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爱跟在任重的身后走出民政局的大门,她突然觉着任重的背影陌生得厉害。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任重所有的衣裤都奇异地变大了。

就拿今天穿的这件哈里斯花呢立领大衣来说,明明前段时间还服服帖帖,一上身就衬出主人的十足派头,今天却空面口袋似的挂在他身上,丁零当啷,无风也自在地飘扬着。脚上两只黑色皮鞋的款式也不一样——左边是三接头,右边是绑带德比。这两只做工精良却不配对的皮鞋以及几根自打长出来就从没见过天日、现如今却堂皇地在人中上方自由飞舞的鼻毛,彻底出卖了从提出离婚开始便假装自己很好很轻松的主人。傅天爱释怀了,她差点被任重骗了过去。原来任重因为要离开自己,已经悲伤到了这样的程度。

任重转过身,将一本绿色的塑料硬皮小本递给傅天爱,另外一本仔细地装进自己大衣内袋:“籁籁,咱们走走吧。”傅天爱看看手里巴掌大小的绿本儿,尺寸跟之前被收走的那本红色的一模一样。

这样两本小小的人造铅印的本本儿,再盖上个圆章,便能从法律意义上强行定夺你与另外一个人有关还是无关。

“挺荒诞的,是吧?”任重笑了笑,“红色,你是我的;绿色,不是我的。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究竟该我自己说了算,还是这俩儿说了算?”

傅天爱没有搭腔,风有点儿硬,**在外的皮肤被割得生疼她缩了缩脖子,将两只手插进大衣口袋。她想,她是她自己的。重解下围巾裹好傅天爱的脖子,挽起她的胳膊,说:“籁籁,你是自己的。”傅天爱诧异地看了一眼任重,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任重挽着傅天爱走进一个新小区的两室一厅。他带着她一间子一间屋子地转,详细地讲解着:“喏,这里是餐厅。长餐桌我量尺寸,摆在这里会影响走路,所以放了个圆餐台。坐的人不比长桌少,还不占地方。”

“你看,这是客厅。你喜欢的欧式家具都搬过来了,贵妃椅没过来,这里太小放不下,不过脚踏带过来了。这是小酒桌,摆在发的右边,你拿起东西顺手。以后少喝点酒,多健身就不会失眠健身卡放在小酒桌上。”

“快过来,这间屋子是你的书房,这间屋子是你的卧室。看见柱床和大象台灯了吧?知道你认床,不给你换新的了。籁籁,你看两间屋子里都有超大的衣柜。你知道我最喜欢这套房子的哪里?是这两个超级大衣柜,不用担心你的衣服没处放。原先的主人肯是个跟你一样美一样爱打扮的小女生。”任重像个孩子似的炫耀地着大衣柜,眉头高高翘起,似乎在等着傅天爱的赞扬。

傅天爱吸了吸酸涩起来的鼻子,心说我不过要出国念个书,便能主动提出跟我离婚,现在却来做这么些体贴人心的事情,究想干什么?后悔也晚了,我绝对不会吃回头草。傅天爱的心又跳惯常的节奏,她说:“任重,没想到你准备得这么周全。你是不是就动了要跟我离婚的念头?”

任重呆了呆,收起孩子似的表情。他左右看看,发现再没什好交待的,便轻轻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张卡,温柔地放进傅天爱的手心:“籁籁,我只有这些。不多,不过也不少。听话,拿好。一个人出门在外,钱是能傍身的最好的东西。籁籁,我走了。保重。”

任重嘴里说着走了,脚却没移动半寸。他下意识地抬起手,顺着傅天爱乌溜溜的长发一路慢慢地细细地摸向那根洁白修长天鹅般的脖子。任重的手恋恋不舍地停在脖子上,摩挲了几下,声音颤抖着说:“籁籁,记住!再结婚的话,一定要找一个身体健康的男人。”

傅天爱感觉任重的手在自己的咽喉上越掐越紧。她呼吸急促,剧烈咳嗽起来。任重吓了一跳,梦醒似的慌忙松开手,三接头捣蒜般绊着绑带德比,第二次从傅天爱脖子边落荒而逃。再晚半刻,任重觉得自己真会对这根美丽的脖子做出致命的伤害。

大门“砰”的一下合上了,任重散乱的脚步声也渐渐消失在傅天爱的耳边。傅天爱突然一阵揪心的恐慌,她觉得好像身体里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拔了出来,并且将会永久地消失。虽然她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但又本能地觉得它很重要。傅天爱急了,她快速奔到窗边,顾不得被脚踏撞得几乎断裂的踝骨,睁大眼睛寻找着任重的身影。

任重出现在她视线里:光光的脖子**着,上面布满一颗一颗的鸡皮疙瘩;肩膀在肥大的衣服里佝偻着,头也没回地走出傅天爱的视线。任重两只不一样的黑色皮鞋所传达出的巨大痛苦,这时才准确地击中傅天爱——他就穿着那样两只鞋便消失了。那究竟是任重消失了?还是什么消失了?

掌心里突然传来一阵疼痛,她低头一瞧,原来恍惚间手攥得太紧,被任重留下的银行卡划出了深深的印痕。他爱她,傅天爱想,这张卡便是最好的证据。他说这是他的全部——不多,可也不少。

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假如爱情脱离了人类这个“本体”,它自己并不能作为一种物质而独立存在。它只是依附于人类本体意识里的一种精神念力。这世间不依附于人的万般“本体”都有型、可量化,大到宇宙,小至尘埃,都可算作一种“本体”而独立存在可一旦跟人扯上关系,“存在”本身便成了一个令哲人们千百年来争辩不清的问题。

倘若“爱情”只是人类精神世界里一股虚无的意识,不借助何外力或者物质去传达它,你爱的人该用什么标准来判断你到爱不爱她呢?如果你爱的人感受不到,那么这股意识还能被定成“爱情”吗?“爱情”存在的意义究竟是存在本身?还是让你爱那个人感受到它的存在?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只要人类的体内生“爱情”这种意识,那么就会控制不住地不惜借助任何手段去化它。

比如,任重的那张银行卡便是他对傅天爱倾尽所有的虚无的的最物质、最有力的存在证据。

所以爱情既不是物质的,可又不是纯精神的,借助哲学概念表达的话就是——物质与精神是两种描述或组织爱情这一“非”体的方法。物质与精神在爱情里辩证统一地存在着,证明着爱情伟大与独一无二。

可傅天爱是个坚定的“唯物论”信仰者,对举凡爱情是一种自灵魂深处最无私的情感这样的说法一概嗤之以鼻,与其说爱情自灵魂,倒不如说爱情来自灵魂的窗户——眼睛。阿芒爱茶花女卡西莫多爱艾丝梅拉达,宝哥哥爱林妹妹,还有那一个个一打眼声称爱上自己的男人们,不就是看一眼便爱上了吗?这一眼看上的能是茶花女们善良而又伟大的灵魂吗?这一眼只能看上茶花女们媚娇艳的皮囊。

再说无私,爱情哪里无私?哪个不得先拼命将对方变成自己有后,才能斟酌着渐渐无私?就这世间大多数的爱情来说,即便方笃定另一方已完全属于自己,还都不肯无私呢。

傅天爱认为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势力眼的商人,鬼鬼祟祟地踞在分度盘上:几分的财换几分的貌;几许的经营配几许的收获铁算盘顶着金耙耧;假天真挽着真世故……这样的势均力敌才能唱出让“爱情”满意的长久的颂歌。

她的这一套爱情唯物论原也没错。可惜,这世间无人便简单,有人便是天大的复杂。物化爱情的手段固然是大同小异,可具体到每个拥有独一无二的灵魂的人身上便大相径庭。所以,只有阿芒手里的鲜花才能使茶花女永生娇艳,而不是某伯爵荷包里的大块金子。

虽然鲜花与金子都可以用来表达“我爱你。”

此时的傅天爱根本意识不到,日后,不管是张三还是李四再献给她的银行卡,无论数量多寡,都无法与任重今天给她的这张相提并论。终其一生,傅天爱也只得到过这一张。

她摸了摸卡片,底部突起的一长串金色的阿拉伯数字刺挠得她手心痒痒。傅天爱揪着的心再次舒展开来。她笃定了——任何时候,只要她愿意,任重便会再次回到她的身边。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安顿好傅天爱后,任重无所事事,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想着从前忙忙碌碌的,不过也就是单位、家这两头间的奔波。真正到了想找个地方打发时间的时候,这两头却哪头也不想去。

快三十年的时间,说短也不短,那可是三分之一的人生了啊,自己一直干得不错,算是个合格的儿子、合格的员工、合格的丈夫、合格的朋友……可为什么没法当一个合格的绝症患者?合格的绝症患者该是什么样子?总不该会像自己现在这样手轻脚轻,好像一纵身便能扑进大气里飞翔似的闲逛吧?匆忙、毫无准备地被推进人生倒计时的跑道里,总得痛苦、愤恨、留恋,哪怕恐惧点什么?再不济也得抓住医生的大褂满世界找药、找偏方去啊。这才是一个积极乐观、热爱生命的绝症患者该做的事情。可这些事儿,没一样是任重想做的。

一只小小的黑色蚂蚁拖着丁点儿大的食物渣滓沿着石板缝隙急匆匆奔跑着。任重看着有趣,这是要急着回家献宝呢,冬天的食可不好找。他下意识地追逐着小蚂蚁,抬起三接头挡住小蚂蚁的路。小蚂蚁迟疑片刻,绕过了大山般的阻挡继续前行。绑带德比轻一蹭,小蚂蚁丢掉了食物,就地十几个翻滚,六条腿加上两条角筛糠般颤抖着,抚慰全身的剧痛,半刻的工夫便又爬起来,寻到小渣子,咬住了继续前进。三接头高高抬起,将蚂蚁连渣滓一踩进泥土,又使劲碾了一圈,再抬起时,小蚂蚁不动了。任重蹲身子,一根指头轻轻松松捻起它——大大的屁股,细细的腰,梯的小脑袋上两只牛角般的大颚擎起来,狠狠地咬着任重的指腹。重却半点感觉也没有。

对这只小蚂蚁来说,任重是一个强大到不可理喻的存在。它在他的掌心中,戚戚然,惶惶然,可又完全不明就里。只能等着一念之间的决定,没有丝毫选择的权利。一如任重那样,躺在冥中同样也强大到不可理喻的某人的掌心中,半点动弹不得。你跑欢,他冷不丁给你一扫堂腿;你懒得动,腰眼上便着他两记狠狠罗汉拳。总之,你笑也罢骂也罢疯也罢闹也罢,他的决定你是甘也罢不甘心也罢,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任重指尖轻轻一弹,小蚂蚁飞了出去。走吧,你这只不合格小蚂蚁,冬天要来了,还不去冬眠,跑出来干什么?去他妈的,合格就不合格,老子就要当一个不合格的绝症患者。

四十分钟后,任重带着一大包风鸡腊肉熏火腿以及一瓶顶级雕,坐进电影院的喜剧放映厅。他咬一块大大的火腿,咂一嘴花雕塞一大把醉泥螺,再配一口花雕……哈哈哈哈,任重擦掉笑出来眼泪,对自己说喜欢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