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对欧洲的宗教思想对理想美的追求的结果,但是我们接下来也许会被**,忍不住要去考虑同样的动作以什么形式来影响本身与世俗的主题有关的艺术,考虑尽管影响的是艺术,实则影响的是整个现代文明的脾性。

不过我对这个问题不会详加讨论,只会走马观花。这是一个很痛苦、也很广阔的问题,倘若要对它进行讨论,肯定会超出像这样的一部作品的范围,甚至超出其目标范围;它应该成为独立的专著的主题,而其作者应当比我在山间度过的时日要少,比我在人类中间度过的时日要长。不过我也许可以抛砖引玉,向读者提出一两个观点供他们在闲暇时间来思考。

我刚刚说过,我们也许会受到**,忍不住去考虑这种对理想的追求是如何影响世俗艺术的。严格来说,正是这种追求让那种艺术得以存在。只要人类首先寻求真理,其次才追求美,他们主要关心的当然也就是主要的真理,并且所有的艺术天生就是宗教性的。一旦人们首先追寻美,其次才追求真理的话,他们就会受到惩罚,完全看不到精神上的真理,于是世俗的(应当这样称呼)艺术流派就立即发展起来。

对大部分人来说,完美的人体美是新兴学派作品中最最有趣的特征,在某个程度上也许的确与圣母玛利亚的痛苦和抹大拉的悔恨相一致。然而当这些主题尽管得不到恭敬,却要求艺术家不失体面,观察者不失严肃时,这种美却不能充分展现出来。珠圆玉润的四肢,流光溢彩的双唇,它们所新获得的力量甚至表现在最温柔的女性的圣洁方面没有多少用武之地;新获得的有关**的高贵的概念在高级教士的长袍或隐士的粗布袋下也无从发挥。产生这些概念的源泉同样也为概念的充分表达提供了空间;为这些发达的艺术提供范例的异教神话也许会再一次点燃灵感;——异教神话还另有优势,可以让人喜悦,却无须相信,其错误也许可以被纵容,不必因为敬畏而受到压制,而那些职司**之神也许会被崇拜,职司刑法之神却被嘲笑。

因此,至少那些还在做着蠢梦中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将会发现回归的阿波罗不仅带着他的里拉琴,还有他的箭;并且基西里娅已随着阳光而复活,珀尔塞福涅已经不声不响地重新登上了她的王位了。

他们很少想到这一点,于是乎无知者无畏,全身心投入到对新的快乐的追寻中,竭尽全力去追寻一个加倍虚假的理想。以前,尽管他们也试图获得一种不自然的美,但那还只是在描述历史事实和真人上;而今他们却在讲述明知是虚构的故事中,在刻画明知不存在的角色中,也寻求这种同样的不自然的美。这样的一种状况以前从来没有哪个国家发现过。每一个民族此前都曾画过国王的行为,军队的凯旋,种族之美,或是神的光辉。他们表现曾经见过或做过的事情,表现真心爱戴或崇拜的人。然而现代欧洲的理想艺术却是一个影子的影子,技法取代了感觉,肉体之美取代了精神生命,结果画出的人是从来没有人见过的,描述的习俗是从来没有人沿袭过的,刻画的神从来没有人信仰过的。

当然,这种艺术无需人类美德的帮助,也不向人类索取力量。它必须将自己扎根在人类的缺点和懒散上,而人类的缺点主要有两种:骄傲和****。骄傲和建筑艺术形影不离,****,与绘画和雕刻艺术朝夕相伴。关于出资人和设计者的傲慢而导致建筑的沦落,我已经在其它地方已经谈论过了。此处将要讨论的是在绘画和雕塑中看到的追求感官刺激之人的理想。不过关于这些艺术区分的方式,有个有趣的情况值得注意。骄傲是十足的缺点,在任何阶段都不可原谅,彻底背叛和毁坏了建立在其之上的艺术。**本性是健康的,而且多少有些用途,只是在过量的情况下才变得有罪,因此不会完全摧毁建立在其上的艺术。帕拉迪欧的建筑毫无优点可言,应该鄙视到底。提香的维纳斯却不同,柯勒乔的安迪欧普也不是这样。

我们于是发现临近十六世纪末, 绘画和雕塑完全成了愉悦懒惰之人、满足奢侈之人的艺术。为了实现这些高贵的目标,它们不惜七十二变。绘画当然最为顺从,有时通过风景画中的欺骗手法,或者对自然物体的细微临摹,纯以愉人为目标;有时通过满是尸横遍野的战场或烂醉如泥的狂欢,表现更加辛辣的**;有时则又进入严肃的主题,为了是描绘可怕的恶魔和地狱,或是把漂亮的小孩画作天使,把美丽的女人画作抹大拉和圣母,把顾客美化成圣人一般;不过这种直接的奉承更常见于异教徒神话中,娇弱的女士被画成仙女或女神,愚蠢的国王被画成神光四射;同时,为了讨好它奉若神明的人物,它打劫了甘美的寓言的记载,弄回了最深的染料和最热情的幻想,带回了前基督时代最污浊的梦想。

另一方面,雕塑艺术则不大能服务于单纯的愉悦,因此或多或少地被保留给了“品味”;古典雕塑研究引入了“纯洁”、“贞洁”和“尊贵”等概念,让那些自身不纯洁、奢侈和荒诞之人为之一笑。现代雕塑的理想究竟具有什么特点?想要解释清楚极其困难;要想理解它与真正理想之间的关系,最好是参照“品味”与“爱”之间的关系。一旦“品味”一词用在与艺术有关的事物上时,它就表明要么所说的事物不够档次,要么说话之人对其性质有所误解。请想一想一件艺术品被称作“品味好或差”究竟是什么含义。这并不是在说作品是对还是错,是美还是丑,而是在说作品遵守还是未遵守某些生活方式所强化的选择法则,沿袭还是未沿袭某种教育所产生的思想。这并不是指单纯的时髦,时髦那玩意儿指的是紧跟上流社会的一时心血**,而是指符合惯性思维,这种惯性思维是各个时期上流社会通常所接受的教育养成的。因此,只要教育确实会让思维变得细腻,让理解变得准确,让人们喜欢素净而不是俗丽的颜色,喜欢优雅而不是粗糙的形状,并且在见惯了最好的事物后,一眼就能从普通的事物中找出精品来,那么培养出来的品味就是一种诚实的能力,那么当我们说某件事物“有品位”时,就是真心实意地在赞美。只要这种高等教育能防止同情之心泛滥,让人心变硬,能因亲昵而减小对所有美丽事物的兴趣,到最后连最好的事物都难以让人满足,最耀眼的东西都难以让人开心;只要这种教育培养骄傲,在引导人们去寻找快乐时,不是看事物的价值本身,而是看显示其不凡的程度(就像人们建造大理石门廊,铺镶嵌装饰图案的大理石地板,不是因为他们喜欢大理石的颜色,或者是发现大理石让脚感到舒服,而是因为这种门廊和地板很昂贵,所有人一下子就能和普通的石门、木门区分开来);只要这种教育引导人们喜欢衣服、举止和外表的优雅胜过喜欢物质和心灵的价值,喜欢编得好的故事胜过喜欢真实的故事,喜欢训练有素胜过喜欢举止自然,喜欢精致的脸胜过喜欢面善的脸,挖空心思让习惯和山寨真理战胜永恒真理;最后,只要这种教育诱使人认为阶级差别是与生俱来的,凡是没有社会地位的事物都或多或少应该受到鄙视,以至于小丑的喜怒哀乐和有教养之人的喜怒哀乐相比,也令人不屑一顾;——只要在这几种方式下,一种所谓的“通才教育”引发的情感与对高贵艺术的理解刚好相反,并且把这种情感冠以品味等在所有的语言中都表明了其卑贱的名称,因为它暗示着艺术只能提供和口福类似的快乐,那么品味就不是能力,“有品位”就不是赞美。

不仅仅是艺术,凡是可以用同样标准来衡量的事物,现代教育都不可避免给予了这种糟糕的品味。它让选择时吹毛求疵而不加判别,举止自大而毫无尊严,习惯文雅而缺乏纯度,表达优雅而缺乏真诚,欲望可爱而缺乏真爱。现代高雅艺术的“理想”是一种奇怪的杂种,混合了内室的优雅和克制与古典的肉欲。这最后一个因素,还有邪恶成功地将自身与那些看起来纯洁而严肃的东西结合起来的非凡策略,我们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理清。关于雕塑、青铜器和绘画在这方面的影响,我倒是希望让读者自己摸索,就像如今伦敦和(尤其是)巴黎的上流社会所做的那样。而说到这种影响,真品反而不仅未熟众多粗糙滥造的摹本。从丹纳克的亚莉雅德一直到室内时计的瓷器上谈情说爱的牧羊人和牧羊女,在这个最广泛的范围内,逐一严格考问艺术的魅力对某种对低俗情感的依赖究竟有多深。以格鲁兹的一幅女孩的头像画为例,设想一下衣服往上提,遮住原来**,其价值在集市上会降低多少。让我们再想一想某些流行题材的普通石版画,比如说“伊娃为汤姆大叔读《圣经》”,据认为是小小人儿的慈悲之心所引发的情绪,却因为某种因素,因为伊娃必须有一双纤足,穿绸缎拖鞋,而变得复杂了。在弄清楚这种因素究竟有多大影响之后,让我们再进一步考虑一下,当艺术就这样频繁地(他肯定会发现它很频繁)诉诸低俗的**时,它是否能够达到其最高级别,是否能用最真实的评判标准来评判。在现代社会那些联合起来使艺术堕落的众多原因中,我相信这是最要命;同时,也许有人会问,既然社会已经让艺术堕落,那么堕落的艺术反过来对社会产生多大的影响。在我看来,最有意思的话题就是确定,就像在罗马最糟的日子里一样,导致艺术又一次服务于那些低俗的**的那一伟大改变对欧洲国家有什么影响;确定在各个时代,国民的堕落有多少是缘于艺术达到了这样一个特定的阶段。我并不是说在其任何一个阶段,它不可能服务于邪恶,而是说埃及人、斯巴达人和诺曼人肯定不会暴露于优雅的现代绘画和雕刻不断作出的**之下;并且,尽管这种病态的想象也许会通过墙壁上有色的映像完成那种不完美的美的映像[31],或是最具反叛性的思想也许会通过哥特式雕刻嘲弄的野蛮状态所暗示,但是它们僵硬的轮廓和粗鲁的创作脱离了所有微妙的奸诈行为,这些奸诈行为而今布满了兴奋的画布和磨圆了的大理石。

不过此处我不能再继续这一研究了。就我们目前的目标来说,我们只要注意到这种情感自身虽然如此卑贱,但是却能进一步扩展到新的领域,在那里既没有理由感到羞愧,也没有理由感到骄傲,就足够了。这个新的领域就是对人体美的欣赏,有别于对个性的表达。端庄的面容,匀称的四肢,人人都会欣赏,但是稍纵即逝的表情或生活有素的性格的魅力,却需要某种关注、同情和理智才能觉察。“贝尔维德尔的阿波罗”或“美第奇的维纳斯”之美,任何浅薄的俊男美女都能察觉,但是他们在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圣彼得或是白发苍苍的“外祖母罗以[32]”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东西来。要想把画得不走形,需要长时间的训练,了解到这一点后,高山仰止变成了热切的自我满足;浅薄的观众因为能够毫不虚伪地真正欣赏需要花费很多功夫才创造的东西,于是认为自己具有顶尖的批评能力,一不留神就陷入了对“理想人物”的胡思乱想中,而当所有的一切被说穿之后,仔细一瞧,人们将会发现这种理想人物实际上只不过意味着他的小腿长得结实漂亮些,他的鼻子高挺些而已。

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意味这可以轻易地通过观察同样的人在其它事物上的品味来确定。记上五、六页日记、写一写大理石“理想”雕塑对自己的思想影响的的时髦女郎会在书桌上摆上《群美图》,书里的版画反映了对人体的畸变和矫饰极尽能事;早上还假装对古董有着极高品味的鉴赏家,到了晚上却被人发现在包厢里为最**之人最不雅观的动作而鼓掌。

然而即使是这种对身体美的庸俗的追求(庸俗到了极点,因为再庸俗也庸俗不过教育的庸俗),如果真的成功达到目标的话,也就不那么庸俗了;然而,就像所有无节制的追求一样,它把自己打败了。完美的状态下,身体美不失为一件高尚的事。然而现代人追求理想的方式让他们永远也找不到一直苦苦追寻的东西;他们要求所有的形式都规规矩矩,正确无误,因此就会允许或甚至强迫画家和雕刻家依照规则创作,以模特就概念。当这种艺术家看着一张脸的时候,他们从不特别留心在这些奇特的特征中已经有什么样的美,而一心想找出如何把它加以改造,让它符合规律。自然从来不会为这样的目光揭开她美丽的面纱。她把自己最好的东西密封起来,收好,直到好东西最终受到尊重。对尊敬她的画家,她会在街头的乞丐脸上开启一份神示;但是在篡改她的画家的作品中,她会让鲍西亚变得不再高贵,而波迪泰不再优雅。

对一般的观察者思想的坏影响也同样不会小。喜欢理想美的人因为所有的构想都被规则束缚住了,从来都不会把不遵守其规则(或任何其他的)的特点看个仔细,以至于察觉不到其内在美。唇线奇特的错综复杂,眼神奇特的阴影和闪光,眼睫毛摆动的图案,以及眉毛的无限变幻,这一切所表现出的高尚的人性他都视而不见。到头来,他发现自己和自己所有的理想主义退无可退,只好把目光聚焦在舞厅的跳舞女郎身上,后者的年轻和**和他的吹毛求疵、追求精确一样与众不同;反之,习惯于接受上帝造出来的人类面孔的观察者会经常发现乡村的一片绿地之美并不亚于最豪华的房间,教堂走道上一个空座位之美并不亚与碧提宫或梵蒂冈的圣画。

更进一步说,蔑视一般的真理,想要改变它以适应观察者的想象,这样的习惯渐渐在其它行动上影响了他的思想;这样,它就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历史上的理想,一个用一般的表达方式表达的理想,一个描述中的理想,一个在任何真理也许会是令人痛苦或是没有意思的其他事物中的理想;在所有的做过或说过的事物中,都多少有些脆弱、邪恶和无用的不必要的结果,都带着要掩盖这一令人痛苦真理的欲望。并且,最终,即使当真理不是有意被掩盖时,追求理想主义的人也会在一连串的虚幻而无用的想法中过日子,一直都用羽毛来装饰他超出其他人的优势。一个既没有创造力又没有辩识力的现代德国人如果在河里发现了湍流,这一天他将什么也不做,而是去构思多情的水神和不幸的水手之间的对话;而一个真正懂得创造、有能力和辩识力的人将会考虑河里的岩石的棱角是不是可以被磨平,或是河上船只的船底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加结实。

这一虚假理想最后的卑下之处就是它对时间、精力以及人类拥有的智力悲惨的浪费,如我上面所说的,将无辜的消遣变成严肃的工作。当然,对这种卑下之处,我们几乎不可能把它勾勒出来,甚至连将其要点罗列出来也不可能。年轻人对未来生活制定出的自负而高傲的计划;对永不知足的成功之愉悦轻浮的幻想;对事物曾经或应该有的样子不满而梦想,而不是感激地理解现有的一切;在毫无情感的小说里四处寻找兴趣的源泉,而不是在我们身边的人真实历史中寻找;欺骗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罗曼史,而不是筛选过的真理;宁可沉溺于诗歌中或舞台上对郊外浪漫生活的想象性的描绘,也不愿去将现实的郊区之人从无知或痛苦中解救出来;对精灵、仙女、怪兽和魔鬼这些不自然的想象之物怦然心动,而心灵和眼睛如盲,对我们身边真正有益或有害的精神力量视而不见;最后,因为害怕失去某些虚无的乐趣的**,担心会践踏“人类的虚荣”,经常放弃所有感性和职责的笔直大道,——所有这些形形色色的虚假理想将现代人的思想弄得非常混乱,——人们常常称现代人的思想非常讲求实际,我认为这很有讽刺意味——我由衷相信,如果说对牲畜或是物质的崇拜是亵渎神灵的话,最亵渎神灵的莫过于对影子的崇拜;我也无法想象那些在橡树、白杨树和榆树下燃烧熏香的人,因为“树影美好[33]”,它就可以比我们更加公正或或坚定地被宣称——“风把他们裹在翅膀里。他们因所献的祭必致蒙羞。”[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