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大人物都用不同的遣词造句方式告诉过我们同一个理——人这一辈子啊,就是由许许多多段相遇别离、再相遇再别组合而成的。

开头遇见的是美的,离别时也许就是丑的;下一个开始也许见的是丑的,不过离别时说不定就是美的;保不齐再下个相遇是的,分开时还是美的;又或者干脆相见时丑别亦丑;而一段美开始也许会纠缠进下段丑的结束;下段丑的离别又可能夹缠进下段美的开始……起起落落,纠纠缠缠,周而复始。然后,再后,我也无法确定那终点究竟就是单纯的终点,还是下一个过程起点……老黄用了两个晚上的时间也想不出个究竟,为什么他想给老和李淑香搞一场送别酒?想不出来干脆就不想。他拣几只卖剩下螃蟹蒸了,煎了条活鱼,炸了盘花生米,切了盘猪头肉,炒了盘白菜,开了瓶老窖,把老铁和李淑香请进了摊子后面的斗室。

酒桌子上看得出老铁好这口儿。他人一上桌,筷子不动,先杯,敬完一杯,马上又添一杯。他半眯着两眼,先将那不值钱的窖放在鼻子底下深嗅,再小心凑上去“刺溜”抿进半杯,在口腔里涮几涮,再含那么一会儿,这才依依不舍地咽下去,半天不说话,只顾着咂摸味儿。看他的样子是恨不能在二十五厘米长的食道里插二十五根挡板,好大大延长一下酒入肠胃的过程。不过两杯下肚,他是打死也不再喝了。老黄也不勉强,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桌子菜见了底后,老铁和李淑香起身告辞。

月光合着灯光,将老铁和李淑香离别的背影拉得又斜又长。老黄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依然听得见李淑香唠叨着不愿意离开北京。

老黄在心里默默喊了句:再见。

吃完饭,铁军坐在空****的游戏桌前发了半天呆,突然起身说要去迎一迎晚归的父母,然后出了门。我知道这是个借口,其实他是想一个人待会儿,不过正好我也想一个人待会儿。我需要静下来想一想,因为我要做一个决定。虽然我知道这个决定的答案一定会是——是的,我愿意。但我还是想,再想一想。

铁军沿着小区边上的工地,溜达了挺长一段时间。夜晚的工地异常安静,塔吊守着没盖完的楼房缠缠绵绵。铁军晃了晃脑瓜子——不想了,不就是跟往事干个杯嘛。回头爷们儿有了实力把杯子再重新端起来。作为爷们儿,一口唾沫一个钉。今天完了就完了,明天该干吗干吗!

此时,林晓萸站在自家二十三层高的窗口前已经快半个小时了。

她打算迎接一个人,并且一定要亲眼看着他掏出磁卡,刷开下面的大门,然后她才会系上围裙,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等他进门。

这个过程对林晓萸来说是一个仪式,在今夜,她一定要分毫不差地完成。她要向过去六年中,每一个他来过的理不直气不壮的夜晚做一个理直气壮的告别——今夜,老贾将作为一名单身男士正式搬进来。他会提着几个箱子进门呢?林晓萸平心静气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始终合不上眼睛的傅天爱无法辗转反侧,因为任重紧紧地搂着她睡得很香。傅天爱很奇怪,她的两只耳朵不知道为什么烧得厉害——左边是那种小火慢炖的烧,右边却像是烈焰蒸腾的烧。耳上两种不同的火烤得她心烦意乱,她很想起来去客厅喝杯红酒放一下,可她又不敢从任重的怀抱里钻出来。她怕弄醒他。这会儿傅天爱非常不希望任重醒过来。数羊吧,傅天爱对自己说道。

“数羊吧。”患有慢性失眠症的半高干子弟简陆对自己说道。时,傅天爱的声音在耳边奇异地响了起来:“轻轻地闭上眼睛,对不能使劲闭。好,从你的大脚趾开始慢慢放松每一块肌肉。自己觉,想象一束热乎乎的光从脚底板钻出来,爬上小腿、大腿、股……咯咯咯咯……”

简陆感觉到似乎有一只手从自己的脚腕处开始,有力地蜿蜒上,抚过大腿,攀上胯骨,沿着肚子,在心脏处停了下来,按了按“这是一个重点放松的地方,不过最难放松的地方在哪里?”那只快速地提了起来,在他的天灵盖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记住,这才是最难放松的地方。你有没有发现,睡不着的时候你的脑子是着的?所以,当你在数羊的时候,一定要强迫自己的脑子沉下去放松。脑袋里只允许出现一个画面——记得小时候看露天电影,白屏幕上不是会跳出黑圈吗?里面套着粗黑的三、二、一。那么当你数羊的时候,你的脑袋里只想着这个大白屏的黑圈里蹦出来全是不会叫的白绵羊,一只一只又一只……强迫自己除了这个画什么都不想,一旦想了,就从头开始数起。不消两次,包你睡着。”

傅天爱咯咯地欢笑着,嘴里迸出的气流喷到了简陆脖子里。挠的感觉是如此真实,简陆浑身的汗毛根根炸起,弹起身子,了抓脖子。他没有扭头——傅天爱绝不会躺在身边空出来的那半**。

黑暗中,简陆穿戴停当,拿起车钥匙出了门。

长安街上某个五星级酒店十九楼520 号总统套房里,赤条条郝运香在一面铮亮的镜子前站定,她打算好好地端详端详自己。小到大,她都没得着时间空间以及勇气端详一下这副真真正正属自己的躯壳。过会儿,她就打算将这副躯壳从十九楼的窗口那儿扔出去。她从任重那里要来了这套婚房的钥匙,理由是今生无缘在一起,就让她一人在他的新房里住一晚暖暖心。任重心软,便将钥匙给了她。郝运香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心说此时再不看,以后是没得看了。即便以后有机会再看,还不定一副什么赤橙白黄黑紫兰的惨淡样子,那真是不看也罢。

镜子里的郝运香扭着脖子,双目大张,瞪着镜子外的郝运香:两条筷子眉乱糟糟竖着;双眼皮打在娘肚子里就没好好长,一内一外一大一小,近年来更是大的愈发大点,小的愈发小点;鼻梁算挺,鼻头却又过大,就像院里架子上吊下来的青丝瓜;嘴巴算是郝运香最满意的地方了,线条流畅,颜色大小都适中,可上面偏生出一圈浓密的汗毛,无论噘起来、弯上去或是撇下来,汗毛都牢牢把守在上面败兴。

唉!郝运香深深叹了口气,心里怒斥了一番傅天爱明媚的五官。

脸也就这样了。

郝运香对着镜子托起了自己的**,一松手,啪,掉落下去,下坠成两坨不规则的扁三角形,自惭形秽似的左右各自分开——要不是扭不过自然规律,恨不能双双躲进背后。侧过身看看——前凸后坠。镜子里的郝运香臊眉耷眼地叹了口气——这副皮囊自己看着都觉得寒碜,好意思凭它出去跟傅天爱争吗?对得起北京人任重吗?

郝运香转过身子,眼睛不得不由着身体的长势,溜到了自己一直回避却又渴望端详的小腹与大腿根的交界处。那里有一扇郝运香最熟悉却也是最陌生的大门。十二岁之前,只知道它是拿来小便的;十二岁以后,发现它似乎有很多用处。究竟能用它来干什么?郝运香问过她妈。当她妈看见惊慌失措一裤子初潮的郝运香,精神状态立马崩溃。从此以后,郝运香只能自己研究它究竟还能拿来干什么用。

通过这么些年尚算辛勤的探索,郝运香得出自己的结论——是用来关住好男人的。要想关紧关严好男人,让自己的下半辈子依有靠——这扇门一不能推早了,二不能推晚了,三不能被错的撬开。唯这三点恰到好处结合到了一块儿,再推开,那才是人生得意满欲仙欲死的极乐佳境。

郝运香一头扑倒在足有两米四宽的豪华大**,翻滚哀嚎,声发泄着……好你个林晓萸,早不出晚不出,偏等着我打好了开水你才出来好你个贾似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我去的时候你来。你们这是心跟我找茬儿啊你们,你们摘了我的子宫你们知道吗?我饶不你们!

好你个郝运来,你挑的好时候,早不欠债晚不欠债,我子都没了你倒借上高利贷了。你欠多少不好,你欠十五万?我十五万八千块钱的积蓄你怎么知道的?你个小贼,你剜了我的心你知道吗?看我饶得了你!

好你个傅天爱,你狐狸精似的找谁不好,你霸着我的任重。是我的下半生你知道吗?你个狐狸精放股子骚气,得有多少披金银的下半身围着你。我可就这一个!你个狐狸精毁了我的下半生我饶不了你!

好你个任重,好你个任重,好你个冤家啊!

郝运香哇哩哇啦连滚带嚎,骂到狠处,反而镇定过来。她翻身,拽过床边的一个大双肩包,先是掏出一张放大了的任重的片,摆在床头;接着掏出一卷裹好的婚纱,从头到脚披挂妥当;后掏出了两个信封——一个写着“礼金,任重、傅天爱收”,里面了一千四百元,这意思是要死了;一个写着“丧葬费,爸、妈、运来收”,里面塞了四千七百元,这意思是死去了。郝运香狠狠地着,我的十五万八千块啊,都给你们,都给你们。我就给自己花一千九买了套婚纱,其余的你们花吧,我看你们怎么花。

放下信封,她又掏出了一把削皮器、一根粗长的黄瓜,默默地给黄瓜削起了皮,一抹酱紫的红晕悄悄爬上她铁青色的脸。削好后,她躺在任重照片旁边。任重从照片里看着郝运香,只见她拿着黄瓜在两腿根中间比划了半天,始终是不得要领也难以下手。郝运香重新坐起身,盯着任重照片里的俊脸,将黄瓜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嚼得一点儿没剩。

最后,她从双肩包里掏出一把专划各种玻璃的金刚石刀。她来前打听了,别人告诉她星级酒店的窗户都打不开。嘿嘿,这能难倒我?郝运香举着金刚石刀阴森森笑着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认认真真聚精会神地画起一个长方形——这简直就是神笔马良的笔嘛,画起来多顺手,随画随开。郝运香有点得意地想——我从这扇窗跳下去,看你傅天爱还怎么睡进来。

爱情不是你想甩,想甩就能甩!郝运香恶狠狠地哼着改编的流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