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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司牧洋真没特别注意那个服务生。应该可以说是服务生吧,在国外,西餐厅或快餐厅,身穿制服的服务人员,无论男女,一律称为服务生。是的,那是个女子,个头高挑,身型清瘦,口罩上方露出的额头白皙秀丽。也就这样,其他真没什么熠熠闪光之处。不大的餐厅,六七个服务生,一律棒球帽、大口罩,白T恤外扎田园风光图案的长围裙,一眼扫去,谁谁分不清。
场面杂乱不堪。
台风过境,暴雨倾盆,高速公路上十几辆车连环相撞,交警正在处理。一辆接着一辆的救护车拉着响笛,在堵塞的车龙中艰难地穿行,好像世界末日似的。唯一庆幸的事,出事地点挨着一个服务区,被堵在路中的人犹如看到一艘诺亚方舟,顶风冒雨齐齐涌了过来。
不大的停车场,很快就被车挤得水泄不通。
这是个小服务区,平时顶多供大货车司机小憩片刻,来往的车辆加加油,一日三餐也就是意思似的提供个十多份。突然进来这么多人,又是在午餐时间,服务区立刻就炸了。负责人反应很快,立马决定上大锅,燃炉,下面。面食快捷又简单,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境况下,来一碗,最合适不过。
司牧洋的桌子紧靠玻璃幕墙,雨水从墙上冲涮下来,形成了一道雨帘。帘子里的司牧洋捏捏额头,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人不是太缓得过来。他早晨八点下飞机,接着开了三个小时的车,要不是车没油,他不会进这个服务区。车还没停稳,就听到公路上“轰”地一声响,他一扭头,一辆重型卡车压在了前面的小轿车上,然后,就像游戏空当接龙一样,一辆接着一辆的车跟着撞了上来。他估算了一下,这个时间距离他进服务区不过两分钟。如果他继续开下去,有可能他的车就是空当接龙里打头阵的那一辆,他会被压挤成薄薄的一张纸。
司牧洋不信教,那一刻,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虔诚地双手合十,喃喃低语。进大厅前,他特地仰起头,认真地看了看上面竖立的地名,这个服务区叫“陆巷”。
面起锅了,热腾腾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所有的人忍不住都咽了口口水。一锅面,十二碗,按先后顺序领取。等下一锅的人,本来就有些惊魂不定,现在嗅着香气却吃不着,再看看煮面的那个服务生不紧不慢的动作,心里面因为恐惧而凝滞的一团不知什么的东西猛地就蹿了出来。“喂,你能不能快点,没看到这么多人在等着?要是做不来,滚远点,让别人上。”
“就是,就她这样,等到猴年马月。”一同等的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附和,一双双眼睛谴责地瞪着服务生。
服务生状似没听到,手里的动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面条一份份地团成团,放在漏勺里。烫好的青菜,分成十二份,牛肉切成十二片,六个熟鸡蛋分别一剖为二。十二个大碗一字排开,酱油葱花汤,从远处看,每一碗平得像一条直线。
“你到底是在绣花还是在下面?你是聋了还是哑了,跟你说话都不吱一声,这什么工作态度?”等的人气不过,抬手就想上前推搡服务生。
服务生慢慢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直视着那只快要碰触到她的那只手,再一寸寸地挪离,对上那人的眼睛。
“你你听到没有?”她的眼神并不凶悍,更不粗蛮,叫嚣的人却语塞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司牧洋喝了一口热茶,把一次性的纸杯放回桌子,闻声看过去。他一怔,这服务生的眼神有点特别,准确地说他不很陌生。在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得了上天的厚赐,轻易地就站在各行各业的顶端,可是他们为人谦和,处事低调。他们不需要一个高于万物的视角,而只是身处“复杂”中心,甚至自己也成为“复杂”的一部分。面对别人的不甘和挑衅时,他们总很平静、宽容,怀有保持风度的淡定。那不是淡定,实际上是一种矜傲。除了生死,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激怒他们、打倒他们。这样的人可以在知名学府,在研究所,在政坛,在商界,在不管在哪里,都不应该在一个小小的高速服务区。
司牧洋刚刚细细地研究了下“陆巷”的地理位置,这是一个镇名,隶属于一个农业县,附近有几处果园,离海不远。这样的服务区,招聘的工作人员,一般都是当地人,学历要求不会太高,也不会接受什么正统的岗位培训。那是什么可以让这个服务生露出这样的眼神,面煮得特别好?司牧洋莞尔一笑,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有听到。”不疾不徐、不卑不亢的回答,像风一样,轻易地就吹灭了扑面而来的怒火。
举起的手讪讪地收回来,那人嘴张了张,转转眼睛,灰溜溜道:“看什么看,快点下面。”
“请稍等。”语调不高不低,仿佛眼前和风细雨、微波轻漾。
司牧洋不禁又看了过去。
其实服务生动作并不慢,是等的人太心急。
又是十二碗。服务生从帽子边沿滑出来的几根发丝,湿漉漉地贴着脸颊,她背过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
终于,每个人的愿望都得到了满足,一碗面下肚,惊恐被很好地抚慰住了。
雨还在下,但雨势渐渐减弱了些,风还是很猛,隔着玻璃,都能听到风的嘶吼。司牧洋没胃口,他还是去买了碗面。那时,所有的人都吃过了,服务生单独为他下的一碗。他站在柜台前,看着她的每一个步骤。很奇怪,这节奏他又有种熟悉感。她仿佛不是在煮面,而是在做某个实验,什么步骤用什么仪器,剂量多少,时长多长,每一步都必须严苛,不然将会影响实验结果。
面很好吃,简直可以和正宗的日本拉面有一拼。
公路上,拖车终于过来了,道路被清理出一个车道,堵塞的长龙慢慢地松动。
司牧洋从洗手间洗了个脸出来,喧嚣的服务区里人差不多都走空了。服务生们在收拾桌子,嚷着叫累。他朝柜台那边溜了一眼,那个煮面的服务生不在了。脚不知怎么,方向一转,他又进去,沿着卖零食的货架转了转。两圈之后,在胖胖的收银员大嫂迫人的眼神中,他抱歉地笑笑,抬脚准备离开。随即,他站住了。他在大嫂的收银台旁看到了一本杂志—英文版《美国生物医学化学杂志》。很旧了,2012年3月刊,如果记忆没出错,里面有一篇他写的关于复杂的脑部病变人类转入狨猴基因组的文章。
他诧异地看向胖大嫂:“这是你的杂志?”不是他瞧不起人,这种专业性太强的外文杂志,除了搞学术的和研究人员会关注,送人,人家都嫌占地方。
可能是因为坏天气,也可能是因为服务区刚刚人太多声音太杂,胖大嫂心情很不好,看他的神情像看着个神经病,没好气道:“不是我的,还是你的了?”
司牧洋也觉着自己不太正常,不好意思地转开视线,掩饰地从架子上拿了盒薄荷味口香糖。结账时,站在他前面的一位女子刚买了杯奶茶,不知怎么没拿稳,奶茶一大半泼在了收银台上。女子脸红地忙道歉,胖大嫂愤怒地瞪了女子一眼,拂开她要帮忙的手,嘴里低咒着,拿过一边的杂志,呲地声,撕下几页,按在了流淌的奶茶上。
司牧洋:“”巧了,正是那篇他写的基因组文章。
纸张印了水,字体很快就胀大了许多,上面做标记的蓝色划线和空白处手写的密密麻麻的字模糊成了一团。
那样子像是认真研读过后写的心得或不同的看法?谁?司牧洋思维有点跟不上,心跳得很快,下意识地低头想看清上面的字。胖大嫂嫌弃地捏着湿透的纸,扔进一边的垃圾筒,催促道:“你到底买不买?”
司牧洋深吸一口气,放下口香糖:“不买。”
“不买你进来干吗?闲啊!”胖大嫂音调一下子拔高了几度。
司牧洋半晌没作声,扫了眼被撕得残破不堪的杂志,朝门口走去。
刚站定,眼角的余光扫到煮面的那个服务生站在角落的一根柱子后,双目茫然地注视着前方,手中拿了个纸袋,嘴巴里不知在嚼着什么,脸颊一鼓一鼓的。
一瞬间,司牧洋有点失神。他没想到拿开口罩后的她,有这样一张雪白的面容,气质文秀恬淡,可这样的人,偏偏有一双矜傲的眼睛。她很瘦,瘦得他觉得像抹画手随意勾勒的人物,没一点点缀,寥寥几笔,还没来得及添上血肉,衬出明暗。
他可能是太无聊,太沉闷了,都没有犹豫,便朝她走去。从她嘴角咀嚼的弧度,他知道她察觉到他在走向她,而她没有看过来。
一开始,两人就这么并肩地站着,谁也不说话。司牧洋几乎没和陌生人搭讪过,可是他真的很想和她说点什么。他咳了两声,不太自然地清清嗓子。
“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这个季节,台风多吗?”
“那个今天的事故挺大的,不知道伤亡怎样?”
雪山一样的静默,生硬、冰冷。
司牧洋摸摸鼻子,他从没被别人这样无视过,这种感觉说不上来,除了难堪还有新奇,他忍不住又看了看她。
“那是你的车?”她突然开口了。司牧洋瞪大眼睛,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的!”然后,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袁迅去机场接他,扔给他一把车钥匙,说车停在地下停车场。袁迅是个大忙人,一个月里,有二十天在天上飞。司牧洋没指望袁迅给他做司机,这么一大早,两人能在机场见个面,袁迅已是把行程压了又压。拿了车钥匙,两人就分开了。袁迅飞圳城,他去青台。
在地下停车场,看到那辆回应钥匙遥控灯光闪了闪的车,司牧洋傻住。袁迅那笨蛋,竟然给了他一辆超大号的保姆车。
“可以参观下吗?”司牧洋没看错的话,他似乎看到服务生两只眼睛里亮起了两束火苗。“当然。”这个要求不过分,他没有理由拒绝。两个人各自撑了把伞走过去。服务生能一眼认出司牧洋的车,是因为服务区里没有第二辆车、第二个客人了。
保姆车的外型看上去有些笨重,但里面很有乾坤。她没有多看驾驶座,对后厢好像特别期待。司牧洋一拉开车门,嘴角控制不住又抽了。这车买回来时应该有几排座椅,后来,被改装了。最后面是个小小的休息室,能放张小行军床。中间是个小客厅,有沙发,有酒柜、衣架,也能煮个面、泡个咖啡。自恋的袁迅在车壁上挂了幅自己硕大的写真,还是那种特撩人的,眼神放电,嘴角噙着一丝坏笑。
“他、他”司牧洋真不知该说什么,心想她大概会把他当作是袁迅的经纪人或者是司机,不禁在心里面把袁迅又凌迟了一遍。
服务生也被写真吓了一跳,认真地看了又看,不太确定地问:“这人是个明星?”
司牧洋愕住,用袁迅的话说,他现在国内的地位,上至八十岁的老妪,下至八岁的小女生,统统被他一网打尽。看来她是条漏网之鱼。“应该算是。”他对袁迅也不算有很深的了解,袁迅演的电影、发行的歌曲,他都没看过,也没听过。在他的印象里,袁迅永远是一脸愁苦地站在他面前,可怜巴巴求道:哥,我又考砸了,我爸这次肯定会打死我,你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她点点头,对袁迅好像没什么兴趣,继续一脸激动地看车。她甚至要求去后面的休息室看了看。司牧洋发现,不管她看着有多喜欢,但她只是看,绝不用手摸一下。这是个很懂礼貌又自制力不错的人。
“一个人,有一辆这样的车,便可以四海为家了。”从车上下来,她很是羡慕道。
“喜欢旅行?”司牧洋用力握着伞柄,风太大,稍不留神,伞就会被吹翻。
她轻轻叹了口气,尔后像是自嘲地一笑,留恋地又回头看了看车。“这车很贵吧?”
司牧洋迟疑了下,对车他没什么研究,不过袁迅那笨蛋用的东西应该不便宜。“嗯,有点小贵。”
她朝他点点头,把手里一直抓的纸袋递给他。“谢谢你!一路平安!”毫不留恋地撑伞离开。
从背后看,她瘦削的身影像支削尖的铅笔。
司牧洋不知是怜惜还是别的,目光久久都收不回来。他打开纸袋,一股麻辣的香味溢了出来,原来是牛肉干。他犹豫了下,捏了一块放进嘴里咳、咳、咳上天,这是人吃的东西么,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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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喝了两瓶矿泉水,司牧洋才把嘴里的辣味压了下去。这样一来,人倒是精神起来了。
接下来的路程,还算顺畅。
车下高速,前方,一面辽阔的蔚蓝倏跃入眼帘,空气里飘浮着独属于大海的咸湿气息,司牧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青台!
还是这面大海,还是这几座山峦,还是这样的一座城,还是同样的一条进城公路一切好像没什么变化。怎么可能呢,9年,季节都换了36回,不要谈别的,就市中心那座标致性高楼上的巨大光屏,滚动播放着袁迅的那张脸,他就有种走错地的感觉。
袁迅真没乱吹,他好像是真红。就这么一个考试没及几回格的人,现在俨然是青台的行象大使,一遍遍地介绍着青台的景点,欢迎你来青台作客。那笑容,人畜无害,看的人立生好感。
这样一个所谓的国民帅哥,为什么那个服务生竟然不知道?难道她不上网?是故意不上,还是不会上,还是
司牧洋看着前方的红绿灯,窘然地发现自己这一路都在想着那位服务生。他被自己的异常吓了一跳,难道是那起连环车祸后遗症?他自己都觉着匪夷所思,低笑两声,听到导航提醒过了红绿灯要左拐,还有三公里到达目的地。
这果真不是他熟悉的青台,回个家,还得依靠导航。
司牧洋出国九年,先读硕,再读博,博后,然后进研究院。忙肯定是忙的,但也不是绝对没时间回国,中途还有几次学术会议在国内召开。也不知当时被什么绊住了,就是没有成行。
有一次,他妈妈倒着时差,和他在午夜说体己话,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有功成名就,无脸见青台父老。他妈妈是用疑惑的语气问的,随即又自己给否定了。你这样都不算功成名就,那什么样才算呢?咱们这一大家子,现在最出名的就是袁迅和你了,袁迅靠的是脸,你不一样,你可是差点拿诺奖的大科学家。
这就是亲妈,心偏得没边,炫耀自家孩子的同时,还不忘狠踩下别人。
他小心提醒亲妈,拿就是拿,没拿就是没拿,不存在一点半点。
亲妈冷冷一哼:那就是拿了,不过你识人不清,又丢了。
这还能继续聊下去吗?
多年没有回国,以至于助教一时间想不起来他是哪国人,然后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打趣道,我这还没走,就想我了?助教是老实孩子,点点头,教授不在,我们就得夹着尾巴做人。他懂,一个教授,一个科研项目,后面带几个博士生。表面上大家一团和气,私下里却是相互较着劲,谁先出成果,谁就可以拿到更大的投资。商场的竞争堪比战场,学术界同样随时烽烟四起。
司牧洋现在带的项目,是关于抗癌疫苗方面的。项目进行了两年,数据、试验都有了结果,后面就差统计、整理、临床试用。一旦临床试用顺利,这个疫苗会在生物医药领域掀起巨大波澜,说不定司牧洋又一次被诺奖提名委员会提名。
就在所有人摩拳擦掌,准备最后一搏时,司牧洋封存了所有数据,他要回国探亲。项目部的负责人差点和他打起来,问他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司牧洋很无辜道,我九年没回家了,老母亲想我想得头发都白了。负责人指着他耳际边的几根银丝,你都有白发了,她能不白吗?司牧洋耸耸肩,我也是想她想的。负责人说那把她接过来,他摇头,她老人家受不了长途飞行。负责人咬牙切齿,真想问候一下他妈妈是何方神圣。我知道,两年前诺奖的事,让你心里有了心结。负责人说道。司牧洋笑道,又不是没拿过奖,我有那么小鸡肚肠吗?负责人白了他一眼,那不是个小奖。
我还年轻呢,以后有的是机会。司牧洋不在意道。你不相信我?
话说到这份上,负责人无奈地放人。临行前,一再叮嘱,你这次回国务必低调,你们国内不少科研机构盯你很久了,你可不能心动。接着,他豪迈地承诺:不管他们开出什么条件,我这边都会给你双倍。
司牧洋啼笑皆非,我回去纯粹是探亲,怎么搞得像是叛逃似的。
明白就好,趁这次休假,你好好地考虑下个项目的研究方向。你前面的项目,难度都不低,后面的也不能弱,争取向诺奖发起进攻。
司牧洋默然,诺奖什么时候成了菜市场的大白菜,想买就有。
司牧洋对负责人说的回国的理由,不是搪塞之词。刚出国时,他妈妈很开心,让他不要想家,好好学习,好好做试验。可是这两年,每一次打电话,他妈妈不是说什么地方发生了自然灾害,就是哪里出了特大车祸,死伤多少人,要不然就是她身子这儿那儿疼,会不会是得癌的预兆?挂了电话,司牧洋心都很久舒展不开来。他悄悄问爸爸,妈妈身体怎样?爸爸说,更年期到了呗,心理有点失衡。为什么会失衡?爸爸乐了,这不她以前处处占上风,自己漂亮,老公帅,又生了个优秀的儿子,多风光啊!现在呢,和她差不多大的,家里都三代同堂了,我们家还是二人世界。一对比,差距就有了,再想想岁月无情,世事无常,难免有点情绪低落。
要不是对他妈妈了解颇深,司牧洋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负责人给了他两个月假期,自恋地说自己是个多么体贴而又宽厚的上司,司牧洋笑而不答。
司牧洋选在这个时间回国,80%是为了看望爸妈,还有20%,是为了参加袁苇的婚礼。袁苇是袁迅的妹妹,两人是司牧洋二姨家的孩子。小的时候,寒暑假三人都呆在外婆家,感情特好。
妹妹都嫁人了,两个哥哥还单着。司牧洋后背脊梁骨一凉,袁迅是大明星,不敢结婚,他呢?这后面的日子估计安生不了。
真没让他猜错,到家后的第二天,他还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推开了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妈,早!”他睁开眼,看着妈妈手中拿着的护照,慢慢坐起来。“你拿我护照干吗?”
妈妈索性不遮不掩了,大声宣布:“这个我先替你保管着,我也不催你,但你一天不结婚,你就甭想出国。”
司牧洋哭笑不得:“结婚又不是上商场买饰品,哪能说结就结。”
“我不管,反正我下决心了。要是你找不着人选,我可以安排你相亲。”
说完,她当真把护照拿走了。关门前,回头又说道:“听说袁苇的伴娘很漂亮,学历也高,你晚上好好地拾掇拾掇,别给我丢脸。”
司牧洋跌回枕头,这次回国,选的时机真不对!
婚礼在青台一家外资连锁酒店举行,六十桌,感觉像把大街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全拉来了。司牧洋太久没回国,一大群亲戚围观他就像围观动物园的大猩猩,司牧洋打招呼打得嘴巴都酸了。袁迅没有回来,据说录了一段祝贺视频。妈妈悄悄告诉司牧洋,是二姨不让袁迅回来的。袁迅的粉丝们打听到袁苇的婚礼时间,有些几天前就过来驻守了。又是亲朋好友,又是粉丝,好好地办一个婚礼,如果踩伤了人,多晦气。
“看,那就是伴娘。”妈妈轻轻捅了下司牧洋的胳膊。
司牧洋看过去,是个漂亮的女子,高挑、时尚,像枚鲜亮的果实,就是礼节规范的微笑中,时不时闪过一丝类似纡尊降贵的神情。不像来参加婚宴,而像是接到了一个必须高标准完成的团建任务。虽然司牧洋不懂面相,但是直觉上,从面相看,这样的女子也许能力出众,但很少和人交心,因为在她眼里,别人都是弱智。“她是袁苇的同学?”
“你二姨说是郑易公司的,和袁苇关系不错。”
郑易是袁苇的老公,在宁城一家叫做洁华的公司工作,司牧洋转开眼睛,看向一脸甜笑正和人合影的袁苇。他这个妹妹人缘是有多差啊,结个婚,连个做伴娘的闺蜜都找不着,还得老公帮忙。
袁苇小的时候,比袁迅有星相,特爱表现,让唱歌就唱歌,让跳舞就开始扭。一个人练钢琴,不用人陪,能半天在琴凳上不挪一下。大学读的是艺术学院,毕业后,考进宁城实小,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教音乐。似乎从小至大,没让二姨操过一点心,包括恋爱。从二姨看向郑易的眼神,就知有多满意这个女婿。
至于郑易,从大舅哥的角度,司牧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中等个头,大众化的长相,顶多算方正。这么喜庆的日子,瞧着也不像有多开心,紧张兮兮的,脑门上都是汗。化妆师不住地在给他补妆,他忙不迭地道谢。有人过来打招呼,他腾地站起,一抬臂把化妆师手里的化妆盒给打翻了。
一地的狼藉。
司牧洋都没眼看,有什么办法呢,袁苇喜欢,据说从相亲到结婚,就一年的时间,袁苇真是鬼迷心窍。
看到司牧洋,袁苇激动坏了。“哥,哥。我要和我哥拍照。”她拎着裙摆就奔了过来。司牧洋忙不迭地扶住她:“快站好,新娘要有新娘的样子。”
袁苇嘻嘻地笑:“哥,妈妈告诉我你会回国,你不知我有多开心。我就知道,哥最疼我。袁迅那家伙说我自恋,他一定是嫉妒,对不对?”
“对,全世界我最爱你。”司牧洋爱怜地刮刮袁苇的鼻子。“可是你不够爱我,为什么要这么早结婚?”
“这不怕嫁不出去么,现在剩女很多的。”
“那也轮不到你。”
“嘿嘿,我未雨绸缪。”
“杞人忧天。”
“哥,你要加油哦!”袁苇意味深长地朝后面呶了下嘴,伴娘站在她的身后。小没良心的,竟然也是帮凶一个。司牧洋佯装瞪了瞪眼,随即笑着搂住袁苇,来了个九连拍。伴娘看着司牧洋,似乎有些拘谨,嘴角弯了弯,往旁边让了让。
婚宴开始了,一群人向桌子走去。司牧洋看到走在前面的伴娘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是广阔的,不带有针对性,但他确定她的重点是他。
所谓婚宴,全中国似乎没什么地域性、时代差异,新郎新娘都是才子配佳人,其相遇都是惊心动魄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其未来都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走红毯,从父亲手里接过新娘,亲吻,喝交杯酒,司仪用神父的语气问“你是否愿意”,然后掌声响起。
可能因为是自己妹妹,司牧洋竟然觉得这一切并不俗气,甚至当二姨父把袁苇的手放在郑易的掌心,他的眼眶还红了。
妈妈低声问道:“羡慕不?”
说实话,一点也不。
婚宴进行到下半场,他借故给袁迅打电话,跑去露台透了透气。再不出来,耳朵就要聋了。
袁迅身在圳城心在青台,一连声地问婚礼如何如何,然后还同病相怜地问道:“哥,有没觉得压力山大?”司牧洋揉揉酸痛的额头,反问道:“你呢?”
“我这不是职业特别么,如果有一天我结婚,估计也是隐婚,不然少女们得死一大片。”袁迅重重叹了口气,很无奈,很自豪。“哥,你要求是不是挺高的?我听说科学家们都有点奇葩,行为、举止不像正常人,在婚姻市场上不是很吃香。不过,哥你不要担心,我手里的资源多呢,分你一点。”
司牧洋托着额头,厉声打断:“袁迅,你能好好地说点人话么?”他真是想不通,这种人怎么会成为偶像,明明就是个连沟通都困难的白痴。
袁迅呵呵地乐,有些幸灾乐祸:“我替哥着急啊,我听妈说大姨这次要出大招。”
不能继续了,除了这些,好像就没别的话说。本来司牧洋还想问问他对郑易了解多少,估计也是答非所问,司牧洋连再见都没说就挂上了电话。其实,司牧洋的要求真不高,不,他就没有具体要求。这些年,读硕、读博,做实验,一个个难题攻克,一年年就这么过去了。回头一看,啊,都过而立之年啦!也没什么唏嘘、遗憾的,心平如镜,可能是没有时间向往过,也有可能是那个人还没有出现,说不定就没有那个人。
青台是座海滨城市,一座城若依了海,就犹如美人眉心点了颗朱砂痣,什么角度看,都是别样风情。这个时节是青台的旺季,早晨海面上有薄雾,太阳落山时,海面上铺满了金色的残阳。沙滩上,游人嬉水追逐,笑语随风吹来,听的人也不禁开颜。这次台风对青台只有一点外围影响,风吹在身上,带点湿沉的凉意。侧耳倾听,海浪在轻轻冲击着海岸。今晚还有一轮明月,没有一丝云彩缠绕,皎洁如玉。司牧洋眺望着夜空,此刻,他终于找到了一丝叫做故乡的味道。
一片静寂中,他听到有人拉开了露台的门。他转过头,站直了身子,是漂亮的伴娘。
“司教授,您好!我是谢于彤。”语气很恭敬,称呼也准确,绝对是有备而来。司牧洋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静待下文。
谢于彤很聪明,上来就开门见山:“郑易发请帖时,我特意拜托袁苇,让我做她的伴娘。我不敢确定司教授会不会回国,但我想”
“你想赌一赌,显然,你很擅长赌博。”司牧洋冷了脸,毫不客气道,“你和袁苇做朋友,也是因为她是我妹妹吧!”
谢于彤态度倒磊落坦**:“不,我是真喜欢袁苇,她性格很好。”
可惜这样的赞誉,听到司牧洋耳里,如同白开水一样无味。“这是我妹妹的婚礼,谢小姐这样做好吗?”司牧洋强抑住心头的怒火。
“对不起,我没有其他方式可以接触到司教授。”她苦笑了下,露出几丝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的意味。“这是我的名片。”她双手递了过来。
司牧洋冷冷地看着她,很想冷言相拒,但他不能。她是袁苇的伴娘,还是郑易的同事,她知道他不会把事情闹得太僵。
辉星集团研发部经理!司牧洋知道辉星的,国内生物医药的巨擘,拥有广泛和多元化的生产线,几乎涵盖了生物制药、疫苗、健康药物等多个领域。研发部经理,这个职位可不低,这位谢小姐还这么年轻。司牧洋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谢于彤几眼。
“洁华是辉星旗下一家专门生产保健药品的全资子公司,像这样的子公司,辉星共有十家,不过产品类型不同。他们所有的产品研发,都由辉星负责,辉星对国内几大研究所也都有投资项目。下半年,我们准备兼并桂药和川药,着重新药的创制研发,特别是新型抗生素和癌症疫苗。一言两语说不清楚,司教授您看能否找个时间我们好好地聊一聊?”
癌症疫苗司牧洋立时对辉星刮目相看,消息竟然如此灵通。“再说吧!”司牧洋整了整领带,辉星对他这般用心良苦,很抱歉,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荣幸感。他冷冷提醒道:“袁苇该换装了,你进去帮帮她。”
谢于彤好像并不意外他的冷漠,如果她的三言两语就能打动,那就不是司牧洋了。她从随身的包包里拿出一本杂志:“司教授,这是我两年前在《国际生物医学工程杂志》上发表的一篇论文,请您指教。”
这本杂志在国内生物医学界很有权威,司牧洋不禁深深看了她几眼。“就在第一篇。”谢于彤谦恭道。
司牧洋打开杂志,一看题目,他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不动了。《关于皮肤再生技术的解析》。皮肤的再生技术,美国一家研究中心很早就提出来了,但那仅仅是理论,后来历经十二年才有了一点成果,可惜只能消除轻微的疤痕,不能彻底解决大面积的皮肤创伤。而在这篇论文里,出现了一个关键词:活性细胞。这个理论非常新颖,就像人在一条深不可测的巷子里走了很久,突然看到了一片辽阔的天地。司牧洋对“活性细胞”太亲切了,那是他曾经差点获得诺奖的一个科项成果。
当他的论文发表时,学术界立刻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这是人类的福音,可以创造医学史上的奇迹。另一派认为,活性细胞就代表再生细胞,细胞可以再生,那么再生器官还会远么,接下去是不是就是再生人了,这和克隆人有什么区别,违背了自然界的生长规律,会给人类带来可怕的灾难。争议到最后,司牧洋与诺贝尔奖失之交臂,而“活性细胞”计划也被法令严制不再启用。
“陆原是?”司牧洋发现论文的署名是两个人,谢于彤在前,陆原在后。
在学术上,署名的顺序非常严格,有很多学者因为第一作者、第二作者闹得非常难看。司牧洋不以貌取人,他可以笃定、肯定、以及确定,虽然谢于彤挂的是第一作者,但论文实际著作者应该是陆原。
谢于彤像是迟疑了下,回道:“是宁城大学一位在读研究生。”
“现在毕业了吗?”司牧洋随口问道。
好半天,谢于彤逸出一口长气,惋惜道:“她不在了。”
“不在了?”这样的人才,辉星怎么舍得放过?
谢于彤轻声道:“是的,都两年了,那时她正准备毕业答辩。如果没有意外,她现在应该是辉星的研发部骨干。很可惜。”她耸了耸肩。
司牧洋愣愣地从论文上抬起眼,他现在才明白这个“不在了”是什么意思。许久,目光再次下移,落在陆原的名字上,在心里面默默地叹了口气。
谢于彤把名片放在窗台上:“我非常期待司教授的指教。”说完,她便离开了,仿佛有十足的把握司牧洋会和她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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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没关紧,司牧洋听到里面劲爆的音乐声中,司仪用饱满的情感高声嘶吼着:“听说大喜的日子,幸福是可以传递的。今天,我们美丽的新娘已经找到了属于她的幸福。下面,请所有未婚的女生来到我们的台前,让美丽的新娘把这份幸福传递下去,相信你很快就能遇到爱你的那个他哦”
司牧洋合上论文,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下,深邃的双眸慢慢聚成了一条线。
不得不承认,辉星对他的了解已经深到骨子里了。在同事、同学、同行们的眼里,司牧洋绝对是行业佼佼者,外界的评价向来不吝啬词汇,怎么极致怎么来。这是如今的司牧洋,谁能想象得出,在他关于活性细胞论文发表后的那段时光,舆论差点把他给淹没了,几乎是众叛亲离。所谓的好友至交师长,没有一个为他发声。要不是心脏强大,他差一点自杀。但也没好到哪里去,那一阵,他白天云淡风轻地上课、搞研究、开会,一切如常,晚上却要靠烈酒助眠,一个月瘦了十斤。他要求不多,他不需要谁高大如山、如海,为他挡住外界的一切质疑,他只想有一个人陪他呆着,和他聊聊活性细胞,告诉他,他(她)相信他。
现在,这个人来了,可是他又走了。无法描述的感觉,怅然、失落、惋惜,却又有点开心。至少他知道,在他最难的时候,曾经有一个人在遥远的东方,以他的方式陪伴过他、支持过他。在活性细胞这条崎岖的山道上,陪他同行过。
谢谢!司牧洋无声地对着夜色说道。
身后与餐厅相通的门“咚”地声再次被拉开,司牧洋回身一看,亲妈握着一束鲜花,欢喜得像中了几百万大奖似的,急急地上前与他分赃。“我厉害吧,力拔山河,力敌三军,哈,总算得偿所愿。”她骄傲无比地晃着手中的花。
哎哟,还飚上成语了,这是有多得意啊!
司牧洋瞧着这花很眼熟,越看越像袁苇的捧花。他想起刚刚司仪的**吆喝,眼前一黑,压着音量道:“妈,你忘了你是有夫之妇么?”他爸呢,不管管这位大妈吗,和一帮恨嫁的女子们抢捧花,不会是有什么新的打算?
亲妈无辜地眨眨眼:“是啊!你爸是很让我讨厌,但我现在没想休了他。”
“那你抢什么花?”
“哈哈,你是读书读傻啦,这花是给你抢的。”说完,亲妈把捧花不由分说地塞了过去。“顺利的话,你年底结婚,明年就能生娃了。”
他只手虚握成拳,抵到唇边清咳了两声。“妈,其实我有喜欢的人了,她”没有办法,他只能对诊下药。
亲妈差点尖叫出声,看看捧花,看看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儿子,不会吧,这也太灵了。“也是中国人么?多大了?做什么工作?你们认识多久了?”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是独生女还是姐妹几个?”
“长相怎么样?要求不要太高,长得对得起大众就行,不过,性格要好。有没有照片?”
“对了,她会做饭吗?你除了会读书,其他一无是处,她可不能这样,不然,两人喝西北风去。”
“”
司牧洋肠子都悔青了,这是按下了亲妈的提问键,没完没了了。果真说一句谎言,就要编十个理由来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硬着头皮编道:“当然是中国人,不然饮食和文化差异太大。”
“中国人好,这样妈妈就不用学外语了。”亲妈笑咪咪地,很满意。
“”亲妈原来还准备学外语来着。“比我小几岁,我们刚认识不久,还没深入相处,很多事都不太清楚。”司牧洋搪塞道。
“她这次和你一起回国了?”
“不,她就在国内。”
亲妈瞪大眼:“也是搞你那个研究的?”
“是!”
“好,好,好!这样你们有共同语言。那你们平时怎么联系,打电话、写信?改天你让她来青台玩,别急别急,我不当她是媳妇,让她不要害羞,我当你们是笔友。”
笔友司牧洋多少年没听到这个词了,不禁一乐。
别说,司牧洋还真有一位笔友。从未见过面、通过话,两人之间只有邮件往来。
婚宴结束都快十点了,因为是女方,也没闹洞房一类的游戏,打过招呼,大家就散了。二姨两口子很失落,亲妈亲爸跟过去安慰,司牧洋一个人回的家。洗漱好,他给肖鹏发了封邮件,就一行字:“晚上好,肖鹏!方便通电话吗?”
司牧洋与肖鹏的联系长达六年。六年前,司牧洋博士即将毕业,肖鹏在燕大生物系读本科。生物医学是个交叉学科,它将工程技术与医学相结合以提高医疗水平,帮助患者得到更好的照料以及提高健康个体的生活质量。闲暇之余,司牧洋爱在网上搜索各种疑难病例。有一天,他在一家权威机构的官网上看到一个求救的帖子,里面写道患者因不明原因发病,腹、腰四肢关节痛,双脚难行,双手麻木,头发大把脱落。近日,患者已深度昏迷。司牧洋回复道请立即到专业部门检测,有可能是铊中毒。后来,患者被确诊为铊中毒。那个发帖人就是肖鹏。从那以后,两人就保持着邮件往来。一般都是肖鹏向司牧洋请教一些专业方面的问题,偶尔也会聊聊燕城的天气、变化。不知为什么,肖鹏再没提过那位患者的情况,怎么中的毒,是否痊愈了,是否留下后遗症,是否已经不在人世。他不提,司牧洋也就保持沉默。
司牧洋打了过去,电话那端寂静无声,过了一会,传来深深浅浅的呼吸声。“教授晚上好,我、我是肖鹏。”声音紧绷、结巴,还有微微的颤栗。
这孩子紧张了,司牧洋轻笑出声。“抱歉,时间有点晚了。”
“不晚,不晚,我向来睡得不早。”肖鹏吞咽了一大口唾沫。
“是做实验还是在赶论文?”司牧洋尽量表现得很亲和。
“我、我在公园”肖鹏像是犹豫了下,然后说道:“教授,我们、我们视频通话吧!”
司牧洋一愣,肖鹏这个要求有点冒失,可是他能感觉到他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提出来的。“行!”司牧洋把通话模式改成了视频。
镜头里出现了一个戴着眼镜头发短短的男子,有点拘谨地朝他挥了挥手,下一刻,镜头一转。虽然有路灯,但是夜色太浓郁了,依稀看得出是一条两边种植着高大树木的小径,树影茂密,小径的前方,有一把轮椅,轮椅上坐着个年轻的女子,怎么形容呢,成年人的躯体,比一般人胖,目测有近二百斤,而拥有这尊躯体的人,脸上却是如幼儿般懵懂无知的神情。推轮椅的应该是她的父亲,因为吃力,他的腰不由地佝着。他边推边告诉她,这是一棵什么树,叶子什么样,会结什么果实。女子呀呀地应着,口水从嘴角流了下来。
“你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父亲停下来,掏出手帕,温柔地给她擦去口水。
她实在太重了,隔着电波,司牧洋都能听到车轮吱吱呀呀不堪承受的呻吟。
轮椅慢慢靠近,再慢慢走远。肖鹏没有出声,就像是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当轮椅拐了个弯,消失在镜头前,肖鹏把通话模式切换成语音,解释道:“她喜欢安静,晚上人少,所以她都是选择这个时候来散步。”
“嗯!”这应该是那位父亲的温柔,不愿意女儿被人指指点点,这个时候最适合。
“她是我师姐,比我大一届。嘿嘿,也是我们系最漂亮的女生。我们男生都与有荣焉,谁说理工科出不了美女的。师姐不仅人美,成绩也好。哦,她还会跳民族舞,小脖子动得可灵活了。学校每次有演出,她都会上台。”肖鹏上扬的嗓音低落了下来,“我喜欢她。”
“她就是那位铊中毒的患者?”
“是的,医生说她很幸运,竟然活下来了,虽然只有三岁孩童的智商。”肖鹏笑了,不无嘲讽,尔后叹了口气,“确实是幸运,不然现在想见她只能去西郊了。而现在,很想很想她的时候,还能来这里偶遇。”
西郊是燕城的墓园,司牧洋听说过。
“嗯,”司牧洋轻轻点头,“谢谢你介绍她给我认识,她确实很优秀,很漂亮。”她中毒的时候,不知肖鹏有没来得及表白。即使表白,此刻,她也早已不记得肖鹏了。当然,她更不知这些年,肖鹏的目光从没离开过她。肖鹏说理工科不该有这么漂亮的女生,要司牧洋来说,理工科也不该有肖鹏这样多情的男生。这些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只能礼貌地回应一下,无法给他一个熨贴的安慰。
对于不可能发生的事,无需去假设,那只会自寻烦恼。人生的大路上总有这样那样的岔道,有上天的安排,有自己的茫然。无论选择哪一条,都会后悔。在让?雷诺主演的《这个杀手不太冷》里,小女主问杀手:是不是生活总艰辛,还是童年尤其如此?不记得杀手回答了什么,真实的答案是:每个人的生活都很艰辛,只不过看你的承受能力,来衡量过得好不好。
肖鹏却像是很开心,人也放松了。“教授,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司牧洋其实没抱什么太大的希望,毕竟陆原只是一个普通研究生,还英年早逝。“宁大有位研究生叫陆原,你看过他的论文么?”
肖鹏吃了一惊:“教授也知道陆原?”
“我刚刚才看了他的一篇文章。”
“应该是两年前的文章。她曾经有一年发了八篇SCI,用我们导师的话说,她就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别人的学生。她的出现,就是衬托我们有多渣的。那几年,对于生物医学专业的研究生,她就是遥远天际的一道光,看得见,却怎么也追不上了。她失踪有两年多了吧!”
司牧洋不由地握紧手机:“失踪?”
“嗯,好几个版本,有的说是突发急病,有的说是被人杀人灭口,有的说是畏罪潜逃反正就是人间蒸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教授到现在都没放弃呢,认为她还活着。换我,我也不舍得放弃,像陆原这样的学生,不仅有学术价值,商业价值更不可估量。”
司牧洋迷糊了,他们说的是同一个陆原?“他教授是哪位?”
“周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