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为了什么曾经去过殇州冰原了,那是一种辽阔到极致的壮美。粗粝的风如刀锋般从旷野上切过,切割出远方万古不化的冰川。而眼前的冰川,不能说不好看,却很像是一件精致的玩具,经不起岁月的磨砺和摧残。
我想起在殇州见过的落日的场景。太阳在严寒的空气中仍努力保持着血红的尊严,将白色的冰原染上妖异的色彩。那些犬牙交错如同锯齿的冰峰骄傲的屹立着,峰顶直刺苍穹,长长的阴影分割着大地。
后来我还见到了一个巨大的深坑,里面足可以填下上百号人,不知道是由于星流石的撞击还是地裂而形成的。等我登上高处、回头俯瞰的时候,我惊讶的发现那个深坑看上去很像一个巨大的足印。
“那是天神留下的脚印,”我们的夸父向导告诉我们,“在远古的传说中,我们夸父族的祖先迁徙到这一带,遭遇了暴风雪,许多人都活活冻僵了,眼看就要遭受灭族之祸。最危急的时刻,是天神在这里踏了一脚,从他的足印里涌出了热气腾腾的温泉,才拯救了我们的种族。”
眼下我也在寻找温泉,目的却仅仅是拯救我自己。最可怕的在于,在这个异域世界呆得太久,我自己都有些动摇了。我不无忧伤地想:也许九州真的只是一种狂想?
无论怎样,我需要一个最终的答案。这答案现在被圈起来了,外面还挂了一块醒目的牌子:《冰川古人出土原址》。所谓冰川古人,显然就是区区在下了。
老六拍拍我肩膀:“我在外面制造点混乱,你赶紧摸进去吧。”
我一下想起了刚才那两个中年妇女,显然这里的人都绝非善茬:“那你怎么办?”
他咧嘴一笑:“大不了拘我几天,然后找个地方筛沙子换遣送费,反正我也没钱。”
他放在我肩头的手改拍为捏:“要是回不去,还来找我,表弟我带着你卖光盘,知识分子也要从肉体上接受改造嘛;要是真一不小心回去了……别忘了打个电话回来。”
他看看我的表情,嘟哝了一句:“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这笑话很冷……快去吧!”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一把推开我,冲着正在作讲解的漂亮女导游走了过去。我听见他用悲苦欲绝的腔调大叫:“你躲到哪儿我都能找到你!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你要对我这样?”
然后我听到尖叫声、训斥声、喝彩声、口哨声响作一片,我能感觉到人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老六身上。我一躬身,从拦在洞外的绳圈下钻了进去。
我觉得我已经接近答案了。这洞里残留着强烈的法术的气息,毫无疑问来自于九州,并且四周凝结的冰壁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味道。我记起老六向我念叨过,异世界的连接必然存在某种通道。虽然这是他从胡编乱造的小说里看来的,却也是我现在唯一能相信的说法了。
我找到了我被挖出来的地方,根据现场判断,我那时应该是被直立着冻在冰壁上,就像被用铲子拍进去的一样。他们把我连人带冰块一起挖了出来,留下一个长形的洞。
这个洞的大小和我的身材倒是正好吻合,我尝试着站进去,冰块的寒气让我打了个哆嗦。就在这时候,我感到一股异乎寻常的力量侵入头脑,随即意识一阵迷糊。
这是噬魂术的力量。虽然我第一次经历,但龙渊阁关于秘术的书籍中有很多详细的记载。秘道家自身修行的秘术,或者某些封禁了邪灵的魂印兵器,都能拥有吸人魂魄的力量。
我慌忙跳了出去,在这一瞬间我想到了些什么。也许就是这股怪异的嗜魂之力,把我从九州世界带到了这里?我是不是应该听任它再次吸取我的灵魂呢?这样做有两种后果,也许我能幸运的回去,也许我会失去灵魂,变成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痴。
外面的嘈杂声渐渐平息,想来是老六已经被抓走了。一阵脚步声传来,几名工作人员走了进来。
“你!干什么的?”他们呆了一呆,随即向我跑来,看来我要遭遇和老六同样的命运。我咬咬牙,别无选择,一步跨进了我被发现的地方。那股噬魂的力道再次出现,冲击着我的头颅,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被抽走。一阵剧痛中,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但还能感觉到,有几只手拽住了我的手臂和衣服,正在把我向外拉。
终章
宇文非醒来时,感到有几只手拽住他的手臂和衣服,死命拉扯摇晃。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怎么了?天亮了?”
“他醒了!这白痴还活着呢!”身边响起几声响亮的喊叫。视界慢慢由模糊变为清晰,他看清楚眼前站着一个小个子男人和一个瘦瘦长长的银发羽人。他逐渐想起来,这个男人叫做姬承,是虎牙枪的继承人,除了没用之外也没有别的坏处了;这个羽人叫云湛,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游侠,正是他把自己从龙渊阁骗出来的。
龙渊阁,龙渊阁……他的脑子一阵疼痛,一些奇怪的记忆随着“龙渊阁”这三个字一同浮出水面。自己仿佛是做了一场长梦,梦中的一切合情合理又难以索解。
“叛军打听到了你的存在,”云湛说,“所以派出羽族的杀手打算偷袭你。因为有我在,他们知道没办法一击致命,因此煞费苦心准备了新的武器。”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支箭,看来平平无奇,他却用厚步包裹住了手掌才敢拿起来。还没靠近,宇文非就感到一阵透骨而入的寒意。
“已经放了半个月了,不然就这样我也会被冻僵的,”云湛将箭支放在桌上,一阵白气慢慢散发出来。宇文非坐起来,拍拍脑袋:“有专犁的味道。大概是取出专犁的珠子磨成粉吧,然后嵌入箭头里。龙渊阁的书籍里有过……”
“读书多就是好啊,”云湛做个鬼脸,“没错,就是这玩意儿。这种箭用特制的驽筒装着,以秘术镇压,用不着精确瞄准,发射出来之后能迅速把周围数丈之内的东西全都冻僵。”
说到这儿,云湛居然有点脸红:“呃……不是我不想救你,而是当时如果我去救你,我也得被冻成冰坨子,所以……”
“所以你往旁边刺溜一跳,那速度,我估计长上翅膀的都没你快,”姬承在一旁十分不仗义地补充说,“不愧是天驱,好身手啊!”
云湛瞪他一眼,慌忙转移话题:“你也应该知道取到专犁的珠子多么不容易,我估计这种箭叛军手里不会超过十支,居然舍得用在你身上,你也算是大大的有面子了。”
“然后我就被冻成了冰块?”宇文非若有所思。
“石公主把全城能找到的人和东西都找出来了,也不知道从大内库藏里翻出了些什么奇药,居然把你救回来了,”姬承说,“不过你一直昏迷不醒,直到刚才。大夫说,你的脑袋可能被冻坏了,我们都担心你救回来也会变傻呢。”
“没变傻,放心……”宇文非喃喃地说。
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但记忆开始渐渐凸现。一个奇妙的世界,一个名叫老六的朋友,一个苦思冥想、寻找龙渊阁的人。这一切在专犁冰冻一切的寒气中突然出现,当肉体暂时消失时,精神却能活跃到这等地步。原来老六和宇文非,不过是同一个精神分裂后的产物,他们原本是同一个人,却拥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原来,龙渊阁那位前辈所说的话是真的,他想。世界只存在于人的头脑中,当你死去或者醒来,当你的感知不再持续,也许一个恢宏的宇宙就会因此而消亡。他不无惋惜地回想起梦中的那一切:充满尘土的城市,钢铁筑成的高楼大厦,蚂蚁般密集的人群,机窗外的茫茫云海。
还有老六,宇文非想,这是我思想的另一半,可我从未意识到我身上会存在这样一种人格——它究竟说明了什么?
“想什么呢?”云湛伸出手,装模作样地给他把脉,“不会真被冻坏了吧?”
“男左女右,你应该按我的左手,”宇文非说,在姬承幸灾乐祸的嗤笑声中,他仍在心里努力回想着那个异世界的点点滴滴。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个庞杂繁复、无比真实的幻影?
也许是因为长年修习密罗系法术的缘故。密罗的反面是混乱,会对人的精神产生强烈的影响。而自己在龙渊阁读了太多的书,对世界的猜测与想象也太过深入,因而在意识深处已经不自觉地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新世界?
还有那些对龙渊阁的混乱印象,那些荒诞不经的细节,是某种期冀,还是某种不满?一切都无法解释,而且可能永远无法解释,因为即便是龙渊阁中的藏书,也没有任何一本能够详尽的解答,一切生物的精神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复杂与不可揣摩。
我们的世界,是否也只是依赖于另一个生物的感知而存在?想到这里,宇文非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想要深入地思考这个问题,却又想永远不去触碰这个问题,毕竟让自己的头脑陷入永久的混乱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你再养两天,我送你回去,”云湛说,“你们龙渊阁的知识分子可值钱,死了我赔不起。”
“我作证,”姬承不放过一切报复云湛的机会,“你昏迷这段日子,他的脸始终都是一会儿白一会儿绿的,那颜色别提多好看了。”
“嗯,回去,”宇文非点点头,“可是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龙渊阁究竟在哪儿?”
云湛疑惑地望了姬承一眼:“他居然问我们龙渊阁在哪儿?”
“他疯了,”姬承简洁地回答说。
宇文非不再理睬这两个活宝。他有些疲惫的抬起头,在屋顶的上方,天空依旧深邃幽远,星河依旧灿烂,但他已经不可能再有机会看着舷窗外的云海了。现在那里只有一群盘旋的羽人,羽翼翻飞中酝酿着杀机,随时准备取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