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下霜的早晨,整个楼房都被霜气裹住了,呈现出一层银青色的光泽。当深秋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楼房上的光泽便成了一窝一窝的,每一窝里仿佛都穴着千万颗芒刺一般的小针儿,小针儿闪闪烁烁地亮着,看上去似真非真,似假非假,极刺眼。
在雾气消散之前,整座楼看上去像梦一般的缥缈。明明看它是摇摇地上升;却又觉得它是在下沉,缓缓地下沉。扁担杨的土地在它的重压下呻吟着……三十瘸爷走出来了。
谁也说不清他有多少天没有出门了。他一直在屋里坐着,像枯树根一样地呆坐着,愁纹一道一道地网在这张苍老的脸上,只有眨眼的时候才能看出他是个活人。都知道他在想祖先的事情,想那个无法解开的,他被这个死死地缠住了,他在推一扇永远推不到尽头的磨……可他终还是走出来了。当他出现在村街里的时候,身上带着一股很浓很浓的霉味,那张老脸上黄苍白,一条条皱纹干干地绷在脸上,简直像一堆燃烧过的碎片。他的身子看上去也十分虚弱,摇摇晃晃地走着,很像是裹着破棉絮的快要散了的木架子。依旧是塌蒙着眼皮走路,依旧是老狗黑子跟在他的身后,只是那拐杖“咚咚”地叩在地上,每一下都很重。过路人跟他搭话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只默默地往前走,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什么。
人们看见瘸爷到死去的春堂子家去了。看他默默地走进院子,走进了躺着死人的小屋……春堂子娘站起来跟瘸爷搭话,可他仍是不吭。就默默地走到了躺着死人的灵床前,掀开死人的“盖头布”看了看,重又给死人盖上,还是一句话不说。他默然地在死人跟前站着,站了很久,就一声不响地走出去了。临出门的时候,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春堂子娘说:
“给娃子扎个房子,好好烧烧!”人们一下子怔住了。村长杨书印临走时说过这话。可瘸爷,多日不出门的瘸爷,竟也说出了这话……瘸爷出来之后没有回家,他拄着拐杖朝村外走去了。人们看见这位多日不出门的老人慢慢地走上了出村的官道,慢慢地跨上了小桥,然后便在田野的尽头消失了。没人知道瘸爷干什么去了。他走时什么也没有说。人一老就怪了。
午后,瘸爷又在村街里出现了。除了老狗黑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那是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浑身上下并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只是那眼神斜斜的,透出一种很怪的亮光。他看人的时候也很怪,不是从上往下看的,而是从下往上看的。斜着看的。他很有气魄地跟在瘸爷后边,二三十岁的小伙,却有着八十岁老人的神情。
这个年轻人就是瘸爷要去请的“阴阳先生”的孙子,“小阴阳先生”。
瘸爷本是去邻村请老阴阳先生的,可老阴阳先生已经不干了。他说他老了,孙子已经超过了爷爷,他不再干了。谁也料不到这年轻的娃子竟是阴阳先生,而且比他爷爷还要厉害。据老阴阳先生说,这娃子初中毕业,有文化。可他也没想到这孙娃子竟也干上了这门行当。他是“**”的时候开始走“邪”路的。那时候他才是十几岁的娃子,趁抄家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弄了几部“邪书”,就关着门在屋里看起来。他整整研究了十年,把什么都看懂了,吃透了,这才出来跟爷爷对话,一对便把老阴阳先生对住了。
老阴阳先生问:“何为天干?”孙子说:“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谓之天干。”老阴阳先生问:“何为地支?”孙子答:“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谓之地支。”老阴阳先生拈拈胡须,问:“何为上,何为下?”孙子答:“天变见于上;地变见于下。”老阴阳先生又问:“何为八卦?”孙子答:
“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谓之八卦。”“何谓六十四卦?”“两卦相重即为六十四卦。”继而孙子不等爷爷再问,竟如流地背出了前,后八百年的历头;背出了阴阳五行,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克之理;背出了“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的枝枝节节;背出了《麻衣相法》、《奇门遁甲》、《六壬》、《文王课》……的解法,对了整整一天。末了,老阴阳先生摆摆手说:“罢了,罢了。”从此,他就再也不出门了。
八十年代,无奇不有。堂堂的中学生一下子就取代了爷爷,吃上“邪”饭了。小阴阳先生出手不凡,他看得准说得邪乎,名气越来越大,连县上的干部都坐轿车来专门请他去“看看前程”……对小阴阳先生瘸爷本是不信的,他一定要老阴阳先生走一趟。老阴阳先生笑了,他指了指西边的瓦屋,说:“你看,早就没人请我了。”瘸爷抬头一看,见那瓦屋的门前果然蹲着许多人。不但有乡下人,还有不少城里人,那些人穿得都很体面,有些很像是县上的干部。这下子,瘸爷也不敢小看这位小阴阳先生了。
这位小阴阳先生太阳老高的时候才从屋里出来,出来便被人围住了。小阴阳先生伸伸懒腰说:“不管是相面、算卦,我一天只接待三个人,其余的对不住了,改天再来。……”这当儿,老阴阳先生把孙儿叫了过去,特意嘱咐让他跟瘸爷去一趟。说他跟瘸爷已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这一趟是非去不可的。
小阴阳先生斜眯着眼看了看瘸爷,说:“老先生,你知道我出门一趟是多少钱?”瘸爷怔住了。过去老阴阳先生出门是从不讲钱的,看了之后,也是给多少要多少,可这小阴阳先生出口就是钱,也太……“我出一趟门就是三十,不管远近。”小阴阳先生说。
瘸爷见老阴阳先生闭上眼,一句话也不说,也就明白这小阴阳先生是不管爷爷那一套的。于是,咬咬牙说:“三十就三十吧。”小阴阳先生这才说:“好,看爷爷的面子,我去。”就这样,凭了老阴阳先生的面子,瘸爷才把小阴阳先生请来了。
一进村子,小阴阳先生走着走着突然就站住了,那眼眯斜着,四处望了望,说:
“这村里邪气很重啊!”瘸爷回过头来,默默地望着小阴阳先生,问:“哪儿有邪气?”“邪气来自上方。”小阴阳先生说。
瘸爷不吭了,又领着他往前走。可这小阴阳先生走着走着,就又站住了。
“怎么了?”瘸爷回过头来问。
小阴阳先生脸色变了,眼斜斜地打量着老人,缓缓地说:“老先生,我告辞了。”瘸爷说:“钱不少你的……”小阴阳先生说:“钱我不要了,这趟算我白来,我走了。”瘸爷一顿拐杖,说:“没有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你早说呀?早说我请你爷爷来。七十多的人了,你当我走一趟容易……”小阴阳先生口气很大:“我爷更不行了。”“没有本事,就别吃这碗饭。”瘸爷忿忿地说,“你充什么……”小阴阳先生眼里斜斜地射出一点亮光,说:“好,我就给你看看。”说完,也不看瘸爷,腾腾地往前走,当他走到离楼房有十丈远的地方,一下子又站住了。他回过头来,斜眯着眼望着瘸爷,一句话也没说。
瘸爷的脸色变了。
小阴阳先生说:“其实,我看过了,邪处就在这所楼房上……”瘸爷缓缓地说:“看吧,看准了我给你扬扬名……”小阴阳先生围着楼房走了一圈,摇摇头。接着又围着楼房走了一圈儿,又摇了摇头。
转了三圈之后,小阴阳先生说:“我说一句话,如果说错了,我扭头就走,再不看了。”“你说你说。”小阴阳先生眼塌蒙着,想了很久很久,突然抬起头来,说:“这地方是八百年前的一块墓地,‘尚书墓’。对不对?”瘸爷身子颤了一下,暗暗地吸了一口冷气。祖上是有个“尚书墓”,不过那已是老早老早几百年前的事了,是那破了的“风水”,瘸爷不知道地方,别人就更不知道了。
瘸爷望着小阴阳先生,默默地点了点头。
小阴阳先生眼里射出了寒星一般的亮光,吐一口气,慢慢他说:“实话告诉你,老先生,我不是不看。这是阳宅压到阴宅上了。方位邪,地势邪,是要出人命的……”瘸爷服了。瘸爷走上前去,颤颤地说:“娃子,一族人就指望你了……”小阴阳先生又说:“‘生地’就不用说了。假如是‘死地’,可以找到‘活’的破法儿;假如是‘绝地’,总还可以找到‘生眼儿’,可这是一块非生非死七克八冲之地,是一块‘邪风水’。有缘人得利,没缘人遭灾。是要出人命的,还不是一条人命……所以,我不看了。”瘸爷十分恳切地说:“娃子,你就再给看看吧……”小阴阳先生看着瘸爷,突然走近来,说:“老先生,十日之内,村里就有一灾。”瘸爷眼巴巴地望着他:“有破法儿么?”小阴阳先生摇摇头。
“是什么灾?”小阴阳先生看了看老人,不说。过了片刻,他又说:“灾不算大。这灾该止就止了,止在你身上。不过,以后就难说了……”“到我这里止?”小阴阳先生点点头。
瘸爷看周围无人,突然就给小阴阳先生跪下了:“娃子,不瞒你说,村里已死了人了。既然这楼房邪气大,求你千万给一个破法儿。不然……”小阴阳先生把老人扶起来,又眯着眼想了很长时间,说:“老先生,看你心诚,我就给你画三道符吧。你记住,第一道符,你把它埋在离楼房百步开外的西南向,不能错了。若是再出事端,第二道符你埋在百步开外的东南向。要是还不行,你就把第三道符埋在村口处。假如三道符都镇不住,那我就没办法了……”瘤爷立时从腰里摸出一个纸包来,抖抖索索地把三十块钱递过去,喃喃地说:“我记下了,我记下了。”小阴阳先生看了看,说:“我说过我不看,这钱我本不该接的。既然你执意要给,我就要二十吧。不过,明天去拿符的时候,要再拿二十,那是符钱。”“四十呀?”瘸爷看看他。
“四十。”小阴阳先生口气很硬,一点也不讲客气,他接过钱来,不再多说,扭头就走。
这是新一代的“阴阳先生”,穿西装的“阴阳先生”,跟老一代的“阴阳先生”大不一样了。瘸爷怔怔地站在那儿,脸色十分沉重。他叹了口气,觉得不能再惜乎钱了,为了一族人,四十就四十吧。
这时候,独根娘愁着脸走过来了。她走近瘸爷,悄悄地说:“瘸爷,小独根夜里又说胡话了。”“啥话?”瘸爷仍是怔怔地站着。
“还是那句话。他说:‘杨万仓回来了。’”瘸爷的眉头皱起来了,嘴里喃喃地说:
“杨万仓回来了杨万仓回来了杨万仓回来了……”
三十一每逢十五月圆的时候,整座楼房就像水粉画一样高挂在扁担杨的夜空。那“画”上像走马灯一样,映出各种叫人猜不透的影儿,一会儿是黑的,一会儿是白的,一会儿是粉红的,一会儿又是暗灰的。人走到跟前去看,便又是什么也看不到了……三十二日夕的时候,杨如意骑着摩托车回来了。车上仍是带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手里还牵着一条狼狗。
已是阴历十月了,那女人还穿着薄薄的连衣裙,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婷婷地跟在杨如意的后边,也不显冷。这女子叫惠惠,杨如意叫她惠惠。她是县卫校的学生,正上学的时候便跟杨如意跑出来了。杨如意送了她一块女式小坤表,县里还没有这种款式的小坤表。她很喜欢这块表的款式,也喜欢坐在摩托上兜风。其实她也是个农村姑娘,可谁也看不出她是农村姑娘了。进城之后,变化最快的就是农村姑娘。她手里牵的狼狗有一米多高,直直地竖着两只耳朵,看上去很凶。那是杨如意花了三百块钱从狗市上买来的。
一进门,杨如意先跟爹打了声招呼,把狗拴在院里,便领着惠惠上楼去了。
当着那姑娘的面,罗锅来顺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望着儿子。儿子一天天陌生了。
他几乎快认不出儿子了。儿子穿西装系领带,浑身上下崭呱呱的,已经没有一点农民味了。特别是儿子那双眼,贼亮贼亮的,看上去就跟那狼狗似的,有一种叫人说不出来的东西。他怕,怕儿子有一天会出事情。他很想给儿子说一点什么,可儿子一回来就上楼去了。
楼上叽叽嘎嘎地响着儿子和那女人的笑声。罗锅来顺却在院子里蹲着,孤寂地蹲着,像条狗似的……待儿子又下楼来的时候,罗锅来顺慌忙叫住了儿子:
“狗……如、如意,你来,我有话说。”“有事么?爹。”杨如意问。
“你来。”罗锅来顺勾着头进屋去了。
“啥事?”儿子也跟着走进屋来。
罗锅来顺默默地望着儿子,一句话也不说,突然就给儿子跪下了,泪无声地从他的老脸上淌了下来,杨如意一惊,忙上前搀他:“爹,谁欺负你了?”罗锅来顺呜咽着说:“如意,你叫我多活两天吧,爹求你了……”“咋了?你说……”“这房子我是一天也不能住了!一天也不能住了……”罗锅来顺摇着头说。
杨如意望着可怜巴巴的后爹,突然笑了:“嗨,我当是啥事呢。爹,你呀,苦了一辈子,连福也不会享……”罗锅来顺惊恐不安地说:“咋招这罪孽哪?都说这房子邪,是凶宅。我黑晌儿睡不安稳……”杨如意不以为然地说:“谁说的?人家城里盖那么多楼。也不请人看宅子,说盖就盖,啥屁事没有,你别信那一套!就好好住吧。真是穷命!……”“别比城里,城里人多,阳气重。这,这房子我是不想住了。”杨如意安慰他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你别瞎想就啥都没有了。你看,怕你一个人孤独,我给你买了条狗,你就好好喂吧。”怎能不信呢?春堂子夜里来这楼房里看了看,第二天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再说,夜里他老听见有人叫他……他很想给儿子好好说说,可儿子不听他说,就又“噔噔”地上楼去了。他赶忙又叫住儿子:
“如意,你听我说。”儿子在楼梯上站住了,不耐烦地问:“又是啥事?”“别坏女人。听我的话,别坏女人。坏女人要遭罪孽的……”杨如意冷冷地笑了两声,说:“你放心吧。别管了,我心里清楚。”儿子在楼梯口消失了。罗锅来顺重又蹲在院子里,孤零零地蹲在院子里。他心里凄惶,却又觉得该为儿子看住点什么……杨如意回到楼上,关上门,看了看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的惠惠,说:“惠惠,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惠惠撇撇嘴说:“不就是个大厂长么。”杨如意摇摇头,说:“我不是问这些,你还不了解我。”惠惠拧了拧腰,笑了:“反正不是好人。”“对,”杨如意也笑了,“不是好人,我承认我不是好人。”惠惠睁着一双大眼,半羞半嗔地说:“说这些干啥?”“我只不过想告诉你,我的确不是好人。”杨如意很平静地看着惠惠。
惠惠脸一扭,说:“我不管你是好人坏人……”说完,又偷偷地打量着杨如意。
杨如意说:“可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你能考上卫校是不容易的。你愿意跟我来,当然不仅仅是要我给你掏学费。我知道你家里不宽裕,你娘有病……可你不是城里那种见钱眼开的姑娘,你不是……”“你……”惠惠咬住嘴唇,头慢慢地勾下去了。
杨如意款款地在沙发上坐下来,并没有靠近惠惠,仍然是很平静地说:“我说这些,没有一点看不起你的意思,我也是从乡下走出来的,我们都不容易。你放心,学费我会给你的,这三年的学费我全给你。不过,我要让你知道,我不是个好人。”惠惠看了杨如意一眼,又恨又怨的一眼,忽一下站起来了……杨如意依旧坐着,说:“你要想走,我不拦你,我不勉强你做什么。以后有难处你还可以找我……”惠惠咬了咬嘴唇,突然说:“那我走了。”杨如意也站了起来,说:“好,我送你……”杨如意的目光像锥子一样盯着惠惠,像是把她的心“钉”住了。渐渐,渐渐,惠惠的头勾下去了……杨如意走上前轻轻地抚摸着惠惠的头发,说:“惠惠,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不能骗你。你也该有个思想准备。”惠惠忽然一下子扑到了杨如意的身上,“别说了,别说了……”杨如意抱住这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姑娘,轻声说:“惠惠……”惠惠的头贴在杨如意的胸脯上,喃喃地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你不会和我结婚的……”杨如意的手更轻了,他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惠惠的**,头贴在她的耳边说:“不,惠惠。我知道自己,我是怕你跟我受连累。因为我不是好人……”惠惠的脸更红了,她浑身颤抖着紧紧地贴在杨如意身上,说:“抱紧我。我冷……”杨如意把她轻轻地抱了起来,抱到**去了。惠惠软软地瘫在他的怀抱里,两眼微微地闭着。假如这时候她看杨如意一眼,她一定会害怕的。这双眼睛像盯着猎物的猛兽一般,荧荧地闪着绿火一般的亮光。
杨如意刚刚在**躺下来,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喊:“如意,如意。”杨如意走出来顺着楼梯往下一看,是后爹叫他呢。便不耐烦地问:“啥事?”罗锅来顺说:“如意,去你书印叔那儿坐坐吧,他捎信儿叫你去呢。”杨如意沉吟了片刻,问:“他叫我了?”“是你大碗婶捎的信,说你回来了叫你去一趟。”杨如意一听,转脸就走,说:“我不去。”罗锅来顺求道:“去吧,娃子,你也该去他那儿坐坐了。他说也没啥事,你要不想去就别去了。”杨如意猛地站住了,问:“他就这么说?”“就这么说。”“没说别的?”“没说别的。”这算什么话?不想去就别去。既然知道我不会去,为啥还要说这话?是激我么?杨如意眼珠子转了转,说:“好,这我倒要去见见他了。会会这位村长!”罗锅来顺还想给儿子说说村里的事,可没等他张嘴,楼上传来了女人那娇滴滴的叫声:
“如意,你来呀。”
三十三夕照下,西天燃烧着一片红红的火烧云。那橘红色的霞辉仿佛把整座楼房都点燃了,一座固体的火焰高高地燃烧在扁担杨的上空。楼房的每一扇玻璃都映着一个橘红色的火球,那火球亮极了,像一颗颗初升的太阳……当夕霞一点一点地短回去的时候,窗玻璃上的火球也一点点地小,一点点地小。倏尔,起风了,天光暗下来了。楼房突然蒙上了紫黑色的亮光,像是燃烧后的余烬……——07三十四“回来了?”“回来了。”“坐坐坐,坐!”当杨如意出现在村长家门前的时候,杨书印笑了。他很热情地给年轻人让座儿,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心里却说:娃子,知道你不愿来。可就那么一句话,你就来了。娃子,你还嫩哪。
杨如意大大方方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坐下后,他从兜里掏出一盒“555”牌香烟,撕开精美的包装纸,从里边弹出一支来,叼在嘴上,又摸出电子打火机点着,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这一切他做得从容不迫,旁若无人,很有点大家子气。
杨书印脸上透出了一丝愠怒的神情。在这个村子里,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吸烟的时候不给他敬烟,可这娃子胆敢当着他的面抽烟,连让也不让。这是对他的蔑视!可他还是控制住了。他慢慢地给杨如意倒了一杯茶水,端到他跟前的桌上,笑着说:“喝水吧。
这是文广给我捎来的‘毛尖’,你尝尝。”“记者?”杨如意不经意地说。
“对对对,文广现在是省报记者。这娃子有出息。你有啥事可以找他,就说老叔说的,叫他帮帮你。”杨书印很有气魄地说。
杨如意微微地笑了笑,仍然是漫不经心地说:“也许,我还能帮帮他呢。”“噢?”杨书印故作惊讶地看了看这年轻娃子,“听说你在外边干得不错?”杨如意悠悠地吸了口烟,撮着嘴吐出了一个烟圈,看那烟圈淡化了,才说:“也没啥,办个小小的涂料厂。”“厂不小吧?不是挂着轻工部的牌子么?”杨书印不动声色地问。
杨如意捏烟的手顿了一下,轻轻地弹了弹烟灰,又叼在嘴上吸起来。心里说:老家伙摸到我的底牌了。他竟然也知道我挂的是“轻工部”的钩,这是不错的。用的是“轻工部”的牌子,厂却是他一个人办的。他淡淡地说:“厂不算大,资金么,也有个一二百万……”杨书印很关切地问:“听说,那边查你的账了?”杨如意抬起头来,很平静地看了看杨书印,点点头说:“不错,查了。”“没啥事儿吧?”杨书印依旧是很关切地问,“要有啥事给老叔说一声。老叔人老了,朋友还是有几个的……”“没啥事儿。”杨如意一口回绝了。
“没事就好。”杨书印点点头,像是终于放心了。
杨如意眼里爆出一颗寒星来,他突然单刀直入,话头一转,说:“咋,老叔也想吃一嘴?”杨书印一时语塞了,他怔怔地望着这个年轻娃子,继尔哈哈大笑,说:“嗨呀,娃子,你看老叔有这个心吗?老叔是怕你出事,年轻人撑个局面不容易,我是为你担心哪……”杨如意却咬住话头不放,**裸地说:“老叔想要多少?说个数吧。”这娃子嘴好利!是个对手。年轻人,出外跑了几年,跑出本事来了。好哇!可他杨书印这些年也不是凭白走过来的,这种较量他经得多了。他不在乎年轻人的讽刺,还是微微地笑着:“娃子,你轻看你老叔了。”就在这一刻,两人的目光相撞了。一个是年轻的狡黠的带着野性的目光;一个是沉稳老辣的精于算计的目光,一个海样的深邃;一个天空般的无常……娃子,别糊弄我。我什么不知道?你娃子不会没事,像你这样的人办工厂是要铺路的,一处不铺就过不去。你不会不行贿。要细查起来,你娃子是住监狱的料!别蒙你老叔了,你老叔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老叔,别来这一套。不错,我用钱铺路,我行贿,这都干过。可我的路铺宽了,铺平了,一张一张的“大团结”铺到北京去了。我花的钱比你见过的钱都多,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一个小小的扁担杨村村长,还吓不住我……杨书印的眼里带着和蔼的笑意,可那带笑的眼神又分明在说:娃子,你以为有钱啥事都能办到,你想错了……杨如意的目光却十分犀利:老叔,你靠后站吧,我不光会用钱买路,我也会用人心、用智慧去买路。钱是可以还的。人情却不那么容易还。查账只不过是小菜一碟,我根本没放在心上……那是你花了钱。你娃子干的事,哪一条都是犯政策的……政策是人订的。只要场面上有人,就不怕政策……你有两本账。一本是给人查的,一本是黑帐。
不错。
你玩女人。
不错。
……娃子,要算起来,哪一条罪都不轻!老叔只要动动嘴,就够你受的。
老叔,这世事我比你看得透。你不就是死死地把持住扁担杨么。这村子是你说了算,可你的局面太小了。外边的世界大哪,有本事的人多哪。没有点本领,你想我能混得下去么?在村里你们看不起我爹,看不起我。我就是要叫你们看看,人该怎样活。你想没想过,三年之内,盖一栋像我那样漂亮的楼房;五年之内,弄部小轿车坐坐?!你没敢想过,你就没有这样的胆气!你只有抓住芝麻大的扁担杨,在瓦屋里喝喝“毛尖儿”茶的胆气,小得可怜的胆气。不错,我玩过女人。那我是谈恋爱。你懂得什么叫谈恋爱么?
我没有勉强过任何女人。实话告诉你,睡是睡了,可在法律上通奸是不犯法的。况且,我、是、谈、恋、爱。至于“黑帐”,这你就不懂了。普天之下,没有一个单位没有“小账”的。省政府就有,何况别处?没有“小账”请客的钱从哪里出?不说别的,我敢说扁担杨就有“小账”。老叔,你搬不动我。你那一点点精明不算什么,我工商局、税务局、公安局、法院……到处都是朋友;县长、市长家也是常来常往的。再说,这些事只有天知地知,查账是查不出来的,永远查不出来。老叔,你也算是个精明人,可你老了。
杨书印静静地望着杨如意,那目光始终是和蔼亲切的,他叹口气说:“娃子,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扁担杨村将来就靠你们年轻人了。咱村还是穷啊。几千口人的村子,确实需要个顶梁柱啊!……”杨如意端起茶碗,吹了两下,慢慢地呷了一口,辣辣地说:“回来让你好好培养培养我?最好把资金、设备也都带回来,也让你老人家‘培养培养’。当然是为了扁担杨的老少爷儿们,不是为你,你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对不对?”杨书印的脸紧了一下,那笑纹慢慢地又从眼角里泻出来了。他细细地打量着坐在眼前的这个年轻娃子,从头上看到脚下,又从脚下看到头上,他要看看这块“材料”是怎样长成的,又是怎样瞒过他的眼睛的。这娃子的根基并不厚,那样的家庭,怎么就长出了这样一个娃子呢?爹是见人就下跪的主儿,可这娃子身上却分明有着一副傲骨。这玩意儿应该是天生的,不仅仅是穿上一套笔挺的西装才有的。他喜欢这副傲骨,可以说很喜欢。有了这副傲骨,走遍天下都不会怯场的。可是……杨书印突然说:“你这所楼房盖得不错。很不错……”杨如意很自信地说:“是不错。”杨书印还是笑着,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亮了,那刀锋般的亮光虽然深藏在眼底,但看上去还是很刺人的。他低头端起茶碗,慢慢地喝起来……杨如意蓦地直起头来,把烟揿灭,盯着这位当村长的老叔……你是说给我扒了。你一句话就能给我扒了!对不对?
你信不信?
我信。你以为我在乎这所房子?我根本不在乎。扒了我还可以再盖。一所房子不算什么。可你就完了。你这村长再也干不成了,你信不信?
娃子,那可不一定。
不信你就试试。假如在三年前,也许我没办法。那时我的确还嫩。吃过不少苦头,也花过不少冤枉钱。现在我已经熬出来了。天大的事都可以担得起,别说这所房子你扒不了。退一步说,就连我没闯出局面来的时候你也扒不了。我知道你乡里、县上有些人。
但你还不知道我的场面有多大,我不想跟你说这些。扒吧,扒了我会天天告你,你一日当村长,我就告你一日,出不了一年,就叫你下台。老叔,你赔得起工夫,我赔得起钱,咱就试试吧。你身子干净么?收集收集怕也能判个十年八年了。头几年分队时,你吞了多少公款?计划生育的罚款你又占了多少?队里的粮食,队里的树……你私用了多少?
你这十几间瓦房是怎么盖的?你为啥比别的人家过得好?怕是喝了不少村人的血汗吧……老叔,要是这所楼能让你扒了,那我就不盖了。我就思谋着你扒不了才盖的。你损失太大,你犯不上……杨书印脸上隐隐地透出了一道紫气,虽然依旧笑着,却笑得不那么自然了。他知道这娃子是什么事都可以干出来的……娃子,我有正当理由,这理由就是政策。我只要把握住这政策,你娃子有天大的本事也没用……老叔,不就是“村政规划”么。你“规划”过了,你越“规划”土地越少,这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时候再“规划”就是有意整人。你这“政策”吓唬别人行,在我这里可过不去。不过,你还是扒吧,我真盼你扒。扒了房咱就有说一说的缘由了。蒙你看得起,能和老叔比比心劲,我很高兴。
杨书印的头木木的,又开始痛了。横,他不怕;狂,他也不怕。他最感棘手的就是这步步都能看到的心计和狠劲。年轻轻的,不到三十岁就已辣到了这种地步,那么,以后呢?他的确有点轻看这娃子了。杨书印心里腾起一阵烈焰,面对这狡黠的娃子,他有点受不了了。但慢慢地、慢慢地,他胸中燃起来的心火又无声地熄灭了。知彼难,知己更难。知彼不知己,终有一天要毁……老叔,你看我的日子不会长,是吧?我是故意气你呢。该谨慎的时候我会谨慎。当圆则圆,当方则方。人随“势”走,这你是知道的。要真是有一天大“势”败了,那我也不怕。活得痛快!也值了。可你估摸会有这一天么?早呢!车开出去了,就很难再退回来,就是退回来,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老叔,你活了一辈子,精明了一辈子,亏就亏在你“窝”在了扁担杨,死抱住扁担杨,你是坐井观天哪!你老了,你赶不上这大“势”了,你活得不值呀!一个人的承受力是有极限的,而杨书印正坐在极限的边缘上。他什么都愿意承认,就是不愿意承认他老了。虽然嘴上他也说自己老了,可内心里他是不愿意承认的。他觉得他还不老,起码还能和这娃子较较眼力。在扁担杨村,他的眼力是公认的。可这娃子的眼像锥子一样扎人。那简直不是一双人眼,那是烧红了的烙铁!杨书印几乎要拍案而起了……这时候,杨如意一口把茶碗里的水喝尽,笑模笑样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递给杨书印,说:
“老叔,吸支烟,三五牌的,尝尝。”杨书印看着杨如意那只拿烟的手,盯了片刻,却还是接过来了。他仍然是不动声色地望着这个年轻娃子,那张紫棠子脸上依旧是带笑的。
杨如意吸着烟,很潇洒地说:
“老叔,我听说你正托人打听我的事呢。我想别人也说不详细,还是我给你说吧。
现在我办的涂料厂有三百多人,产品是不愁销的。你也知道,我挂的是‘轻工部’的牌子,全国二十二个省市都有我的信息员。我还有两个能干的女秘书,这你不知道吧?我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打场面上了。省公安厅副厅长的女儿出国的事是我给一手办成的;省报的副总编辑跟我是朋友,就是文广当记者的那个报社。我说能给文广帮忙是一点不吹的;偶尔的时候也和轻工厅的厅长们打打麻将,多多少少地输几个钱;当然,方便的时候,也到抓轻工的副省长那里去过;再往下说,每年要到北京去一趟,跟有关的一些上层人士打打交道……我说的还不够详细是不是?这里边当然还有许多‘巧’处。话一说出来就不值钱了,不能多说……”杨书印听着听着,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十分痛快!他脸上的每一条肌肉都牵动起来了,笑纹绽在那宽宽的大脸上,眼儿眯成了一道细细的缝儿。他说:
“娃子,老叔服你了。”杨如意却冷冷地说:“老叔,你没服过人。你不会服的。我等着你。等着再跟老叔较较心劲……”这天夜里,当杨如意回去的时候,他把楼房里的壁灯全拉亮了,楼里楼外一片灯火辉煌。继而楼房里又传出了悠扬悦耳的旋律,那是录音机里放出来的,放到了最大音量!顷刻间,那乐声和刺人的光亮笼罩了整个村子……这天夜里,村长杨书印一夜没睡好觉……村人们也都没睡好觉……三十五楼房里亮灯的夜晚,整座楼像仙阁一样地飘浮在扁担杨的上空。这时候,楼房的下半部是灰黑色的,朦朦胧胧地呈现出神秘恐怖的幻影。而楼房的上半部却像月宫一样的摇曳着一盏盏粉红色的壁灯,那壁灯擎在一个个贴墙而立的“女人”手里,那“女人”的手也是粉红色的,看上去像是在翩翩起舞。楼里是灯,楼外也是灯,迷人的粉红亮光把楼房上半部映成了缥缈的太虚幻景……在这样的夜晚里,村人们一般是不出门的……三十六麦玲子这些天一直很反常。
在春堂子“七日祭”这天里,她突然关了代销点的门,跑到场里来了。场里垛着一家一家的麦秸垛,圆的方的都有。她坐在自家的麦秸垛上,悠悠地晃着两腿,朝远处的坟地里望。
场里静静的,雀儿打着旋儿在经了霜的麦秸垛上飞来飞去,忽东忽西,这里啄啄,那里啄啄,去寻那散在垛里的籽籽,啄也很无力,似觉得该去的总要去,该来的终会来,也就不慌……麦玲子也不慌。她就这么一个人在高高的麦秸垛上坐着,看着晃晃的日影儿慢慢移,慢慢移……这些天来,她该睡的时候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不该睡的时候却又想睡,一天到晚呓呓症症的,一时想打扮了,便收拾得俏俏的。穿很瘦很窄的裤子,很花很艳的布衫,把胸脯兜得饱饱的,屁股绷得圆圆的,脸上还抹了很香很香的雪花膏,也不怕人看见,一时又一连好几天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整日懒懒地发愣,像个女疯子。她跟村里的姐妹们说话也少了,见了面总觉得没话说。人家叽叽喳喳说笑的时候,她不笑,脸儿绷着,像是谁欠了她代销点里的钱。人家不笑的时候,她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独自一个人笑,痴痴地笑。姐妹们说:麦玲子八成是想男人了。就连说这话的时候,她也不打不闹,默默地发呆……她看什么的时候盯得很死,像“钉”上去了似的。在她眼里,这落霜的秋日分外地长,太阳很迟很迟的时候才磨出来,尔后又像钉住了似的老也不动。村街里,老牛拖着犁耙慢慢地从代销点门前走过,那一声“哞”的叫声仿佛有一世那么久。晌午了,有人跑来买盐打醋,慌慌地来了,又慌慌地去了,赶死一样的。代销点对面的大石磙上老蹲着一个人。大石磙死在那里了,人也像死在那里一般。一天一天的,看久了,看腻了,就叫人想发疯!不知怎的,这阵子她的嗅觉也变得分外灵敏。凡是进代销点的人她都能闻见一股味,一股很难闻的气味,男人、女人、孩子身上都有。连跟她自小在一块玩的姐妹们身上也有。这股味是经众多的气味混杂而成的,仿佛在鸡屎猪粪马尿里泡过,在腥腥甜甜的泥土里腌过,又在汗味,馊味、烟味和女人身上那股说不出来的东西里浸过。这股味笼罩了整个扁担杨村,在阳光下显得干燥而又强烈,在阴雨天里却显得腻湿浓重……她偷偷地闻过自己,她觉得自己身上也有这么一股味,于是,她夜里一个人躲在屋里洗身子,洗呀,洗呀,可老也洗不掉这股味。她把浑身上下都抹了雪花膏,抹了厚厚的一层,然后再用水洗掉,可她还是洗不去这股味。姐妹们到代销点来,都说她身上香,香极了。
唯独那所楼房上没有这股味。她知道那所楼房上没有,于是就更恨。恨,也叫人想发疯。
有时候,她心里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很怪的想法。她甚至很荒唐地想让来来强奸她。她眼前时常出现来来把她按倒在草垛旁,沟坎上或是河坡里的情景,一个强壮的剽悍的野蛮的勇敢的来来把她按倒了,她听到了来来的急促的呼吸声,看到了来来手脚齐动的粗犷,来来一下子就把她撂倒了,很轻松很利索很洒脱地把她撂倒了……可来来不敢,她知道来来不敢。来来没有这股勇气也没有这份胆量,来来像狗一样地跟着她,却又不敢怎样她,来来缺的就是这些,来来的骨头太软,撑不起一个天。有时候她又觉得狗儿杨如意会把她拐走,偷偷地拐走,拐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回来了。
她是恨杨如意的,每每想起杨如意的时候就恨得牙痒!可杨如意却时常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穿西装的杨如意,骑摩托的杨如意,站在高楼上的杨如意……像画片一样地一一映现在她的眼前。女人都服有本事的男人,麦玲子也服。可杨如意算什么东西呢?!那一双狼眼贼亮贼亮的,看了就让人害怕。麦玲子才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哪。况且,这狗日的还从城里领着浪女人回来显摆,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哼,那女人不算白,只是穿着掉屁股裙儿,一扭一扭的会骚人罢了。麦玲子觉得自己打扮出来一定不比那浪女人差!为什么要这样比呢,麦玲子说不清楚。可只要一想到这儿,麦玲子就恨从心头起,觉得她咬了杨如意一口,趴在杨如意的肩膀上死死地咬了一口,咬出血来了。往下她又问自己,为什么要咬他?他是你什么人?这时麦玲子又会暗暗地骂自己,骂杨如意……还有的时候,麦玲子想的却是另外的一个男人,一个无踪无影、说不出道不出的男人,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这男人从天外飞来,亲她抱她搂她,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这没有影儿的男人了。这男人把她烧了化了煮了吃了,她心甘情愿地躺在这男人的怀抱里死去……二十岁的麦玲子在人生的关口处度日如年。小的时候,她常和姐妹们一起到田野里割草、掐灰灰莱。那时,她眼中的天地是很广阔的。田野、河流、村舍都给她以很亲切的感觉,一颗苦瓜蛋就能给她很甜美的享受。她常和姐妹们边走边唱那支很有趣的乡村歌谣:“小老鼠,上灯台,偷吃油,下不来……”一直到今天,这首儿时的歌谣还在她耳畔回**。虽然这首歌谣一直拽着她,不让她有非分之想。可村庄在她眼里却一日日变得无趣了,无趣得很。是因为她跟爹进城拉了两趟货的缘故么?好像不是的。是小时候一块长大的来来让她讨厌了么?来来总缠着她,来来那么个大汉子却软不拉叽的。她想摆脱来来却又不想摆脱来来,她有点喜欢来来却又不喜欢来来,她说不清楚的。人总有说不清楚的时候。她被一些说不出来的东西引诱着,渐渐就生出非分的念头了……现在,麦玲子一个人坐在场边的麦草垛上,默默地望着不远处的坟地。坟地里有一座新坟,新坟前有一座红绿烧纸扎成的“楼房”,那是春堂子娘在为死去的春堂子做“七日祭”。春堂子埋了七天了,她娘花钱请匠人给他扎了个高高的“楼房”。“楼房”已经用火点着了,风吹着火势一下子卷去了“楼房”的半边,那半边也渐渐地化为飞灰升入空中,死灰在空中飘**着,春堂子娘的话也在空中飘**着……“儿呀,娘给你送房子来了,你就宽宽展展地住吧。年里节里,缺啥少啥你言一声,给娘托个梦……”麦玲子望着远处那渐渐飘散的飞灰,眼里掉下了两滴冰冷的泪水……这时候,她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便转过脸去,看见是来来。来来在一排麦草垛前站着,看她转过脸儿,连头也不敢抬了,只呼呼地喘着粗气。
“死来来,你过来呀!”来来慢慢地往前挪了两步,却又站住了。他是跑了半个村子才找到这里来的。可人来了,却又不敢过去。
麦玲子本来是想狠狠骂他一顿的,看他这副样子,却又心软了,笑着说:“来来,你怕我?我是老虎么?”来来又夹着腿慢腾腾地往前挪了两步……“你怎么了?”麦玲子很疑惑地望着来来。
来来脸红了。他死夹着腿,一声不吭。
麦玲子“出溜”一下,从高高的麦秸垛上滑了下来,她两手叉腰,恨恨地说:“来来,你过来!”来来身上出了很多汗,像水洗了似的,又开始往前挪了。
雀儿飞走了,一个个圆圆的麦秸垛都很沉静地立着,场上散发着一股湿热的霉味……麦玲子慢慢地把眼闭上了,她脸色苍白,冷冷地说:
“抱住我!”来来吃惊地张了张嘴,身上却一点力也没有了,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很乏很乏。
他终也没有敢扑上去……麦玲子慢慢又睁开眼,朝一个一个的麦秸垛望去,那张脸冷白冷白的,像下了霜一样。她突然很残酷地说:“来来,你敢点一个麦秸垛么!”来来擦了擦脸上的汗,鼓足勇气说:“玲子……”“我就敢点一个!我恼了就点一个给你们看看,让全村人都看看这烧起来的大火……”麦玲子说完,像风一样地走了,走得极快。
“玲子!……”来来喊了一声,想追上去,却还是站住了。他孤零零地在麦草垛前立着,一直站到天黑。他的腿下湿叽叽的一片……三十七秋深了,树叶一片片黄,一片片枯,一片片落。在肃杀的冷风里,整个扁担杨都被寒气裹住了,唯那楼房还散发着暖暖的光亮。那光亮从远处看是棕红色的,近看却又是金黄色的。有时候,人们觉得这不是一所楼房,而是神灵和空间的混合体,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