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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人自有天相!

这是邱文瀚穿着一身无菌服,在ICU,对刚刚苏醒的金陵哽咽着说的。

金陵还很虚弱,尽力挤出一丝笑容,想回应一下自己的小伙伴,笑到一半,又昏睡过去。

连续作战近二十个小时的医生宽慰邱文瀚:不要担心,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睡眠有助于帮助金陵痊愈。

邱文瀚是真没担心,找到了病因,接下来就是对诊下药。二甲基亚硝胺属于剧毒类化学物质,吸入、摄入或经皮肤吸收,和人体内代谢相同,造成人体肝细胞大量坏死等现象,但毒理学的鉴定却难以发现。不知投毒的人是业务不熟练,还是想慢工出细活,他投放的剂量很少,而且时间不长,再加上邱文瀚歪打正着的报警,又有神秘人指明方向,金陵在生死边缘溜达了一回,被及时抢回来了。

这个事情环环相扣,少了哪一环都不行,但最关键的一环就是那条神秘短信。

警方如何立案,怎么侦破,大家都不关注,现在的关注点是这个神秘人是哪路神仙。宁大的贴吧甚至搭了层楼,让民间的福尔摩斯们发光发热。有人说有可能就是投毒者,他良心发现了;有人说有可能此人做过二甲基亚硝胺相关的实验,熟悉它的毒性,可是出于某个原因,不便于出面;也有人说有可能此人曾经投过毒,成功逃脱后,以此为傲,突然发现有人挑战自己,愤而举报

结论是:不管是谁,这人一定和邱文瀚熟悉,不然怎么短信不发给别人,单单发给他?他的手机号又没印在大街上哪哪都贴的小广告上,随随便便就能看到。

邱文瀚百口莫辩,郁闷得想跳楼。那个发短信的手机号,他当天晚上就上网查了。那是一个虚拟的网络号码,就像搞传销的,不知道从海外哪个基站发过来的,无处可查。人家摆明就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和名”。怎么选的他,他是那个顶着天大的压力义无反顾的报案人好不好,人家只信任他一个,知道他会第一时间通知警方,为金陵的获救争取了时间。至于他的手机号,想知道有的是办法,现在可是大数据时代。最后,被逼急了,他红着眼问道:“知道这只鸡蛋营养高,干吗非要知道是哪只鸡生的,这样穷追不舍的有意思吗?你们是想给他送锦旗还是想把他绳之以法?”

一片静寂,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其实也没想咋样,纯粹好奇。既然、既然他想做雷锋,做好事,不留名,罢了,成全他!

邱文瀚身边终于清静了,摘下眼镜,擦去镜片上的水汽,吸了吸鼻子,怎么想怎么都觉着委屈。

吃完晚饭,他没直接去实验室。去了,也定不下心来做实验。走着走着,来到了与山相连的那片围墙边,那边有一片小树林。虽然围墙外面有一排路灯,但是林子里的树木长得密,灯光只能浅浅地在树顶上落了一层,里面不仅幽静还很幽暗,他没再往前。

喵他状似听到了一声猫叫,忙竖起耳朵再听。沙沙地踩着落叶的细碎声,一只黄底白花的猫从幽暗深处走了出来,圆圆的眼睛刺探地看着他,尾巴举得高高的,像面旗帜,似乎随时准备逃跑或进攻。

邱文瀚举起手:“嗨,晚上好。”他摸摸口袋,不好意思道,“我今天没想到会遇到你,什么准备都没有,下次吧,我一定给你带好吃的。”

黄花猫高冷地看着他,举起爪子舔了舔。

邱文瀚笑了,朝黄花猫招了招手。黄花猫没有动,尾巴甩了甩,慢慢卧了下来。邱文瀚摇摇头,上前几步,蹲在它的面前,试探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的毛,它喵喵地叫了几声,像是催着他继续。

邱文瀚叹道:“你可真是个大爷啊!你还记得陆原么,估计不记得了,你只记得这片林子。以前,她总到这投喂你,还有你的一帮小弟。现在只剩你一个了吗?”

宁大人多,剩饭剩菜也多,不知打哪钻进来一群流浪猫,慢慢地就在里面生存了下来。陆原喜欢猫,有点好吃的都会给它们留着。投喂次数多了,猫们找了个固定地方等她,省得她满校园地找。

陆原不仅喜欢猫,她连做实验样的小白鼠也喜欢。明明一笼子只只瞧着差不多,她就连分辨出谁是谁,还分别给它们起了名。不知道是不是她与它们的亲近,她做的实验总是容易出成果。

那时,他申博,没底气,没信心,可是家里面希望他读博,每天小心翼翼地和他说话,不着痕迹地催促。仿佛他不读博,他就错过了一个亿。他并不厌恶读博,不过,他觉得差点火候。他硬着头皮去找周梵,果然被拒绝了。走出周梵的办公室,迎面遇到了陆原。不知怎么,他对着陆原就哭了。

陆原嫌弃地递了张纸巾给他,带他去吃了饭,然后来到这喂猫,然后说不是什么大事,再来一次,不行就放弃。

那篇再次敲开周梵大门的论文,实验数据是陆原熬夜陪他做的,开题是陆原开的,每一个章节是陆原改的。成稿后,陆原又润饰了一遍,说应该没问题。

如果申请成功是枚军功章,这枚章,三分之二是陆原的。

他终于有资格和陆原进了同一个项目组,好像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做什么都有条不紊。谁想到邱文瀚把手挪到黄花猫的下巴,挠了挠,黄花猫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今天我又给她写了封邮件,多少封了?27还是28?反正每个月写一封。我不相信她会失踪,我觉得她就没离开,只是不想让我们看见。她就站在那,看着发生的这一切。这一切她早预料到了”邱文瀚倏地寒毛直竖,他察觉到身边像多了个人。他站起来,一扭头,看着十米外的一个身影。也不知站了多久,大刺刺地双手抱臂。他认识这人,是那个叫做吴梦蜻的法医。

“这么巧?”吴梦蜻朝他挥了下手,走过来,弯腰看了看黄花猫,“你养的吗?这猫可真丑。”

“”

黄花猫恶狠狠地瞪了吴梦蜻一眼,一个跳跃,扭身进了林子。

吴梦蜻惊奇道:“它听得懂人话,生气了?”

邱文瀚没好气道:“它听不懂,但它能感受到。”

吴梦蜻很是无辜:“我就说了句实话。啊,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你们刚刚在聊谁?谁这么厉害,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那个给你发短信的神秘人?”

他果真偷听了,还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出来。邱文瀚气得额头上青筋暴立,颤声道:“吴法医,你到底是法医还是刑警?”

吴梦蜻眨巴眨巴眼睛,许久,才大笑道:“法医!我就随便问问,你别紧张,这个世界上,谁没有一个两个秘密,是不是?”

邱文瀚脸红脖子粗地反驳:“我没有。”

吴梦蜻惊叹地朝他竖了下大拇指:“你是一个赤诚的人。”

邱文瀚咬牙切齿道:“吴法医找我有事吗?”

吴梦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慢悠悠道:“那个二甲基亚硝胺,知道是谁放的了。”

邱文瀚整张脸迅速就没了人色,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谁?”

“你认识的。”

邱文瀚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不、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二甲基亚硝胺,除了你们做实验,谁还能接触到?”

“那也不代表就是”

“谁?”

邱文瀚到这时约莫琢磨出吴梦蜻给他挖了个小小的坑,忙反问:“你说的谁?”

吴梦蜻眼睛眯了眯:“我说的是那个给金陵投毒的,你呢?”

邱文瀚肉眼可见地神情一松:“我当然也说的是那个投毒的人。你们警方速度真快。”他转过身,偷偷地吁了口长气。

吴梦蜻用自己的名誉发誓,这个傻小子应该是知道谁给他发了信息,那个谁和二甲硝胺有过接触,呵——有意思!

警方花了三天的时间,就找到了犯罪嫌疑人。跌破人的眼镜,是生化专业的一个男生,他的前女友,是金陵的现女友路明嬅。据说是金陵横刀夺爱,让他身感奇耻大辱,发誓要惩罚一下金陵。金陵是个按部就班的人,一旦养成什么习惯,就很难改变。比如他在晚饭前要到操场跑个三圈,跑之前,他会倒上一大杯热水放在实验室窗口冷却。跑结束后,刚好水也凉了,他一口喝尽。那位情敌发现了他这个习惯,在大伙儿都去吃饭时,悄悄他将二甲基亚硝胺用针筒滴进水杯里。他胆子不大,时机又不是太好掌握,才滴了两次,就东窗事发了。原来以为是什么世仇大恨,却是这般老套乏味的情节,吃瓜群众差点起哄喝倒彩,转头一想,还有个点呢,这二甲基亚硝胺哪来的?

情敌交待:捡来的。他有一次做实验,在一个旧抽屉的角落里发现的。不过,装试剂的外面标的不是二甲基亚硝胺,而是一个普通药剂的名字,颜色和气味都很像。因为实验室的药剂使用都有记录,他看到这个像是被谁遗忘了,就拿过来用了。他只是想教训一下金陵,从来就没想让他丧命。

情敌捂着脸,嚎啕大哭,委屈之极,他也是受害者好不好?

众人大惊失色:宁大引以为豪的研究所管理如此松散,剧毒物质随意乱放?

言论再次掀起了一个巨潮,马秋涯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工作,找周梵谈话。

司牧洋到的时候,谈话已经结束。两人在走廊上迎面相遇,微笑颔首。司牧洋知道周梵在宁大有两个称呼,学生们喊他周教授,他的同事们喊他周主任。

这是两个人自研究所门前一见之后的第二面,司牧洋忍不住多打量了周梵几眼,好奇地想道:选择这样的一位导师,陆原会是什么样呢?

不管是肖鹏口中的周梵,还是吴梦蜻口中的周梵,此刻,在司牧洋眼中,他看到的是另外一个周梵。

两年了,再深的痛不是被时光掩埋,就是被人刻意地掩饰了。周梵的表现不多不少、不长不短,比感性多一点,比理性少一点,刚刚好。

“马校长在等你。”周梵嘴角上扬,笑意真诚。

“嗯,他约我一会去教工餐厅吃午饭。”

“这也太敷衍了吧!”周梵朝马秋涯的办公室看了一眼,小声揶揄。

“他说宁大的教工餐厅是宁城高校里最好的,一般人他都不邀请的!”

两个人相视大笑,点点头,错身而过。周梵突然回头又喊住司牧洋:“司教授,我可以冒昧地问下,是不是辉星的谢于彤经理和你接触过?”

司牧洋的眉毛难以相信地一挑,这问得不是冒昧不冒昧,而是非常不礼貌。“周教授有什么建议?”他没有直接回答。

周梵答得也是关山万重:“我和她之前有过合作,是关于新型抗生素的一个项目,这个项目目前进行得还算顺利。哦,我听说司教授的抗癌疫苗下一步要到临床阶段了,太佩服了,于我辈,真是高山仰止。”

“过誉了。”司牧洋指指马秋涯的办公室,“不能让马老久等,回见!”

这行为有点冷淡,不过周梵不在意,他想表达的意思,司牧洋应该听明白了。他听到马秋涯状似生气道:“牧洋,架子不小啊,是不是要我亲自去请,你才肯进来?”

牧洋真够亲切的,周梵摇摇头,自嘲一笑。

马秋涯在喝茶,浓茶。刚泡好,一屋的茶香。清瘦的面容露出几丝疲惫,指指对面的椅子让司牧洋坐下:“和周梵聊什么呢,这么久?”

“没聊什么。您批评他了?”宁大的投毒事情,虽然司牧洋恰好撞上,作为请来的客人,他不便多话。可是马秋涯一幅想长谈的样子,他只得接话。

马秋涯摇摇头,叹了口气:“批评有什么用,事情都发生了,再说,也轮不到他来背锅,他才接手几天啊!”

“之前,研究所是谁负责的?”

马秋涯放下茶杯,仰起头看着天花板,许久,幽幽道:“常醒月。半年前从宁大下班开车回家,和一辆汽车相撞,没等送到医院,人就没了。46岁,一个学者最黄金的年华,唉!”

司牧洋和常醒月见过一面,在旧金山,两人一起参加学术会议。参会人员太多,就寒暄了几句。他记得她,是因为她的名字很特别。46岁,于科研人员来说,正是最好的年纪,太可惜了。

“周梵是临时受命,他手里的项目又到了关键时,研究所这又是一大摊子,他很不容易。要求不能高。”

马秋涯这是在说服自己么?他心里面其实还是对周梵有点不满的,司牧洋听话听音,只是他不方便插嘴,只能继续认真倾听。

“牧洋,”马秋涯目光一转,咄然地看着司牧洋,“你考虑过回国吗?”他抬手,阻止司牧洋回答。“这些年,你在国外作出很大的贡献,而你是国内培养出去的学子,适当的时候,要有些回报。我现在以宁大校长的身份,正式邀请你来宁大执教。国外能给你的待遇,宁大同样,然后你还可以提三个要求。怎样?别和我说国外不放,那边我来沟通。”

司牧洋心道:姜还是老的辣,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把所有的路给断了。老头这是真急了,他表示同情,但这个时间点不对。搞研究是件清冷而又寂寞的事,他讨厌风口浪尖。

他默默组织了下词语,用商量的口吻道:“谢谢马老的抬爱。人家说拖家带口多有不便,我现在是没成家,可我的团队也有不少口人呢,我可以现在就应承您,但他们呢?我得尊重他们的意见,是不是?”

马秋涯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被削去了大半,但他仍不想放弃:“我知道不会很顺利。牧洋,这个邀请,在我这儿长期有效,你好好考虑。这次,两场演讲,一次实验室示范教学,不准拒绝。”

司牧洋连连点头:“好,好,听您的。现在,能去吃饭了吗?”

教工餐厅离行政楼不算远,两个人步行前往。司牧洋一抬眼就看到路边的林荫道上挂着的鲜红条幅:欢迎司牧洋教授来宁大指导。他扭头看马秋涯,老头一脸的理直气壮。明白了,打一开始,这位长辈就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这叫什么,防不胜防?呵——司牧洋也没计较。计较什么呢,人家一腔热血为宁大,又没图谋别的。

天气多云,阳光不是很明媚,林荫大道上枝繁叶茂,空气里都是浓郁的树木香气,人走在下面,立刻就变得平和。

马秋涯似乎也享受这一份难得的恬静,他告诉司牧洋图书馆在哪里、体育馆有多宽敞、新建的演讲厅来过哪些名人、宁大和外面哪些重企和合作项目菊园前,两人遇见匆匆疾行的女学生,看到马秋涯,驻足,口里喊着“校长好”,视线却朝司物洋瞥去,接着,慌忙挪开,脸儿一红,低头抿嘴轻笑。

马秋涯点点头,看看女生离开时明显慌乱的步履,发出一句感叹:“这似乎是我在宁大第一次被人这么直接无视。”

“所以说年轻真好啊!”司牧洋怡然自得道。

马秋涯冷哼:“说得好像谁没年轻过似的,想当年”

“想当年您和我导师情场对战,好像也没赢!”

马秋涯怒目圆睁:“谁说的,明明是”

“是您高风亮节、宁静致远、怀瑾握”司牧洋把“瑜”字轻轻地咽了回去。他抬起眼,这应该是宁大的电教大楼。马秋涯背着双手,眯起眼定定地看着大楼门口的警车。今天,警方来调看研究所的监控录像。

过了一会,马秋涯回头望了一眼长长的林荫道:“我虽然是搞教育的,但我讨厌说教。可是我今天真的有点忍不住了。作为一位大学校长,我从没做过我的学生们都是听话向上的乖宝宝这样的梦,但有些孩子让人太失望,甚至绝望。这几年,宁大发生了好几起事件,有一个学生在宿舍,用塑料袋裹住头窒息而亡,有一个跑到跨江大桥上纵身一跳,这两个都是因为硕士延毕。还有一个,都已经博士快毕业了,因为和导师意见分歧,从8楼跳下,还有两个失恋的你说,他们明明都是高智商,怎么会如此脆弱呢?难道是我们的教育出现了问题吗?这一次,不知又会是个什么结论。”

司牧洋说道:“您刚刚不是说了么,要求不能苛刻,这些只是几个人,优秀的学生不是更多么?”

马秋涯没好气道:“像你这样?哼,也不省心。”

司牧洋笑,马秋涯瞪了他一眼:“你很饿么?”

“还能撑一会。”司牧洋感觉今天这午饭不能好好吃了,果然,马秋涯脚步一转,朝电教大楼走去,“能撑那就陪我看看去。”

司牧洋摸摸鼻子,无奈地跟上。

监控室在电教室的负一层,面积很大,很宽敞,一整面墙壁上都是屏幕。两个警察和一位工作人员坐在电脑前,头挨着头,不错眼地盯着。

“有什么发现?”马秋涯清了清嗓子,问道。

三人回过头,认出马秋涯,忙都站了起来。工作人员有些拘谨地回答:“没有,用到二甲基亚硝胺的人本身就少,我们已经看了两年的监控,领用的剂量和研究所那边使用的都对得上。”

“两年前的监控有保存么?”

“有的。”

“那就继续看。那种剧毒,不会凭空从柜子里跑出来的。”

工作人员看看警察,警察点点头。工作人员坐下,找到两年前研究所的监控存档。画面很清晰,可以看得出来领用药剂的学生和管理员都很严格地遵守药剂使用的规章制度。

“这个学生是医学院的,好像拿过国家奖学金。”工作人员指着屏幕轻声向马秋涯解释。“这一个是”工作人员抓抓头,想不起来是哪个学院的。

司牧洋看着屏幕里出现的女生,头皮触电一样,猛地一麻。

只是一个侧面,却能感觉到她在笑,嘴角微翘,活泼明亮。仿佛怕他没看清,她转过身来,对着镜头,俏皮地挤了挤眼睛。

砰,司牧洋像被什么击中了,就像陡峭的山脊突然崩塌了一样。

马秋涯不太确定地蹙紧眉:“这是陆原?”

“哪个陆原?”司牧洋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很随意,可传入耳中,却是那么陌生。陌生得像是来自己另一个人,声音中饱含的情绪让他震愕,又夹带着质疑。

工作人员想起来了:“还能是哪个,就是周梵主任那个失踪的女研究生”他察觉自己话太多了,尴尬地抓了抓头,点击屏幕,翻看下一个画面。

周梵的学生,两年前的监控可是,这张脸明明和高速上那个叫陆巷的服务区里下面条的服务生一模一样。

暴雨大作的高速服务区锅台前,有条不紊宛若在实验台前做实验的动作,那样的眼神,那本刊有他论文的杂志

就像失落一地的珠子被线重新串了起来,成了一根完整的项链。

是的,她就是陆原!

呼吸滞住,心跳加速,一时间,这个充满戏剧性、发生概率极低的事实,让司牧洋整个人都惊呆了。

2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不能再这样下去。惯性的理智下意识地跳出来警告司牧洋。

深呼吸,呼吸

确实不能再继续,不然接下来将会是一连串的疑问。周梵和陆原之间,除了师生关系,真的还有别的关系?如果有,陆巷离宁城不过几百公里,她为什么不和他联系,还是长达两年多的失联?两年前,发生了什么事,让陆原失踪了?肯定不是绑架或拐卖,也不会是车祸失忆什么的狗血事情,因为那个服务生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现在的这一切是她想要的,别人左右不了她

这一切和他有关系吗?没有,绝对没有。周梵和他仅仅是认识,陆原就见过一面,都不是他需要特别在意的人。他又不是对什么事都充满好奇心的少年,也没这个时间去让自己柯南附体。按照日程安排,他在宁大就一周的时间, 所以司牧洋命令自己:打住。

马秋涯没有再继续看下去,沉着脸和司牧洋走出监控室。一路疾行到教职工餐厅,都准备推门进去了,突然折身走到旁边一棵形如宝塔的雪松下。松树的枝干苍老如干裂的河岸,枝叶却苍翠欲滴,树下积了一层厚厚的松针,踩上去软绵绵的,让人情不自禁提着力,生怕一脚踩空。

马秋涯脸色比刚才又沉了几分,他看着司牧洋,却又像透过司牧洋在看着另一个人。“每隔五年或是十年,宁大都会出现那么一个怪胎,也就是所谓的天才。”马秋涯仰起头,眼睛眯成一条线,“就像登塔一样,别人需要很大的力气很长的时间才能登上塔顶,一览众山下,可他们,一抬脚就已在塔顶。说实话,遇上这样的怪胎,我一点也不欢喜。我不唯心,但我坚信一个人的福份是有限的。霍去病是怪胎吧,18岁就封侯拜将,出战必胜,战功赫赫,可他死时都没满24岁。王希孟,《千里江山图》一张图就名垂千古的怪胎,仅仅活了18岁。对,对,这些都是个例,可是我们却看到天才的代价,他们是在用生命来换取天赋。如果能选择,我希望我的学生们都是一般人,勤奋点、努力点,慢就慢点,享受当下,品味人生。陆原就是一怪胎。”

司牧洋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跳又开始震**。

“你刚刚看到陆原在监控里出现的日期吗?”

“4月24日。”司牧洋没有刻意去关注,就是扫过一眼,便记住了。

“就在两个月后,她失踪了。你知道么,她那时候的项目”

不,他不想知道。司牧洋想失礼地打断马秋涯,再一次提醒他午饭时间到了。马秋涯却像一点也没接受到他的暗示,额头上刀刻的皱纹一根根紧蹙着:“根本用不着二甲基亚硝胺。”

“新型抗生素在小鼠实验中有时也会用到”

马秋涯摇头:“新型抗生素是周梵的项目,不是她的。”

司牧洋怔住。周梵不是她导师吗?

“从研三开始,陆原就可以独立做项目了。她这个项目的资金是我向外争取,这事知道的人没几个。毕竟她只是一个研究生,这么大的项目,如果出不了成果,不好向外界交待。这就像一次赌博,是周梵说服了我,他说她不会让我失望的,结果”马秋涯不知是骄傲还是愤怒,声音微微颤抖着。

不知为何,心一下子窜到了嗓子口,司牧洋仿佛听到有铃声在风中清脆地响起,一声接一声,像叩门一样。“她的项目是?”

“干细胞对于皮肤难愈性创面的研究。”

司牧洋低下头,应该想得到的,谢于彤那篇两年前关于再生皮肤的论文,那就是敲门砖。

活性细胞是他心底深处最不设防的一个点,活性细胞包含干细胞,那一切,他已束之高阁,而她原来,她不仅是陪他同行过,她一直一直都没离开过。

门,开了。

“你不是研究过活性细胞么,你说她要二甲基亚硝胺那种剧毒干吗?”马秋涯压着音量,这个问题让他快凌乱了。他不能问警察,不能和别人提,他其实也没指望司牧洋回答,能给他确切答案的,只有陆原。而陆原除了一个名字,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很久了。

“你真的一点也不考虑留在宁大?”马秋涯紧紧凝视着司牧洋的双眼。

“能让我吃饱了再回答您么?”司牧洋不想让马秋涯看出,他心中此时同样是惊涛骇浪,一浪高过一浪。

马秋涯叹了口气。

警方在监控室没有任何收获,侦查一下子走进了死胡同,就像那瓶张冠李戴的二甲基亚硝胺是自己长腿跑过去的,又那么机缘巧合被情敌看到了。人生如戏!不过,这事没多少人紧张,剧毒找到了,投毒的人抓到了,金陵痊愈是需要一段时间,但还活着不是。这就行了,悬案就悬案吧,公安那边的悬案多着呢,几十年的都有。

事情的绯闻女主角路明嬅,貌似对金陵是真爱,去过几次医院,只是被金陵的家人拒之门外。这一阵,她人比黄花瘦,几乎以泪洗面,她说她不会退却的,时间会证明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是言情剧,小学生、初中生爱看,大学生要关注的事情很多,管她是真情还是假意。

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湖面水无痕。一切风平浪静。隔天,又一波热度来袭——当红明星袁迅空降宁城举办一场公益演唱会,瞬间就转移了人们的视线。

吴梦蜻指着街边公园前巨幅海报上的袁迅,笑得前俯后仰:“我一看到那小子在台上耍帅,就忍不住乐。你记得不,他小时候就是一哭包,不带他玩,哭;衣服脏了,哭;作业做不出来,哭;上学迟到,哭那时候,我出门,都得多揣点纸巾,不然他会把眼泪鼻涕全抹我袖子上。真想不到,他长大了还能成明星,早知道那时给他多拍几张哭照,让他花巨资来毁尸灭迹。哈哈哈!”

司牧洋无法忍受地与吴梦蜻拉开距离,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的。

“袁迅现在出来都是大阵仗,走个机场都有几百号人送机接机,这次怎么悄没声息地来宁城了,玩的哪一出?”

应该是为了袁苇。没能参加成袁苇的婚礼,袁迅很憋屈,这不,袁苇度完蜜月,搬进新居,他想方设法都要来看一看。

“你恰巧在宁城,他应该会给你送票的。你去看吗?”

“不去,我怕吃不下饭。”司牧洋伸出手,“钥匙呢?”

吴梦蜻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啪地放在司牧洋的手里,用鼻子哼了一声:“真是冷血。记住,还车时给我把油箱加满。不是我不讲兄弟情,你反正有钱也没处花,我这是替你分忧。”

“你很穷?”司牧洋抬起手腕看时间,现在是上午十点,三百多公里,走高速,三个小时左右,来回的话,还不算太晚。也不能太晚,明早九点在宁大的演讲大厅有一场演讲,他需要一夜充足的睡眠。

“大科学家,我是法医,不是牙医、外科医生、心理医生,我服务的对象是一具具尸体,你认为他们会睁开眼睛,坐起来给我塞个红包什么的?”

“说不定,也许他们想让你帮着鸣冤昭雪!”司牧洋心不在焉地应道。

“喂,你别吓唬人,我等会还有个活,是个大活。”

“你上回还说预感有个大活,然后呢?”

吴梦蜻恼羞成怒:“那不是出了个内奸,把一潭深水给搅乱了。”

“你这还怪罪上内奸了,哼,居心不良,心怀叵测,唯恐天下不乱,小人!”

“少扯有的没的,你就没好奇内奸是谁?”

“不好奇。”司牧洋干净利落道。“这是你的车?”他看着前面一辆橙黄色的大吉普时,心情复杂。

吴梦蜻得意地点下头,走过去拍拍车头:“不错,我的爱驹,安全系数无与伦比。”

确实,几公里外就看见了,活泼又欢快,想不安全都难。司牧洋上下打量着吴梦蜻,他是今天直接从班上过来的,外套很低调,里面的衬衫和这车一样,明艳得不行。可能是工作太灰暗,他需要在生活中用点色彩来调节下。

理解万岁!

回国后总共开了两回车,上次是袁迅那辆巨无霸似的保姆车,这次是这辆。司牧洋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朝吴梦蜻点点头,打开车门:“我走了。回来后我再和你联系。”

吴梦蜻一把拽住车门,:“你妈妈说你有女朋友了,这急匆匆的,你是去看她吧!老实交待,何方佳丽?姓甚名谁?”

司牧洋拍开他的手,啪地关上车门,拿出手机,点开导航地图。连吴梦蜻都听说了,这下估计全青台没几个人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了,他的亲妈啊下一步,会不会就该见家长谈婚论嫁了司牧洋不敢想象下去,只能安慰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

出城很快,高速上车也不多。和上次的狂风暴雨不同,今天算是风和日丽、晴空万里。远处的稻田已经隐隐泛出金黄色,农人们在成熟的玉米田里忙着采摘,果林里的柿子和桔子也快要成熟了,一串串的挂在枝头。路边的鱼塘,一面挨着一面,河水在阳光下轻轻**漾。合欢花谢了,桂花在忙着打蕾。一座寺庙掩映在绿树后面,一角明黄的屋檐露了出来。司牧洋记得,过了这座寺庙,就该到陆巷服务区了。

陆巷是真的小,正午时分,数得过来的几辆车停着。走进去,除了不像台风天那天,人满为患,一切都是老样子。下面条那儿汤正滚着,锅后的服务生依旧棒球帽、大口罩,田园风光的长围裙,小超市里收银的还是胖胖的大嫂,依旧一脸厌世,看谁都像欠了她八辈的债。司牧洋用目光搜了两圈,陆原不在!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小超市,胖嫂警惕地抬起眼。

司牧洋先从架上拿了盒口香糖:“请问你们这原先下面条的那个女生咳,那个女子去哪了?”

“你要吃面?”胖嫂连声音都处于警戒状态。

司牧洋摸摸鼻子:“不是,我上次经过这,哦,就是刮台风那天,她动作很娴熟。我印象很深。”

“哦!”

就这样,没下文?司牧洋嘴角抽了抽。“她不在?”

胖嫂的耐心刷地用尽:“你有事说事,别东拉西扯的。一个大男人,打听人家小姑娘,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司牧洋好悬没被她噎死:“我、我是她老师。”

胖嫂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骗鬼啊,她就没上过几天学。你是扫盲班的老师吧!”

司牧洋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出服务区。负责下面的服务生朝他的背影看看,这会儿正好没客人,犹豫了下,跟了出来。

“你找小袁?”他喊住司牧洋。

小袁-小原!还好,还保留了个名字。司牧洋连忙点头:“你知道她在哪?”

服务生摇摇头:“她昨天辞职了,搭了辆顺风车走了。”

“呃?”三百多公里,来回近七百公里,跑了个寂寞。

服务生朝后面看了看,压低嗓音:“这一阵胖嫂一个接一个地给她介绍对象,小原呆不下去了。”

司牧洋沉默片刻,突然感到有点心酸:“都没看上?”

服务生笑了:“胖嫂不懂,小原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司牧洋不解地挑眉。

服务生神秘莫测道:“甭看她在这呆了两年,就是呆十年,她也不属于这里。”

司牧洋怔怔地看着他:“她是怎么来的这里?”

“也是搭的顺风车,看到服务区招人,她就留下了。”

“她有说过她要去哪里吗?”

服务生指了个方向,仿佛向西,又仿佛向南。

3

这一夜,司牧洋没有睡好。明明疲惫到极点,却不敢放任自己深眠。思绪很杂,理来理去,还是一团乱麻。

他的助教是个基督教徒,遇到烦事,就会心大地一摊手:不管了,听从上帝的安排。异曲同工,中国人也爱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宿命积福应,闻经若玉亲。意思是一个人的行为、思想、及其命运,在出身之前就由天意注定。也就是你遇到什么人、经历什么事,有什么样的结果,上天早有安排。

遇见陆原,认识陆原,再失去她的消息这都是命运的安排?现在,命运让一切回到原点,也就是说戏剧是戏剧,现实中他和她就不该有交集。那之前何必多此一举?

无解!

头痛!

凌晨三点,司牧洋还在**辗转反侧。后来似乎睡着了,一睁开眼,七点。两个小时足够他洗漱、吃饭、换衣。刷牙时,他端详着镜子里的男人,没有大眼袋,没有红血丝,皮肤状态也还不错,他放下心来。

今天的演讲,是他在国内的第一次正式亮相,国家教育频道、宁城电视台和宁大都会全程拍摄,再加上学生们人手一只的手机司牧洋怎么也得严阵以待。

八点四十,他走出酒店,周梵的车已经到了。马秋涯上午有个重要会议,来不了,委托周梵全程陪同司牧洋,并主持演讲。这大概也是马秋涯委婉地表明校方的态度:这次的投毒事件,周梵不需要担什么责任。

周梵应该睡得很好,一身修身的深蓝色西服、锃亮的皮鞋,彰显出他不俗的品位。两个人握手时,司牧洋看着周梵,下意识地又想到了陆原。此刻,陆原在哪里呢?

“今天辛苦周教授了。”

周梵微笑地拉开后排的车门:“哪里,这可是别人抢都抢不到的机会。”

司牧洋摆摆手,绕过车头,坐了副驾驶座。“我坐这儿吧,咱们好说话。”

周梵脸上的笑一僵,关上车门,摸摸胸前的领带。司牧洋的语气和着装,都让他感到自己有点用力过猛了。不是说司牧洋穿得不正式,不,别看是简简单单的黑西服,无论是质地,还是剪裁,他一眼就看出是名家私人定制,可是司牧洋却似乎不当回事,仿佛这只是他在衣柜里随便拿的一件。他随便配了件白衬衫,随便配了根蓝色星点的领带,碰巧,还不坏。哪里是不坏,简直是简直是该死的适合。还有座位,他根本就没把自己当贵宾。这次演讲,于他来讲,就是一次闲谈吧!自己呢,都快武装到牙齿了。

“还有事么?”司牧洋探过身来问。

“没有,走吧!”周梵悄然调整了下呼吸。

宁大的演讲大厅也是宁大的标志性建筑之一,挑高的穹顶,阶梯式的座位,立体式音响,可以同时容纳1500名学生。今天,走廊和角落也加塞了很多座位。目测下,快近2000人。前排就座的有宁大的老师,还有不少合作的公司集团。司牧洋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谢于彤,她察觉到司牧洋的视线,朝司牧洋点点头,选了前排最边上的座位。

周梵是和司牧洋同时走上舞台的,相近的年龄,相仿的身高,同样一身挺括的西服,气宇轩昂,张弛有度。下面的人情不自禁发出呀地叹服声,活久见啊,光一个英俊的年轻博导就已经是光彩熠熠,现在又来了一个,还提名过诺奖,天,难道科学家们现在不仅要智商超群,还要看颜值?

周梵翩翩有礼地率先走到话筒前,他的功课做得很足,关于司牧洋,不仅有文字描述,他还特地做了PPT。图文并茂,一目了然。有的画面,司牧洋自己都不记得了,难为他也能找出来。

“下面有请世界著名生物医学家司牧洋教授为我们作精彩的演讲。”周梵侧过身,让开位置,做了个请的手势后,热烈鼓掌。台下,跟着掌声如雷。

司牧洋走上前,面对台下,轻轻颔首,微笑等待掌声平息。

台上所有的灯光都聚集到他身上,摄像机、下面学生们的手机刷地对准过来,最夸张的,角落里有一个学生直接站在了椅子上,手机举得高高的,生怕漏过一点镜头。司牧洋瞧着眼熟,哎呀,瓶底样的镜片,不是那个报警的叫邱文瀚同学么!

好不容易,大厅内安静了下来。司牧洋先朝周梵看去,笑道:“首先要感谢下周教授,你简直比我还了解我。哈,言归正转。很感谢马秋涯校长的邀请,让我有这个机会来和宁大的学子们交流。当我接到他电话时,我问他希望和同学们探讨有关哪方面的话题。他说没有话题,没有主题,你随意发挥。那么我就随意地来了,没准备讲稿,没做PPT。”他摊开双手,“想到哪说到哪,同学们问到哪我说到哪。好吧,咱们开始热身,我先听同学们想知道些什么。”

台下立刻一阵**,女生们很是活泼、踊跃,一个个大胆地举起手。司牧洋含笑示意其中一个女生提问。

“教授,请问像您这样的科学家谈恋爱时是什么样子?也是智商超群?”

男生们发出一片哄笑声。

司牧洋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下:“我想,和大数人一样吧,一样智商堪忧,一样犯蠢,一样笨拙。”

女生捂着嘴,惊讶道:“您想教授,难道您还没交女朋友?”

“我正在努力。”司牧洋佯装拭了把莫须有的汗。

又一个女生站起来,说道:“这真是个好消息。教授,您说恋爱是化学反应还是物理反应?”

“如果修成正果,那就是化学反应,因为将会诞生一个新的家庭,会有一个或几个新的成员。如果没有修成正果,那就是普通的生物反应。”

掌声并笑声一同响起,不知谁叫了声:“教授,不能厚此薄彼,也给男生们一个机会啊!”

司牧洋也是忍俊不禁:“好,那就那位男生,我看到他刚刚举手了。”他指着加座那个方向说道。

男生用力地咽了口口水,不知是憋的,还是急的,脸有点发红。“司教授,刚刚看了你的介绍,你是本科毕业后出国深造的,现在你也算功成名就,你为什么不回国?”

台下一片死寂,就像一场飓风之后的海滩,让人不敢直视。空气变得紧张而凝重。

周梵叹气,什么时候,都不缺愣头青,不愤世疾俗下,就好像青春不完美似的。第一排中,有几个老师频频朝他使眼色,让他打个圆场,让司牧洋好下台阶。他没有动,这样的问题,司牧洋会是第一次遇见?

他自己能走到今天,光是会读书就行么,司牧洋在国外应该更难,至少肯定不会像他表面上那么风光霁月。

司牧洋依旧一派亲和温雅,不急不躁。“都说音乐无国界,这位同学,你说医学有国界吗?”

男生愣住,摇摇头。

“既然没有,那么你又何必强调国内或国外?”

男生的脸不是红,而是紫了,嘴唇窘促地抿成了一根直线。

“生物学是自然科学中的一门基础学科,是研究生命现象和生物活动规律的科学,我所研究的生物医学是其中的一个极小的分支。我没办法给同学们讲解生命的起源,也描述不出未来生命将会进化成一种什么形态,以及是不是真的存在一个平行世界,在那个世界上是不是还有同样的一个我存在。我的研究面很窄,但是服务对象很广,它不针对某个国家某个人,而是全人类。”

男生恨不得地面上裂条缝,让他钻进去。“对不起,是、是我狭隘了。”

司牧洋促狭地一笑:“不是你的错,是周教授疏忽了。刚刚,他在介绍我时,忘了加个备注,我现在持有的护照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

除了周梵抱歉地耸了下肩,其他人都是一脸震愕。周梵心中也是暗自一惊。在很多高科技领域,美国有个霸王条款,如想接触,必要加入美国国籍。司牧洋至今保留中国国籍,这就说明他在生物医学领域,在他留学当初,就已经拥有了绝对话语权。太可怕了,他那时到底研究出来了什么?一种危机感从背脊尾端悄然上爬,神经紧绷,但随即周梵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了。司牧洋在美国已经打下了厚实的基础,宁大想必入不了他的眼。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看向台下的谢于彤。

和她相处,常常让人忘却她有一张她明艳动人的脸,因为她随时都是一副进攻的姿态,一腔志在必得的热血,一脸非我莫属的自信。

辉星的老总非常欣赏她,认为她专业、敬业,有头脑,有眼光,拿得起,放得下。这一次,美丽的谢经理还能得偿所愿么?

他拭目以待。

第一位男生的自杀式提问,并没有让其他男生知难而退,仿佛还被激起了血性。坐在男生旁边一位有张方脸盘的男生猛地站起来,像抢答似地站起来直接发问:“司教授,几年前,您对活性细胞方面的研究,曾经提名过诺奖,后来因为来自社会各界谴责您违背了人类的自然规律,还有您的搭档海森教授的离开,你的研究被法令严制中止,从而你与诺奖失之交臂。请问您对此有什么感想?”

怎么回事,愣头青们这次不是单枪匹马,还组团来了。周梵脸上的笑都快维持不住了,心中暗道:马秋涯还好没来,不然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司牧洋倒像没受什么影响,至少表面上看上去是。有什么感想?此刻感想,他真的很想见见陆原。不是因为自己孤立无援,哈,这个学生的提问不过是毛毛雨,提名诺奖时,几十家媒体堵在他面前,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刻薄。而是,两年前,陆原和这个学生年纪差不多大,为什么陆原能远隔重洋,理解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这个学生却和那些戴着有色眼镜的老顽固老学究们一样呢?

原来,有的人真的是独一无二的。

海森这个名字太沉,他已经好几年没有提起了。诺奖以后还能争取,而海森却已和他形如陌路。

他在美国的第一个朋友,是海森;他在《柳叶刀》上发表的第一篇论文,海森是第一作者,他是第二作者;他第一次进实验室,指导他的是海森;他第一次学跳华尔兹,教他的人海森,他跳男步,海森跳女步有关海森的,还有很多很多。

海森个头很大,近190的身高,留着漂亮的胡子。司牧洋到美国时,他来接的机。那时,他已经是导师的助教。他对司牧洋说,他有一个漂亮的女友,叫茱萸,是个摄影记者,曾经获得过美国国家级摄影师大奖。你知道茱萸吗?司牧洋答道,知道,在我们中国,重阳节那天,很多人会爬山登高,臂上挂着装着茱萸的布袋。海森眼睛亮亮地问:是不是很好很好的意思?司牧洋笑着点头,海森开心地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不久,司牧洋就看到了茱萸。刚从非洲回来,晒得很黑。一头蓬乱的卷发,穿着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他们在酒吧喝酒,茱萸给他们看在非洲拍的照片。妇女们顶着水罐在草原上行走、雕面具的小贩神情专注、孩子们坐在树上晃着两腿看日出,穿着彩色花裙的女孩结伴在街头跳舞一张又一张,让人感觉到这不是一个精彩传奇充满神秘色彩的非洲,而是特别有着生活气息、祥和安宁的非洲。海森自豪地说:茱萸总能看到和别人不一样的景致。

很多人初到美国,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期,会想家,会吃不惯西餐。司牧洋完全没有,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海森和茱萸几乎很快就让他融入了进去。他们在林荫大道上散步,在草坪上野餐,一起旅游,一起参加朋友聚会,一起过感恩节、圣诞节。

茱萸在家的时间不长,过一阵就出去拍摄。但只要回来,三人就会形影不移。导师说,你们三人站在一起,就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线。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生命里很多人是注定擦肩而过的。这是过了很久之后,司牧洋才品味出来的。

也许很早前就埋下了不安的种子,只是他没发觉。一开始,海森和他合作发表论文,海森在前,他在后。后来他独立发表论文,跟着,他们再合作发表时,他在前,海森在后。活性细胞的研究是他提出来的,他很早之前就想做。看完他的申请报告,导师说这个项目太大,你得找个搭档。就海森吧,你们一直很契合。他说海森手里有个关于蛋白质方面的课题。导师皱着眉头:都研究一年了,数据还不知在哪呢,先搁着。你不要开口,我亲自和他说。不知导师和海森怎么说的,海森同意了。

海森不是在研究取得一定成果后离开的,而是在实验开始两个月后,海森突然通知他,他接受了南加州另一所大学的聘请,过去继续蛋白质的研究。他吃惊地问海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海森说能有什么误会,我的学术成绩比你高,年龄比你大,我可以暂停蛋白质的研究,开始新的项目,可是凭什么要以你为主,我为辅?到今天,我才算真正认识了你,你从来就没把我当朋友,一直以来,你都是在利用我。现在,你踩着我的肩膀,得到了你想要的,你还装什么傻?

都没有道别,海森就走了。走前,他把两个月的实验数据统统删了。

司牧洋给茱萸打电话,茱萸不知在哪个荒野上,信号特别不好。她断断续续地说:亲爱的,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是真的误会,总能说清。别担心,等我回去再和你联系。

他没有等到茱萸的电话。不久之后,海森接受了一个医学类权威杂志的采访,他说:有很多东西是可以放弃的,可以迁就的,唯独信念不行。他想海森要表达的意思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志不同不相为友。

他等于是又一次从零开始,一天不超过四小时的睡眠,其他时间都泡在实验室。他发表有关活性细胞的第一篇论文时,学术圈内开始传出他为了研究不折手段、没有底线的风言风语,不久,外界也进入了。同时传来的,还有海森病倒的消息。

他就在楼下的长椅坐到天亮,然后又开了六小时的车回来。一下车,便是媒体的长枪短炮。

那情景和今天倒有点相似。一阵久违的酸痛从内心划过,快得都没察觉,就已经过去了。

司牧洋为自己的感性而失笑,他注视着台下一双双等待他回答的眼睛,从前他没回避过,现在,更没什么可回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