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郝运香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镇定——向简陆要清洁费是一种掩饰羞怯与慌乱情绪的拙劣手段,她已然乱了方寸。
按说“四七”之年的郝运香犯不着如此着急。可年初时张大给她打的那卦,让她不得不着急。张大叔说,如果她在“四七”末时未敲定终身大事,那就只有等到“五七”岁末的那一年,她红鸾星才能再次入主夫妻宫。
郝运香表示对“四七”“五七”的意义并不是很明了。张大叔一口二锅头,夹一粒花生米,慢悠悠地问她:“你今年二十八岁对对?”只这一句,郝运香便深深信服了张大叔,她的年龄可是个“密”啊。
原本以为任重是自己的真命天子,结果不是。后来以为叶博是,叶博士是不是?如果没有简陆,郝运香觉得他是。可现在出个简陆,郝运香觉得叶博士不是。那简陆到底是不是?郝运香决给他七天的时间,让简陆自己来回答他到底是还是不是。
第一个七天过去了。简陆没有来向她告白。郝运香在期待与虑、肯定与否定的泥沼里痛苦地浮沉。眼看着大雁排成一字向南飞去,郝运香还是对自己说,一个七天太短暂,再给他一个七天。
第二个七天过去了。简陆还是没有来向她告白。郝运香陷入希望与绝望之间的泥沼。
可惜她不知道,这两个七天的时间里简陆跟她的状态一样。他很想来找她,但他又吃不准见到她后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简陆惧怕一切会成为习惯的人与事,但他又不是个懦弱的人。
从幼年时起,他就生活在矛盾中。这种矛盾造就出一颗柔暖的心和一副粗粝坚硬的神经,所以简陆习惯性地不作为。郝运香的出现,不显山不漏水地,一点点动摇着、瓦解着他的神经。
郝运香仍在不死心地摇摆——像一只被施了魔法的老座钟,钟摆完全脱离发条的控制:摆向理智中的叶博士时,匆匆而过;摆向情感里的简陆时,久久不愿离去。就在钟摆控制不住地想停在情感那一边时,郝运香见识到了简陆的富贵。
富贵是个好东西,这点郝运香从不质疑。比如路虎坐着就比桑塔纳舒服,你要说舒服在哪里?其实是舒服在脸上,脸上舒服了,心里自然就舒服了;心里舒服了,浑身上下哪儿哪儿也就全舒服了。
但简陆的路虎常年蒙着一层灰,接见郝运香时不是趴在乱纷纷的马路牙子上,就是趴在燕郊的小产权房旁边,再加上郝运香对车的概念有如普罗大众对宇宙起源于何处终将去往哪里一样茫然无解且不感兴趣,所以,郝运香虽是一口一个纨绔子弟地叫着简陆,却从未真正见识过托起这份纨绔的底座——只有盘踞在这样的底座儿,纨绔才有底气,才能被称作纨绔。
第二个七天结束的前一天,简陆发来一条短信,想带郝运香参加一个艺术展,顺带推推小陶大刘卢果他们的作品。郝运香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套进从小巩那儿赊来的衣服里——她欣喜地想着:他不开口,我可以开口啊。
车开到半道,简陆才想起展会册子没带。于是,路虎带着郝运香拐进三环里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这条幽深的小胡同位于闹市的中心,胡同口斜冲着大街,不打眼到每天来来往往多少郝运香叶士们经过时,都懒得抬眼朝里望上一望。不过,从这条胡同出来后郝运香心里的钟摆便罢了工,停在原本它认为自己该停的位置。
路虎甫一拐出胡同,双目豁然开朗,两耳骤然清静,连空气轻盈透彻起来,叫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仍然身处北京。道路两边柏挺立,奇花绽放,虽是深秋时节,仍是满眼苍翠。沿街一水儿大的赭红色砖墙,厚重而又神秘地包裹着里面几排间距非常大的仅从欧式外墙上露出的边边儿来看就叫人不得不肃然起敬的灰白小楼。
这条安静到诡异的小街总让人觉得有点不对劲儿,郝运香趴窗户上不安地左顾右盼。末了她夸张而又带点绝望地喊了一声:“根烟头、一片纸、一口浓痰、半点泥都没有,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喊声未绝,两扇通天般高的雕花铁艺大门在她面前无声滑开,门岗哨台上一个身高一米八、比简陆穿得体面笔挺得多的保安冲着璃后的郝运香,双脚“啪”地一合,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并大喊声:“尊敬的业主,您好!”饶是路虎隔音效果良好,郝运香也听个清清楚楚。她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抬起左手,冲英俊的保安了个畏畏缩缩的礼,笑着嘟囔:“您也好,您也好。”
待郝运香站在比她这一辈子所住过的任何一个她称之为“家的地方都大的门厅里时,她觉得自己也像是被套进了一个厚厚的空磨砂玻璃罩子里,所有的感知器官都朦胧模糊起来。这到底得多少平方米,以至于简陆变得虚惶惶的,站在远处一片金碧辉煌中身影不可思议地越来越远、越变越大。
一缕风中纸鹞般的声音飘飘摇摇钻进耳朵,郝运香凝神了半才算听清楚那声音说的是:“站门口干吗?进来啊。”“脱鞋,我在鞋。”郝运香恍惚中连袜子都脱了,光着的脚板贴着货真价实的纯然进口红木地板,说不出来的温润爽滑。
这套房子是简陆的继母秦阿姨花重金聘请游学欧洲多年的著设计师打造的,博采中西方皇室家居装饰风格之长,整体基调为白、金、灰、朱红四色。绝大部分的家具出自威尼斯高档家具公司高订师之手——各类沙发上的每一条流畅而又神秘的曲线,无数桌子椅子腿上复杂而又精美的手工雕饰,窗帘帷幔的宫廷花式皱褶与垂吊,就连皮艺蒙面上露出来的每一颗钉子都低调地展现出文艺复兴时期那种仿佛漫不经心的极致的优雅。
少部分家具则来自秦阿姨自己的私人典藏,比如摆在拥有六扇落地玻璃窗餐厅里的那张几乎比郝运香现在租住的磨具盒子都大的餐桌——印度大花绿玉石台面,黄花梨桌体。鉴于黄花梨的昂贵,秦阿姨舍不得在上面再做设计。为了这张桌子,设计师曾经与秦阿姨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执,最后败下阵来。设计师不得已亲手织了一条波西米亚风格、拥有超长流苏的真丝大桌披。罩桌披的那天,设计师痛心极了——全是土豪,没一个懂得欣赏真正的艺术。要不是这张煞风景的桌子,这整体设计便是路易十三本人亲自来验收,那也得暗暗叫好。
站在这套简直能征服路易十三本人的宫殿里,郝运香却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正赤条条地踩着黄花梨的木椅子,趴在六扇落地玻璃窗中的其中一扇上,打算让自己再“跳”一次楼。
巨大的恐惧排山倒海般击倒了自认为强大的郝运香,她摇晃着脑袋渐渐清醒过来,心想:郝运香啊郝运香,你已经跳过一次了,你还能再跳第二次吗?你想拿简陆当自己的一辈子,可你注定也就是他眼前的一瞬间。这一点也不好玩,半点也不公平。这简直一点也不能再玩下去了。
郝运香的爱情观简单而又朴实——买房、结婚、生娃。鉴于北京的实际情况,爱情观的顺序也可调整为结婚、买房、生娃,或者是结婚、生娃、买房。她对爱情不是没有野心,为了这份野心,她曾经将这个顺序硬性调整成生娃、结婚、买房。结果只证明了爱情里的野心是如何地不堪一击。
任重四环边的三室一厅已然是她向往中最光辉的豪门。她这灰姑娘连任重四环边的三室一厅都没能挤进去,怎么可能挤进简这座市中心的宫殿里呢?妲己似的傅天爱都吓跑了,她能住进来娃做饭洗衣服吗?这简直连下下下辈子都不可能。
郝运香的心彻底平静下来,一点绝望感都没有。骡子负重拼爬坡,是因为想吃坡顶的本该属于马的豆饼。豆饼没吃到嘴,骡会产生绝望感,毕竟豆饼这种东西做梦还是能梦到。可骡子爬坡从没想过要吃高山上的竹米,因为它听也没听过、见也没见过这专属于凤凰的食物。梦中都不会出现的东西此番见识过了,喷个鼻、咂摸咂摸空嘴掉头下山吧。再不爬下去,那就得绝无意外“跳”下去了。
当简陆拿着画册从螺旋式楼梯上下来时,郝运香仰视着他的袋里塞满了敬畏,所有的摇摆与心猿意马都被这份巨大的敬畏淹没。
简陆却没有发现郝运香短短几分钟里的巨大变化。他一点也喜欢这套对郝运香来说宫殿般的房子,他更喜欢待在燕郊的小产房里,爷爷在那里陪着他。假如他知道这套在简陆们眼中稀松平的复式公寓会给郝运香们带来如此这般的震动,以至于立即做出个完全与自己内心情感背道而驰的决定,那么他绝对不会让郝运踏进这个房门半步。
郝运香再次坐进路虎,身边是简陆才有的那股带着阳光味道干稻草香。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打算把它们存起来。郝运香已经见到自己将会非常非常怀念这股味道。存好以后,她听见自己对陆说:“请停车。”
破天荒地加上的这个“请”字,让简陆有点迷惑。路虎停在交车站边上。
“我突然想起来有个重要的文件星期一要交,必须得回去写。”
简陆探寻着郝运香躲藏的眼神:“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回去写件,倒像是要背着我做什么坏事。”
“不不不,您误会了。真的是有重要文件,贾总明天一早就要的,我给忘记了。”
“好吧,我送你回去。”
“谢谢,不用了。这有直达的公交,很方便。”
“你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又是请又是您的?”
“哦,再见。”郝运香逃命般逃出路虎——再晚一秒钟,她的脚便再也不会服从大脑的指挥。
简陆摇下车窗,冲着郝运香喊道:“不许去见叶博士啊。”其实简陆有话对郝运香说,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因为他还不确定。
但他认为自己还有时间,还可以再想想。目送着郝运香的背影,他不出声地给自己加油:“加油!亲爱的郝运香。”
郝运香目送着远去的路虎,对自己说:“再见,亲爱的简陆。”
一条被大力扯断的红绳子从她的手腕处徐徐垂落。月老在一旁急得干瞪眼:“碎妮子,组撒呢嘛。不该你套的抢过去套,该你套的,俄老人家好不容易给你套上咧,你眼稍稍不眨一下就给俄扯断咧。哎……豁啷啷一哈儿里两处休,老汉我肠肚儿颤悠悠,金哥哥的情意山尖尖高,土妹妹的毛眼眼睃不着哇睃不着。哎,富贵逼人呐。”
郝运香站在农贸市场的海鲜摊子前,两只眼睛从死虾堆上的价格牌扫射到活虾桶上的价格牌,十几个回合下来,终于下定决心——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老板,都下午了,活虾便宜点。你看你剩那一堆,不等太阳落山就得断气,回头送都送不出去。我多买点,给我算便宜点。来八两吧,不不不,来一斤!”老板对郝运香早就是又服又怕,二话不说捞出活虾,水抖得涓滴不剩,秤杆子扬得高高的,才算是送走这尊大神。
郝运香不得不抓紧时间。明天早上太阳一升起来,她料定自己会再次摇摆。所以,她要将所有的心猿意马与不自量力扼杀在今夜。
虾酱是精心调制的。饭桌上得提点提点叶博士,这虾酱是新的不是腌制的。以后要少吃腌制食品,那玩意儿致癌。
小小的长条桌铺上了蓝白格床单——还别说,果然是遮丑。里乱七八糟的零碎捡地方藏好了。扫了眉,扑了粉,涂上口红,运香左右环顾一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头一低,妈妈牌自制内衣的肩带钻了出来。这猪脑子!此时不穿名牌内衣何时才穿?名牌内衣上了身,硬挺挺地托出郝运香的胸膛,她才觉得踏实下来叶博士来了。也是精心装扮过的——分头用掺和了六神花露的菜籽油梳成一丝不苟的三七开;名牌银灰色西装里恰到好处地出红色毛衣的鸡心领;粉蓝条衬衣的袖口和领口用装了开水的大缸子熨得服服帖帖;还特意在街口对面的澡堂里搓了个澡,花了足二十块。满身的积年老垢不待师傅使力便蛇皮般自行脱落,露块块新生的鲜嫩皮肉。
打扮停当的叶博士在澡堂的大镜子前流连了一会儿,一身的新味道加上浴池里蒸腾的水汽,不由得他自我欣赏起来——“才子流咏晓霞,倚楼吟住日初斜。惊杀东邻绣床女,错将黄晕压檀花风流才子惊杀二八佳人,哈哈哈,“惊杀”二字实在是贴切而传神这个“床”字也用得妙哇!假如把“床”字换成“楼”字或者“帘字,那就完全体现不出女娃已被惊杀到了何种程度——这是被才直接惊杀到了愿意献上绣床的地步了嘛!一个二八女娃娃所能献的最珍贵的宝物了。
哎!可惜现在的佳人小姐们太缺少识人才气的慧眼,只一双断人财气的晦眼……否则他也不至于蹉跎至今。他想想早就超二八年华、奔向四七岁月的郝运香,心里一阵阵地怜惜自己。罢罢,他这是要去拯救艰难时世里一颗孤独寂寞的心啊!他拍拍裤里的安全套,一身都是满满的悲壮,被自己的奉献精神感动得双湿润。
叶博士直接坐在了郝运香的绣**,这完全打乱了他原本的划。原本设想着是要倒背双手腆出肚腹,慢慢巡视一番,然后再背点唐诗宋词来盛赞一下小屋的温馨与舒适。岂料来到这里才发现,没有可让他巡视的空间,饭桌只能铺排在床边。假如他不坐在**一动不动的话,郝运香便没法子顺利开席。罢罢罢,真有充足巡视的空间,估计也就轮不到他来巡视了。叶博士说服自己后,便稳稳坐在小**,隔空指着郝运香所作的对联,大大盛赞一番其足可凌云的壮志。
就着精心调制的虾酱面,共饮完一整瓶的“长城”干红后,叶博士的手活泛起来——垂下来的左手,小指头扫着郝运香的小指头,蹭三下她的右胳膊;郝运香自然而又贴心地转过肩膀,叶博士的手当当正正地扣在她右胸上。
佳人啊佳人,真好!
两人顺理成章滚倒在绣床之上。扒掉名牌西装,扒掉大红鸡心领毛衣……待两人身上都只剩下内衣时,叶博士清醒了点,他一只手费力地摸索着甩到床脚的裤袋里的安全套。郝运香从枕头下掏出备好的“郝运香”牌安全套,递了过去:“用吧!”
好一声“用吧”,像一把利剑刺破了叶博士吹起来的才子佳人**的彩色泡泡。这太不诗情画意了,这太熟练了,这该是娇羞的佳人主动递过来的吗?如此大方娴熟的动作,半点磕绊、半点羞怯也没有。这得是递出过多少、用掉过多少才能修炼出来的啊!叶博士的兴味一下扫掉大半,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好一个叶博士,如此关键的时刻也没让下半身占了上风。他本能地觉出“郝运香”牌安全套的危险,抵死不用。两人一个在下一个在上练起了太极推手,“用我的?”“用我的!”“用我的吧?”“还是用我的吧!”就这样一下一下蹭着,一个不提防间轰然倒塌,缴械投降。叶博士惨叫一声:“软啦!”
叶博士爬起来落荒而逃,人虽奔进楼道,又不忍就这么舍掉郝运香,想了想,回转身将半个脑袋塞进门缝,看也不敢看郝运香,撂下一句:“下次,下次!”
郝运香孤零零地躺在床角,肚皮上的凉意一阵阵袭来。她打心里的口袋,掏出简陆的味道,深深地吸了几口,赶紧又把口袋紧扎好——省着点闻,闻完了可没地方补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