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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而言,十来个登云教徒和他人斗殴而死,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但是十来个人毫无反抗之力地一举被官府擒拿,而且对方并没有使用毒药,那就未免有点丢脸了。所以听到这个消息时,季幽然那张本来就冷冰冰的脸上好似罩了一层严霜,让回报的细作心里七上八下。
“说详细点。”她命令说。
细作赶忙开口,唯恐自己说的话不够多:“是是!小的买通了狱卒,混了进去,和被擒的兄弟们见了面。他们在牢里都还好,暂时没有受刑,每顿饭有四个馒头一碗粥还有咸菜……”
“别说废话!”季幽然喝道,“我问的是他们被擒的经过!”
那十余人被擒的经过如下。所有人都来自同一分舵,而该分舵与武林名门龙剑门约好了进行决斗,这场决斗原本凶多吉少,因为龙剑门乃是名门大派,高手众多,单靠一个分舵很难跳得赢。但登云教徒个个擅长玩阴招,于是决定在决斗前夕在场地上做点小文章,以图不战而屈人之兵矣。
他们去了,兴致盎然地挖着陷阱,但刚挖掉一层土,就不知触发了点什么,地下突然嗖嗖飞出无数钢针,钉在几个人的身上。事后证明那些针上没有喂毒,但在当时,谁还有心思去分辨这个?设伏的人反而中了埋伏,教徒们慌慌张张地觅路逃窜。
这个约定的决斗地点,是一片树林里的空地,东面林木密集,黑黢黢的透出某种阴森,西面则相对开阔。于是教徒们扶着伤者向西面而去。但跑了几步他们就想到:敌人既然设伏,必定计划周详。我们向着看似安全的开阔地跑,反而会中了他们的圈套。我登云会教众怎能如此蠢笨?
“所以他们又转头向着东边跑了,”细作说,“然后脚底下绊着了机关,一张大网子掉下来,把他们兜头网在了里面。那个机关布置的非常巧,他们一直到被网起来都没能发现触发点究竟藏在哪里。”
季幽然点点头,令他退下,然后皱着眉头陷入沉思。这已经是最近几个月来各地发生的第三起专门针对登云会的事件了。敌人始终没有露面,也没有下毒或者杀人,但人们却一次次莫名其妙地栽倒在他布置的陷阱中。
先是猜准了教众们肯定会去布置陷阱,于是提前动手;又算准了他们逃跑过程中的心理变化,精确判断出逃跑路线——这厮的思维还真是缜密而大胆。季幽然回顾之前的两次,发现细节上确有近似之处:精巧的机关陷阱、对敌人行动的准确猜测、不杀伤人命的作风。
这会是官府的人吗?季幽然想,随即又否定了这一猜测。一来官府大概还没那么聪明,二来此人的行事手法透出一股民间的野气。
此时登云会已经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武林第一教会,气焰之嚣张令正派人士们切齿痛恨而又无可奈何。被季幽然怀疑为翼人化身的教主虽然只有寥寥几次出手,每一次出手都令天下震惊,可想而知他的力量恢复得越来越足。以大元寺、龙剑门、灵山派、清霞派等为首的大帮会门派且图自保,不敢主动出击,只苦了那些小帮派,一个个被登云会并吞或者消灭。最后形势变成了这样:各大派结成了紧密的联盟,共同与登云会对峙;而登云会虽然势大,却也不敢轻易地挑起大战,因为他们同时还要对付朝廷。
先是宁国,接着是雒国,都开始公开禁止其国境内的登云会的活动。雒国也出了一个和谢谦类似的铁腕人物,认准了登云会会是国家的巨大不安定因素,并开展了驱逐与镇压。对于那些江湖中人来说,这实在是个救命的好消息。如果没有强大的军队介入,保不好十年不到,登云会就会一统江湖了。
季幽然无所谓。于她而言,登云会兴与衰其实都并不重要。她表面上雷厉风行尽心尽责,那是为了自己的好强;背地里搞出点事来拆登云会的台,那是为了让老爹舒服。所以,眼下发生的这档子事情她一定要过问一下,不为别的,为了自己的面子。
她思前想后,想要精心策划一个方案,把这个幕后黑手引出来。但她动手砍人水准一流,要设计一个复杂的计谋去算计人,却未免有点强人所难。到最后只能采用不得已而为之的笨办法:主动挑事,和其他帮会动手,看能不能把这家伙勾出来。
于是接下来的这段日子,登云会频繁出击,不断制造着小摩擦,但对方似乎是意识到了这种阴谋,反而不动弹了。过了几天,就在所有人放松警惕之后,这位却又闹事了。
在说书人口中,江湖中的英雄好汉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出手就是大把大把的银子——大概故事里的英雄都是开银矿的。但在现实中,银子总得有个来源吧?一个牛气十足的大侠或者大盗,坐在酒楼里吃喝之后,掏出一个干瘪的钱袋,一个一个数着碎铜板,岂不是很丢人很没有派头?所以但凡江湖组织,总会有各自的生财之道。
登云会规模如此庞大,自然不能只靠一种方法生钱,需要开展多种经营,劫镖就是其中之一。而通过劫镖令大镖局屈服,给登云会纳贡以求平安,则是因此衍生出的关联产业。
出事的那一天,正好是某个登云会罩着的镖局运镖到半道上的日子,而且该片区域正好在登云会势力范围内。结果他们偏偏就被劫了,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念头去找登云会。别看这魔教平日里无恶不作,倒也很有责任心,不容他人捋它的虎须。
“抢到哪儿去了?”负责的小头目问。
“没抢走……可是我们的车,也走不了了。”镖师战战兢兢地回答。
小头目瞪他一眼,还是带着手下去了,到现场一看不免傻眼。这支镖队并不大,一共两辆车,每一辆车都彻底散架成了零件,看上去真是一塌糊涂。
“肯定是昨晚有人偷偷捣鬼,”镖师哭丧着脸,“昨天都还好好的,今天出发时也还好好的,结果刚刚走到这儿,所有的车都散架了。不知道是谁,把钉子什么的全换成了快锈断的那种,开始时还看不出来,走一阵子就给生生磨断了。”
头目有些啼笑皆非:“车散了,没见到人?”
“没有。我们不敢动,赶紧求你们来了。”
头目考虑了一阵子,此非久留之地,一定要及早离开。但那两车货物怎么办?他四下里张望打探,意外地发现在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碰巧有两辆排在一起的大车正在等生意,只需要一辆就能装完那两车货。两个车夫正靠在一棵大树边打盹。
按这位头目的脾气以及登云会一向的作风,恐怕就会直接上去抢车,对方稍有反抗便拔刀子杀人。然而这位头目十分有警惕性,迅速地想起了之前发生的那几起事件,并很快判断出:这几个恰好出现的车夫大为可疑,弄不好这就是一个圈套。
他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将计就计,把这些车夫诱入埋伏,举而歼之呢?他的人手足够多,完全可以分成几队,相互照应,确保不会全军覆没。
他冷静地思索着,并立即付诸行动,将手下分为三队,其中两队人在暗处密切监视,他则亲自带领着其中一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前去雇车。
“一路上什么都没发生?”季幽然问。
“的确没有,”头目的表情很奇怪,好像是小孩偷糖被爹娘抓了个正着,“从开始雇车到最后送到目的地,车夫什么都没做。”
“那你们究竟上当在什么地方?”
“那批货,”头目的一张脸比苦瓜还苦,“货物装进车之后,两个车夫故意找借口要去附近撒尿,我们都担心他会发动什么机关来对付我们,所以全副精力都放在了他身上。谁知道那两个车夫只是被人雇佣来愚弄我们的,真正的机关藏在车里——货物进车后,全都被掉包了,因为车的侧壁是活动的,可以拆开,货物被搬进去后,都通过侧板转移到了另一辆我们没有雇的车子里。我们逼问那两名车夫,但他们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说有人给钱要他们如此这般……”
季幽然好不气闷,却也无可奈何。但还是那句话:在登云会里混,面子不能丢。
“我去现场看看,”她以内行的口吻说,“也许能找到点线索。”
于是她去了,看着那辆化为零件的镖车发呆。想想那两辆并排在一起的马车,的确是巧妙地安排,但绝非无懈可击,毕竟搬运货物时,再轻手轻脚的人也会有响动。然而一个很大的问题是: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在两个毫无威胁的车夫身上,唯恐他们突然发难,于是谁都没有去注意到一旁的其他动静。
这显然又是一个算计准了的计谋,只不过这一次不抓人了,只是抢东西,本质上仍然是砸登云会的面子。她回想着这次事件的经过,发现敌人再度精确把握了他们的思维方式,不由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再一想,毕竟是那么多的货物,要搬走也会在地上留些痕迹。于是她又低下头,在地上仔细寻找着印痕。这一带过往车马不少,但她毕竟追踪经验丰富,还是判断出了一个可疑的车辙印,循着这条印子跟过去。
辙印曲里拐弯,慢慢走向了一个荒僻的方向,季幽然心里不由警惕起来。既然此人能安排一个圈套劫镖,自然也有可能安排第二个圈套,把追查的人也一并做掉。她一面走,一面提起内力,暗中提防。
最后她来到了一条小河边,车辙印自此中断。河边空空****,只有一个垂钓者坐在那里。她缓缓地一步步走上前去,心里把一切可能出现的阴谋轨迹——至少是她能想象到的——都盘算了一遍,甚至决定假如发生什么异状,就不顾三七二十一先动手把此人做掉再说,杀对杀错都无所谓。
然而不等她靠近,垂钓者竟然主动发起了袭击,他的钓竿一甩,一个亮晃晃的东西向着季幽然飞了过来。季幽然哼了一声,杀意顿起,轻松闪过这枚暗器,欺身上前,一道寒气击向了垂钓者。
一声脆响,这位垂钓者……化为了无数的碎片,而且这些碎片竟然都飞了起来,在空中乱舞。季幽然定睛一瞧,不由得七窍生烟:这个垂钓者只是个木头人,手臂上安有机关,可以做出挥舞钓竿的动作,而它刚才甩出的东西多半是块随意捡来的废铜烂铁,甚至不排除是只鳞片在阳光下反光的鱼。
真正的威胁藏在木头人的体内——那是一群狂怒的马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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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上套了,这是季幽然第一时间的反应。但上套并不意味着会被套死,这群马蜂换了任何一个其他人都够喝一壶的,然而很不幸的,它碰巧遇到了季幽然。这位心狠手辣的女魔头身上的冰灵诀可不是吃素的。
一片白气弥漫开后,所有的马蜂都被冻住了,掉在地上发出叮咚的声响。火冒三丈的季幽然正在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个偷袭者抓住冻成冰块再敲成比马蜂还小的碎渣,此人却自己从河里钻出来了。他取下嘴里含着的可以让他在水下呼吸的空心芦苇,笑容满面地打着招呼:“美女,我们又见面了!也只有你那么大的本事,才能对付我的陷阱!”
“看见我来了你也下那么狠的手,”季幽然叹息着,“可见我应当不折不扣地执行教主令,先取了你的狗命。”
“话不能这么说,”浑身湿淋淋的小木匠安弃说,“我对探地镜的改造有些失败,镜子在水里就变得很模糊,只能看到有人过来,看不清脸。”
季幽然哼了一声:“是个不错的理由。但如果你不能给出一个和我教作对的合理理由,我一样会取你狗命。”
安弃摇摇头:“你这么说话真让人伤心。和登云会作对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别人不需要,你需要,”季幽然回答,“你这种胆小如鼠见风使舵遇到点事情跑得比风还快的家伙,怎么会有胆量主动和登云会较劲?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都不会相信。”
“现在不用打死你你也得信了,”安弃嘻嘻一笑,“你那些同伙们现在一定很快乐。”
季幽然继续哼:“还好。没想到你打架不行,玩起阴谋诡计倒是一套一套的。”
“头脑聪明是最重要的,”安弃挺了挺胸膛,“当然,丁风临死前也稍微传授了我一丁点他的拿手技艺。虽然我的武功还是那么糟糕,但我觉得他一定会很喜欢我现在做的事情,因为我终于不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废物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季幽然发现自己无法和这家伙贫嘴,只好直扑正题。
“我只是在实验,或者说练手,”安弃说,“好比一个木匠在学会做一把椅子之前,先得会做弹弓。”
季幽然嗤之以鼻:“没听说过。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干点什么更大的事情。那究竟是什么?”
安弃打了个喷嚏,像狗出水一样抖抖脑袋,瓮着鼻子说:“我要和贵教教主作对。我一定要揭穿他的真面目,并且要通过他找到登云之柱,回到天界去。”
“这么说,你彻底相信了?”季幽然若有所思。然后她诧异地看到安弃的脸色变了。一向嬉皮笑脸的小木匠阴沉着脸,咬紧了牙关:“信不信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对我而言,不信也得信,不然我最好的朋友就白死了。”
他简短讲述了一下方仲的死,并不愿意多提半个字。但季幽然能看出,小木匠的身上多了某些特异的变化。假如过去这家伙是头蜷在圈里等着挨刀的家猪的话,现在他似乎更像一头野猪:就算是死,也要用獠牙在猎人的肚子上划一道,让敌人肠穿肚破陪他一起完蛋。
“看来我不用激你去干什么事了。”季幽然说。安弃听出她话里有话,连忙追问。
“你的朋友,易离离,还记得吗?她被捉了,而我没有想到办法把她救出来。”
和吊儿郎当的安弃不同,易离离一直在寻找着瓦解登云会的方法。和安弃在外围小打小闹搞点无关紧要的破坏不同,她很理智地进行了自己和教主之间的实力对比,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教主是一头大象,自己充其量是只小蚂蚁。一只蚂蚁想要绊大象一跤?别逗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让大象自个儿生病,自个儿倒下,哪怕仅仅是让它牙疼。易离离可记得自己当年牙疼时的感觉,她恨不能把自己所有的牙齿都一古脑拔个干干净净,哪怕以后一辈子只能喝水……登云会如果牙疼,也会很难受,她确信这一点。
而大夫说了,牙疼其实是一种肉眼看不到的小虫子在作怪。那我就做这种小虫吧。她开始利用自己对登云会教义的超越常人的深入理解,反其道而行之:抓住一切细节上的漏洞声称该教义是错误的、荒谬的、彻头彻尾骗人的。与季幽然类似,她对于什么天神天魔登云之柱的实质也并不是太在意,能拿来作为武器就行——哪怕为此违背真理让死去的老师气得从坟头坐起来也无所谓。
登云会的成员构成,大致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完全不在乎究竟存不存在什么狗屁天神,图的就是魔教势大,可以有油水捞;另一部分则是被花言巧语所蒙蔽,真以为自己能登云升仙。易离离就针对后者下手。她天生拥有诚实可靠的外表,又跟随着老师精研古籍,炮制一些假的说法出来骗人并不比吃饭更困难。而更重要的在于,她开始捏造教主的流言,把他形容成一个欺世盗名、卑鄙无耻的小人、骗子、恶棍。
“所以她比你聪明得多,”季幽然叹息一声,“我父亲总是说,思想的腐蚀性,远远胜过武力。你不过能送点教众进监牢、或者抢点钱,易离离却实实在在地动摇了不少人对教义的信仰以及对教主的忠诚,导致了一段时间以来,刑堂的生意好的不得了。”
安弃深深地感觉没面子,却不得不承认季幽然说的有理,但眼下还有比让季幽然嘲笑自己更重要的事:“但是现在,她被你们抓起来了?”
“因为我父亲还说过,思想也不能离开武力的保护,”季幽然耸耸肩,“她毕竟势单力孤,除了鼓动他人之外,没有其他本事。一旦被发现了,惹得教主全力抓捕,终于还是很难跑得掉。这方面她倒真不如你,比狐狸还狡猾。”
“多谢夸奖,”安弃终于找回一点平衡,“那我们该怎么把思想……呃,把她救出来呢?”
“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登云会之敌。”
易离离的囚禁状况是这样的。比起那些名刀明枪砍砍杀杀的敌人,教主显然也更重视“思想的力量”,尤其当他发现此人对登云之柱的秘密有着极其深入的了结时。他没有立即杀死她,而是把她关起来,想要顺藤摸瓜揪出所有知道此事的人,以便斩草除根杜绝后患。
“也就是说,这根本就是个陷阱?”安弃问。
“确切说,是个你不得不跳的陷阱。”季幽然冷酷地说。在两人的眼前,是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毫无特色的北方小镇,但镇上的每一个人,从车夫到木匠到卖茶叶蛋的,都是登云会的教徒。因为这座充满着市井气息与温馨氛围的小镇,实际上就是登云会的总坛所在地。它并不像一座堡垒那样武装到牙齿,明确地摆出拒绝与警告的姿态,但对于怀有敌意的人来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可能充满杀机。
幸好有季幽然这个内应。她很轻松地把小木匠伪装成新进的教徒,带入了总坛,并且指点了他如何在总坛内不漏破绽。然而即便是曾任刑堂副堂主的季幽然,也从来不曾接近过死牢。
“所有死牢的守卫都是教主直属的,不服从其他任何人的命令,”季幽然说,“即便是教里的长老和坛主们,也不许靠近。”
“真有毛病!”小木匠抱怨着,“直接杀了不就干净了,关着还费粮食呢。皇帝的天牢都没那么紧。”
但费粮食也是教主的事情,和小木匠无关,和皇帝也无关,所以他只能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死牢是关押最重要犯人的所在,每个犯人单独关押在一间囚室里,有三层铁门——每层铁门有不同的钥匙,并交给不同的人保管。据说保管钥匙的都是教主亲自培训的亡命之徒,除了教主,不管谁来他们都敢动手。
“这没什么难的,”安弃不在乎,“别忘了我是丁风的徒弟,可跟着这老小子好好学了一手开锁的本事。”
然而比较糟糕的是,外人甚至连哪一间囚室里究竟关了谁都不知道——总不能开上十七八道门去挨个找吧?守卫们又不是冬眠的熊。安弃曾想尝试着抓一个人来逼供,季幽然大摇其头:“你不明白那些人。教主似乎用了什么特殊的方法控制了他们的头脑,他们根本不怕疼痛,不怕死亡。曾经有灵山派的人为了救自己的同门,用过这一手,听说到最后守卫没有招,他们自己的人已经吓晕了。”
“这些不是号称正义无比的正派人士么?”安弃撇撇嘴,“也知道用酷刑啊。”
“正派人士嘛,只要先摆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诸如维护江湖和平啦、铲除邪恶势力啦,那就干什么都是对的。”季幽然也跟着撇撇嘴。
“那我们也为了正义耍点手段吧!”小木匠居然很兴奋。
两天之后的夜里,戒备森严的死牢里竟然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了一把大火。当然,火烧起来之后,所有人都知觉了。死牢守卫们忙碌而有序地灭着火,而其他教徒都知道,别说起火,就算是几万人攻进去了,他们也不许靠近。
只有季幽然翩翩赶来,并理所当然地被拦在外面。她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说:“我得到消息,有人想要把那个诋毁我教的女巫救出去,这把火大概是他们放的,你们多留意点。”
守卫照例是死样活气,不但不说话,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用比冰块还冷的眼光示意着季幽然:您可以滚蛋了。季幽然仍然不生气,乖乖滚蛋,回到房里,不久安弃溜了进来。
“我用千里镜全看到了,”他说,“他们还是相信了你的话,加调了一批人到某一个囚牢之外,我已经记住了方位。”
“然后你打算怎么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骗过那大批的守卫,打开三道门呢?据我所知,那些铁门打开时,声音连死人都能吵醒。”季幽然冷冷地问。
“那就需要你的协助了。”安弃说,“我也得去准备一点工具,三天之后行动。”
三天之后。
季幽然非常不安,非常不安。安弃这个笨蛋说是要“准备一点工具”,却几乎把附近的锁匠铺搜刮一空,当然用的都是季幽然的钱。虽然他一再叮嘱锁匠保密,但位于登云会总坛附近,哪个大爷有胆量隐瞒事实,而又有什么动静不会被登云会挖掘出来?
低估登云会是会付出代价的,这些年来无数血的事实——包括不少季幽然自己亲手造就的——无不说明这一点。但小木匠此后再也没在她面前露面,连警告他都没有机会。
她只能按照安弃留下的所谓“锦囊妙计”行事。安弃贼兮兮地一再叮嘱她:“到时候再看,先看了就不灵了。”
这分明都是那些滥俗故事里骗小孩的破烂套路!季幽然鼻子都气歪了,却也只能听他的。锦囊一指示如下:“按兵不动,等候锦囊二。”
等到了时间拆开锦囊二,指示如下:“按兵不动,等候锦囊三。”
接着是锦囊四……锦囊五……全都是同样的内容。正当季幽然又开始琢磨把这个混账小木匠冻成冰块再敲成碎渣时,锦囊六终于有了变化,里面给出了几道匪夷所思的指令,让人完全不明所以。季幽然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照做。小木匠的脑子和一般人不大一样,也许只有这不一般的脑子才能解决不一般的问题。
这一晚月黑风高,适宜做贼。季幽然大摇大摆地在总坛内巡逻,但路线总是有意无意地向着死牢那边靠近。她偶尔会在某一棵经过的树皮上划一道痕迹,有时候又会装作不经意地往某个角落投下一个小纸团。
到了子夜时分,她来到了一座假山旁边,从怀里掏出两根竹管,一根里面装着一些黑色的粉末,另一根则是无色的**。她把粉末洒在地上,然后把**浇上去。
先是几声轻微的劈啪声,随即突然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连季幽然这样胆大的人都禁不住后退了几步。接着轰鸣声变成了一连串不间歇的爆炸声响,但除了声响,并没有其他东西。
只是这声音已经足够在寂静的暗夜里把一切能招来的人都招来了。季幽然赶紧拆开最后一个锦囊,里面的妙计全文如下:
“你这两天的活动应该已经成功地引起了贵教内部的疑心,再加上我安排的一些伪证,他们会以为你就是那个想要劫死牢的人。继续勾住他们,反正证据都是假的,你不会有什么事,我会想办法把人救出来。”
与此同时,就在季幽然快要气得吐血身亡之际,死牢内部的地面突然出现了一个洞。一个脑袋从洞里钻出来,一面警惕地四处张望,一面自言自语:“笨蛋,丁风确实很会开锁,但是丁风更厉害的是打洞。”
3
由于外围的防护近乎固若金汤,所以死牢内部反而是风平浪静,至少在三道铁门之后的囚室里并没有人看守。安弃做了一个用来听地的金属耳朵,可以听到很远处的脚步声,这使得他在行动中能及时觉察即将靠近的危机。
所以他肆无忌惮地钻了出来,手上已经握好了手势,准备让易离离闭嘴噤声,以免惊动了守卫们。他甚至都想好了一箩筐自我吹捧的话语,以庆祝自己完成了生平第一件英雄救美的大事。想到易离离一向不大瞧得起自己,这种得意简直就要翻倍。
然后他一眼看出去,整个人就像被季幽然冰冻了一般,没法再动弹了。他的视线好似被看不见的磁石所深深吸引,简直连眼球都转不动了,而身子却不停地发抖。那种隐藏于内心深处的极度恐惧汹涌澎湃地决堤而出,那种深埋于历史铅幕下的严酷黑暗慢慢在眼前伸展开,
令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某种原本不可能出现在他头脑里的念头。
“神啊,求你拯救我吧。救救我吧。”他喃喃自语着。
那一瞬间他也想通了两件事。第一、当夜季幽然所见到的大批守卫的调动,压根不是针对易离离的。守卫们根本不在乎是否有人要来劫易离离,他们加调人手,只是为了保证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在最重要的囚犯身上出现疏漏。所以他误解了对方的行动,错过了易离离,而直接进入了这位最重要的囚犯的牢笼。
第二、之所以死牢内每一个囚犯都被看押得那么严,其实只是一种掩饰,也许教主早就恨不能把他们的脑袋都砍下来。但他没有做,而是摆足了姿态,宁可让人觉得他神经病般的小题大做,目的就是为了掩饰真相,以便让人们不会注意到这唯一的一名真正的重犯。在安弃看来,为了这名囚犯,别说三道铁闸,就是三十道也不嫌多。
他看到自己正处在一间极高极宽的石室中,四壁都插着燃烧的火炬,而在石室的中央,有一个巨大的人形怪物,正被上百条粗长的铁链牢牢捆住。怪物的身躯硕大无朋,有十余丈高,健硕的四肢就像是粗壮的树干,皮肤在火光下呈现出岩石的质地。安弃估计自己大概也就相当于它的一条小臂,而那弯钩一样的利爪抓死一只老虎也不成问题。
怪物的背上覆盖着密密的羽毛,一对宽阔的羽翼也被束缚在铁链中,但可以看出这对羽翼一旦伸展开来,会比它的身体还长得多。
这样的一具躯体,已经足够让任何人心胆俱裂,但在安弃看来,最可怕的还是它的头颅——那头颅活脱脱就是一个放大了的人头,有着明晰的和人一样的五官线条。那双眼睛半睁半闭,似乎它的主人正在假寐,但从其中流露出的目光却充满着烈火一般的极度仇恨。那是一种似乎恨不能把整个世界碾成碎末的疯狂仇恨,足以让安弃一接触到这目光就觉得浑身瘫软。
他终于明白了,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毁灭人间的天魔,连通天地的登云之柱,这些都是真的。天魔——翼人是真实存在的,它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被无数的铁链死死缠绕着,无法移动。但它仍然艰难地扭动着身躯,略略低下头来,用暴怒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安弃敢打赌,如果眼神能杀人,自己已经死了八十多次了。
当然我们的小木匠也不是一般人,他紧接着又反应过来:自己搞不好还和这位充满仇恨的翼人有点亲戚关系呢……该想法大大壮了他的胆气。于是他狠狠在大腿上掐了两把,让自己抖得不那么厉害,然后用尽量和顺温婉的语气说:“你……你好!”
他一面战战兢兢地说话,一面脑子里飞快地推测着该翼人的来历。要换了旁人,还真很难猜,但安弃已经了解了太多的相关事件,以至于他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得出了结论。眼前这个被禁锢的翼人,一定就来自于自己出生时从天而降的那团火球。它坠地之后,多半是受了重伤,之后不知发生了点什么,落到了登云会教主的手里。教主把它关了起来,却声称自己就是从天而降的天神,以此蛊惑人心。
他想起了那些关于教主的恐怖力量的种种诡异传闻。那些都是真的,因为教主一定是想办法从真正的翼人身上抽取到了力量。光是看它那么大的块头,和锁它所花费的铁链——那多半还不会是一般材质的铁链——就可以想象教主对它的忌惮。
翼人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丁点惊讶和好奇的意味,大概是它第一次遇到有人还敢向它问好。安弃敏锐地注意到,翼人眼中的仇恨也有所收敛。这还是一个挺有智慧的生物,他想着。
翼人的喉头发出一阵低沉而有节奏的鸣响,见到安弃没有反应,又响了一次。安弃猛然反应过来,翼人在和他说话!他凝神静气,全力捕捉着对方的声音,在翼人连续重复了几遍后,他发现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翼人也许并没有人类那样的发声器官,但它却正在努力模仿出人类的声线。
“你是谁?”翼人问。
我是谁?这貌似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但真要回答起来又不那么容易。我要是能说清楚我是谁就好了,安弃想着,嘴里却莫名其妙地反问:“你又是谁?”
那一刻他一下子想到了丁风在北谅山那一夜的遭遇,由于丁风语焉不详,他只能凭空猜测:那一天晚上,丁风不会就是亲眼见到了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怪物吧?而这个怪物,会不会通过某种手段威胁丁风,逼迫他抚养自己?因为安弃虽然和丁风相处时间极短,也能感觉到,丁风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好感,也绝不可能突兀地变成一个大善人,见到一个小婴儿就决意抚养保护之。他之所以不遗余力地保护自己,是因为有什么理由迫使他不得不那么做。
究竟是什么理由呢?会是因为眼前这位被捆成大粽子的天魔吗?
“你是谁?”翼人再问了一遍。安弃将心一横,信口胡诌:“我是来帮助你的!”
翼人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个答案,顿了顿,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来帮助你的!”小木匠从来撒起慌来脸不红心不跳,“相信我,我能想办法救你出去。”
“帮助我?”翼人桀桀地发出怪笑的声音,震得安弃的耳膜一阵生疼,“好像我遇到的所有人,都说要帮助我。”
“我说的是真的!”安弃作诚恳状,“你是不是二十来年前掉到一座山上的那个?记得有一个活人在那儿吗?他就是我的师父,而我就是……那个婴儿!”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但假如自己真和这个翼人有关,他应该能明白。翼人的反应却是沉默,始终没有说话。安弃心头打鼓,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再胡扯:“我去观察一下岗哨的情况,马上回来。”说完准备准备转身入坑逃之夭夭,翼人却又说话了:“不急。你过来一下。”
在故事里,通常这种话都意味着潜伏的危机。当“你过来一下”之后,等待着你的极有可能是拳头、刀锋、暗器、陷阱或其他诸如此类。安弃心头打鼓,但不知为何,心里隐隐产生了一种想要接近这个怪物的念头。这可是个要命的念头,但是……说不定我真是它的什么亲戚呢?
安弃颤抖着,一步步地挪了过去,站在了翼人身前。在这里他可以更清晰地看清楚翼人的形态。翼人的身上伤痕累累,每一道伤口的深度和长度都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当场毙命。再仔细一看,它的背后插着数根粗大的管子,不断有黑色的汁液滴落下来。
这是什么?安弃一阵纳闷,但随即反应过来,心里禁不住一颤。那些管子里,输送的一定是某种毒药,可以让翼人无法凝聚力量,以便将它囚禁于此。否则单看这具躯体的威势,就可以想象他有多难对付。也许能找到办法杀死它,但教主肯定不希望它死,不然教主身上的神力从何而来?
现在安弃已经站到了翼人身前。翼人正努力在铁链的束缚下微微低头,双目死死盯着他。安弃觉得那目光有如两团跳跃的火焰,令他有受到灼烧的错觉。
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不是错觉!他的头颅里忽然升起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就像是有人拿着勺子在里面猛烈翻搅一样。安弃大叫一声,捧着头滚倒在地,只觉得痛楚不断地加剧,并产生了如下错觉:我的脑子是不是要被煮沸了?
渐渐地,那种翻搅的疼痛变为了抽离的疼痛,似乎不再是有人拿着勺子乱搅合了,而像是在拿着一根吸管,吸取着什么东西。在这种尖锐的、撕裂的痛苦中,安弃终于忍受不住,发出了无法停止的惨嚎声,也不管这是否会招来守卫了。此时他甚至宁可自己当初就被赤纹龙蚁的宿主活活踢死,也不至于受如此折磨。
天旋地转中,在足以把自己的耳朵都震聋的喊叫声中,守卫们出现了。但他们全都挤在铁门外,没有一个敢于入内。这些面对着杀人不眨眼的季幽然尚且毫不畏惧的守卫,似乎根本就不敢靠近眼前被铁链紧锁的翼人。
所以我们的小木匠也没办法指望别人去救他。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痛感也因此而逐步减轻,令他忍不住要想:赶紧死了算了,死了就不疼了。
神志恍惚的时候,种种幻觉都浮到了眼前。虽然那只不过是极短的一瞬间,但时间就像是变慢了一样,任由那些或悲或喜的画面一幅一幅地从眼前掠过。可惜在安弃看来,他的这一生乏善可陈,远远不够丰富,看来看去似乎也就是先在村里和村民们斗,出了村再和登云会斗,所以那些画面也没有太吸引人的。
阳光比往常梦里所见的更加炽烈,身边也几乎没什么云彩,而大地是一片——茫茫的黄色。空气中漂浮着一些细密的颗粒,撞击着他的脸。
这是克鲁戈沙漠!他冒出了这么一个毫无根据却又不容质疑的念头。我正在克鲁戈的上空飞翔!
他的视界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虽然身处高空,却似乎连地面上最细小的一颗沙砾都能看清。那些起伏的巨型沙丘一个个展现在他的眼前,而他似乎并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牢牢记住了沙丘的形态与排列方位。充满力量的双翼很快带他进入一片新的区域,令他惊奇的是,眼底下本应当上千年都保持不变的大沙丘们却都在迅速地起着变化,有的忽然从地下拱出来,有的一下子消失于无形,这让他反应过来,他正在穿越传说中的风暴海,多变的、暴虐的、神秘的风暴海。
猛然间,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快要凝固了,那是因为在遥远的天边,隐隐出现了一条竖立的黑线。随着自己的高速接近,黑线变得越来越粗,终于一点点展露出了真容——一根灰色的石柱。
登云之柱。除了登云之柱,天地之间不可能再找出第二件如此气势磅礴的作品了。安弃的第一反应是死盯着这根柱子看,第二反应却是低下头记住方位。
然而他并没能记住方位。刚刚低下头,他的眼前就猛然一黑,飞翔的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炸裂般的头疼。他呻吟着,勉强睁开眼睛,却看见刚才还充满怒火的翼人此刻已经瘫软在地上,输送毒药的皮管胀鼓鼓的。他明白过来,一定是教主及时贯注了毒药到翼人体内,救了他一命。
真可惜,他郁闷地想,还差一点我就能弄清楚登云之柱究竟在哪儿了。这种惋惜缠绕着他,以至于被守卫们拖出去的时候他都显得魂不守舍,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慌。当然了,脑袋里依然一阵一阵地作痛也是原因之一。
4
“你好!”小木匠满面笑容,高声打着招呼。
“你的声音很高,但是声线有点抖,”教主在狰狞的面具后面说,“下次先狠狠咬一下自己的嘴唇,就会好点。”
“我刚才已经疼够了,”安弃耸耸肩,“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咬我的脑子呢。”
教主淡淡地说:“已经算不错了。当年……我几乎在它手底下死了二十多次,只不过每次都侥幸活过来了而已。”
安弃点点头:“所以你才自称是天神降世嘛,死了二十多次都能复活,也只有天神才能做到了。”
安弃眼珠子一转,口气立马软了下来:“别这么说,我对你还是很有用的!”
“有用?”教主嘲弄地看了他一眼,“有什么用?继续设陷阱捉我的人?还是挖地道绕过我的三道铁门。”
安弃嘿嘿一笑:“我既然能捉你的人,自然也可以替你捉那些名门正派的人。同样的,我也可以帮你从牢狱里捞出你的手下……好吧,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干掉我,还把我拉到面前来谈心?我记得在我还只有十六岁的时候,你就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要把我剁成肉酱了。”
“世易时移,”教主说,“现在我觉得让你活着更好。”
自从被带到这间只有教主才能进入的密室之后——据说安弃是第一个踏入的外人,这令他有些受宠若惊——他就一直在观察着教主。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位只手颠覆了江湖格局的大魔头的。总体而言,虽然面具与长袍令他的外形显得诡异而神秘,他还算是一个健谈而风趣的人。而他甚至并没有用那种怪异的嗓子和安弃说话,语声也是浑厚好听。
“那只不过是因为你见到了天魔,所以我没有办法在你面前继续伪装神了而已,”教主说,“在外人面前,当然就是另外的模样了。”
安弃想起季幽然向他描述过的教主的样子,点了点头:“一口气伪装二十来年,也蛮辛苦的吧。”
教主慢慢揭下了面具,里面是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那无疑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他看来应该至少有五十岁了,但脸上的皮肤却光洁异常,有如婴儿,显得极不自然。
“很多时候,我都快要忘记自己长得什么样了,”他自嘲地说,“而天魔的力量又能让人的皮肤、肌肉、骨骼都始终保持青春与活力,这就更让我觉得这具身体是不真实的。”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抛弃它?”
“因为这具躯体上的小指头轻轻一动,就能改变天下的命运,所以我舍不得。”教主一摊手。
“改变天下的命运又有什么好的?”安弃哼了一声,“换做是我,二十多年连脸都不敢露出来,吃东西都得偷偷摸摸,也不敢去找女人,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好?别说你现在不过是江湖上的老大,就算是做了皇帝,也未必快活。”
这番话一出口,他惊讶地发现教主的目光中爆出一点火花,似乎是大大地被他激怒了。那一瞬间他猛省过来:“你……你就是想要做皇帝!”
教主没有否认。安弃的脑子飞快运转,回忆着登云会的种种作为,一时间有些疑惑:“可是你怎么才能做皇帝啊?这些年你的势力虽然扩张得很快,但同时也把武林和朝廷全都得罪光了,老百姓说起魔教也是害怕得不行。有一天你真要起兵造反,恐怕天下人都会动手和你死磕。”
异族入侵是例外,也曾发生过整个大陆被野蛮民族侵占的事件。但在那之后,新皇朝都会格外重视对异族的防御和打压。现在的情况是,诸侯国虽然偶尔有战争,但总体而言老百姓还有饭吃有衣穿,并不会愿意打破这样的稳定;况且登云会也不是什么异族,实力再强大,终归不过是个已经引起了人们的警惕性的魔教。像这样散布于各处传教布道还好,集中起来组成军队?恐怕不出十天就会被灭得干干净净。
教主注意着安弃的表情,哑然失笑:“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登云会现在要是起兵造反,大概不出三天就会被剿灭?”
“我比你稍微有信心一点,”安弃说,“所以我想的是十天。”
“以登云会现在的实力,也许能比你所想还更有信心一点,”教主说,“大概会有半个月以上吧,再长就悬了。”
安弃笑笑:“那你打算怎么当皇帝?去西疆沙漠或者南疆沼泽划一块地当个土皇帝?那还不如魔教教主带劲呢。”
教主看了他一眼:“你一向都是个很聪明的人,尤其当你设陷阱对付我的人时,非常善于揣度他人的心思。现在我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如果你能猜出我的手法,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让你暂时活着。”
“真公平。”小木匠嘟哝着。
“你没得可选,这已经是你能得到的最大公平了,”教主说,“至少你不会糊里糊涂地死。”
“有道理。”小木匠继续嘟哝,然后往地上一坐,开始沉思。从教主的话语里来看,他倒是胸有成竹,而且也绝对不像是会做出那种以卵击石的事情的人。可是登云会现在确实已经成为了天下的公敌,就凭着他们暴虐残忍的行事风格,也不可能受人拥戴。那究竟是什么办法呢?
他仔细回味方才教主说的话,其中着重提到了他的一些诡计,这些诡计的精髓在于:从旁人想不到的逆向的角度去入手。那么这位看似聪明绝顶的教主大人,实用了什么样的逆向思维呢?
他静静地想着,一时间连和教主贫嘴都顾不上了。教主忽然开口说:“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提示。你是否还记得,当你从北谅山出来时,除了我教的人,还有另一拨人马在追捕你。”
安弃哼了一声:“我当然记得。就是那帮当兵的王八蛋捞鱼似的在北谅山里捞,捞得我没地躲,才只好离开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心头一震:“那些当兵的……那些当兵的也是听了你的命令才来抓我的?”
谢谦?安弃一愣,随即想起来了,这就是宁国军方专和登云会过不去的那个人,而且这些年靠着征讨登云会为自己积累了不少功劳,很让方仲的父亲方惟远看不惯。
那些当兵的是听了教主的命令才来抓他的……他们的头领是谢谦……谢谦一直在对付登云会……安弃把这些线索串在一起啊,刹那间一背的冷汗。他终于明白教主想要干什么了。
“你还真够狠呢,”安弃的声音止不住地有点颤抖,“好歹也是你辛辛苦苦一手拉扯起来的教会,居然忍心就这样把它推向灭亡?”
“你终于还是明白过来了,”教主说,“欲成大事者,手里一定要有兵权,同时还要有人民的支持,二者缺一不可。登云会势力再大,教徒再多,也不过是一群好勇斗狠、只求一己私利的乌合之众,如何能比得上训练有素的军队?何况这样无恶不作的组织,怎能让百姓信任?”
“所以现在宁国的兵权实际上已经到了你手里?”安弃喃喃地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雒国也一样?”
教主笑了笑:“宁国和雒国,是现在实力最强的两大诸侯国。现在两国的战争刚刚止息,对我不利之处在于折损不少人马,难免让人心痛;有利之处却是百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在这种时刻,一旦登云会起兵造反,国君必然会要求最短时间内全力剿灭,而谢谦等人就可以非常容易地掌握兵权……”
安弃听得不寒而栗。他到这时候才知道,这位魔教教主绝不只是个装神弄鬼的江湖神棍,也不只是个嗜血好杀的屠夫,他的眼光看得相当之远,心机之深陈更是无人能及。他发现自己这些日子来兴致勃勃地找登云会的麻烦,其本质就像一个顽童往大富翁的墙上扔泥巴——压根不会有任何实质的损害。
他只能不服气地继续嘴硬:“也没那么容易,至少方惟远就是个厉害角色,他不会让谢谦那么容易大权独揽的。”
“你知道最近两次宁雒战争是怎么结束的吗?”教主突然问。
安弃老老实实摇头,教主说:“每到战争的关键时刻,当双方损失有可能进一步加大时,就会有一方死掉那么几个重要人物,以至于不得不退兵……”
“都是你们干的!”安弃脱口而出,“难道方惟远已经被你们杀了?”
“还没有,这次杀的是其他人,”教主的回答让他暂时松了口气,“方惟远和谢谦的矛盾已经公开化,直接杀了他会引人怀疑。所以我会去琢磨一些别的温和一些的办法。”
安弃不说话了。教主轻叹一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要从我手里逃出去,警告方惟远,甚至于扳倒谢谦。但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按照我们刚才的约定,我会让你知道,我为什么之前想要杀你,现在却要留下你。你一直都渴望着知道,你究竟是谁,对吗?”
虽然一直都知道小木匠可能身份特殊,但对于他能进入教主的独院,季幽然还是很吃惊。她在外面转着圈子,不安地揣测着安弃的命运。但两人进去之后,大半天也没有一点声息传出来,这真让人心焦。
最后她想到,由于劫狱事件,她险些受到众人怀疑——安弃一口咬定自己故意栽赃陷害她,算是替她解了围——在此微妙时刻还是躲起来为好,于是她回到了父亲的居所。季无咎听她说完,仍然是不咸不淡地表达了一下“我知道了”的意思,就让她离开。这让憋了一肚子火的季幽然有点忍不住了。
“你知道这件事会发生,对吗?”她说,“其实你知道很多秘密,但你从来不肯告诉我。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他妈像是个后娘养的。我为了把那个混账小木匠送进死牢,差点把自己赔进去,似乎也不比你半死不活地躺在**甩给我两个冷眼更重要。”
她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发泄了一大通。季无咎无声地笑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的性子永远是这样。我只是担心你盲目冲动,所以很多事才没有告诉你,不过现在看来,不说也不行了。”
“记得我曾经说过,教主是天魔的化身吗?其实那是一句谎话。教主只是一个凡人,但他所拥有的力量来自于真正的天魔,也就是翼人。那个翼人一直被关在死牢里,我没有猜错的话,小木匠大概就见到了它。”
“死牢任何人都进不去,你怎么知道?”最初的震惊后,季幽然忍不住问。
“第一,我并不是‘任何人’,第二,我也并不需要进入死牢,在它被移入牢中之前,我曾亲眼见到过许多次,”季无咎说,“它总不可能天生就被困在死牢里,一切的结果都会有过程与起因的。”
他勉强欠起身来,陷入了回忆中:“如今的世人,有一小部分真的相信教主是天神降世,一大部分则猜测他是个隐匿已久的世外高人。但事实上,当年的教主,有着另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身份。这个身份,只有最初跟随他的几个老伙计才知道,而现在活着的只剩下我了。”
“他们想必不会是寿终正寝吧?”季幽然若有所思。
季无咎默认:“之所以最后留下我,大概不只是我对他有用,还因为我曾救过他的命,所以他觉得我的忠诚毫无问题。但他却万万想不到,那一次的事故,其实我并没有起意救他,那完全只是一场意外。”
二十二年前,季无咎是个四处走街串巷替人卜卦的相士,民间称谓是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这个行当很奇怪,总是在世道将乱而未乱时最吃香,因为世道太好,人们也就没必要忧心忡忡地去关注命运了;而真正进入乱世,人们自顾不暇,谁又有闲钱去照顾相师们呢?
他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对,看着那位官员阴沉的脸,连卦钱都没收就急急逃离,连夜离开了那座城市。事实证明他的小心绝非多余,次日就有好几个无辜的相师被莫名其妙抓了起来。
季无咎一路向北逃窜,来到了北谅山地界才算松了口气。他一面自怨自艾不该口无遮拦,一面也反思着这个行当的危险性,并考虑是否要转行。
其时正好碰到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事,宁国正在征兵。季无咎估计自己这样的流浪者被征的危险很大,只好逃入北谅山,借居在一个小村子里避避风头。就在那一个改变命运的夜晚,他见到了那从天而降的旷世奇观。
当时那团火球坠地的方位离他所在的村子还很遥远,大约需要走一两天的山路,村民们都只是把它当做一个有趣的谈资,胡乱猜测一番也就算了,季无咎却以一个相师的敏锐觉察到其中必然蕴含非同寻常的玄机。他真的花了两天时间,找到了火球的坠地点。当然了,现场一片狼藉,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留下来。
不甘心的季无咎四处查看,无意中脚下一滑,摔下了山崖。也算他运气好,摔下的恰好是一个不算太陡的坡,又幸运地没有撞上什么尖锐物,就这样一路滚到坡地,捡了条命。
大难不死的相师哼哼唧唧爬起来,回头一看,不由得瞠目结舌——山坡上明显有一个什么物体滚下来的痕迹,却比他的身躯宽大了无数倍,将整个一片山坡都滚平了,难怪自己竟然没有被凸出的山石之类撞伤撞死。
接着他看到了脚印,确切地说,他自己正踩在一个脚印里,可是什么样的生物才会有如此巨大的脚掌啊,季无咎忽然间冷汗直冒,觉得自己肝都在颤。他在心里斗争了许久,终于还是沿着那些脚印状的深坑跟了下去。
在山坡的尽头,他见到了翼人,二十二年后安弃所看到的那个翼人。翼人看来受伤极重,倒在地上,并无知觉,但那可怕的躯体还是令季无咎心惊胆战。他想象着这个庞然大物从天空坠落到大地的情景,很久之后才注意到有一个人从翼人的背后走出来。那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不知为何,对翼人一点也不畏惧,反而显得格外兴奋。
他很快和这个名叫秦聪的男人搭上了话。季无咎完全不明白眼前的翼人究竟是什么,身为登云会成员的秦聪却激动万分,告诉他,这就是登云会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天神,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恰好出现在他眼前。
秦聪很坚定地说:“我一定把它带回登云会,我们的历史会因此而改写!”
季无咎被秦聪的**所感染,最重要的在于,他实在很想弄清楚这个翼人的来历,所以没怎么考虑就答应帮他。两人历尽千辛万苦,说了无数谎话,做了无数伪装,终于安全地把翼人运出了北谅山。但刚一出山,两人就不幸地遇到了官兵,被捉了起来。
捉住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后来的登云会教主,当时的身份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守。以他当时三十出头的年纪以及平民布衣的出身来衡量,混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可想而知他所付出的艰辛努力,但他显然绝不仅仅满足于此。而这个名副其实从天而降的大怪物,大概又可以为他在仕途上助推一把。
最初的时候,他只是想把翼人献给皇帝邀功请赏,但听到秦聪的说明后,他猛然意识到:真正的机会来了。为什么要把它献给皇帝变成一件用以炫耀的玩物呢?它完全可以派上更大的用场。
他把翼人秘密藏了起来,用了很长时间谋划具体的措施。在此期间,重伤的翼人渐渐苏醒,太守与它展开了艰难的对话。翼人的态度相当抗拒,也不肯回答太守的任何问题,但却表示如果太守愿意帮他的忙,它可以将自己的一点点灵力转到太守身上,那已经足够让一个普通人受用不尽了。
“这个翼人真蠢,”季幽然摇摇头,“亏他们还曾掠夺过人类,怎么可能让人沾到一点甜头?”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可惜稍微有点晚,”季无咎说,“大概是因为他们的武力太强了,所以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动心眼吧,所以等发现中了算计之后,已经太晚了。教主调配出了毒药,可以恰到好处的抑制翼人的活动,然后开始不断吸取它的力量为己所用。几年之后,江湖中人都知道了教主神通无敌,很多头脑简单一点的就真的相信他是天神的化身。”
“而这也正是我为什么活下来的原因。秦聪很快就被灭口了,但我当时已经意识到,唯一活命的方法就是做一个对他有用的人。所以我根据自己多年来凭着三寸不烂之舌骗人钱财的经验,向他指出,一个超越人们常识之外的存在,往往最能使人恐惧并臣服,而碰巧秦聪向我讲述过登云会的教义,恰好可以为我所用。我为他详细谋划,最终创立了一个新的登云会。”
季幽然听得目瞪口呆。好在她从来没有什么正义感,所以对于父亲居然是促成魔教创立的元凶这一点也并无特别愤慨。她只是想到了一个其他的问题。
“那他为什么不索性就凭着这种力量征服天下呢?”季幽然问,“我听说过他的传闻,也亲眼见过他出手,就算要凭一人之力对付一支军队,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季幽然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教主神威如斯,出手次数却寥寥无几。但突然之间,她的脸色变了:“你刚才说,‘那种力量如果是给一般人用,大概可以一生受用不尽’?”
季无咎微微一笑:“你总算是想到自己身上了。不错,也不必再瞒你了,你的武学进境比旁人快得多,年纪轻轻就臻入一流高手的境地,也是因为吸取了一点翼人的力量。”
他的语声中略带一点含有自嘲意味的悲戚:“当然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季无咎对人们崇神心理的深刻了解确实对登云会的发展壮大起到了重要作用。他把从秦聪那里得到的资料做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篡改,又安排了教主几次恰到好处的关键出手,很快树立起了教主令人敬畏的高大形象。几年后,登云会已经成为任何人都不敢小视的存在,按照季无咎的想法,继续这样平稳地发展,未来数年内,登云会有望成为江湖中最大的帮会教派,到那时候,教主的权利欲大概就能得到满足了。
然而他错了。他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教主的野心。这个精明、智慧、深谋远虑的人,不可思议地选择了一条愚蠢的扩张之路,摆明了要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和整个武林为敌,这绝对不是明智的抉择。他多次向教主指出这一点,教主却总是不置可否,依然我行我素。
不久之后,教主犯下了他一生中并不多见的一个严重错误:他觉得吸取翼人力量的速度过慢,想要一次吸取更多,以便化为己用。然而……这次他过量了。
“失控了”,事后季无咎用了这三个字来向女儿形容。那些力量没有办法被完全吸取,在教主的体内冲撞游走,令他痛苦不堪。他感到自己的皮肤似乎都在一寸寸地裂开,整个身体如受烈焰焚烧。
在那间禁锢着登云会最大秘密的死牢里,教主强撑着没有发出叫喊声,但季无咎足以从他的表情判断出他正在遭遇的痛苦。翼人此刻正陷入昏迷中,没有看到这一幕,否则它一定会上气不接下气地狂笑起来。
“于是你很好心地救了他?”季幽然很疑惑,“我还以为你会很开心地看着他去死呢。”
季无咎回答:“如果我当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话,我会袖手旁观的,遗憾的是,在那种情境下,我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是下意识地闯进门去扶他,这一扶就坏事了。那股涌动的力量不可抗拒地缠绕到了我身上。确切说,由于力量被分散,教主得救了,而从来没有接受过这种力量的我却倒了霉。我从没有练过武,年纪又大了,根本不能驾驭它……”
她一向少有波动的心里在这一瞬间充满了无法形容的巨大愤怒。一直以来父亲之所以对她如此冷漠,似乎也有了答案——父亲是在用这样的冷漠和自己隔出距离,以便消除那种内疚与负罪感。
季幽然一下子觉得自己的一生毫无意义,刑堂堂主也好,人见人畏的女魔头也罢,都无法换回一个爱自己的父亲。她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父亲季无咎的面容,转身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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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指算算,安弃发现自己已经被教主关了有小半个月了。但这小半个月过得煞是滋润,每天好吃好喝供着,虽然没有自由,却也没有多余的刑罚折磨。自己最近几年来东奔西走,有点钱都折腾到种种古怪发明和陷阱中去了,眼下大吃数日,居然微微长胖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