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婚礼刚刚进行了半天,就出事了。当时那封信一直捏在我手里,白色的纸张在阳光下反射出微光。
“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是完美的。我不相信我们各自还能碰到更好的人。”我手里的这封信开门见山地写道。
在出事之前,父亲安排的婚礼令我几乎挑不出毛病来。整个府邸的每一个厅堂几乎都被改成了宴厅,宾客如流水般涌入,将嘈杂的声响铺满每一处角落。从城里最好的三家酒楼请来的大厨们运刀如飞,保证流水席上菜色不断,每一位客人,无论来自宛州的、越州的还是瀚州宁州的,都能享受到上佳的美食。父亲甚至还设了几位夸父客人的专座,他们庞大的身躯坐在宴厅里,相当地醒目。
客人们对父亲说:“还离着十里地就能看到灯笼的红光啦!”父亲微笑着回答他们:“人生难得这样一场大事嘛。我早就答应过我儿子,一定要把他的婚礼办得风光隆重。”
一个风光隆重的婚礼也是一个无比冗长的过程,在夜晚的吉时到来之前,整个白昼都忙乱不堪。在婚礼中观察宾客们的行为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父亲多年来苦心经营镖局,各条道上结交了无数朋友。尤其前不久,最大的竞争对手宣布倒闭关张,被父亲并吞,我们长风镖局从此在东陆一家独大,势力范围远至北陆,威震江湖。借助着婚礼的由头,许多和父亲交情泛泛或是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都拼命地巴结谄媚,以便和这位名声显赫的大镖头拉近关系,争取日后能为了这份友谊而获得一点回报。为此他们都很舍得掏腰包送礼,美玉、名画、古玩、灵丹,甚至于昂贵的河络族精细制品,乱七八糟地送了无数,登记礼单的管家胡忠从早忙到晚,几乎累到右手抽筋。瀚州朔方镖局的总镖头甚至带来了一根从夸父手里得到的千年雪参,那可是天气城里的皇帝都很难得到的珍稀药品。都是父亲的面子啊。
当然了,开镖局的,就算再怎么打点关系,也难免遇上各种各样不卖面子的劫道人。但在婚礼的喜庆氛围中,仇家们也不得不暂时收敛刀兵,挤出笑容,甚至送上不薄的贺礼,以此表现自己的气度。至于背地里会捣点什么乱,那就不知道了。所以父亲安排了许多人手混在客人里,暗中监视他们的举动。
他显然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安排下,还是有人找事儿。午时刚过,仆人送上来一份蛮族风味的烤全羊,盖子一揭开,里面除了香气袭人的羊肉之外,还多了一样东西: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好在满屋子的都是江湖中人,砍过的人头不会比他们吃过的羊头少。所以除了晕倒的仆人,没有其他人慌乱,离人头最近的铁叉会帮主孙阳拿起这颗头仔细看了看:“好像是今天来贵府贺喜的一位客人,我虽然只见了一面,也还记得他的长相。”
孙阳一向以记性好而著称,他都这么说了,父亲连忙上前辨识。他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这是……罗大哥!”
罗镖师是父亲的老部下和老朋友。当年父亲白手创业时,身边只有四个人,其中之一就是罗镖师。罗镖师陪着我父亲走雷州、入草原、进殇州的雪山、钻羽人的森林,这么多年来两人一同经历的艰险波折,加在一起可以把一个说书先生的嘴皮子都磨薄了,因此他虽然已经在十余年前告老还乡,父亲还是总惦记着他。说起来,我的这桩婚姻还得多谢他出力呢,所以父亲放弃了那些名气更大的大侠、帮主、官员,决定今晚由老罗主婚。没想到他会死在这里,死在我的婚礼仪式开始之前,死在父亲的眼皮底下。
父亲毕竟是多年老江湖,遇事不乱,虽然陡然间遭逢大变,仍然保持冷静。他四下环视了一番:“罗大哥的孙女呢?就是和他一起来的那个小姑娘。”
几名镖师立即跑出去寻找,不过半柱香工夫,就把她找了回来。这姑娘丢下自己的无趣的祖父,多半正和一些年轻英俊的羽族后生言谈甚欢呢,这一下见到祖父毫无生气的头颅,惨叫一声就晕了过去。
下人把她抬到后院房内休息,婚宴现场乱作一团。镖师们和友人的子弟们呼呼喝喝地四下里巡查,作尽职尽责状,尽管这样的姿态无疑是虚伪的——能神不知鬼不觉用人头替换羊头的角色,怎么可能被他们找到。
至于唯一可能有用的证人,也没能提供任何有用的证言。那个端着人头上桌、本来自身就有重大嫌疑的仆人,在人们费了老大力气救活后,一脸的浑浑噩噩不知所谓。他只记得自己走在半道上时,脑子突然一晕,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包括将菜送上桌的过程。那大概是一种高明的迷药。
我看着这忙乱的一切,再低下头,看看自己手中的信。信上的字体娟秀,仿佛还带着淡淡的幽香:“过去的事情也许你能忘,但我永远都忘不了,也不会去忘记。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记起我。”
大厅内的宾客们由于这起突如其来的惨案而掀起了更高的声浪,这噪音在达到顶点时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及时安静下来,把视线投向了父亲。
“请大家放心,我一定会把凶手揪出来的,”父亲平静地说,“无论如何,婚礼都要继续进行下去。”
这就是我的父亲,无论面对怎样的风浪都能镇定自若的父亲。也多亏被砍了脑袋的是老罗。他活着的时候就从不出风头,一直躲在父亲的阴影里,如今退隐江湖十多年,已经没有什么人认识他了。
父亲安抚了宾客们,暗中下令多加人手在院子里巡视。很快地,老罗的尸体找到了。他被抛进了后花园的水池里,断颈处流出的血液把水池都染红了。对厨师的询问也有了结果。那道菜一直到厨师装盘时,都还没有任何问题,性情直爽的蛮族厨师敢拿自己的性命担保:“我烧菜烧了三十年,闭上眼睛都能烤全羊,一只全羊的分量我还不清楚?里面怎么可能混进人头?”
所以能捣鬼的环节只可能出在仆人上菜的过程中,但仆人的脑子被迷药弄晕了,线索至此中断。在场的客人中有大夫,检验出他的血液里果然混进了某种来自越州巫民的诡异迷药,刚好在菜送到桌上时彻底发作。那时候大家都以为他是见到人头惊吓过度而昏倒,但实际上,是毒性发作。
给客人的菜里会不会也被下毒了?人们不约而同想到了这一点。但既然主人都如此沉得住气,旁人自然也不甘示弱,为了面子,他们又不敢公开试毒,也不能不吃,于是新一波的声浪再起。人们唯恐自己的惴惴不安被看出来,故意大声说着话,放肆地笑着,全然不顾这样是否稍微有点点对死者不敬。
在江湖上混,真累呀,我一贯都抱有这种想法。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意似悠闲,但我认为其实他脑子里一直在飞速运转,猜测着凶手的身份。如前所述,父亲在九州三陆闯**多年,护镖从未失手,绝不是单凭好运气。保镖这个行当,历来都是两分靠武功,八分靠人脉。父亲的性情有两大优势:其一,隐忍坚毅,向来能忍得住侮辱,绝不轻易动手树敌;其二,疏财仗义,为了朋友舍得把自己心爱的坐骑当掉换钱,所以朋友遍及天下。这样的性格简直天生就是开镖局的料。到后来他已经不必自己出手了,只要镖车上插着写有“长风镖局”的旗帜,一般劫匪都会避而远之。
但不可忽视的是,人缘再好的镖师,也总会遇到不买账的角色,所以“两分靠武功”也是不可避免的。我们胡家的家传枪法并不是吃素的,父亲更是个难得的武学奇才,很多大盗凶徒为此折在父亲手下,很多不愿意被吞并的镖局主人也都在外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些亏。长风镖局的镖车偶尔被抢,多半都是那些宿敌的报复。
但是更深一层的心态是,要么轻易不报复,要报复就要一次把你打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抢镖车显然不如搅扰他儿子的婚礼过瘾,在人生大喜之时玩上这么一手,绝对足够让父亲丢脸。
这会是谁呢?得到这个答案可不容易。一个平庸的人也许一辈子只认识一百个人,即便这一百人中有一半都是仇家,数目也不过是区区五十。但对于父亲而言,也许他所认识的人中只有十分之一是仇人,基数的庞大却决定了一切。根据我的推测,他就算费尽心思地排除掉一批又一批的人,最后仍然会有二三十个人都有嫌疑。
没有别的办法,父亲恐怕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如果你忘记了,那样也好。那会给我足够坚定的信念去下定决心。”信上这么写着。写到这一行的信纸上有一团墨渍,显然是太用力而从笔尖上挤出的多余的墨汁,可想而知写信者当时的激动。我放下信纸,向大厅门口看去,站在那里的父亲可是半点也不激动。
中午的时间很快过去,流水席来来去去已经换了好几拨人。父亲一直在不停地和客人们应酬寒暄,半分不减礼数,仿佛午时掉了脑袋的不是他几十年的生死之交,而只是一只烤全羊。这份忍耐力着实令人佩服。
凶手显然就很佩服,所以他决定再给父亲一次表现忍耐力的机会。大约在接近未时的时候,第二桩变故发生了。当时父亲正在满面堆笑地迎接多年好友、晋北大刀客黄松,并将主婚人的惊喜送给对方,从后院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响成一片,简直比过年还热闹。父亲听到声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先准备好在今晚燃放的烟花和鞭炮被点燃了。
那些鞭炮本来放在一个杂物间里,堆了几乎半个屋子,所以这一炸起来气势不凡,估计半座城里的居民都听得到。不过由于鞭炮本来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个杂物间并没有人看守,所以无人受伤。比起中午的命案,这第二起事件虽然闻声百里,损失倒是小得多。但父亲的眉头反而皱了起来,低声骂了一句:他娘的。
我完全可以感受到父亲的愤怒和不安,因为假如敌人是为了杀人而来,防范起来还容易点;但倘若就是抱着搅局的心态而来,他的行动将完全不可预期。他也许会像杀死老罗那样,再杀掉一两个宾客;他也可能溜到后厨,溜到门房,拿仆从的血来制造恐慌;他可以纵火,可以下毒,可以放置炸药,可以施放毒烟。他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所以可以从容不迫地躲在暗处阴笑,看着身边的人们徒劳忙碌。
在一片呛人的硫磺气息中,宾客们议论纷纷,父亲仍旧岿然不动。他命令下人们立即去清理爆炸现场,购置新的烟花——这次当然有人看管,点燃熏香以驱逐硝烟味。然后他提起内力,将自己的话远远传去:“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想要干什么,也不管你还要鬼鬼祟祟躲到什么时候,我胡劲风一辈子从来没向谁低过头。你还有什么卑鄙手段,只管使出来,看看这里的众多英雄豪杰会不会怕了你!”
这后半句话说出来,马上一片轰然叫好。我对父亲真是既佩服又不佩服。佩服的是他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把这件事呼啦一声糊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脑袋上,偏偏言语里还说得豪气干云,这个九州三陆最大镖局的总镖头果然不是白当的,难怪当年能从殇州冰原的夸父包围中全身而退。
不佩服的则是……“不管你想要干什么”,这句话说明他还是没弄明白对方想要干什么。其实答案已经很清楚了,只是他还没有意料到而已。这个婚礼承载了太多其他的意义,他大概已经忘记了最基本的东西了。
“只有那样,我的心才会归于平静,真正的、永恒的平静,和你的心跳一起沉寂。”信的末尾这么写道。这话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鞭炮爆炸之后的一整个下午都很宁静,也许那个藏在黑暗处的凶徒知道眼下正是同仇敌忾之时,不可去犯众怒。总而言之,当父亲口中的众多英雄豪杰都摩拳擦掌等着把这个罪犯揪出来时,他却再没有半点动静了。于是所有人都只能绷紧了弦干等着。
这种等待相当难熬,比有人把刀架到你脖子上还难受。因为架在你脖子上的刀是实实在在可以感觉到的,这种隐藏的未知威胁却总能让人的心提起来落不了地。
“所以我会耐心地等待,等待一切时机。我就是一支箭,一支藏在暗处、永远瞄准你的利箭。”信上的字体到此处归于平静。那是一种下定决心之后的冷静和坚强。
这一天的气温很高,空气中卷动着催人入眠的热风,不少客人都闷出了一头的汗水。父亲仍然严谨地穿着他那身符合礼仪的华服走来走去,连袖子都没有卷起来一点。
这是父亲形象中的另一面,他对待朋友很宽容,自己却严肃、循规蹈矩、一丝不苟。母亲曾经对我讲过,祖母去世的时候,父亲还没有开镖局,只是个每月领两个金铢的小捕快,一直过着简朴的生活。但当老娘病逝时,他却愣是把衙门上下借了个遍,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丧事,然后啃了一年窝头咸菜来还债。现在父亲不必啃窝头咸菜也能为我办婚礼了,自然要把场面弄到极大,不但符合他的身份,更加符合他的性格。这种性格,如果要用负面的、讥嘲的语气来形容,就是四个字:死要面子。当然作为儿子,我从来不会把这四个字当着他的面说出口。
日头偏西时,一大群陌生人进到了府里,其中一部分开始在空地上搭台树棚,那是父亲请来的戏班子。和那种一切活计都得自己动手的草台班子不同,这样的大戏班都有专门的杂工负责搭台,当然价格也不菲。这个婚礼的每一处细节父亲都考虑到了,风光、热闹、隆重,除了没想到会有人来捣乱之外简直完美无缺。
罪犯的第三个目标正是这个戏班。当戏子们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开始涂抹油彩和准备服装时,一个小生忽然发出了惊叫声,原来他身边的一口衣箱打开后并没有衣物。
里面只有十多条毒蛇,金环蛇、竹叶青、五步蛇,乱七八糟什么种类都有。这些毒蛇飞窜而出,转瞬间已经咬伤了六七个戏子。戏子们大呼小叫,带着脸上还没涂完的油彩仓皇逃窜,倒是个个嗓音嘹亮,喊救命都带点美感。
幸运的是,现场都是江湖客们,有会捉蛇的,也有会疗毒的。虽然没有对症的蛇药,但能暂缓毒性发作,让受伤的戏子可以去找大夫医治。只是经此一扰,戏子们已经凑不齐演出阵容——能凑齐也没胆子了,今夜的戏曲表演也只能宣布告吹。
父亲铁青着脸,细细思考这三件事,我觉得假如到这时候他还得不出结论,那就简直太笨了。不过父亲毕竟是父亲,他握紧了拳头,嘴里喃喃自语着:“这个人不是来找我报仇的。他是来阻止我儿的婚礼的。”
父亲的头脑一刹那变得灵光。其实他早该想到的。罗镖师是这桩婚姻的主婚人,烟花鞭炮是用来庆祝婚礼举行的,戏班子也是为了增添热闹气氛而来表演的。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的名声是招致报复的主因,却未曾想到,对方并不是借搅乱婚礼来向他复仇,而是以搅乱婚礼本身为目的。
这个人想要阻止我成亲。
父亲猛然转过身,向着后院跑去。他不顾众人惊讶的目光,施展开轻功,以最快的的速度奔回后院,推开了罗镖师的孙女休息的房间。**躺着一个人影,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熟睡中。父亲走上前,看着这个人的脸:这不是罗镖师的孙女。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这不是早上跟随着罗镖师而来、并且自称是罗镖师孙女的那个女人。这是父亲派去照料她的女仆。但现在,昏迷的变成了女仆,而那个见到罗镖师的脑袋就立即往地上瘫软的女人——不见了。
父亲跨出房门,看看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马上就要到时辰了,这个女人又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呢?她会一把火把整个宅院统统烧掉吗?他猛然想到了什么,大步向我居住的小楼冲去。
父亲反应得太晚了。在他发现人被掉包了之前,冒充罗镖师女儿的那个女人早已经找到了我。
当她如旋风般破窗而入,砰啪两下把伺候我的仆人打晕在地上时,我刚刚把头从眼前的千里镜面前转开。这个美丽的羽人女子,目光中充满了愤怒和某种危险的决心,但显然我还要火上浇油。
“你先看看这封信。”我说。
我把一直握在手里的信递给她。她狐疑地展开信,面色微变。
这封信是她自己写的,可以看做情致缠绵的情书,也可以看做图穷匕见的警告。她在这封信里讲述了对自己情人的无穷尽的思念,追忆着两人过去曾有的美好时光,控诉着对方的无情变心,明白无误地表述了如下原则:你要么选择孤独一生,要么选择我。没有第三种选择。否则的话,她将会用尽一切办法展开自己的报复。信上的字体从工整到凌乱,再到工整,显示出写信人情感的波动。老实说,一个羽人对华族文字运用得那么好,足以让好多宛州的贵族小姐们都汗颜无面了。
“这封信真感人,”我说,“看到这封信我就能猜到,如果你得知了这场婚姻的讯息,一定会赶来破坏。”
“你说对了!”她咬牙切齿地回答,“我决不会让这场婚礼走到头的。”
她开始四下张望,寻找一切可以寻找的地方。我笑了:“你在找什么?”
“这里为什么只有你?他呢?”她反问。
“他是谁?”我故意问。
“还能是谁?那个马上就要当新郎的王八蛋!”她吼了起来,“为什么躲着不见我?叫他出来!”
她又看了我一眼:“你是他的弟弟吧,我听他提起过……把你放在这儿做挡箭牌算是什么?让他自己滚出来见我!”
我怜悯地看着她,摇摇头:“我并不是什么挡箭牌。他不会做新郎的,我才是那个当新郎的王八蛋。今天要成亲的是我。”
她倒抽一口凉气,退后两步,惊讶地看着我:“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回答,“你听说‘胡总镖头的儿子要成亲了’,就以为是我哥哥,但事实上,那是我。”
“不可能!我看到过请柬,也听到过路人的谈论,要成亲的就是他!”
我轻叹一声:“你看到和听到的,不过是一个名字。我哥哥在外面拈花惹草常喜欢用假名,非常不幸地,他在和你花前月下的时候,使用的是——我的名字。那个名字,就写在我刚才递给你的那封信上,你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称呼,全然不知道,你所呼唤的,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
“可你怎么可能成亲!”她看来像被雷击了,但很快又嚷嚷着,“你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而且从小病病歪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你怎么会成亲?”
我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根根凸出的骨头,看看细的像树枝一样的手腕,看看弯弯曲曲拧在一起的双腿:“这种事情的确不多见。但如果你有一个头脑固执又好面子碰巧手里还很有钱的父亲,在你儿子离死不远时,难免不会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蠢事——比如说,冲喜。”
“冲喜?”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我点点头:“没错,就是很多人所相信的结婚的喜气能带走疾病的秽气。而这位伟大的父亲过去并不太在意这个年幼的、一生下来就浑身是病的儿子,也许他心里巴不得他早点死呢。现在为什么又会采取这种只有无知愚民才会使用的烂招?因为他在情急之下别无选择了,如果这个孩子再死去,他就彻底绝后了。”
她失魂落魄地退出几步,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满眼都是绝望。过了很久,她才低声问:“绝后?你的意思是说,你哥哥……他已经……死了?”
我没有回答,推动着我的木头轮椅,来到窗边,我的千里镜就架在那里。多年以来,我就这样藏身于我的小楼上,靠着那个河络磨制的水晶千里镜,从这座整个院子里最高的楼上朝下俯瞰,观察着外面的世界。今天早上,当她刚刚跟着罗镖师跨入大门,我就已经注意到了她。
罗镖师其他毛病没有,就是略微有些好色,被人设套抓住把柄威胁不足为奇,何况是这样一个美丽的羽人。所以她才能以罗镖师孙女的身份堂而皇之地混进来。她混进府中之后,在僻静处杀死罗镖师,再用迷药迷昏送菜的下人,将罗镖师的人头送上餐桌。
这之后她假装晕倒,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弄昏了一个女仆来顶替自己。此后的行动就更加方便,稍微改扮一下,换件外衣,就没有人认识她了。那一番点燃烟花、搅扰戏班的做作,既不是为了向父亲报复,也不单是为了阻扰我的婚礼,其最重要的目的在于激起旁人的敌忾之气,让他们或为了献媚、或为了力图自保而开始搜寻凶犯。这样群体性的所谓警觉、搜查、寻找,看似很有威慑力,实则是最愚蠢的行动:没有人明确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但每个人都会表现出自己在找点什么,于是凶犯反而可以轻而易举地混在人群中,大模大样地、丝毫不会引人怀疑地寻找她真正要找的东西——新郎的住所。
“你说得半点也不错,”她听完我的话后,沉默了一阵子,终于点点头,“但我有一点不明白。就算身居高处,可以用这副千里镜观察我的行踪,但你怎么能确定我可疑?怎么能在我刚一进门就盯上了我?”
我放下千里镜,缓缓地说:“我又不是神,怎么可能认出你。我只是认出了罗镖师,跟在罗镖师身边女人,自然就是你。因为你的所有行动步骤,都是一封匿名信教给你的,而那封信……是我写的。”
她立刻变得全无血色,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我艰难地向她摆摆手:“不用紧张。你觉得我有能力伤害到你吗,一个十一岁的瘦弱的废人?我不过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而已。”
对方的警惕稍减,但仍然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什么忙?”
“你已经帮完了,”我回答,“你制造了这样一场混乱,所以我安排的人才能找到机会,把那个可怜的新娘放走。”
“新娘?”她一愣,“为什么要放走?”
“强扭的瓜不甜嘛,你总不会认为被拿来冲喜的新娘都是心甘情愿的吧?”我耸耸肩,“她是被我父亲强逼的,因为她是杀死我哥哥、也就是你的情人的凶手,而且她杀死我哥哥的原因和你一样,也是始乱终弃——瞧瞧,我们四个之间存在着多么纠结而混乱的关系。”
“本来以她的武功,是伤害不了我哥哥的,但我哥哥当时碰巧遇到点小意外:他被弄瞎了眼睛,并因此感染了重病,成天只能躺在**大呼小叫‘我的眼睛啊!竟然敢伤了我的眼睛!’,所以才被她得手了。你瞧,归根结底的话,我的这场莫名其妙的婚礼,还得感谢这位凶手呢。”
现在她的脸色真是好看,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绿,简直可以开一个颜料铺。我很能明白她的感受:想要寻找的情人被情人的情人所杀,而自己偏偏帮助了这个情人的情人逃走,而这一切都出自情人的弟弟的策划,该弟弟的名字被情人用来欺骗过她——用简单的几个字是没办法描述那种复杂的情绪的。
她瞪着我看了很久,长出一口气:“真是没想到。你这么一个小破孩,心眼那么多。我这封信,也是你从他那儿偷的?”
“他当然不会把情书交给我看了,”我回答,“不过他死之后,我怎么看他都管不着了。”
“所以你选择了我?就是因为名字上的巧合?”她说,“但我只是一个嫉妒的女人,难免不会把你的计划搞砸了。”
“嫉妒本来就是一种最可怕的力量,这一点你自己应该能体会。”我笑了起来,指了指她扔在地上的信,“这封信的后半段,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锐的尖刀在放射出杀气。”
“那你为什么建议我选择罗老头来下手?你恨他,想要借刀杀人?”她又问。
我重新把眼睛凑到了千里镜上,观看着院子里的动向:“我当然是想小小的出一口气,因为这桩婚姻就是罗老头给我爹提议的。我没有我哥哥那样健康的体魄和英俊的外表,但我向来对自己的头脑很自负,娶个媳妇来冲喜这样愚不可及的馊主意,只应该发生在那些猪脑子身上。啊,你应该走了,我看到我父亲去后院了,大概已经在怀疑你,估计很快就能赶到这里来。不过在走之前,麻烦你往我胸口刺一剑,我已经用炭笔画好了点,这一剑能让我看起来伤得很重,却又不至于送命。”
“你又想要做什么?”她皱着眉头问。
“苦肉计,在我父亲面前做出无辜的假象,”我回答说,“否则万一被他查出他的儿媳妇是被我放跑的,我恐怕很难承受得住他的惊喜。虽然我没太多日子可活了,总归是多一天算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