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会看到很多活着的时候看不到的东西。

我那天也是。

我躺在郭阳的怀里,慢慢失去意识,然后我就觉得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一点一点像氢气球一样飘到半空中,从上面俯瞰整个世界。

我看到查尔斯的手下逐渐向山顶逼近,我看到赵山他们拼命地向山下扔石块,我看到沈若冰绝望的眼神……然后,突然一闪,我发现我已经在一条隧道中,在那里,我看到了我去世多年的母亲,看到了呼吉雅大娘,看到了孙国庆,甚至看到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赵红英、赵峰。隧道口很亮,我们手拉着手,齐心协力向隧道口奔去,隧道内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最后,在一片白光之中,我突然一下子醒了过来。

我望向前面,我的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始终无法聚焦。我觉得很累,非常累,我闭了闭眼睛,休息了片刻,再次睁开眼睛。

这一次我看清了,眼前是白花花的天花板。我转头四下望去,这是一个单间的病房,我躺在**,身上插满各种管子,老头子和郭阳就坐在我的床边。

老头子见我醒来,神色激动,说道:“娃儿,你……你醒过来了?”

我动了动嘴唇,声音很微弱:“我死了吗,这是哪儿?”

郭阳激动地说道:“你没事,咱们在医院,我们得救了。”

我笑了,说道:“你骗我,我们肯定在天堂里,也没准在地狱。”我不相信郭阳的话,我认为我还在幻觉里,毕竟那种死亡的感觉,实在太真实了。

老头子说道:“真的,是真的。”

我虚弱地说道:“你们别说了,让我再睡一会儿。”

我再次闭上眼睛,又昏睡了过去。接下来的几天,我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直到第三天的下午,我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

得知我终于醒了过来,巴图大叔、小海、赵山、麻雨轩,还有沈若冰和陈雅楠全都赶到了医院,看到面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这才终于相信,我们得救了,我并没有死。

接下来的一两个星期,除了老头子和郭阳一直在医院照顾我,其他几人轮番来医院探望我,警察也在这期间到医院对我做了笔录。

通过郭阳他们几个还有警方的叙述,我这才知道了那天我昏倒以后的事情。

那天我昏倒之后没几分钟,查尔斯的手下就攻上了山顶,就在这时,警察赶到,很快就制伏了全部歹徒。

之所以警察能够及时赶到,还要归功于老头子和巴图大叔。

一个多月前,我和老头子在乌兰左旗高速口分手后,他一直惦记着我们,等了一段时间后,实在等不下去了,索性来找我们。

巴图大叔给他出主意,与其和我们会合,出了事情被一锅端,不如藏在暗处,默默地保护我们,这样万一事情有变,他们可以是最后一张底牌。

老头子一听,觉得这个主意挺好,于是两人开始合计。

老头子年轻时当过兵,有带部队打仗、追踪的经验,巴图大叔是乌兰左旗远近闻名的猎人,他们两个都不是一般人。商量完之后,两人都觉得,他们两个年纪都大了,对于很多现代化高科技的东西都玩不转,必须得有一个外援才行。

巴图大叔拿出了全部积蓄,在村里几个小伙子的帮助下,找到了北京一个很有名的私家侦探。有了私家侦探的帮助,之后的所有行动如虎添翼。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们的所有行踪都在老头子和巴图大叔的掌握中。

老头子那里有我的电话号码,也就是小海给我的那张非实名电话卡的号码,我在鄂尔多斯的时候,曾经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报平安。

私家侦探就根据我这个手机号码,随时定位我的位置。而他们跟踪我们的时候,始终保持着一公里左右的距离,所以,我们一直没有发现他们。

从鄂尔多斯开始,我们就被他们跟踪了。

后来我们出发找麻雨轩、赵德柱他们,再到北京做亲子鉴定,甚至之后再次回到乌兰左旗找老头子,他们都一直躲在暗处,没有露面。直到我们和赵山见面后,去了张掖市高新技术产业园区的那栋小楼,老头子才感觉不对劲。

私家侦探定位到我们进入那座小楼之后,很快查到了那座小楼的租用单位,Newcastle Center for Psychological Research,而这家机构的英文缩写,就是“NPR”。

老头子立刻回忆起我从帐篷里偷来的那张卡片,上面就写着这三个英文字母,老头子马上就意识到,我们有危险了。果然,没过多久,他们就看到我们被查尔斯一伙人押上车,上了高速。老头子马上让私家侦探报警,私家侦探利用自己的关系,立即联络上张掖市警方的高层,向他们通报了这件事情。

调动警力增援需要一点时间,于是老头子和巴图先行赶到,救下了我们,警察也在最后时刻及时赶到,抓捕了全部歹徒。

听完众人的讲述,我不由得暗自佩服老头子够机灵。

老头子这个人非常固执,一直认为我和郭阳就是他的儿子,所以这几个月来,他为了我们,简直是连命都豁出去了,我不由得十分感动。

至于整个NPR 公司背后的秘密,警方在对所有歹徒进行审讯之后,也得到了答案。

NPR 是在一九六五年由纳尔逊主持、查尔斯投资开设的一家心理学研究机构。

查尔斯和纳尔逊两人是大学时期的同窗好友,两人都痴迷于人类性格形成的心理学机制研究。毕业后他们一拍即合,开设了这家研究机构,主要研究方向就是先天基因以及后天环境对人类性格形成的影响。

纳尔逊是一个单纯而善良的科学家,他的研究方法是科学而透明的,选取志愿者,进行跟踪、记录,然后研究他们的成长性格原因。

而查尔斯的性格极端,做事不择手段。最开始的时候,他和纳尔逊一样,做正常的研究,但在一九六九年,他无意中看了一本英文版的,讲述日军七三一细菌部队的报告文学后,一切都改变了。查尔斯得到这本书如获至宝,做了大量笔记,很快,一个极度邪恶的念头在他的头脑中形成了。

六十年代末,人工授精技术已经成熟。查尔斯背着纳尔逊,秘密组织了一批人员,正式开始了他们邪恶的、灭绝人性的人类心理学实验。

NPR 的研究方向主要集中在相同基因在后天不同成长环境下,对个体性格形成的影响方面。这样的实验最好的对象就是双胞胎,同卵双胞胎。因为同卵双胞胎的先天基因几乎完全相同,后天环境的不同,可以得到最好的对比数据。

查尔斯的第一批实验是根据四大人种,也就是白种人、黑种人、棕种人和黄种人的人口比例,一共进行了五百对一共一千人的对比实验。

其中,白种人二百一十对四百二十人,占比百分之四十二;黑种人六十对一百二十人,占比百分之十二;棕种人四十对八十人,占比百分之八;黄种人一百九十对,占比百分之三十八。

查尔斯开始这个实验的时间是一九七〇年,那时中国还处在动**时期,NPR 的业务无法进入中国,所以他们的实验地区并不包括中国。

NPR 的实验对象是同卵双胞胎,但这些双胞胎,并不是自然出生的双胞胎,而是通过人工授精的试管婴儿。查尔斯团队通过种种不法手段,在全世界找到了数量庞大的各色人种优秀男士的**,又找到了很大数量的优秀女士的卵子,在实验室进行人工授精,合成同卵双胞胎甚至多胞胎,之后寻找对比家庭来抚养。

查尔斯的方法是,找到具有对比意义的两位母体,分别让她们受孕。

这种对比意义,主要体现在生活水平和知识层次上,比如,其中一位女性的家庭生活条件优渥,那么与她对比的另一位女性,一定是生活较为艰难的。

一个女性母体如果出身于高知家庭,另一位女性一定是生长于文化层次不高的家庭。

作这样状况悬殊的对比实验,结果才有意义。

找到合适的对比母体后,无论对方是已婚还是未婚,查尔斯都会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人工授精的同卵双胞胎受精卵注入对方身体,使对方怀孕。

这样,查尔斯在实验室人工授精合成的这对同卵双胞胎,将分别成长于不同的生活环境,之后,查尔斯会派人暗中走访、观察这对双胞胎的成长情况,取得重要的第一手实验数据。

实验进行了数年之后,查尔斯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被命名为“纽卡斯特理论”的人类性格成长理论体系逐渐完善,并于一九七八年获得了被称为“心理学界诺贝尔奖”的塞洛斯年度心理学大奖。之后,查尔斯利用这套成长心理学理论,在全世界开设了大量胎教机构、幼儿园、托儿所,甚至私立小学、中学,赚得盆满钵满。

中国人口众多,是一个巨大的市场,但由于历史原因,查尔斯的业务始终不能渗透进中国。一九七六年以后,机会来了。

查尔斯的团队于一九七九年正式进入中国。此后,他们利用各种坑蒙拐骗的手段,很快收集到大量基因优良的男士女士的**与卵子,并在实验室通过人工授精,合成了很多同卵双胞胎的受精卵。

下面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寻找到一个安全的实验地点。

查尔斯把目光锁定在内蒙古的乌兰左旗,这里位置偏远,非常安全。而乌兰左旗县医院的赵红英,就是他们的第一个合作伙伴。

查尔斯迅速买通了赵红英,赵红英加盟团队后,利用自己县医院妇产科主任的职务之便,很快为查尔斯找到了多位可以代孕的母体。

将这些母体的数据汇报给查尔斯后,查尔斯立刻派出团队对这些母体展开调查,最后筛选出其中的八位,作为第一批母体实验对象。

而我和郭阳的母亲,就在那份名单之列。

随后,赵红英利用我妈去医院检查的机会,危言耸听地告诉她有严重的妇科疾病,要经常过来治疗检查。

在这段所谓的治疗期间,赵红英为我妈做好了全部的怀孕准备,之后,在一次合适的机会,将事先准备好的人工受精卵,注入到我妈的体内。

之后的故事,我在前面已经叙述过了。

为了保证安全,查尔斯决定孩子不能在医院出生,于是赵红英哄骗我妈说身体太虚弱,只能在家养胎,可以由她上门做产检。由于是在中国的第一次实验,查尔斯极为重视,在我们出生前的两周,他亲自赶到乌兰左旗,见证了我们的出生。

我妈生产的时候,赵红英为我妈注射了麻醉药,并临时支走了呼吉雅大娘,所以我妈一直不知道,她当年生出来的是一对双胞胎。

再之后,双胞胎的其中一个,也就是我,郭刚,跟随我妈长大,高二退学,混迹于社会,混混沌沌长到现在。而双胞胎中的另一个,郭阳,则送到美国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最终成为一名成功人士。

这就是整件事情的谜底,我和郭阳的成长故事。

这天下午,坐在医院的病房里,郭阳向我讲述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听完他的讲述,我心中五味杂陈。

想想我妈,这辈子因为这件事情,全都毁了。如果她当时没有怀孕,一个人回到北京,还能结婚生子,一辈子平平安安地过去。

还有老头子,一辈子活在悔恨里,这滋味恐怕也不好受。

我狠狠地咬了咬牙,说道:“查尔斯这个兔崽子,我恨不得弄死他。”

“他已经被警方羁押了,一定会受到法律的公正制裁。”郭阳停了一下,突然笑了,说道,“对了,其实赵山已经帮你出过气了。”

我问道:“什么?”

郭阳说道:“那天警察到了以后,把他们所有人都抓住了,赵山冲过去狠狠地揍了那个查尔斯一顿。”

我听了哈哈大笑,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你没说,一开始,那个叫Leon Zhang 的人,是怎么知道我们两个联系上的?”

郭阳说道:“其实很简单,查尔斯这个人非常谨慎,他的每一对实验对象,都在他们的严密监视之中,包括手机、住址、行踪,我当时一买机票要到中国来,他们就已经得到消息了,于是立刻派出手下监视我们。”

我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我沉默了片刻,说道:“也就是说,我们的父母,其实都不是我们的亲生父母,那这样的话,咱们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能查到吗?”

郭阳摇了摇头,说道:“查不到了,查尔斯的公司里,并没有留存相关数据。”

我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郭阳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看来整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我笑了笑,对郭阳说道:“好了,都结束了,也别多想了。在屋子里憋了这么多天了,推我出去转转吧。”

郭阳找来轮椅,把我推出病房大楼。北京的七月,天气已经很热了,耳畔到处传来蝉的鸣叫声,郭阳问我:“想去哪儿转转?”

我想了想,说道:“我想去看看我女朋友。”

郭阳一愣,说道:“你还没有完全好,医生不会让你出去的。”

我说道:“那就得你想办法了,书呆子。”

郭阳笑了,说道:“好,你等着我。”

郭阳离开。没过多久,他就叫了一辆出租车进来,把我扶到车上,又将轮椅折好,放进后备厢,我们偷偷摸摸离开了医院。

因为怕郭阳这一模一样的长相,吓到我女朋友,我把我的口罩让给了他。

今天是周末,女朋友应该在家里。

车子快开到的时候,我用郭阳的手机给女朋友发了个信息,说我就在她家楼下,女朋友几乎是秒回,说她刚买完菜,正在回家的路上。

出租车停在了酒仙桥的一个小区门口,郭阳把我扶下车,再扶上轮椅。

我们刚往前走了几步,只见我女朋友拎了一袋子菜,正猛跑着往回赶。多日没见,她人清减了很多,整个人瘦得都快飞起来了。

女朋友看到轮椅上的我,一下子愣住了,扑上前来,问道:“你怎么了?”

我笑道:“没事,受了点小伤。”

女朋友蹲下身来,轻轻拉起我的手,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满嘴都是大燎泡,人也瘦得不成样子,我问道:“你怎么了,想我了?”

女朋友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点了点头,说道:“嗯。”

我一把把她抱过来,用尽全力使劲地抱着,勒得她的骨头咯咯直响。

良久良久,我才把她放下来,说道:“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失踪这么长时间了。”

女朋友含着泪笑了,使劲点了点头。

郭阳在旁边叹了口气,对我说道:“唉,我说哥啊,你有这么好吃的正餐,以后别再吃什么拉面了。”

女朋友问道:“什么拉面?”

我赶忙打岔说道:“哦,我们刚刚说要去吃拉面的。”

女朋友笑了,说道:“不吃拉面了,我买了菜,我给你们做饭吃吧。”

我说道:“好,我想吃你给我做的面条了。”

女朋友点头说道:“嗯,我给你做。”

我抬头看了看一旁的郭阳,又看了看身边的女朋友,说道:“以后我再也不吃外面的拉面了,以后我只吃你给我做的面条。”

女朋友说道:“好,你想吃什么,都行。”

女朋友拿起地上的菜,和郭阳一起推着我,三人向小区内走去。

远处的天边,夕阳西下,暮色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