焦啊老焦,我咋也没想到让你给折腾到兰考来了。”
焦裕禄把自己的一只布包垫在老程腰后:“老程,我跟你说,这兰考可是个好地方。”
程世平笑了:“老伙计,我知道你是拉我垫背来了。垫背就垫背,跟你在一起工作,我乐意。”
一上坡,吉普车抛锚了。
焦裕禄拍一下老程:“伙计,下来推吧,它又闹情绪了。”两个人在后边用力推车,推了半天,车马达才转动起来,车子重到起动。焦裕禄解嘲地说:“咱县委就这一台老爷车,三天两头闹情绪,没辙。”
到了兰考,早过了饭时。焦裕禄说:“老程,跟我回家,让你弟妹弄两个菜。”不由分说,把程世平拉到家里。
徐俊雅忙了半天,菜上桌了。小桌上只有醋溜白菜、拌豆腐、炒鸡蛋、一点牛杂碎,咸鸭蛋、还有一碟咸菜。焦裕禄说:“老程啊,你看我这个请客的,没有鸡,没有鱼,没有肉,连咸菜也拿来凑数了。”
程世平说:“你要拿我当客待,那就错啦。”
焦裕禄一笑:“这两天,俊雅总是说,人家老程在荥阳,那是河南条件最好的县,让人家来兰考吃苦,对不住人家呀。”
程世平说:“你在洛阳,条件不更好?你能吃苦,我就不能吃?咱们还是聊聊县里的情况吧。”
焦裕禄给老程倒上酒:“你刚来,咱今天不谈工作,放松放松,来,喝一杯。”
两人碰了杯。
徐俊雅拿过了焦裕禄手里的酒杯:“老焦啊,程县长也不是外人,你的病不能喝酒,就别逞能了。”
焦裕禄说:“程县长是第一天走马上任,我就喝一点,没事。”
程世平说:“老伙计了,不拘礼,你以茶代酒。俊雅,你也坐下。”
徐俊雅在旁边坐了。
程世平说:“老焦,我记得你以前酒量还行。”
焦裕禄说:“在尉氏剿匪反霸时,跟那个匪首黄老三拼酒,一次喝过六七小碗。后来肝出了些毛病,医生就不让再喝了。这酒还行吧?”
程世平又抿了一口:“还行。眼下红薯干烧的散酒都不好买,喝上这红粮纯酒,就是神仙了。”
焦裕禄说:“这还是上回在地委,张申书记找我谈话,给我带了两瓶,给了老洪一瓶,这瓶是一直给你留着呢?”
程世平笑了:“我还真不知道,你早打我的主意了。”又说:“刚才办公室的同志领我去招待所,咱们招待所是破旧了些,办公室同志说,张申书记有意给咱县拨专款,整修一下。”
焦裕禄说:“是有这个话,张书记亲自跟我说的,好像他跟其他同志也说过。这个事我来以前就议过。还有咱们县委大院,本来也是在一片大碱洼上盖起来的房子,屋里屋外一年到头潮湿津津的,几天不打扫,就长一层半寸长的白碱毛,被褥几天不晒,能拧出水来,所以有人说招待所和县委大院是‘制碱场’。改造招待所和县委大院的方案,这回又重新提出来,几个同志要求在常委会上议一议,我没同意。”
程世平说:“老焦,我同意你的意见。兰考是重灾区,资金困难,渡荒是头等大事,艰苦奋斗的传统不能丢。”
焦裕禄说:“最重要的是可能滋长干部追求享乐的不良作风。兰考的灾区面貌还没有改变,还吃着大量的国家统销粮,这个时候,富丽堂皇的装潢不但不能搞,就是连想一想都很危险!”
徐俊雅说:“你们不是说好了不谈工作吗?说着说着又到工作上去了。”
焦裕禄、程世平相视大笑。焦裕禄端起酒杯:“不谈啦,喝酒!”
2
围绕撤消“劝阻办”的问题,县委召开了常委会,大家争论十分热烈。
张希孟发言说:“我觉得劝阻办这块牌子摘得对。眼下兰考的灾害这么严重,谁家没三五口人,劝回他来吃什么?救济粮只能救急,俗话说救急不救贫。兰考更大的问题恰恰是贫困。人都是长腿的,他要从穷窝里走出去,谁也留不住。”
李成站了起来:“照这么说,开笼放鸟是无比正确了?我倒是认为,目前这股外流风,是阶级斗争的反映。”
最年长的副县长老钟说:“阻办能不能起到劝阻作用这就不用说了。我要说的是,把这么多的灾民都放在国家身上,现在的国力很难承受。群众外流,倒可以缓解国家的压力。”
焦裕禄点了一支烟:“围绕着劝阻办的牌子该不该摘,这些日子从县委到各科局争论很多,这个问题今天我们就不必再争论了,在严重的自然灾害面前,不能说没有阶级斗争,但也不能把群众外流扩大成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不是只抓粮棉油,不分敌我友,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对群众外流,堵不是办法,得‘导’,对不对。大家商量出个‘导’的办法才是正事。”
会场气氛热烈起来,大家互相议论着。
焦裕禄说:“我说说我的意见。在开封收容站我跟外流的人们谈过,他们有很多人有一些技术,像木匠啦、泥瓦匠啦、铁匠啦、劁猪阉牲口啦,还有更多的人没技术但有力气,我想既然我们不可能拴住人们的腿不让他走,倒不如有组织的集体外流,比方说,组织他们到外地去挖煤、修路,搞建筑,或是其他的活儿,这样既可以减轻国家负担,又可以增加社员收入,是生产自救的一个新途径。”
常委们纷纷表态:
“这是个好办法,我支持。”
“把个人的小要饭篮子,改成集体的大要饭篮子,这是个有创见性的想法,我同意。”
“对外流人员,放得出、收得回才是上策,焦书记这个意见,一举两得,是个好主意。”
李成说:“全国有两千多个建置县,只有兰考设了劝阻办。这个办公室的设立是报请上级党委同意了的,要摘牌子,也得走程序。”
焦裕禄说:“我刚才说了,劝阻办摘牌子的问题不再争论,我们讨论的是如何让兰考三十六万人民活下去。说到集体外流,必须要加强领导,统筹兼顾,建议我们抽出一名常委,专门负责这个事情。”
程县长说:“我自报奋勇当这个叫花子头。”
大家笑了。程县长说:“大家别笑。我在荥阳工作了十几年,那里条件不错,要组织群众务工自救,我可以和荥阳联系,带队过去。”
一个常委说:“我老家在巩义县,那地方有煤窑,还有几个石子场,我可以介绍兰考乡亲去巩义务工,尤其是砸石子,没啥技术要求,妇女、半劳力都可以干,工钱也比较多。既解决了吃饭问题,也能挣钱。”
焦裕禄说:“既然大家意见一致,事不宜迟,今晚就召开各公社电话会议,迅速落实。”
3
夜里,又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兰考火车站里,却灯火通明,一片忙碌。
焦裕禄带领机关干部分发救灾棉衣,他和大家一起忙着登记、搬扛。张希孟拉住他:“焦书记,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了,一万多件救灾棉衣差不多全发完了,你回去睡一会吧?”
焦裕禄说:“差不多发完就是还有没发的,哪儿还没发走?”
张希孟说:“只剩下爪营公社没取走了,他们路太远,又下着这么大的雪,干脆明天再说吧。干了这大半夜,大伙也全都累了。”
焦裕禄说:“我们是很累了,可是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那些等着救灾棉衣的群众就更难熬。这批棉衣,必须连夜送到灾民手里。这样吧,爪营的这批棉衣,我们几个就包了,同志们,装车,跟我走!”
他招呼几位同志,亲自拉上车,走了。
风雪打得人睁不开眼睛,焦裕禄拉着车,走在最前头。李林抢着要“驾辕”:“焦书记,我来!”焦裕禄不让:“凭啥你来?”李林说:“我年轻!”焦裕禄说:“你没拉过这架子车,还是推车吧。”
大家在风雪里艰难地前进。焦裕禄问:“同志们,冷不冷?”
大伙齐声说:“不冷!”
焦裕禄说:“咋会不冷呢?不冷是假的,来,咱们唱个歌吧。驱驱寒气,我起个头。‘二呀么二郎山’,预备——唱!”
大家唱起来。果然,一唱歌身上顿时觉得暖了许多。
天快要亮了。路上迎面来了一群人影,是爪营公社的干部们迎过来了。焦裕禄和送棉衣的人们一个个都成了雪人。公社王书记接过车把,惊讶地问:“焦书记啊,您怎么来了?顶着这一天一地的雪,身体有病,还拉这么重的车子!你连老本都拼上了!”
焦裕禄说:“老本用在刀刃上,现在是群众最需要我们的时候啊!”
进了公了大院,天就亮了。焦裕禄趔趔趄趄进了屋,蹲到一只凳子上,手放在右膝头上,用胳膊顶住肝部。他的脸上大汗淋漓。公社书记忙给焦裕禄倒了开水:“焦书记,您到屋里**躺一会吧。”
焦裕禄摆摆手。
社长抱来一捆柴禾:“天太冷了,咱们这里没个炉子,点个火暖暖身子吧。”
焦裕禄说:“不要,不要!大雪天,群众烧柴困难,现在不是我们取暖的时候,要赶快把棉衣送到群众家里。”
说完,扛起一捆棉衣就往外走。
王书记忙拦住:“焦书记,你疼成这个样子,不能再干了。”
焦裕禄说:“老王啊,群众在挨冻,我们没有理由呆在屋里啊,咱们一块走!”
他们先到了孙梁村。社长指着村口两间东倒西歪的草房说:“这是五保户梁大爷家,梁大爷这老汉有骨气,说啥也不要政府的救济。”焦裕禄心里一酸。他看见梁家的屋檐下挂满了亮剑似的冰凌柱,在凛冽的寒风中,冰柱响亮地断裂。
屋里,五保户梁大爷正在生病,他披件单衣瑟瑟发抖蹲在炕上。他的老伴双目失明,在炕上躺着。屋子房顶塌了一角,露着天,雪花不时飘进屋里。焦裕禄进了门:“这屋子真冷啊!”
梁大娘说:“可不是冷啊,冻得睡不着,老头子披着衣裳蹲着,一直就蹲到天亮啊。”梁大爷说:“不要紧,一会出了太阳,就暖和些了。”
焦裕禄问:“大爷,听说您老人家没申请救济?”
梁大爷说:“咱兰考受灾了,国家也穷啊,还是少添点麻烦,自个抗一抗也就过去了。”焦裕禄眼里涌出泪水,叫了声:“大爷……”
老人问:“你是谁啊?”
焦裕禄回答:“我是您儿子。”
公社王书记告诉老人:“梁大爷,这是县委的焦书记。”
梁大爷激动了:“焦书记,这大雪天,你来干啥呢?”
焦裕禄说:“来给您送棉衣,毛主席叫我来看你老人家!”
梁大爷哽咽着:“毛主席,毛主席还惦着俺……”
焦裕禄说:“惦着呢,全国人民,谁有苦有难,毛主席全惦着。”
梁大爷老泪纵横。焦裕禄从身上拿出20元钱放在梁大爷手上:“这点钱您二老先补补身子,我给队里打招呼,等到天晴了,再给您老修修房子。”
梁大娘摸索着走过来,上上下下抚摸着焦裕禄:“让我摸摸我的好儿子,俺眼瞎,心不瞎,毛主席的恩,俺得记一辈子。”
焦裕禄和干部们扛着棉衣、棉被,在风雪弥漫的村街上走了一家又家。回到公社大院时,他流着泪对同行的干部说:“你们都看到了,我们的群众多好啊,大雪封门,天寒地冻,两位老人披着单衣蹲了整整一夜,没有伸手要救济,这样的群众,上哪儿去找?我们关心他们太不够了,太不够了。”
4
在常委会上,焦裕禄宣布了一个决定:“从今天开始,原劝阻办公室改为‘除三害’办公室。风沙、内涝、盐碱这三害不除,我们兰考就永远摆脱不掉一个穷字。这不是换一块牌子的问题,而是换一种思路。除三害办公室由县委副书记张希孟同志兼主任。昨天程县长到几个公社调研,一些群众对个别公社干部意见很大。程县长写了个材料——《看部分党员干部的思想作风恶劣到何种程度》。”
很多人吓了一跳,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
焦裕禄说:“是不是程县长这个题目把大家吓住了?这不是危言耸听,更不是扑风捉影,而是一个真实的情况反映。老程你讲一讲。”
程世平说:“材料一会发给大家,可以详细地看看。简单地说,某些公社干部的问题非常严重。他们不执行按劳分配政策,有的严重贪污多占,甚至雇工剥削,放高利贷,损害集体利益,使得群众的劳动积极性受到了严重挫伤。这样的干部应该严肃处理!”
最后,焦裕禄说:“同志们,程县长的这份材料,可以作为县委、县政府的一个通报发到各单位,在全县各级干部中展开讨论。同志们,少数人已经没有一点共产党人的气味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和过去的地主、伪保长没多少区别,简直坏透了!我们开展讨论的目的,就是结合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认真解决和端正干部的作风。干部不领,水牛掉井,领路的干部是决定的因素。我们刚才谈到除三害,要除掉兰考的三害,就要清除干部队伍中的病害”!
李成对旁边的一个常委耳语:“程县长的材料里也点了张营公社,社长老洪跟焦书记可是关系最铁的人。”
那个常委说:“那不可能吧?”
李成说:“老洪自己说的,他救过焦书记的命。”
那个常委问:“真的?”
李成不经意地一笑:“这回看他咋办。”
第二天焦裕禄又下乡了,他和李林骑自行车来到杜瓢村口,焦裕禄问:“小李,咱们是不是到了张营公社的地盘了?”
李林说:“是啊,这个村叫杜瓢,离公社不到十里地。”
焦裕禄说:“那咱们到村里看看吧,张营公社我一直想来,就没安排上。杜瓢的情况不知咋样?”
李林说:“杜瓢村情况不太好,受灾挺重的。”
焦裕禄说:“那就更应该去。”
两个人进了村。突然李林喊叫起来:“”焦书记,你看,咋这村山墙上都钉着牛皮呢?”
焦裕禄抬头一看,果然见几家屋墙上都钉着牛皮。他也纳闷了:这么多牛皮,咋回事?
他们走进了一个生产队的饲养棚。空空的牛棚,空空的木槽。墙上挂着牛轭、牛缰绳。墙上也钉着几张牛皮。
一个老汉在清理牛圈里的干牛粪。
焦裕禄走过来:“大叔,干活了?”
老汉说:“有啥活干?不在这里呆着,心里空。”
焦裕禄问:“大叔,贵姓?您是饲养员?”
老汉说:“俺一个喂牲口的,姓王,没啥大名,都叫俺王老四。”
焦裕禄问:“大叔,这墙上钉着牛皮是怎么回事?”
王老四说:“牛没草吃,都饿死了。”
焦裕禄问:“都饿死了?饿死了多少?”
王老四说:“俺村六个生产队,三十多头牛,如今死得一头都没有了。”他指着墙上的牛皮:“同志啊,我摆弄了一辈子牲口,对牛亲得像儿女。你看这张牛皮,是咱队里最棒的一头大黑犍子,大力神,脾气也最倔,干活顶一台拖拉机。这张黄牛皮,它也是队里的功臣,下过四个牛犊子。没草吃的时候,它们一宿一宿脖子朝天吼叫啊。叫得人心里发瘆,心里像刀子剜着一样难受啊。”
王老四哭起来:“地里草根剜光了,到外村找了一捆陈年豆秸,铡成碎屑,六头牛三天喂一簸箕。那是牛啊,饿的半夜里把槽帮啃得咯吱咯吱响。那天夜里我拿着半个糠团子来喂大黑犍子,它倒在槽底下站不起来,我抱着它的脖子,看见它满眼是泪,那泪像泥浆一样,混黄混黄。我家里也饿死了两口人,实在顾不上它们……”
焦裕禄眼里溢满泪水。王老四问:“同志啊,你也喜欢牛?”焦裕禄点点头。王老四说:“牛跟人的心是通着的。牛马比君子,喜欢牛的人心眼善。从打队里牛死了,我天天都呆在这饲养棚里,看看这几张牛皮,就像看见它们一样啊。”
焦裕禄眉头紧锁:“那公社里不管啊?”
王老四说:“公社干部忙哩,书记社长天天喝得像醉猫。说个笑话,有天老洪醉了,当街上吐了一地,狗吃了他吐的东西,也醉了。牛饿死了,他们问也不问。剩了一头牛,这不快过年了,公社干部弄去杀了。”
焦裕禄的手在发抖。
5
此时,公社办公室里,几张办公桌拼在一起。杯盘狼藉。公社书记、社长老洪和几个干部正在喝酒。饭桌上是大盆的炖牛肉。桌上排了一溜空酒瓶子。老洪有些喝高了,醉态毕现。他拉着二胡,唱着《苏武牧羊》中的段子,大家一片叫好。
老洪有些醉了说:“这可是、当、当年在东北,东北大山坑煤窑时,我跟禄子最喜欢唱的段子。”
一个干部问:“咋没听焦书记唱过啥呢?”老洪舌头有些直了,但手里酒杯却不放下:“你们不知道,我、我知道。他爱唱,唱戏、唱歌都行。二胡拉得那才叫好。俺们在大山坑那几年,没事了就唱几段。”有人说:“没酒了?是上供销去买还是到人家讨去?”老洪说:“没酒,早说呀,我有好酒。”
院外边,几个社员在争抢从公社大院倒出来的牛骨头。他们吵嚷着:
“这牛胯骨是俺捡出来的。”
“这副大梁骨都啃的发白了,回去砸骨髓吧。”
焦裕禄走过来,问:“老乡,你们这是干啥?”一个社员说:“这牛骨头是公社干部吃完肉扔出来的,俺们捡回去熬汤喝。”
办公室里,老洪从里屋拿出一瓶清烧,拧开瓶塞,给大伙倒上酒:“我贡献、贡献出这瓶好酒来,告诉你们,这、这可是、是地委张书记送禄子的酒。”
一个干部说:“行了洪社长,你都说了十几遍啦!”老洪蒙胧醉眼:“是怕、怕你们、不、不信。”那个干部说:“洪社长,真想不到您和焦书记交情这么深?”老洪拍着胸脯:“那、没得说,俺俩,兄、兄弟。”
这时一个人跑进来:“王书记、洪社长,县变焦书记来了。”
干部们忙离席准备去迎接,焦裕禄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杯盘狼藉的饭桌。公社王书记说:“焦书记,这大过年的,您们走村串户,太辛苦了。今天中午就在我们公社吃吧。”
焦裕禄问:“你让我们吃啥?”
公社书记笑了:“过年嘛,炖大块牛肉。”
焦裕禄火了:“炖大块牛肉!杜瓢一个村死的一头牛都没有了,你们还我牛来!”
老洪酒醒了一半:“兄弟,大过年的,你干吗发这么大的火,不是还有你洪哥吗?我们喝的可是你的酒!”
焦裕禄抄起酒瓶子,狠狠的摔在地上。之后,愤然而去。
焦裕禄一走,几个公社干部长吁短叹起来:
“洪社长,咱们这回算撞枪口上。县委刚发了个《十不准》的禁令,咱就让焦书记抓了个‘现行’,这回看起来非得挨个通报啦。”
“吃了灯草灰啦,说得轻俏。‘挨个通报’?你没看前头处理的那些人,除了严重警告、行政记大过就是降职降级,还有开除公职呢?”
“这可咋办?听说这新来的焦书记做事可厉害了。本来就有人告咱们黑状,这一回怕难逃一劫。”
老洪大笑:“别担心,没事。”
大家哪里会放心,都问:没事?这么大的事会没事?”
老洪说:“多大的事?天大的事还是地大的事?不就是吃了几顿饭吗?又没瞒产私分,吃饭是吃到人肚子去了又没吃狗肚子里去。有我呐!我顶着!”
“你顶着?”
老洪说:“我是社长嘛。告诉你们,他老焦把全县的干部都处分了,也处分不到我头上。”
6
县委常要会连夜召开,会议室里气氛有些紧张,大家一个个神情严肃,烟灰缸里烟头满满的。常委会快接近尾声了,程县长作结论:“关于对张营公社干部大吃大喝、饿死耕牛问题的处理,大家争论了半天,虽然没争出个结果,但是大家都上了一课。这个问题我们就暂时不再讨论了。散会!”
常委们走出会议室。程世平留住焦裕禄:“老焦,你晚走一会,我还得说几句。”
焦裕禄又坐下来。程世平说:“老焦,对张营公社干部的问题,是要处理,可牵扯到老洪,我的意见还是……”
焦裕禄说:“老程,张营公社你是先调查过了,不只是吃牛肉的问题。公社的账目审理,发现了那么多漏洞,干部吃喝成风,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我这次到张营公社,住了两天,在六个村做了调查,这几个村普遍缺粮、缺柴、缺草、缺钱,公社干部存在着严重的吃喝浪费行为,光用于照顾干部的统销粮就有四千多斤,所以造成了人口外流,耕牛饿死的情况,群众意见太大。我还坚持那观点,必须要严肃处理,有关责任人一定要处分,不管是谁。”
程世平说:“老洪可不是一般的责任人呀!这个问题是要严肃处理,可给他们行政记过就不算是严肃处理了?”
焦裕禄说:“老程,我们刚从三年自然灾害中走过来,父老兄弟正饿着肚子,可一些干部,把民脂民膏一口口吞掉,这样的干部还有没有一点良心?他们的肚子是什么填饱的?是农民的血汗……”
他说不下去了。老程丢给他一支烟,焦裕禄点上,使劲吸了一口。
程世平说:“老焦啊,不是我不愿意挥泪斩马谡,咱们培养个有能力的干部也很不容易呀。你想想,你为了给打成右派受到处分的干部平反,四处探访,八方调查,你是爱护干部的呀!”
焦裕禄说:“我们对干部是要爱护,但爱护不是溺爱。侵吞民脂民膏的干部,是干部队伍里的害群之马,老百姓最反感,人民要的是公仆,不是吸他们血汗的老爷。”
程世平说:“可你和老洪,不是一般的朋友。”
焦裕禄说:“我为这事几宿没合眼了。我这条命是老洪救下来的,我这么做,心里像拿刀子剜着一样啊!可是老洪是社长,不处理他,其他干部怎么办?人家都拿眼盯着我呢。”
焦裕禄丢给老程一支烟,老程点上,使劲吸了一口。焦裕禄说:“老程,当年我在尉氏搞土改的时候,发下大誓,要让翻了身的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可这些年天灾人祸,乡亲们离真正的好日子,还远着呐。我们干部队伍里如果蛀虫多了,老百姓就有可能永远过不上好日子啊!”
老程走后,焦裕禄痛苦万状地在办公室里踱步。他拼命抽着烟,一根接上一根。抽了一通烟,他摘下墙上挂的那把二胡,这把二胡是老洪送他的。
拉二胡时,他的眼前不断幻化着老洪的影子。焦裕禄颓然坐在藤椅上,把头深深埋下去。拉完一支曲子,抬起头来,他泪流满面。
他把二胡架在膝上,刚拉了两下,弦“嘣”的一声断了。
他回到家,推开门:“妈,俊雅,你们还没睡呀,都半夜了。”徐俊雅问:“老焦,听说你要处分老洪,真有这事?”焦裕禄说:“咱们不是说过吗,我工作上的事,家属少掺和。”徐俊雅说:“你别的工作我插过一句嘴没有?可这是老洪的事,我不能不说。”岳母说:“裕禄呀,老洪今个又来看我了,坐了半天,这个大个老爷们儿,哭得跟个孩子似的。他心里憋屈。人家老洪救过你一回命,那可是舍出自个儿的命来救得你呀。”
焦裕禄说:“妈,您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我心里快撑不住了。洪哥不是救了我一回,是两回。还有一回掌子面塌方,把我们埋在里边了,洪哥带人扒开巷道,才把大伙救了。”
徐俊雅说:“你记住了就好,咱得有良心。”
焦裕禄说:“你放心,我会把这事处理好的。”
岳母又一次叮嘱:“告诉你,不管怎么说,老洪可不能处分!”
焦裕禄说:“妈,您睡吧。”
岳母说:“人在难处,别人送二斤高粱都得记一辈子,何况救命之恩。咱可不能让人说咱忘恩负义。”
焦裕禄说:“妈,您睡。我明天开完会就去张营找洪哥。”
岳母说:“这就对了,好好给人家赔个不是。人家伤着心呢。”
焦裕禄和老洪谈崩了。
老洪很激动,他脸色涨红,挥舞着手臂:“我不服!一千个不服、一万个不服!死了也不服!”
焦裕禄说:“洪哥,你坐下!”
老洪愤然地说:“我不坐!我问你,我不就是在馆子里多吃了几顿饭吗?同志们辛辛苦苦跟我工作,吃几顿饭有啥不行?”
焦裕禄动情地说:“洪哥,这一年用在你们公社干部身上的统销粮居然有四千多斤,我真是吓了一跳啊,这不明显是多吃多占行为吗?这几个村子人口外流、耕牛饿死,你能说你们没责任吗?洪哥,咱都是农民出身,都知道牛是啥,牛是农民的命啊。牛死了,生产咋搞?杜瓢村的老饲养员王老四说,他最喜欢的一头大犍牛,死的时候满眼是泪,比泥浆还浑的泪。这话我能记一辈子。这些日子我夜夜睡不稳妥,一闭眼,就是杜瓢村的那一墙墙的牛皮,还有一双双流着泪的牛眼睛。”他递给老洪一支烟。老洪接过来扔在了地上。
焦裕禄说:“洪哥,咱们都别忘了,无论什么时候,老百姓都是咱头上顶着的天呀。这个天要是塌下来,会有啥后果?你想想。”
“焦书记,俺没你那么高的觉悟。”焦裕禄看见,老洪额头上的青筋凸了出来。
“洪哥,今天就咱哥俩,咱们说掏心窝子的话,我这条命是你泼着自个的命救下来的。你要是知道你救下来的这个人以后是个鱼肉百姓的贪官,是个不辨青红皂白的昏官,你后悔不后悔?”
“别扯那么远。我当初救你是因为你杀了鬼子,是个有血性的后生。人有血性更得有良心,讲义气,对不对?”
焦裕禄点点头。
“那好,我也话讲当面,焦书记,我老洪背上个处分也算不了个啥,我是怕你背上个骂名。你要背上这个骂名,一辈子都会不安生。连我你都处分了,还有谁跟着你干工作?你就孤家寡人吧你!还有,你要处分,就处分我一个人,别牵上那么多人,我老洪从不拿别人垫背。”说完,老洪摔门而去。焦裕禄怔怔地坐在那里,他没有一点力气站起身子了。
7
大年三十,街道上零零星星响着鞭炮声,红对联在雪里显得分外耀眼。
焦裕禄下乡检查保畜工作,进了家门,国庆带着弟弟妹妹们正在院子里放鞭炮。见爸爸回来,就拉扯着爸爸一起放。
徐俊雅在屋门口叫着:“爸爸回来了,吃饭了!”
饭菜摆上了桌。大个的白馒头,点着红点,菜是豆腐熬白菜。孩子们欢呼起来。
焦裕禄张罗着:“孩子们,先别忙吃饭,站好队,咱们给姥姥躹躬拜年。”
孩子们站好队给姥姥躹躬,姥姥脸上笑开了花。国庆说:“过年真好呀,有大个的白面馒头吃。”守云说:“要是天天过年该多好。”国庆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他发现不对劲了:“妈,怎么这馒头只有一层白面皮,里边全是玉米面的?”
姥姥说:“傻小子,这叫‘银包金’”。
国庆有些懊丧:“你说咱家过的这啥日子,过个年,吃个馒头也是玉米面的。”他用筷子在菜碗里挑来挑去。焦裕禄说:“国庆,好好吃饭,挑啥哩?”国庆说:“我看看菜里有没有肉呀。爸,都过年了,咱家还吃这熬白菜呀,里边连个肉星儿也看不见。”焦裕禄说:“熬白菜怎么了?有熬白菜就很不错了。”
国庆说:“人家别的叔叔家里过年吃鱼吃肉,就咱家。连供应的大米白面也送人了,过个年还是熬白菜、醃白菜。”焦裕禄拍拍他的小脑袋:“你们要是从小就养成又懒又馋的坏习惯,长大了就很能只会享福,不爱劳动,对不对?咱家可不能出这样的儿子!”
吃完饭,焦裕禄穿好衣服要出门,徐俊雅问:“今天年三十,还出去呀?”
焦裕禄说:“给在机关院里住的同志们去拜拜年。”
他先去了张希孟家,敲开门:“张县长,拜年啦!”
张希孟打开门:“焦书记,快进屋。”
焦裕禄进了屋,张希孟夫人端上烟、茶:“焦书记,快坐,喝杯茶。”
焦裕禄给张希孟夫人拱了拱手:“嫂子,给你拜年。老张辛辛苦苦工作,顾不上家,让你受累了。”
张希孟夫人说:“焦书记,老张是兰考人,他卖力是应该的,最辛苦的还是你。”
焦裕禄说:“嫂子,我今天再占老张半天时间,我们要招呼上在机关大院的同志,到周边村子去看老乡们的生活。你看,过年也不能陪你啦。”
张希孟夫人说:“你们去吧。”
8
焦裕禄带着机关上的同志在城关公社几个大队走了一遍,回到机关,已是傍晚时分,天又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
焦裕禄骑车带上徐俊雅上了路,他们要去给老洪拜年。
徐俊雅问:“老焦,到张营有多远?”焦裕禄说:“三十多里呢。”
徐俊雅说:“风大,你下来,我带着你吧。”焦裕禄说:“不中。哪有男的让女的带着走的。让人家看见,不把大牙笑掉了。”徐俊雅说:“管他呢。”她跳下车,抓住车把:“你下来。”
焦裕禄只得下了车:“不中!不中!”徐俊雅说:“有啥不中?我骑一段路,累了你再换我。”
他们赶到张营,已是掌灯时分。老洪家是公社干部家属院中的一套独院,门口挂着一只小红宫灯。大门紧闭,但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焦裕禄敲门:“洪哥!洪哥!”
敲了半天,门打开一道缝,露出老洪半张脸,迅速又关上了。
焦裕禄继续敲门:“洪哥,是我!我老焦!”
门关得铁桶一般,再无应声。
老洪家里,几个公社干部在他家吃年夜饭。
老洪媳妇说:“老洪,你说人家老焦两口子来了这大半晌了,你明明看见人家了,又不开门。下这么大的雪,咱还是开门去吧。”
老洪拦住媳妇:“别管他。他想起给我拜年,咋想不起我拼死拚活救他的性命哩。”
老洪媳妇说:“这两口子,不光是拜年,肯定还得给你赔不是。你把门打开,了让人进来。”
老洪说:“不开。我不希罕他赔不是。”
他摘下二胡:“来,我给你们唱一段,也让咱们焦书记别在门外边干站着。”他自拉自唱起来。
门外,焦裕禄还在扣着门环:“洪哥!洪哥!”两个人头上肩上积了厚厚的雪,双脚已埋进了雪里。
二胡声和老洪唱的西皮二簧传出来。
9
春天来了,黄河里的坚冰开始融化。一天一地都是冰排在春水里撞击、碎裂的声音。
焦裕禄和程世平县长带领县除三害办公室的同志来给杜瓢村送牛。他们驱赶着十几头牛,用排子车拉着饲草,走在乡路上。
王老四和乡亲们迎上来,王老四握着焦裕禄的双手,眼里泪花直闪:“焦书记,真谢谢你呀!你还真的给把牛送来了!”
焦裕禄说:“老四大叔,这牛是牲口多的公社支援咱们的,您可得好好养着啊。”
王老四说:“焦书记你就放心吧。”
王老四看了这头又看那头,高兴得合不拢嘴:“焦书记,你看这头大犍子,多像俺队以前那头啊,简直就是脱了个影。俺还以为那头大犍子又活了呢。”
焦裕禄下乡回到家里。他刚洗完脸,守凤拿着过作业本过来了:“爸,老师说让家长批改我们的语文家庭作业。”
焦裕禄说:“好,拿来爸爸看看。把你们的作业都拿来。”他瞅了一眼,见没有国庆的影子,问俊雅:“哎,国庆呢?”
徐俊雅说:“吃了晚饭就走了,说是找同学去了。”
焦裕禄坐在**,翻看焦守凤的语文作业本。一会,他眉头皱起来:“守凤,‘只有’‘所以’这个联词造句,你造的倒是挺有意思啊!”
他叫过妻子:“俊雅,你来看看——‘只有’‘所以’造句:‘只有认识人,才能走后门’”。
徐俊雅也笑了:“你看这孩子,你咋造出这样的句子来呢?”
守凤说:“爸,妈,这个句其实不是我造的,听人家都这么讲么。”
焦裕禄说:“这个句子说明了什么呢?说明我们的社会风气真的是出了问题。县委就有个‘反走后门办公室’,前几天报了一个材料给我,问题很严重啊。社会上还流行着很多顺口溜,比如‘听诊器,方向盘、粮店煤栈售货员’,是说这几个行业都掌握着走后门的特权。腐败现象是怎么产生的?根源就是特权。”
徐俊雅:“那守凤这个造句应该是:只有认识了有特权的人,才能走后门”。
焦裕禄说:“也不全对。比如我这个县委第一书记,算是兰考权力最大的人了吧,可是谁认识了我也走不了后门。
徐俊雅说:“那就改成:‘只有认识了滥用特权的人,才能走后门’。”
焦裕禄说:“孩子们受了这种社会现象的的影响,非常不好。将来一个更繁荣富强的国家要靠他们来建设呢,这一代人被不好的社会现象污染了,是很危险的。”
正说着,大儿子国庆从外边回来了。
焦裕禄问:“国庆,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国庆说:“看戏去了。”
焦裕禄问:“看戏,你哪来的戏票?”
国庆说:“我和几个大院里的同学一起去的,我们都没买票,那几个同学说家长是谁,我说我是焦书记的儿子,检票的叔叔就放我们进去了。”
焦裕禄就沉下脸来:国庆,站那!”
国庆害怕了:“干吗?爸。”
焦裕禄厉声说:“站好了。”
国庆站在桌子角上,怯怯地看着父亲。焦裕禄说:“行啊,国庆,挺机灵的,知道打你爸的旗号了。你干吗要说是焦书记的儿子?”
国庆说:“爸,我本来就是焦书记的儿子嘛!”
焦裕禄说:“是我的儿子怎么啦,你就可以拿我的权去看白戏?你知不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
国庆有点委屈了:“爸,你别那么凶,不就一张戏票吗,才三毛钱。”
焦裕禄说:“我问你呢?你回答这是什么行为?”
徐俊雅打圆场说:“老焦,你刚回来,跟孩子发的啥火?国庆啊,你爸批评的对,咱们应该自觉,不能沾公家便宜,再看戏,让妈给你买戏票,啊!”
焦裕禄说:“国庆,你看白戏,是剥削行为。因为演员演戏也是劳动,看戏就要买票。大家都不买票,那不乱套了。你是县委书记的儿子,更应该处处守规矩,不能搞特殊。你知道爸爸这个县委书记是干啥的?是为人民服务的。爸爸自己都没有看白戏的权力!你现在还小,就有了这种特殊的思想,一张戏票是小便宜,长大了就要去沾大便宜,就更危险了。你知道不?”
国庆小声说:“知道了。”
焦裕禄说:“刚才看你姐作业,有个造句:只有认识人,才能走后门。我和你妈讨论了半天了。看来不光是认识人才能走后门,不光是认识了有特权的人才能走后门,也不光是认识了滥用特权的人才能走后门,有特权背景也能走后门,而且走得畅通无阻。”
国庆低下头:“爸,我错了。”
焦裕禄追问:“说说,你哪儿错了?”
国庆说:“我看白戏是剥削。”
“还有呢?”
“我说是焦书记的儿子是用爸占公家便宜。”
焦裕禄说:“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很好。刚才爸批评了你,明天爸爸奖励你,请你看一场戏。”
国庆没说话。焦裕禄说:“爸不骗你,爸和你拉钩。”他和儿子勾了手指头。
11
第二天,吃过晚饭,焦裕禄带着国庆去看戏了。路上,焦裕禄问儿子:“国庆,爸请你看戏,高兴不高兴?”
国庆说:“当然高兴。我还以为爸是说着玩的呢。”
焦裕禄说:“不管对谁,说了话就一定要算数。”
这时县委的打字员小王看见了焦裕禄:“焦书记,看戏呀?今天是开封来的二夹弦,《梁山泊与祝英台》。这是你儿子?”
她摸摸国庆的头。国庆很礼貌地躹了个躬:“阿姨好。”
焦裕禄问:“小王你也来看戏?票买了吗?”
小王说:“买了。”
焦裕禄问:“几排的?”
小王拿出票来:“5排1号,正中间。”
焦裕禄问:“你认识卖票的人?”
小王说:“不怎么认识。他大概认出我是县委的,就卖我这张5排中间的号。”
焦裕禄掏出一元钱:“你替我去买三张票,记住,千万别让他们认出你是县委的,看能买到几排的。”
小王一脸疑惑。
焦裕禄说:“去吧。”一会儿,小王拿着票回来了:“焦书记,这票是27排边上的,27排30、32、34号。咱俩换换吧,那里太远啦。”
焦裕禄说:“挺好的,你进去吧。”
焦裕禄说:“谁规定的县委书记可以看白戏呀?小同志,今天我多买了一张票,因为我儿子昨天看戏没有买票,所以应该补一张。”
国庆说:“阿姨,昨天我看了白戏,我错了。”
检票员说:“孩子喜欢看戏,这有啥,焦书记你是不是批评他了?”
焦裕禄点点头:“今天带他来看戏,首先是让他向你们认错,以后不发生这样的事情。好了,我们进去了。”
剧场里,观众陆续入场了。县委常委李成带着老婆孩子进来了,工作人员把他们毕恭毕敬地带到第二排,坐在正中间位置。又有几位县里的领导入场,工作人员把他们引到了前三排。
开戏的第一通锣鼓己经敲响,喧闹的场面渐渐静下来。焦裕禄父子的票在27排,刚坐下,礼堂主任打着手电赶过来了:“焦书记,您怎么坐这儿啦?”
焦裕禄借着手电光看了看椅子上的牌号:“没错呀,是27排32、34号。”
礼堂主任说:“焦书记,您们还是坐到前排去吧,第三排有给县委领导留的座位,这是老规矩啦。”
焦裕禄说:“我买的就是27排的票,对号入座这是规矩,规矩面前人人平等。都不按规矩来,这个社会秩序不就乱了?乡下群众轻易不进趟城,看戏的机会少,前排的位置工人买了工人坐,农民买了农民坐,就是不应该让领导坐!”
礼堂主任见说不动,只好走了。第二通锣鼓打起来,大幕徐徐拉开。观众中有人议论:“焦书记来看戏了。”“是吗?在哪?”“这不,27排。”“怎么会是27排,前3排不都是给县领导留的吗?”“焦书记坐27排了,看看咱们老三排的排长这回怎么坐得住!”
有人在李成耳边说:“焦书记来了。”李成往前排和两边看看。
那人说:“没坐领导席,在27排了。”
李成问:“真的?”
那人点头:“自己买的票进来的。”
李成赶忙站起来:“那咱还能坐这呀?”前排的县领导们也纷纷离开座位,自觉坐到后排去了。
第二天,焦裕禄在县委常委会上专门提出了“看白戏”的问题:
“同志们,今天在常委会上,我得先做个检讨。我的儿子焦国庆以县委书记儿子的身份看了一场白戏。虽然第二天票补上了,但这件事给我的触动很大。我没有把自己的子女教育好,所以才让一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滋长了特殊化的思想。看戏是件小事,却能反映出我们的干部作风。”
常委们有人悄悄议论。
焦裕禄继续说:“县委的一位打字员,去买票时人家剧场的人认识她,知道她是县委的,卖给了他一张5排中间的号。我说,我给你一元钱,你到窗口排队去买,别让他认出你是县委的,看能买到几排的票?结果买到的是27排最边上的票。”
焦裕禄点上一支烟:“剧场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而且很多年一直坚持着,那就是第三排的座位不卖票,是给县委领导留的。时间一长,群众把坐这一排的人称作‘老三排’,把经常坐中间位置的领导称作‘老三排排长’。”
大家把目光投向李成。李成一脸不自然的神色。
焦裕禄说:“我想,从今天起,我们要废了这个规矩。这个‘老三排’排长我焦裕禄当然不当!县委己经发了一个《十不准》的通知,不准任何一位干部用任何方式搞特权,不准任何干部和他们的子弟看白戏!各级党委和各部门的同志,要模范地执行党的纪律,带头发扬党的优良传统,任何时候决不能搞特殊。”
这几天,焦裕禄的心情一直平静不下来,“反走后门”办公室的调查情况通报接连不断送到他手上,他似乎觉得好像有一把什么锯子在锯着灵魂,让他的灵魂隐隐发出绵长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