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常委会专门研究小片开荒问题,人们争论非常激烈。

李成说:“我认为小片开荒就是资本主义。人民公社的道路是一大二公,我们允许社员搞小片开荒,完全背离了社会主义的宗旨。应该立即制止。我们还要为这事开专门的常委会,研究什么鼓励政策,大错特错,这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路线斗争的大是大非问题,有什么值得讨论的?”

张希孟说:“我不同意这个说法。什么事都要立足于兰考救灾的实际情况,社员利用闲置的边角荒地种点庄稼,解决口粮问题,既利用了土地资源,又减轻了国家负担,有什么不好?”

李成说:“张副县长,这是个必须坚持的原则问题。在这么重大的原则问题面前,县委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这个时候头脑发热是会出问题的。鼓励小片开荒,并且要承包下去,听着就让人害怕。我在想,咱们兰考的天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地还是不是社会主义的地?”

一个常委说:“我建议我们采取一个两全其美的策略。别碰这红线,现在一提这个‘包’字心里就打鼓。”

另一常委发言:“我不同意把这个问题无限上纲上线,社员搞了小片开荒,把荒地变成了耕地,增加了可以利用的土地资源,又能渡荒,一举多得。土地国有的性质并没有改变嘛。”

李成说:“谁说土地的性质没改变?社会主义的土地上长出了资本主义的苗,能不改变吗?”

张希孟说:“那就只好看着它长社会主义的草了?”

李成说:“我们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焦裕禄“砰”地一下把茶杯墩在桌上。他脸色胀红,手在发抖。

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古人说:君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百姓辅之则强,百姓背之则亡。老百姓没饭吃我们这个政权就会垮台。六零、六一、六二这三年,全国普遍受灾,现在大部分地区已经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可兰考依然陷在灾害的泥潭里。老天降了灾,我们不能再加上人祸。这个问题我们不要争论了,按县政府定的方针办,鼓励小片开荒,同时实行这部分土地的责任承包,出了问题,我一个人负责。散会!”

程世平说:“有问题我和老焦一块扛!”

2

寨子避水台扎了一溜窝棚,是兰考排水工程指挥部。

技术科小窝棚里,工程师汪湖自己和自己下象棋,焦裕禄来了:“汪工,干啥了?”

汪湖说:“下棋。”

焦裕禄问:“下棋?跟谁下?”

汪湖一指棋盘:“跟我自己。”

焦裕禄笑了:“来,咱俩杀一盘。”俩人摆上了棋子,汪湖说:“焦书记,你先走。”

焦裕禄拈了一个棋子:“不客气了,当顶炮。”

汪湖:“跳马。”

焦裕禄:“老套路。拱卒。”

汪湖:“出车。”

焦裕禄问:“汪工啊,你一个人下棋咋下?”

汪湖说:“右手是我,左手是另一个我。”

焦裕禄笑说:“有意思。拨边。”

汪湖走了一步棋:“人啊,更多的时候是自个跟自个叫劲儿。叫不过这个劲,就过不了人生的那些沟坎。一个人到了处处有对手的时候,才愿意自个跟自个打呀。”

焦裕禄说:“说得好!照我说呀,人类最难打的战争,就是这一个人的战争。一个人的战争斗得不光是输赢,还有意志跟信心。”

汪湖问:“焦书记,你看咱们兰考的救灾,最大的症结在哪?”

焦裕禄说:“别着马腿呢。解开别马腿的套,咱们的马才能奔腾起来呀!”

汪湖说:“是别着马腿了,而且别马腿的地方挺多。首先咱们自己要找到解扣的办法。”他又说:“焦书记我知道你挺难的。多难你也只能扛住,你扛不住了,兰考就趴下了。”

焦裕禄说:“我不怕,天塌了咱三十六万人民都是擎天柱子。”又问:“汪工,听说你总是问水利局有没有人来外调?”

汪湖说:“焦书记,这几年搞运动,把我给闹怕了。”

焦裕禄说:“汪工啊,你不要怕,把腰杆挺起来,不要分散精力。有什么问题,我来承担责任。”

汪湖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焦裕禄。

焦裕禄又说:“你放心大胆地干工作,有什么错你往我身上推,等你把图纸搞出来,我叫上咱县和山东曹县水利局工程师,咱开个神仙会。”

汪湖说:“焦书记,你让俺这刚摘了帽子的人来打头阵,怕是……”

焦裕禄说:“哪有那么多怕?不怕,什么都不用怕!有啥事我顶着。”

汪湖说:“焦书记,你的心思我懂。”

焦裕禄说:“来,接着走。没留神,你的卒子啥时过河了呢。”

3

不到一个星期,两县排水会议就在山东曹县开了会,参加会议的是双方县领导和水利工程技术人负,分坐长条桌两边。这个会的内容所涉,都是利益尤关的敏感问题,大家都非常严肃谨慎,所以会议气氛从一开始就十分紧张。

曹县高书记主持会议。

墙上挂了一张图纸,曹县的工程师讲完了方案,高书记说:“对刚才曹县水利局的方案,大家有没有意见?”

焦裕禄问:“请问,按这个设计,工期需要多长时间?”

曹县工程师说:“最快也要一年半的时间。”

焦裕禄说:“工期太长。如果这期间再有这样的洪水,这个半拉子工程就成了最大的隐患。”

高书记问:“时间能不能短一点?”

曹县工程师说:“我们做了详细的人力、工效测算,不可能提前。”

焦裕禄说:“你想一想,水不是漫地流,是顺着坡凹流的。如果在低凹处顺着水势扒一些口子,少做些工程,也许两三个月就能完成。”

高书记说:“咱们再来听听兰考工程师的意见。”

工程师汪湖挂起一张图,讲解道:“这个设计,是拆除太行水库南堤在兰考境内的武信庄阻水涵洞、在曹县境内的安乐村涵洞,平毁曹县楼庄公社在兰、曹两县交界处所筑的边界阻水围堤,填平兰考境内西梢槐村西的串流渠道,将山东所筑的八处边界围堤彻底平毁,并破除三处大的阻水桥涵,恢复水的自然流势。就是这样。”

高书记问:“这个方案设计工期是多久?”

汪湖说:“四十天。”

众人一怔。曹县工程师说:“这个方案工期快是快,但我县承担的损失太大。”

曹县一位领导也说:“我们不应该同意这个方案。左一个平毁,右一个全毁,毁掉的全是我们县的工程。”

兰考管水利的副县长老钟说:“因为太行堤是你们山东筑的,不扒堤水就没法泄,所有的阻水工程都在山东,你让我们有什么办法?”

曹县一位领导说:“这个问题不好谈了。我们有我们的利益,你们有你们的利益,我们是华东局,你们是中南局;我们是山东省,你们是河南省,没法协调。”

兰考的干部问:“那水怎么排?”

曹县的干部说:“协调不好,一锹土也不能动。”

兰考的干部说:“如果矛盾激化了,不可收拾。”

曹县的干部说:“曹县从古到今,什么时候输给兰考过。几百年了这堤不一直在这儿横着吗?”

老钟急了,拍了桌子:“别逼人太甚!你们曹县人仗着会武功,把兰考当成你们手里的一个软柿子,兰考人穷,但骨头不软。这回协调不成,我豁出副县长这乌纱帽不要了,豁出去坐大牢掉脑袋,发三万人马拆掉你的太行堤!”

焦裕禄忙制止:“咱们是来解决问题的,有话坐下来慢慢说。”

双方情绪激动,高书记的脸也拉长了。

曹县一干部说:“听说兰考设计这个方案的工程师是个管制右派,我要问问你们的出发点是不是有问题?”

焦裕禄说:“这个方案的指导思想是县委定的,而且也充分考虑到了贵县的利益。我们的工程师是国家技术干部,是国家宝贵财富,方案有什么问题,可以坐下来谈,不要牵扯到哪一个同志。”

曹县干部说:“这个方案我们不能接受。”

焦裕禄说:“我们虽然是两个省,两个县,但我认为根本利益不存在分歧。不论是华东局还是中南局,我们都应该服从社会主义全局;不论山东省还是河南省,都得实行多快好省;不论菏泽专署还是开封专署,都要执行团结治水的总部署;不论曹县还是兰考县,都是在党领导下的兄弟县。是不是这个道理?”

曹县那一方很多干部点头。

焦裕禄说:“你们很多同志可能不知道,我也是山东人。”

曹县一方交头接耳。

焦裕禄说:“我老家是山东博山县,南下留在了河南,你们高书记是我在南下工作团时的战友,我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在此之前,我们办渔场,高书记提供了鱼苗。兰考人民一直在感谢曹县人民的支持。在这个问题上,我既不会偏向河南,也不偏向山东,咱们协商一个都能接受的办法好不好?”

高书记面色缓和下来:“焦书记说得有理,兰考曹县是一根藤上两个瓜嘛。山东人都是炮筒子,嗓子眼儿连着屁股眼,老焦也是山东人,不多说啦,还是好好议一议。”

程世平说:“我们县委和政府定了个原则:挖九连湖河道的粮款,由我们负责。河滩地里损失的青苗,按曹县三年平均亩产由我们包赔损失。这是第一。第二呢,太行堤上所有的闸门和两县境内相关的桥梁涵洞,由我们来建。一句话,在拆堤修河工程中让洪水安全过境,尽最大可能减少曹县的损失。”

曹县方面的同志颔首微笑。

这时,曹县县委通讯员进来,对高书记说:“兰考不少人上了太行堤,为收太行堤以西的庄稼,要打起来啦。”

会议室里空气又紧张起来。

4

太行堤上人声鼎沸,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及发。

两个县的土地纠纷,和排水一样,都是让人伤脑筋的事。山东把堤筑在这儿了,可两个县的地不是这么简单就划开的,堤东有曹县的地,堤西也有兰考的地。这条堤一百多里长,有土地交叉的村子几十个,年年为收庄稼闹乱子。今年要扒堤放水,这一段大堤,西边有兰考五六个村的庄稼,曹县人不让收,为这事又闹起来了。

兰考有五六个村子的青壮年都上了太行堤。他们手拿洋镐、铁钗、大锨等农具,前排有豹子带领的四十多人,是“铡刀队”,每人手里一只明光锃亮的铡刀片。铡刀队后边是土枪队,三四十支大抬杆都装满了火药。队前有一排白木棺材,都盖着红布。一些牵着牛、拿着镰刀准备收庄稼的社员站在两厢。

曹县方面的人都白褂子、灯笼裤,黑布带子扎腰,手拿武术器械,刀、枪、峨嵋刺、三节棍等,严阵以待。

豹子叉腰站在兰考队伍最前头,手里拄着一口大铡刀。

“小头目”站在曹县队伍最前头,手里执一把三股钢叉。

豹子喊一声:“揭开!”

两个大汉把盖在棺材上的红布揭开了。

豹子说:“你们看见了吗,今天上了堤老子就不打算回去了!”

小头目冷笑:“别扯旗放炮的吓唬人,真要拼你们还得再多预备几十口棺材,老子啥没见过?你们想收一穗高粱,就得留一个脑袋。”

兰考这边有人喊:“地是俺村的,庄稼是俺们种的,凭啥不让收?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理?”

山东那边喊:“东也有俺们的地,以堤为界,俺们的地归你们了,你们堤这边的地就得归我们!”

兰考这边:“你修堤还占了俺们的地呢!”

山东那边:“堤修了几百年了,有啥凭证地是你们的?”

兰考这边:“有俺老祖宗的坟在那埋着呢!”

豹子吼一声:“别跟他废话,咱收的是自已的庄稼!下堤!”

他一挥手,带兰考这边的人冲过去。山东曹县那边叫着:“不怕死的来吧,一穗高粱一颗人头!”

两方厮打在一起!曹县人抡起钢叉、三节棍,把兰考人打退下去。

豹子抡圆了铡刀,几个人近身不得。他被围在曹县人中间。兰考群众架着大抬杆又组织起第二次进攻。

这时,双方警察赶到了。警察向天上鸣枪,止住了打斗双方。

刘秀芝、孙建仁、刘北等人也来到堤上。两辆吉普车在大堤上停下,焦裕禄和高县长从各自的车上走下来。

警察正把豹子和几个人带上警车。

刘秀芝追着警车喊着:“豹子——豹子——”

5

这几天,两个县为排水的事谈了几轮,终因抢收庄稼发生的械斗蒙上了阴影,而造成了障碍。焦裕禄给曹县高书记打电话:“伙计,咱们两个县谈了五六轮了,也该有个结果了吧?”

高书记在那边说:“老兄,你想要的那个结果,难。看样子这个问题咱俩这一任是放不平啦。”

焦裕禄说:“土地争端先搁置不议,把咱们的排水工程作起来,时间得往前赶。”

高书记说:“土地争端没法搁置,这是个绕不开的敏感问题。仅管都是历史上的旧账,但这种争论不解决下一步没法进行。而且还会有新的矛盾出现。眼前的事情是,拆了堤,又将有大量的土地给拆出来,这些土地的归属还是个问题。”

焦裕禄问:“那怎么办?”

高书记说:“咱俩各自守土有责,还是等部里的裁决吧。”

对方电话放下了。焦裕禄只好怅然地放下了听筒。

程世平进来了:“老焦,怎么样,曹县高书记那里啥态度?”

焦裕禄摇摇头。程世平说:“这些日子,谈得头昏脑胀,很多同志耐不住性子了,说由着老百姓闹去,不死几个人上头不当事。”

焦裕禄说:“说气话顶啥用。县委常委按照排班安排,一人一天一夜,轮流在太行堤上值班。老程啊,这个时候,咱俩脑子不能热,领导干部的一念之差,就可能酿成无法估计的灾难。水利部那边还得安排一个班子成员专门盯一盯。还是那个原则:圈要跑圆,理要讲全。心平气和,抓紧时间。老程,这次地委的会,有什么新精神?”

程世平说:“老焦,地委点名批评我们了。”

焦裕禄:“噢?”

程世平说:“而且很严厉。”

焦裕禄问:“批评我们什么了?”

程世平说:“灾民外流回潮的事。洪水一过,全国到处有兰考的灾民,铁路上的压力都受不住了。”

焦裕禄说:“那咱们及时把鼓励小片开荒和土地承包的政策宣传出去,让社员们都知道。天留不下人,地能留得下。”

程世平说:“听说又有人在省委、地委告黑状了,称咱们县委发的文件里有六个‘包’字,胆大包天地对抗上级指示,鼓励小片开荒,大张旗鼓地搞资本主义。”

焦裕禄说:“听啦啦蛄叫就不耩麦子了?该咋干咋干。”

6

兰、曹两县治水联席会在兰考召开了。出席会议的有河南、山东两省水利厅的领导,开封、菏泽两个地区和兰考、曹县两县的主要领导及专家,国家水利部的邵司长也带着水利部领导的意见,专程从北京赶来。

焦裕禄主持会议:“同志们,今天山东河南两省、菏泽、开封两个专署,兰考、曹县两县的同志在这里召开治水联席会议,特别是国家水利部的邵司长也专程赶来,我们特别高兴。今天我们两个省将达成《关于兰考县与曹县拆除太行堤阻水工程的协议》,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历史的一页翻过去了,新的未来等待着我们共同书写。我们非常感谢山东人民所作出的巨大牺牲。我们保证,兰考的施工队伍进场之后,会像爱惜兰考的一草一木那样,爱护曹县的草一木,因此我提议,把新挖的河道命名为‘兄弟河’”。

会场里一片掌声。

散了会,焦裕禄拉着高书记来到城关后坑沿渔场。

平静的水面上一片金鳞闪烁,他们坐上胡大爷的小船摇向湖心。高书记抓了一把饲料撒在水面上,立刻引爆出串串水花。焦裕禄说:“老高呀,真感谢你,你看我们这一大片水,你给我们协调的几十万尾鱼苗,现在都长到一斤多啦。这个鱼场给全县树了个样板,我们开了个公社书记会,让大家看了鱼。你说咋样,不到十天,全县就开发出了二十二个坑塘渔场。老伙计,对兰考的发展,你功不可没!”

高书记说:“好呀。你们什么时候需要我帮忙,就打电话。还有,你们的太行堤工程队,什么时候进场,我会提供一切便利。”

焦裕禄说:“三天内吧,我带队去。”他对胡大爷说:“胡大爷,一会你撒一网鱼,送县委食堂去,让咱们客人们尝尝。”

7

两个县很快还成了排水协议,豹子和被抓到公安局的几个参加械斗的农民也被释放了回来,莲花湖排水工程顺利开工,焦裕禄亲率兰考民工进场。工地上扎起了一片工棚,红旗招展,大喇叭里广播着歌曲和各民工队的倡议书、挑战书,十分热闹。

汪湖在工地上用水平仪做工程测量。焦裕禄问:“汪工,按这个进度,估计工期有多长?”

汪湖说:“不会超过四十天!”

焦裕禄兴奋起来:“好呀!”

袁老汉赶着马车,运了一车西瓜来:“焦书记,我们堤口大队干部说,改造这条河道,是造福百姓的大事。俺们把这园全摘了,慰劳大家。”

焦裕禄说:“好呀,一园瓜,这是个大人情。这样,袁大伯,您再往前走走,到高土台子那儿,插两排旗的,是山东的工地,您给他们送过去吧。”

袁老汉的一车西瓜拉到山东工地,高书记对袁大伯说:“老人家,大家同挖一条河,都在一个工地上,把瓜只给我们哪儿行?您还是拉回去吧。”

袁大伯说:“同志啊,我们焦书记只让我卸山东工地上。”

高书记说:“这个老焦。这样吧,卸在两个工地接合部,招呼兰考的同志过来吃瓜,休息一下。”

两个县的民工停下来休息,吃着西瓜。焦裕禄和高书记坐一处抽烟。高书记站起来:“同志们,兰考的焦书记是个大才子,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我们欢迎焦书记给大家唱个歌行不行?”

民工们一起鼓掌:“好啊!中!”

焦裕禄说:“这样吧,咱们一块唱一首歌,前两天教过的,会唱的跟我一块唱,不会唱的跟着再学一遍,好不好?我起个头:‘团结就是力量’——预备、唱——”

歌声在工地上回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