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州治汉寿在武陵,武陵郡治在临沅县。临沅县离汉寿仅有百余里,走沅水一两日便至。
武陵郡治如此毗邻汉寿,武陵太守非刘琦至信之人不能出任。今出任武陵太守者,非是他人,而是刘磐。
刘磐作为刘表的侄子,刘琦的堂弟,深受刘琦父子的信任。在刘琦身患重病的次日,除了汉寿的荆州文武外,诸郡中唯有刘磐得知。
得知荆南地动及州牧刘琦突患重病,刘磐召集亲信主簿熊翰,咨询此事。
熊翰,字博文,长沙人士。荆南之中,熊姓之人众多,四郡之中多有熊姓之人。刘磐坐镇长沙之时,得闻熊翰之名,遂征辟他出任书佐。随军征战,熊翰出谋划策,多有建树,被刘磐引为心腹。
身处高位,养尊处优多年,刘磐渐渐有了几分威武之风。
读着汉寿送来的书信,刘磐问道:“荆南地动,临沅亦受波及,今不知城中损失,何如?”
熊翰捋着胡须,说道:“听县令上报,临沅毁了十余座老旧房屋,百姓遇难者十余人,受伤者有两三百人。趁乱作恶之人不少,然县令已命手下严加搜捕。”
“好!”
刘磐的注意力集中在书信上,随着浏览完书信内容。刘磐眉目皱了起来,神情亦是凝重。
熊翰见是如此,小心翼翼问道:“将军,莫非此次地动,汉寿影响甚大?”
“嗯!”
刘磐将书信交予熊翰,说道:“此次荆南地动,使君心神受惊,得患伤寒。且夫人袁氏处死使君爱妾,又让使君大动肝火,病情加重。”
“今时汉寿来信,邀我入汉寿,以谋商荆楚大事。我忧使君之疾,心欲往之。何如?”
熊翰沉吟少许,问道:“敢问将军,不知赶赴汉寿者,还有何人?”
“除我之外,唯有南郡太守霍峻,长沙太守刘先。其余郡守仍留地方,安抚百姓,不可轻动。”刘磐答道。
之前刘琦与王粲谈话中提及的外郡太守,并非是指外郡所有太守,而是指太守中那些核心人物。如刘磐作为宗室的代表,霍峻作为军功武人的代表,刘先作为刘表老臣及荆南士族的代表。
熊翰思量良久,说道:“恕翰妄言,霍南郡、刘长沙与将军皆是荆楚上卿,今使君患病,不足以让三君入汉寿。信中所言大事,应怕是咨议嗣子之事。”
“嗣子之事?”
刘磐心有不宁,说道:“使君正值壮年,今患疾病,怎会如此严重!”
“天有司命,地有九渊。疾病之事,非年岁可论。敢问将军,若使君不幸弃世,不知将军之意是?”熊翰说道。
“嗯?”
刘磐不解其意,疑惑说道:“不知博文所指之事是?”
熊翰捋着胡须,饶有深意说道:“使君膝下有二位公子,长公子刘溥,长于妇人之手,胆怯懦弱,素无名望,难守基业。二公子年仅六岁,又非嫡子,于乱世之中,安能坐稳州牧之位?”
说着,熊翰意有所指,说道:“除二位公子外,能继荆楚基业者,非将军不可。”
“博文怎能出此言语?”
刘磐神色微变,说道:“我乃使君之弟,情深义重。使君若立长公子为嗣,我当尽心辅佐,岂能心有它意!”
刘磐话说的看似大义凛然,但语气却有不足,他隐约间明白了熊翰话语中的深意。
熊翰扶须而笑,说道:“将军之言,乃忠信之语。然今时北有曹操,东有刘备。若使君不幸弃世,以长公子之心性,怕是难服从众人,且于乱世中欲保荆楚基业亦是难尔!”
“刘备素有雄略,借东出江东及金口御曹之二事,得江左四郡。以刘备之心,当能满足四郡之所否?”
“以翰观之,刘备早有窥视荆楚之心,今时不图荆楚,仅因先君及使君予刘备之恩尔!”
熊翰向刘磐拱手,沉声说道:“将军既是使君之从弟,当有保全刘氏基业之任。今使君膝下二位公子难担大任,将军理应义不容辞,为山阳刘氏计,为刘氏之基而思。”
得闻熊翰这番言语,刘磐沉默下来,不知如何回复。熊翰所说不无道理,刘溥能力缺乏,让他坐稳荆州牧之位,荆州必然成为众人口中的肥肉。
除了刘溥外,今下谁有资格继承荆州牧之人,似乎也就剩他了。他作为刘表的侄子,刘琦的堂弟,虽在礼法继承上不如刘溥。但不论是他的军事能力,还是个人威望都胜过刘溥。
畅想下,刘磐的心脏在那剧烈跳动,口津不由发干,某种东西在他心中发芽。
沉默半响,刘磐说道:“不可胡言乱语,使君今时犹在。我等当尽心辅佐,岂能心有他念。若形势真如博文所言,刘备欲进吞我刘氏基业,磐当阻之。”
熊翰听出了刘磐的言外之意,思量少许,说道:“翰言语欠妥,望将军恕罪。将军身为武陵太守,有控卫汉寿之职。使君病情不明,将军宜率三千精锐奔赴汉寿。”
刘磐出任武陵太守,非是临时性的。而是刘琦得知荆襄无法收复,决定州治移到汉寿后,所作出的结果。
刘琦让刘磐出任武陵太守,不仅是让刘磐执掌武陵军政大权,实际也让他肩负了控卫汉寿的重任。紧急之时,可率兵赶赴汉寿,稳定秩序。
“率兵入汉寿?”刘磐迟疑问道。
“将军兵入汉寿,一是从使君旧时之语,保卫中枢州治。二是为奸邪作乱,毕竟荆南地动,秩序混乱,为非作歹者不少。”熊翰说道:“若使君有万一之事,将军有兵马在手,不论心有何图,皆可从容不迫。”
熊翰后面的话虽没说,但有之前的铺垫,刘磐岂能不明白熊翰言语之意。
刘磐沉吟良久,说道:“可从博文之言也!”
且不言刘磐的真实想法如何,但他征战多年,行事颇是果断。今定下计策后,当即率三千军士走沅水前往汉寿。临沅与汉寿毗邻甚近,刘磐乘舟舸而行,仅花了两天,便兵至汉寿。
此时,汉寿城中以潘浚、王粲、殷观、王凯等州牧府上文武也收到了刘磐兵进汉寿的消息,众人议论纷纷。
“承明,我等书信与刘武陵,不曾言及率军士入城。刘武陵之举意欲何为?”王粲在堂中踱步,担忧问道。
不仅是王粲忧虑不解,潘浚也心怀疑惑。刘琦身患重疾在榻,作为从弟的刘磐率军而来,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潘浚神色沉稳,从榻上站起来,冷静说道:“使君身卧病榻,今无使君口命,外军不可轻易入城,以免另生事端。”
潘浚作为政治人物,岂能不知道外军入中枢的影响。今下不论是为刘琦考虑,还是为荆楚政坛考虑,他必须阻止刘磐的举动。
军队这种暴力机器,一旦开动起来,其产生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荆楚政坛当前相对稳定,根本用不到军队来巩固政坛,反而军队会破坏当前的稳定性。
说着,潘浚行为果决,说道:“仲宣入见使君,若使君有命刘武陵率军入城,当力劝阻之。若是无命,则是下达军令即可。我先入刘武陵军中,劝其舍军入城。”
“好!”
王粲、潘浚分头行动,潘浚单乘马车,领上左右数人,入军拜见刘磐。
此时刘磐正率军士下船登岸,得知潘浚单人入军,请到跟前谈话。
一见刘磐,潘浚沉着脸色,责问说道:“州府传令将军入汉寿,并无令文让将军率军而来,不知将军意欲何为?”
见潘浚如此询问,刘磐心中略有慌乱。但刘磐依旧是冷静回答说道:“使君患病在榻,后宅不宁,我为从弟,当有安宅之责;荆南地动,各地失序,我奉使君旧令,当有安抚汉寿之任。于公于私而言,磐不得不率兵入汉寿。”
潘浚脸色放缓,拱手说道:“将军为公之心,浚深感钦佩。然为荆楚大事计,请将军当舍军入城。”
继而,潘浚解释说道:“后宅之事,使君已有处置。将军既为从弟,不可越礼行事。且后宅多是妇孺琐碎之事,将军欲为使君安宅,将军一人便够,无需兵马甲士。”
“至于使君旧令之事,浚与王长史等荆官吏寡有耳闻,不敢让军士入城。今暂请将军命军士离城百里扎营,等候使君口令,以免让霍南郡、长沙二位太守误会,各率兵马而来。”
面对潘浚的言语,刘磐开始之时,并不在意。但听到南郡太守霍峻、长沙太守刘先时,他的脸色骤然不同。
刘先初为荆州别驾,在刘表治下时,其声誉颇高。金口之战后,刘先作为荆南唯一一个明确支持刘琦的太守,官职虽没变更,但刘先被拜为中郎将,又授都亭侯,名声高崇。
至于霍峻更不用说了,手握两万大军坐镇荆北,其军韬略超群,威震荆楚,非他所能比。
若他率兵入汉寿,从而引发霍峻、刘先带兵而来,这般的场面非他所能控制,也非他所想见到的。
恰好此时,王粲已得到刘琦的口令,命张存持令而出。令刘磐率军离城七十里扎营,又让刘磐舍军入城,不可携带超过五十人军士。
在潘浚、王粲的联手下,刘磐率军入汉寿的目的被阻止。但是也不能说刘磐完全失败,军士离城七十里扎营,急行军赶路,半日便能抵达汉寿。
且不言刘磐率军后撤扎营,南郡离汉寿三百余里。刘磐率军抵达汉寿之时,信使才送信到江陵。然霍峻不在江陵城,而是身在公安城。
之前霍峻有意北伐襄樊,今特意北上公安,了解前线守备情况。
霍峻止步于公安城旁的山岭,俯视原野上的屋舍座座,炊烟袅袅的公安城南,问道:“公安城营造的何如?南迁百姓又是如何?”
徐盛手指村舍,说道:“以工代赈,百姓有食所依,有屋可住。盛于江水河畔,划分农田,民户各有其田,百姓明岁将可自给自足。”
“至于公安城郭,依山而建,又以砖石修筑,工期甚长。今仅将外城修筑完毕,内城、瓮城、观楼仍在修筑当中。明岁春时,公安新城将可营造完毕。”
霍峻眯眼瞭望城野内外,满意地点了点头。徐盛本为孙氏降将,从下江东入伍吴楚。经数年的战事历练,逐渐成长为军中大将。
让徐盛出任汉水督,又负责公安城的建造,也是霍峻的大胆提拔。但从现在来看,徐盛并未辜负霍峻的期望。
“文向辛苦了!”
顿了顿,霍峻说道:“我已上书使君,欲于明岁北……”
话音未落,刘忠风尘仆仆从山坡上爬了上来,说道:“忠求见恩主,汉寿急报。”
霍峻转头看向大汗淋漓的刘忠,惊讶问道:“正臣不在江陵,怎赶来公安?”
刘忠将怀中两封书信交了上去,喘气说道:“启禀府君,昨夜王长史密函送至,忠见信件紧急,连夜乘马赶路,不敢耽搁。”
霍峻升迁到南郡太守,刘忠也从鄱阳郡调到南郡,出任郡主簿。经过多年的效力,刘忠因自身的品行,被霍峻引为心腹要人,掌管机密事务。
霍峻脸色微变,汉寿一封书信,王粲又有密函寄来,这种事以前从未发生过,必然有大事发生。
见状,徐盛斟酌几许,退下回避。
霍峻并未阻止徐盛,而是拆开两封书信,先后阅读起来。浏览汉寿书信时,霍峻的脸色凝重,当看到王粲的密函,霍峻的脸已是放下来。
见霍峻的脸色不对,刘忠试探问道:“恩主,汉寿有何要事?”
霍峻将书信揣入怀中,简要说道:“荆南地动,使君受惊染病。今身体日沉,恐有性命之忧。”
“使君身患重病?”刘忠震惊应道。
“嗯!”
霍峻眼观四周,缓缓说道:“刘武陵率军欲入汉寿,被潘治中呵斥,又得使君下令。刘武陵离城扎营,只身入城。”
“啊?”刘忠又被惊讶道。
顿了顿,刘忠低声问道:“那恩主今后是~”
对于刘忠的询问,霍峻沉默下来。
当下的他心思复杂,对于刘琦的患病,霍峻心含伤感之情。然伤感之余,似乎还藏着几丝解脱之情。
初下江左,二刘尚且亲密无间。随着时间的推移,矛盾慢慢的出现,二刘关系渐疏。作为中间人的霍峻,对于二刘产生的问题,基本就是避而不见,唯恐深陷其中,导致自己难以抽身。如今刘琦身患重病,这让饱受三者关系折磨的霍峻,很难说没有解脱之感。
霍峻负手背腰,踱步思量。
许久后,霍峻解下腰间的白毦鞭,交予刘忠,说道:“正臣,你莫回江陵。今时立马乘船下江东,持鞭见玄德公,言明使君患疾,让他前来看望使君,莫要被濡须口战事耽搁。”
似乎看出刘忠的不解,霍峻隐晦解释说道:“此为荆楚安宁而虑,亦为使君及其子嗣而思。”
“诺!”刘忠虽仍有不解,但也没多问。
见刘忠持鞭而走,霍峻心思纷乱难平。
以刘琦对霍峻的恩遇,霍峻无法做出背刺恩主的举动。但刘琦如果病逝,以霍峻的角度来看,刘溥非是荆楚合适的继承人。真正能继承荆楚的人,或许唯有刘备。
刘琦能凭借刘表遗产、宗族、夺取江左的功绩,安抚住荆南。但以刘溥的能力及威望而言,怕是坐不稳荆楚。坐不稳荆楚,强行扶刘溥上位,岂不是害了他。
从未来的角度来看,随着刘备的壮大,刘琦的自保,吴楚之间未来必有地域纠纷。这种事的产生,必然严重损坏吴楚同盟,从而会让曹操得利。
如果刘备的继承刘琦的位置,不仅可以避免吴楚纠纷,亦可让刘琦子嗣刘溥恩享高官厚爵,从而快乐一生。对于霍峻而言,不仅能够解脱,亦能更进一步。
想法总是美好的,但刘备欲继承荆州,又谈何容易。
刘备对于刘琦的宗族而言,属于是外人,毫无血缘关系。从血缘关系上来看,即便是刘磐,其继承顺位也比刘备来得高。
今时与历史不同,历史上刘备借着刘琦的名义打下荆南,从而可以在刘琦去世后顺理成章继承荆州牧。
但在这个位面,刘琦势力之大,双方形势截然不同,注定了刘备缺乏继承荆州的礼法性。且荆楚各方势力关系之复杂,也非常人所能想象,即便是霍峻也仅是荆楚大佬之一。
霍峻让刘忠持鞭去见刘备,让刘备入汉寿,实际上是在为刘备争取继承刘琦位置的入场券。
如果刘备不来汉寿,刘备大概率无法继承荆楚。即便是刘备入汉寿,也无法保证他百分百能继位,仅是有资格而已。
待刘忠走远,徐盛趋步上前,拱手问道:“府君,今天已晚,不如留在公安歇息。”
霍峻摆了摆手,说道:“使君患病,我需赶赴汉寿。公安守备之责,将交由文向了。”
说着,霍峻吩咐左右,说道:“命承渊、公礼各率千名羆虺军赶赴江南油江口,听我军令行事。”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