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面对艺术所能够传播的概念的讨论中,我们可以清楚发现风景画时刻都必须具有两个伟大而独特的目标:其一,在旁观者的大脑中产生对某种自然物体的如实概念;其二,引导旁观者的大脑对那些物体进行最有价值的思考,把艺术家在考虑这些物体时的思想和情感告诉旁观者。
为了实现第一个目标,画家只是让旁观者站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他把旁观者带到风景前,而后就离开了。旁观者是独自一人。他可以像独自一人在大自然中一样,随心所欲;或者看他的性格,也许无动于衷,不想也不看。他得不到任何思想;既没有新观念,也没未知的情感,来强迫他注意或感受。艺术家是他的运输工具,而不是他的伙伴,——是他的坐骑,而不是他的朋友。但是为了实现第二个目标,艺术家不仅为旁观者找位置,还冲他说话,让他分享自己强烈的感情和敏捷的思想;在自己的热情之下,催促他匆匆向前;把他领向一切美丽的事物;把他从一切卑鄙的事物旁边拖走;让他不仅仅开心——还让他受到鼓舞和教育,让他感到不仅仅看到了新的景观,而且和具有新思想的人交流过,暂时获得了更高尚、更犀利的才智才拥有的敏锐的感知力和猛烈的感情。
每一个不同的艺术目标都要求采用一个不同的表现对象体系。第一个目标并没有暗示任何选择,但是却通常一些对象的选择结合在一起,而这些对象总是让人一见欢欣;这种选择倘若完美、仔细,就会获得纯粹的理想作品。然而志在第一个目标的艺术家在选择对象时,考虑的是它们的意义和特征,而不是它们的美,使用它们仅仅是为了阐述自己想表达的某种思想,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无关的赞美对象。
尽管深思熟虑的第一种选择产生的作品可以给人的思想带来无尽的高尚影响,但是却很可能,或者更确切的说,十有八九,会堕落成对那些稳定的普通的兽性的一种诉求,比如,利用冷暖色调或大小形状对比来产生视觉快乐。这部分兽性人人都有,而且人人都不会失去。这种选择还常常导致同一思想的不断重复,不断谈论同样的原则;它导致一些艺术原则的产生,而这些原则在应用到更高级的努力中时,曾让雷诺兹火冒三丈;有些技巧和荒谬曾经是各个时代艺术家的诅咒和爱好者的皇冠,而它既是这些技巧和荒谬的源头,又是为它们所作的道歉。
艺术的第二个目标也是最高目标,但是在这个目标中,艺术并不是对稳定的动物情感的诉求,而是对个人思想的表达和唤醒:所以,艺术就像指导思想的罗盘一样,变化多端,无所不包。面对每一件作品,我们感觉盯着的不是商人的一件样品,一件他随时可以拿出一打来的商品,而是盯着运转不停的思想的一束闪光,一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闪光。
因此,究竟艺术的哪一个分支地位更高,尽管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同样也很明显人们对第一个通常感受更深,也更加欣赏。对大自然真理只需简简单单地进行陈述,就会让各种人感到高兴,因为大自然的每一条真理都是美丽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假如像前文解释过的那样,依据人类共有的情感和欲望,从这些真理中,正确地选出一些更重要的来,那么被选出的事实在某种程度上,必然会给所有人都带来快乐,其价值必然会被所有人欣赏。没错,或多或少如此,因为人们的感官和本能通过使用和研究而变得或多或少更加敏锐和精确。这些事实,在某种程度上,被所有人欣赏,并且以同样的方式,被所有人欣赏。然而最高级的艺术却基于特殊人群的感受,这种感受在只有在特殊时刻才在他们身上出现,而在大众身上却永远不会出现;最高级的艺术表现的是只有最渊博和受独特的才智改造而性格千变万化的人群才拥有的思想。所以,只有对高傲孤独之人有几分同情心的人,才能遭遇和理解最高级的艺术,因为高傲孤独之人才会彼此惺惺相惜。只有在画家**汹涌澎湃、思想最不拘一格的时刻,能够理解其言、分享其情之人,才能理解他的艺术。尽管他的艺术的真正意义和目标必须如此传递给千万人,或者被他们误解,但是有时候为了实现其特殊目标,他不得不违背一些僵化的法则,违背那些从更低级、永远不变的欲望中总结出来的法则。由于他违背法则的目的不明,所以在方法和步骤上常常令人不快。
不过请特别注意,造成艺术中这种广泛影响的缺失的并不是因为艺术本身缺少真理,而是因为观众对艺术家的情感缺乏同情,而正是这样的情感才促使艺术家说出了某一条真理,而不是另一条真理。(这一点是我目前想特别强调的)艺术的第一原则是表现事实,艺术的第一目标是表现思想,尽管有可能应用第一原则而不必实现第一目标,但是只有实现了第一目标,才能实现第二目标。我并不是说一个人思想基础和内容都不真实,就不能够思考,我只是说虚假的思想还不如没有思想,因此思想虚假了,艺术也就不成其为艺术。这就是为什么尽管我认为第二目标才是一切艺术唯一重要的真正目标,但是却仍然把表现事实称为第一目标的原因——第二离不开第一,惟有先达到第一目标,才能实现第二目标。第一目标是一切艺术的基础;就像真正的基础一样,当在基础上建起了美丽的建筑时,人们也许很少会想到它,但是离了它却不行。就像建筑那样,除非每一条线、每一根柱子都连着基础,指示基础的存在和力量,否则就不好看;同样地,在艺术中,倘若各个部件不指示和导向基础,哪怕基础全都被装饰起来,也不可能美丽。另一方面,最优秀的艺术大厦都是用纯粹、精细的水晶建造的,使得基础一目了然:然后很多人尽管看不见第一层上建了什么,但是却非常欣赏砖墙的结实,以为自己明白了应该明白的有关这座建筑的一切,而与此同时,另一些人则站在他们的身边,不是看那底层,而是抬头向上望,望着建造者精神所在的水晶建筑。这样,尽管我们不仅仅希望了解真理,而且想了解艺术家的思想和感情,但是这些思想必须是出自真理知识的思想,感情必须是出自对真理进行思考的感情。我们不希望艺术家的思想像是糟糕的镜片,把我们从中看到的一切都变了形,而是希望像用有甜美、奇特颜色的有色镜片,不论我们看什么,都会有新的色调;同时镜片还必须具有少有的强度和清晰度,使我们能够看到更多的东西,把大自然拉近自己[51]。缺乏真理什么都无法补偿,即使是最杰出的想象,最活跃的幻想,最纯洁的感情(假定感情可以同时纯洁而又虚假),也不行;无论是最崇高的概念,还是对心智最全面的掌握,都不可能弥补真理的缺失,其原因有二:第一、虚假本身就非常堕落,令人厌恶;其二、大自然的优秀非人脑可以想象,任何偏离都是堕落,因此不可能有装饰性虚假这类的东西。一切虚假不仅仅是罪孽,而且是污点,不仅仅是欺骗,而且是伤害。
结果我们将会发现,任何艺术家除非很诚实,否则不可能优雅,不可能充满想象力或独创精神;对美的追求不但不会使我们背离真理,而且会让我们对真理的渴望和需要增加十倍。我们将会发现那些想象力真正伟大的艺术家的大胆的概念是基于大量的知识,这些知识远远多于那些以积累知识为自豪但是毫不考虑应用知识的人所掌握的知识。一幅画中表现出的冷酷和缺乏**并不是准确的标志,而是表示语词的贫乏:真正的活力和杰出不是大胆的标志,而是知识的标志。
于是我们得出结论:只要用心费时,人人都可以对艺术家的优劣进行正确的评判。对于画中表现出的感情和**,除非和画家同样聪明,思维方式相同,否则既不可能进行欣赏,也不可能进行批评,但是就表现事实而言,只要加以留心,人人都能够对艺术家各自的力量和成就作出正确的判断。真理是一个比较尺度,艺术家也许全都可以通过这一尺度进行衡量,然后根据衡量结果,假如我们可以全面欣赏他们,我们在给他们排座次时就应该保持公正:在知识总量和实现范围之间,在感知的准确和思想的生动之间,联系是那么严格,关系是那么稳定。
因此在本卷中,我打算谨慎、公正地对古今风景画派所号称的对大自然的忠实情况进行调查。对那些有可能会被认为是美丽、崇高或想象的东西,我将不考虑。我将只寻找真理,寻找对事实的**、清晰、直接的陈述,尽可能详细地展示大自然的真理,然后寻找朴素的表达方式,而且只寻找这个。这样,我将全然不顾现象的狂热和效果的耀眼,不顾其它任何迷人的特征,努力研究一位健在的伟大画家的作品,对它们作出评判。在大部分人的想象中,这位画家所画的虚假比其他大师都多,所画的事实比其他大师都少。我们将要看一看个中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