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来准备这卷书,然而收效甚微。付出与收获显然不成比例,这着实令我烦恼。有些读者可能感到奇怪。请别着急,暂且忍耐一下,让我告诉你们一些消耗了我的时间、使我不得不中断写作的事请。这些事情发生在1855年至1860年期间。完成了第四卷后,我需要休养恢复,所以我悠闲地度过了翌年的夏天。1856年冬,我写了《绘图原理》,因为这本书在当时很急需。我还投入了大量的精力来研究一些现代政治经济学理论,并且在曼彻斯特的演讲中曾提到过它们。当时的曼彻斯特画展给了我一些工作,主要是关于雷诺兹系的作品的研讨会;画展后,我前往苏格兰,游览了邓布赖恩和杰德伯格,以及一些特纳最喜欢的景点。收到沃纳姆先生的来信时,我的游兴正浓。沃纳姆先生说他已经为我争得了国家美术馆管理人员的同意,让我去整理属于国家的特纳绘画。这正合了我的心意,我便立即返回了伦敦。

2. 在国家美术馆的一个底层房间的七只铁皮箱里,我发现了一万九千多张的画纸,上面或多或少都留下了特纳的画迹。有些两面都有;有些一面就绘有四到五个、甚至六个主题(铅笔尖神气活现地从前沿的前景一直穿透到背景中一片片温柔的天空中);有些是粉笔画,用手指就可以轻轻擦去[1];还有一些是水墨画,已经锈蚀穿孔;再有一些(其中有极好的彩色绘画)长期受到潮湿和霉菌的侵蚀,边上已经开始风化,腐烂脆弱得犬牙交错,一碰就碎;还有的被虫蛀蚀了,有的被老鼠咬了,很多画已经从中间断成两半,一件变成了两件(也许是四件),这都是因为特纳最喜欢的旅行打包方式就是将画对折。在安妮女王街,特纳最终把所有画作都捆卷起来,塞进抽屉里。现在,几乎所有的画卷都被粗暴地平摊在那里。这些捆在一起的画作已经被压扁,变得破碎不堪。在它们的皱巴巴的边缘的裂缝里,积累了三十年的灰尘,又黑又厚,使得这些画作看起来像煤烟熏过一般。这些灰尘仿佛是锯齿状的黑色相框,在几片灿烂的天空中产生了一种完全出人意料的效果,那儿的灰尘已经被第一个打开画捆的人不经意的或尝试性的手指印抹掉了。

整个画作中大约有一半,甚至超过一半,都是铅笔素描,收在长方形、扁平的画卷中。画卷的后边已经碎裂,每次打开时边缘都会撕开,每一幅画都与面对面存放的那幅画互相拓印在了一起。我亲手给第一批画标上了页码;然后打开;再一张一张单独地放置在一大张干净、完全平滑的书写纸上,以免再让它受到进一步的伤害。然后,再把每一个画卷中的内容和图板(通常有九十二页,或多或少都是两面绘制的,在第一张和最后一张图板上放两幅素描,)单独放入一个密封的包装袋,再把它放回铁盒子里。松散的素描更麻烦。首先必须除去上面的尘土;(粉笔画上的灰尘只能吹去;)然后还要一张张压平;需要标记哪些画已经破损,哪些画保护得最好,以避免未来再受到磨损;四百幅特色鲜明的画装进了带玻璃的画框,而且为它们打造了橱柜,以便供公众随时使用。为了完成这项任务,1857年的秋冬两季,我和两名助手一起工作,每天从早到晚,经常还熬到深夜。

3. 体力劳动并不会让我感到痛苦。然而,目睹特纳一生思想在我的面前展使我激动不已;看到几乎失去的那些最宝贵的画作,再加上强烈的责任感,令我痛心不已并且倍感焦虑。1858年五月,锁上最后一只箱子,把钥匙交给沃纳姆先生时,我有一种平生从未有过的疲惫感。在特纳后期的着色的素描中,有一套精彩的系列,画的似乎是瑞士北部的某些莱茵河岸的城镇。我知道,这些城镇可能特别容易受到现代铁路工程的损害,所以,在说明特纳的创作时,我应该去找寻这些特纳画作的原型,然后尽我所能来描述它们。只有这样做,我才能感到心安理得。

果不其然,这些画作的原型都是康士坦茨湖和巴塞尔之间的莱茵河岸上或附近的城镇。它们大多属于莱因费尔顿、萨金、洛芬堡、沙夫豪森、以及瑞士的巴登区。

4.夏天,对这些原型进行了尽可能多的了解(其中一两条被用于这卷书中)之后,我打算穿过伦巴第大区去考察佛奥杜山谷中牧羊人的性格特点,盘算着来年春天能完成我的著作。在都灵,我意外地发现了几幅保罗·韦罗内塞的优秀绘画。关于威尼斯画派的作品的真正创作动机,有几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本打算去卢浮宫中搞清楚它们,现在,我发现都灵是个好地方,是个无人打搅的地方。于是,我在那里停留,从韦罗内塞的“示巴女王”开始研究。令我感到惊恐、但是更多的是惊喜,我发现从来都没有能够追寻到威尼斯人的道德力量的根源,而且有必要另辟蹊径对此进行更加严格的研究;那年我只能选择放弃这本书的写作。整整一个冬天,我都在试图理解提香的思想;那可不是一个冬天可以轻松完成的任务。就这个问题而言,在很多方面都出乎我的意料(读者将会在本卷书的末尾发现部分原因),使我必须在春天赶赴柏林,到那儿去看提香为拉维尼亚绘制的肖像作品,去德累斯顿看金钱供品、拉维尼亚的姐姐以及白衣女孩、摇旗的追随者。在德累斯顿,有一幅我闻所未闻的肖像画,画的是一位穿着玫瑰色和金黄色衣服的女士;在慕尼黑,还有一幅将军的肖像画,几乎让我整个夏天都留在了德国。

5. 最终我回到了家乡,在长时间的中断后,开始着手整理这些来之不易的材料,以便重新把握刚开始提出的两个问题(它们也不是能够缩减成一卷书中的问题):一个在关于植物的那一部分,是有关树木的起源;另一个在关于大海那一部分,是有关海浪的曲线;这两个问题都不能从植物学家或数学家那儿得到充分的解答。

在其它方面,有关大海的那一节压根不能让我满意:我的船舶知识贫乏,对蓝色的宽阔海面更是一无所知。特纳对大海的兴趣令人感伤,他的渊博的船运知识令人羡慕。这些都应该得到更完整和精确的说明,对此我却完全无能为力;而且,一开始,我在论证事实方面就遇到了数学方面的困难。我决心要么把这件事做好,要么什么也不做,把原计划中的这部分从这本书中删掉。如果我能做想要做的事(而且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那就需要单独一本书。考虑到其它因素,我不后悔那样做,因为许多人可能会有兴趣研究纳尔逊生活的古代船运或者研究一切时代的海浪和水手的性格,但是不会不厌其烦地去阅读一部关于艺术的五卷本著作。

然而,关于植物的问题,无论如何都要尽最大的努力写出来;这又花了我不少时间。而且这种研究的许多结果仅仅只能是一种详细的描写和叙述。

6. 在各种各样挫折中,插图的准备工作也未能幸免,进度受到了影响。绘画需在宁静中完成,困难自然不少:没有全身心地投入,便无法达到任何一种优秀和健全的高度。

为了表达特纳在临摹时使用的独特创作手法和笔法,我做了很多试验。试验耗费了时间和精力,而且从目前结果来看,全都失败了;1858年冬天创作的许多绘画最终都被弃置一旁,后来的某些优秀的绘画可能源于它们;不过,当然不是通过缩减原画到这本书的尺寸来完成的。即使对于比较小的主题,我也没有使用最有趣的那些画作,因为我不希望购买我这本书的同时就意味着占有了特纳绘画的任何印象深刻的和有价值的版画[2]。

因此,尽管有些力不从心、书中错讹难免,而其中又颇多挫折,最终我还是完成了这部作品。就整个创作过程而言,尚请读者充分关注以下几点。

7. 第一卷是在对一篇杂志文章的回应基础上扩充而成;之所以开始编写这部著作,并不是因为我认为自己有资格写一篇系统的艺术方面的论文;而是因为我至少知道特纳的正确和真实,并且可以证实对他的批评是错误的、虚伪的和卑鄙的。那时我对大自然有了很多的了解。我多次去过意大利,在罗马度过了一个冬天;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少年,主要喜欢北方艺术,开始喜欢鲁本斯和伦勃朗的作品。很久以后,我才放弃了少年时代对鲁本斯的自然艺术能力的崇拜;也许基于此,读者可以原谅我对鲁本斯表现出的强烈尊敬,我非常后悔在第一卷中的这种表现。

发现自己开始认真地编写这部论著后,在开始写作第二卷之前,我去意大利学习;刚到那里时,由于鲁本斯的原因,我过多地接受了安吉利科和拉斐尔的影响。这是鲁本斯的影响所能造成的最糟糕的伤害,以至于在最终选择探讨上面那些问题之前很长时间内,我都没有认识到威尼斯艺术最深刻的品质。不仅在第二卷中,甚至在第三和第四卷中的表述中,读者都能够发现,我认为,不管多么强大,威尼斯艺术在某种程度上是奢华的和充满了欲望的。

8. 因为我的性情波动和发现的进展,这本书的编写持续了十七年之久,希望不要减弱读者对这本书的信心。请读者相信,在人的一生中,除非不断改变自己重要的观点,否则任何一种观念的真实性都经受不住对主题质疑的考验。所有真实的观点都是活的观念,都会通过提供营养表明自己的生命力;观念的改变同样如此。然而那种改变是树的改变——不是云的改变。

这本书的主要目的和原则,从第一个音节开始直到最后,丝毫没有改变过。它始终坚持神的工作的完美和永恒的美丽;而且将检验人类的一切劳动与神的工作的一致,或者对其的隶属。这本书不同于大多数的书籍,而且由于这一差异可能会在很多方面更好,因为它的写作目的即不是为了名声、也不是为了金钱或者是良心的缘故,而是因为作者认为这是他必须做的一件事情。

它的写作目的在于颂扬(神)。如果我曾希望在当代获得名望的话,只要在某些地方稍微灵活地多说一些奉承话,在另外一些地方稍微少说一些风凉话,并且总是用空话代替实地考察,我敢保证这几卷书在现代社会的发行量将是目前的十倍之多。如果我希望在将来获得名望的话,我理应只写一卷,而不是五卷。而且,它的创作目的也不是为了金钱。在这个生产财富的国家里,十七年的劳动投入所获得的回报收获,几乎没有比这本书的回报更少的了。

而且,它的写作也不是为了良心的缘故。我对这本书的写作没有十足的把握;更没有感到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对我而言,而且似乎总是如此,我在某个其它方面很可能会做更多有益的事情。然而,它的写作是出于一种必须。看到了不公正的事情,我就试图去矫正;听到了虚伪的教导,我就必须去驳斥。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其它的可能性。我不知道这一事业的收获到底有多小、或者多大,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胜任这一工作;然而在我的面前摆满了谎言,我无法绕道而行,只有从上面跨过去。所以,这部书的写作正如树一样在变化,也像树一样扎根土中——不是它愿意在哪里,而是需要在哪里;如果树上结出你喜欢的任何果实,都欢迎你无偿地采摘;如果果实不好或者苦涩难咽,你尽管拒绝,只要不辱骂斥责,就算待我不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