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远方来的银发羽人匆匆忙忙吃了点东西就离开了,从头一天清晨直到第二天凌晨还没有回来。说不定他也和之前的不少外来客一样,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没能找到曹老头留下来的秘密,反而把自己的小命也陪上去了。
还真是挺可惜的,闻珍想,在那一大帮子粗鲁凶恶动不动就拔刀子的外来江湖客中,这个自称叫云湛的羽人算得上是个和气的好人,而且长得还蛮好看。在东鞍镇这样的穷乡僻壤,好看的人物并不常见。
感了一会儿叹,思了一会儿春,闻珍感到了困倦。这样的山村客栈,原本也不用值夜,她把门闩上就打算去睡觉了,但刚来到门口,就看到远处有一个黑影向着客栈的方向走来,似乎又是一个打算投宿的外乡人。
这个死老头,虽然给东鞍镇带来了许多麻烦,倒也创造了不少生意。闻珍想着,转身回到柜台。
来人果然径直走进客栈大门,走向了柜台后的闻珍。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类,和身为羽人的云湛差不多高,宽度却可以顶两个云湛。他有着一张阴沉沉仿佛全世界人都欠他两个铜锱的面孔,尤其一双眼睛里射出的光芒简直像掺进了钢针,让闻珍一看就觉得心里发颤,不自觉地低下头把目光移开。
“别怕,我只杀我需要杀的人。”中年人说。
闻珍强笑一声:“那是,你们都是大人物,怎么也不至于为难我们这种没用的小杂碎。需要住店么?”
“来一个房间,再给我随便做点吃的。”中年人说着,抛出了一枚金铢。
闻珍大喜,把金铢收起来,殷勤地领着中年人上楼,把相对而言最干燥的一个房间给了他,然后转身下楼,同样给中年人下了一碗面,里面加了两个鸡蛋,比给云湛的还多一个——怕的。中年人接过面之后,随手指了指房间里的一把椅子:“坐。问你几个问题。”
这个人说话的口气可比云湛霸道多了,但闻珍不敢违拗,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依旧垂着头避开中年人锐利的目光。中年人吃了几口面之后,发问道:“最近这里来的人多么?”
“多,也不算太多,反正隔个两三天三五天总会有人来。”闻珍说。
“都是为了那个死在这里的怪老头的事情,是么?”中年人又问。
“反正也瞒不过你,还能为了什么,当然就是曹老头的事了。”闻珍唉声叹气,“他搬到这儿来之后就没有过什么好事。先是镇上的人贪图他的钱财,丢了自己的性命;等他死了,还是不安宁,外面的人又来送死。”
“这两天,有没有来过一个羽人?”中年人接着问,“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岁年纪,男的,银色头发,黑色瞳孔,脸型比较尖细,身上可能一直带着一张弓……”
还没等中年人形容完,闻珍就说:“有,云湛嘛,就比你早来一天。也住在我家店里。”
中年人目光闪动了一下:“哦?他现在在房间里吗?”
“没有,他也去找曹老头的宝贝去啦。”闻珍说,“昨天在店里放下东西就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她看了中年人一眼,又继续低下头去,欲言又止。中年人注意到了她的眼神,笑了笑:“怎么?看他长得俊,担心我出手杀了他?”
闻珍的脸微微一红,继而又变得苍白:“您说笑了。你们这些厉害人的事儿,我们哪敢管?你杀他,他杀你,我都不敢多说半个字,只不过……只不过……”
她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看着客栈,中年人又是一笑:“我随身带着的财物,换你这破烂客栈二十间都有富余。我如果不死,该给你多少就是多少;我要是死了,东西你只管全部拿走。怎么样,是不是马上盼望着我死?”
闻珍连连摆手:“我哪儿敢呢!反正你们的事我不馋和。面吃完了,我收碗下去了,有什么事儿对着楼下喊一声就行。”
她麻利地擦干净桌子,端着碗筷逃也似地走下楼,心里想着:就算没钱,在云湛和你之间,我大概还是会盼着你死吧。
当然有钱拿更好。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困得顾不上洗漱,脱了鞋袜就缩上床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忽然听到窗外隐隐传来一阵声响,好像有人在附近打架,她心里一紧,猜测大概是云湛回来了,而且和那个一脸凶相的中年人打起来了。到这会儿,她才猛然反应过来先前云湛问她“最近有没有来过什么大块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多半指的就是这家伙。云湛前脚到,这个人后脚就跟过来,看来不分个你死我活是没法罢休的了。
她有些紧张地竖起耳朵悄悄听着。外面打得还有点儿小热闹,但她不懂得打架之道,也听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在脑海里胡乱想象。过了一会儿,打架的声音停住了。她听到有人从客栈大门口进来,一步步走上楼,那脚步声颇为沉重,即便是大块头的中年人也没有那么重,连楼梯都在吱嘎作响。闻珍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个进来的人,身上扛了什么重物,搞不好就是这一场斗殴的失败者。
云湛和中年人的房间都在楼上,闻珍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仔细分辨着那沉重的脚步声最后停住的方位。
脚步停在了中年人的房门前。然后是开门进屋的声音,伴随着地板上一声重响,就像是一捆稻草被扔到了地上。
看来还是那个凶神赢了啊,闻珍心里一凉,可怜的云湛,不知道你现在是死是活。不过落到那个家伙手里,多半是活不下来了。真是可怜。天神不保佑长得俊的人。他妈的天神。
二、
出口的机关被破坏了,并且压上了巨石。
云湛出不去了。
他再试了几次,确认以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撼动巨石分毫,只能无奈地放弃。他明白,自己又被雪香竹算计了。雪香竹还是发现了自己,却始终不动声色,故意让自己跟踪,然后又极富耐心地先假装离开再偷偷折回,等到确认云湛已经进入地道之后,再把他彻底封堵在地下——确切地说,半山腰。
“太伤感情了。”云湛叹了口气,“好久不见面,一见面就要命。”
此刻再守在出口处也没有意义,他只能重新回到秘窟,希望能找到另外一条出口。至于找不到出口会不会就此饿死在这个秘窟里,他不愿意去多想,那也是云灭训练他时反复强调的。
“先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完,然后再去想‘如果做不到我该怎么办’,尤其是在看似陷入绝境的时候。”那时候云灭对云湛说,“任何对后果的悲观预计都会带来紧张和恐慌,那种情绪会大大影响你的判断力和反应力,也许一点细微的疏忽就足以要你的命。人活在世上,纵然不说什么生死由天的屁话,死亡这种事或迟或早都是要来的,害怕也没有鸟用。等到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再去害怕,在此之前,先集中你全部的精力去争取活命。”
对于云灭的教导,云湛经常要抗辩几句,但对于这一段话,他却从一开始就由衷地赞成,这或许和他的性格有关。云湛虽然不像云灭那样充满毁天灭地的桀骜不驯,但还是颇有几分混不吝的气质,对生死之事倒一向看得挺淡,至少不会在面临绝境的时候面如土色手足无措。此时此刻,反正已经被关在秘窟里了,他也并不慌乱。
他再度走回那些傀俑当中。墙上的荧光石依旧明亮闪烁,在傀俑们的脸上投下各种不同的光影。看着这些或惟妙惟肖或画虎类犬的面孔,云湛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阵的不舒服,他仔细想了一会儿,大致找到了这种不舒服的来源:他很不习惯看到非人的身上有着酷肖真人的面孔,这种感觉十分拧巴,比他见到那些尸舞者驱使的由死人改造成的尸仆还要拧巴。
生命与非生命,假人与真人,在过去似乎是并不那么让人在意的对比,但当这二者之间的界限真的开始模糊的时候,作为“真人”的云湛,还是会感觉到别扭和不适。站在这数百个似人而又非人的存在当中,他又想起了佟童给他送来的那份署名邢万里的手记,那位写作者也提到了差不多的感受:拥有智慧、拥有独立思维能力的傀俑,应该算作器物还是算作一种新的生命?生命到底有多神圣,多宝贵?它究竟应该是只属于天神的创造,是只属于造物主才能染指的神话,还是如同一件玩具一样可以由凡人来拿捏?
而那些穷其一生创造傀俑的偃师,究竟是在塑造凡人的玩具,还是在亵渎神明的领地?
云湛向来是一个对传说中的神明妖魔都毫无敬畏的人,这方面倒是和他的老师云灭非常相像,但此时此刻,面对着创造生命这样宏大的命题,他还是禁不住产生了诸多联想。
当然,在进行完了哲人式的思辨之后,他还是得先考虑考虑自己的生命。云湛穿过密密麻麻的傀俑们,开始在秘窟的四壁和地面细细寻找,看能不能找到第二个出口。突然之间,他的脚下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吓了他一大跳:险些绊了他一跤的是一个傀俑的手臂,一只手臂竟然还在动!
云湛赶忙向后退了几步,定睛一看,没错,真的在动。那是一个制作相当精良的傀俑,外观和真人无异,此刻正趴在地上,向外伸出的没有手掌的右臂正在蠕动,而蠕动的方向指向大概两三尺之外的一只断手。除此之外,它的整个身躯并没有动弹。
云湛大致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大概是这个秘窟里最后一个还勉强能动的傀俑,但星流石碎片所提供的能量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它可能是摔了一跤,把右手摔断了,然后凭借着最后的本能去努力够那只断手。
“看起来还真是可怜啊。”云湛轻轻叹息一声,“即便已经不可能再活下去了,临死之前还是想要保护躯体的完整,真的很像真人的思维了。”
他伸手拍了拍脑袋:“看来我也把你当成真人一样对待了,什么死啊活啊的,我都还没想明白这两个词该不该用在你身上,就已经脱口而出了。不过,既然你那么执着,就把你当成一个人吧。”
他把那个断掌捡了回来,然后握住傀俑的小臂,仔细对照了一下断口处结构,小心翼翼的把手掌接在断臂处,用力一按,咔嗒一声,手掌上的手指头开始轻微活动,看来是接对了。
“好啦,兄弟,你最后的遗愿我也替你满足了。”云湛拍了拍傀俑的手臂,“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我就会在地下相见呢,虽然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和我去同一个地方。”
“多半是不会的。”趴在地上的傀俑突然闷声闷气地开口说道,即便以云湛这样胆大包天的货色,也吓得一下子站起身来向后窜出好几步。
“见了鬼了!”云湛骂道。
“没有见鬼,一个傀俑而已。”傀俑说着,慢吞吞地从地上坐起来,动作迟滞笨拙,很不灵活,但绝不像先前那样只有一只胳膊能动的奄奄一息的模样。
“你他娘的刚才是在装死?”云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老子居然被一个傀俑给耍了?”
“没错,你就是被我耍了。”傀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云湛和傀俑在秘窟里对面而坐。在傀俑的指点下,他找到了一处有山泉水渗出的裂缝,算是有水喝了,但是既没有粮食,也找不到别的出口。
“看起来你很可能活活饿死在这里,为什么看起来不紧张?”傀俑问。
“没有会甘心等死,但是紧张也没用。”云湛说,“还不如抓紧时间多想想让自己愉快的事。比方说,我又见到了一个和真人一样聪明的傀俑,这不也很有趣么?”
“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傀俑摇摇头,“当然,我见过的人实在很有限,也难以做出有意义的对比什么叫做不奇怪。”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为什么要装死?”云湛说。
“就是看看来的是什么样的人,以便决定我要不要搭理。”傀俑说,“像在你之前进来的一个女人,没有半点同情心,嫌我碍手碍脚,还把我的手臂踢开,我就不想理她。”
云湛哈哈一乐,只觉得眼前这个傀俑实在有趣,无论是和神志不清的风靖源相比,还是和严肃到一板一眼的冼文康相比,都不大一样,但似乎也更加让人容易亲近。
“所以你装模作样在地上找你的断手,是为了考验我们吗?”云湛说,“可是这么考验人有什么用呢?”
“因为我还想多活几天。”傀俑说,“姬映莲只是醉心于他的研究,一直没有给这个秘窟里的傀俑更换补充星流石碎片,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里更是自己的身体都足够糟糕,大家就陆陆续续失去能量,动不了了。现在整个秘窟里只剩下我还活着,也不知道能活多久,万一遇到个蛮不讲理的上手就把我拆了,那就不好玩了。”
果然是姬映莲,云湛想,这下不用曹老头李老太地猜来猜去了。不过,他注意到傀俑对姬映莲是直呼其名,而不是使用“主人”之类的敬称,可见它有着自己的独立意识,或许自己应该使用“他”这个字了。
另外,他更加注意到,这个傀俑竟然有了对死亡的恐惧,有了和活人相仿的求生的欲望。这更加让他的心里一阵迷茫:我面前的到底是个人造的人偶、还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灵魂的生命?
“你如果只是要躲开可能伤害你的人,直接假装死透不就行了吗?”云湛又问。.
傀俑的回答让云湛心里一颤:“可是,我也想找到人陪我说说话。一个人呆在这里,很寂寞。”
他竟然也懂得了寂寞和孤单,云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过了半晌,他才说:“那好,在我饿死之前,就陪你聊聊天吧。你有名字吗?”
傀俑点点头:“有。不是姬映莲起的,他没有给过我们名字,我是在读书的时候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我看有一位古人的名字挺好听的,就拿来用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云湛问。
“我叫风凌雪。”傀俑回答。
云湛的眼睛都瞪圆了。他细细打量着这个被做成二十余岁的青年男子模样、身材微胖、肤色黝黑、下巴上一圈黄须的傀俑,忽然抱着肚子哈哈哈狂笑起来。过了好久他才停住笑:“大哥,你太能逗了,你这幅尊容……风凌雪?”
“对,我就叫风凌雪,我喜欢这个名字。”傀俑也不生气,倒是神态自若。
风凌雪是数百年前九州胤末燮初乱世时代的传奇人物,是一个相貌绝美而弓术又高得出奇的女性羽人,也是同样被写入传奇的羽族鹤雪团中的第一高手,和眼前这个傀俑实在是找不到半点相似之处。但云湛笑了一会儿,却很快想到,这些傀俑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完全被姬映莲当成工具使唤——但他们却有着自己的思想,有着自己的灵魂。这个傀俑给自己起名风凌雪,无非是向往那种无拘无束自由飞翔的感觉,何错之有?
“对不起,我不该取笑你,你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名字。”云湛正色说,“我叫云湛,幸会,风凌雪老兄。”
“你和刚才进来的那个女人,都是羽人,对吧?”名叫风凌雪的傀俑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羽人,没想到一下子就见到了两个。”
“对,只不过我和她还不一样。我是暗羽,只有感受到暗月之力的时候才能起飞。”不知道怎么的,云湛忽然生起了陪这个傀俑好好聊聊天的冲动,一时间连笼罩在头上的死亡阴影都忘记了。“风凌雪”充满好奇地向云湛提了很多外面世界的问题,他都一一耐心解答。
问了若干个问题之后,“风凌雪”忽然反应过来:“哎呀,光顾着问我关心的问题了,还没问你为什么到这儿来送死呢。”
“你还真是直白……”云湛摇摇头,“我是遇上了一些事,想要了解姬映莲这十七年来躲在东鞍镇到底干了些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你也是为了抢他那个宝贝铁盒子来的么?”“风凌雪”反问。
云湛继续摇头:“不是。我对占有那个破盒子没有丝毫兴趣。我只是需要真相,和那个盒子有关的真相,这件事关系到我自己的清白,可能还关系到我的养父——他原本是一个活人,被改造成了傀俑,只剩下自个儿的脑袋。”
“风凌雪”一拍巴掌:“那个风靖源,是你的养父?怪不得你找到这儿来了。”
“你见过风靖源?”云湛一惊,“难道说……他之前一直在这里?”
“是啊,一直就在这个秘窟里。”“风凌雪”说,“不过他的待遇是独一份的,我们在秘窟里至少还可以自由行动,只是不让出去而已,风靖源身上一直又有铁链又有秘术封印,好像是生怕他逃跑。不过姬映莲最后还是得死啊,他死了,风靖源还是被放走了。”
“被放走?就是说不是他自己逃走的?”云湛忙问,“是什么人放走了他?”
“一个外来的陌生人,就在姬映莲死后不久。他闯进了秘窟,没有找到什么对他有用的东西,就离开了。但是那个笨蛋的闯入一不小心破坏了风靖源身上的秘术封印,他前脚走了没多久,风靖源后脚就挣脱锁链离开了。当时我能感觉到,铁盒就在那个陌生人的身上,既然我都能感知到,风靖源更不必提了。我没有猜错的话,风靖源是去追他了。”
云湛感到自己可以理清一些基本的时间脉络了。大约二十年前,姬映莲用某些方法说服了风靖源,保留风靖源的头颅,把他改造成了拥有活人的头脑的半傀俑,可能是试图把风靖源作为赌注去击败始终压在头上的当世第一偃师沐怀纷。但不知怎么的,几年之后,姬映莲却带着他所有的傀俑迁居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矿区小镇来,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这当中最重要的变化,可能就是他获取了那个铁盒。为了这个包含有三百年前的天罗杀手灵魂的铁盒,他抛弃了过往的生活,在东鞍镇隐居十七年,费尽心力开凿这个秘窟进行实验,无疑就是想从铁盒里得到某些东西。
可是姬映莲究竟想得到什么呢?
云湛抬眼环顾了一下身边形态各异的傀俑,想到姬映莲甚至会去劫夺别人制作的傀俑,想到那个被禁锢了三百年的灵魂,突然间有了一些模模糊糊的猜想。
“姬映莲是想要弄清楚人的灵魂是怎么进入到一个铁块里去的,对吧?”云湛问“风凌雪”,“然后,一旦他掌握了那种方法,他就会想要直接把人类的灵魂移进傀俑的体内,以便填补他和老对手沐怀纷之间最大的、也是始终难以逾越的鸿沟:傀俑的智慧高低。”
“风凌雪”颇有兴趣地看了云湛一眼:“哎呀,你看起来像个小白脸,居然还挺有头脑的,都让你猜对了。”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词?”云湛没好气地说,“小白脸这个词可不是那么用的……这么说来,姬映莲真的是想要找到直接把人的灵魂移入到傀俑身上的法子,那他成功了吗?”
话刚问出口,他看了看身边那一大堆一动也不动的傀俑们,自问自答:“显然是没有。”
“对,他一直到死都没有成功。”“风凌雪”的语气里显得非常幸灾乐祸,“这么多年就算他白辛苦啦!弄来那么多傀俑,最后也没成功。”
“你简直就是一个活人。”云湛说,“和活人一样有报复心,知道幸灾乐祸。不过说起来,你的同伴们都失去了能量了,为什么就你一个还活着?”
“因为我平时就很少动,一直有意识地节省着能量。”“风凌雪”挺了挺胸膛,“我是姬映莲制作出来的最有智慧的傀俑。”
“真的假的?你不会是从书里学会了人吹牛的毛病吧?”云湛斜眼瞥他。
“当然是真的。”“风凌雪”说,“当初姬映莲制造我的时候,就铁了心要把我弄得足够聪明,结果在这方面用力过猛,我倒是足够有头脑了,身体的能力就差了不少,打他手底下一个最笨的傀俑都打不过。用书上的话来说,那叫做一力降十会。”
“这个词就用得很准确了。”云湛说,“难怪我看你刚才坐起来的动作都有点笨手笨脚的。我有点明白了,一来你比较聪明,二来反正你也不能打,所以平时就刻意地节省体力,因此比别的同伴都活得更长命。能给我具体讲讲姬映莲在这里十七年间所做的事情么?”
“他先带着几个比较得力的傀俑来到这里,买下这座旧院子之后,一面翻修,一面开始在矿区里开凿这个秘窟,在此过程中,源源不断地把他自己制作的傀俑和从别处抢来的傀俑偷偷运到秘窟里。你的养父风靖源是这当中最特殊的一个,姬映莲很器重他,因为那种人和傀俑的结合确实带来了非常惊人的力量,我猜想应当已经和沐怀纷的傀俑实力相当了。但是你的养父……不怎么听话,所以多数时候都被姬映莲禁锢起来,以免惹出麻烦。”
“你所说的‘不怎么听话’是什么意思?”云湛问。
“按照两个人进行改造之前的约定,姬映莲会保留风靖源大部分的基础意识,但要抹掉他和自己的人生有关的记忆。也就是说,风靖源之前懂的知识和技艺、能做的事,改造之后也依然能做,比如他身为天驱武士所掌握的武学技能,然而,他不应当再记得他自己是谁,也应当遗忘他生命中所认识的人,经历的事——其中也包括你。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后来姬映莲发现,风靖源的记忆并没有被抹干净,又或者是抹掉之后莫名复苏了。他还记得一些事,比方说,去找你。”
云湛紧握着拳头,指甲刺破了手心的皮肤都恍然不觉。过了好久,他才轻声问:“姬映莲找不到办法去解决?”
“很难了。”“风凌雪”说,“风靖源的记忆已经被抹除过一次,如果再来一次,很有可能会把其他东西也抹掉,把他变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姬映莲不敢冒这个险。再加上铁盒的重要性比风靖源大得多,他索性一心扑在对铁盒的研究上,只要能找到那种用人类的意识控制纯粹的非生命物质的方法,他就能制造出真正无敌的傀俑,击败沐怀纷,到时候风靖源也就不重要了。”
“可惜的是,他始终没能找到。”云湛说。
“风凌雪”点点头:“没错。这十多年来,我一次次地看着他坐在这里,手里捧着铁盒苦思冥想,人瘦得不成样子,眼睛总是通红通红的,嘴里就像疯子一样一个人念念叨叨。他想尽了各种办法,做尽了各种他能想得到的实验,都没能取得进展。他想要的灵魂始终在铁盒里,弄不出来,也无法被他控制。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吗?”
云湛思索了一会儿:“这个小镇就是依托着乌金矿建立起来的。难道是和这儿的矿物有关?”
“对,那个铁盒里面,含有一定的乌金杂质,从纯度和其他伴生杂质来分析,恰恰好就是出产于这里。姬映莲就是觉察到了这一点,才搬到这里来的。他也确实发现了此地出产的乌金矿对于精神力能形成一定程度的吸引与干扰,但也就仅限于此。该怎么利用乌金矿,该怎么转移灵魂,他空耗了一十七年,甚至绑架了好几位河络研究矿物的专家,也始终没能找到答案。可惜了那些被他抓来做实验的人……”
云湛心里一颤,继而吐出一口气:“没错了,如果不用活人来做实验,怎么能验证他的理论呢?不过,他应该都是从小镇之外弄来的人吧?这个镇子本来就人口有限,连续有人失踪的话,肯定藏不住的。”
“人从哪儿来我不清楚,不过,我知道那些人现在在什么地方。”“风凌雪”说着,站起身来,领着云湛来到秘窟里的一个角落,移开那里的一块沉重的石板。云湛向着石板下方看了一眼,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
“姬映莲这个老混蛋,还真是不拿人命当回事呢。”他狠狠地说,“为了和同行争个短长,居然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可惜我没能早遇上他。”
“比起书里讲的那些帝王将相,他杀的人也不算多。”“风凌雪”说,“我看书之后,一个很深的感受就是,对于人类而言,有需要的时候生命就是最宝贵的、一个庶民的性命也关乎王者的尊严;没有需要的时候,一条条的人命就是垫脚石,垫出最后的胜利者在书里留下的丰功伟绩。”
“打住!打住!”云湛说,“你这腔调越来越像道学家了。”
“和道学家没什么关系,反正我也不是人。”“风凌雪”说,“我自己都不算活过,对于那些距离我很遥远很遥远的人命,也就是能像现在这样,轻飘飘地说上几句罢了。”
“不,你活过,你是活的。”云湛按住“风凌雪”的肩膀,看着他那和真人一般无异透出疑惑与好奇的眼睛,“我不是学问家,只是个粗人,不懂得那些做学问的人是怎么定义生命的。但是,现在你站在我面前,懂得思考,懂得表达,脑子里并不是只有姬映莲灌输的东西,而有你自己的观点,自己的喜怒哀乐,我就觉得你是活的。虽然没有人能真正弄明白灵魂到底存不存在,但是我觉得,你有灵魂。”
“风凌雪”有些疑惑地搔搔头皮:“我……按照你们人类的习惯,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感动一下?如果需要的话,我的眼睛还能流出眼泪。”
“省省吧兄弟。”云湛说,“你好容易认识了一个姬映莲之外的活人,我不能第一课就教你虚伪。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就表现出什么就好啦——当然你要是感动一下我会稍微多点儿成就感。不过,反正这一课也不大有意义了,出口毁了,我们都出不去,你只能在这里看着我饿死之后的尸体慢慢腐烂。”
他说着,重新在地上靠着墙壁坐了下来。“风凌雪”的眼神里更加疑惑:“你不怕死么?”
“怕啊,挺怕的,谁会想死呢?”云湛说,“但是现在,这里确实没有别的出路了,光是害怕也不顶用。倒不如抓紧时间,想一想这辈子经历过的那些让我快乐的事情。”
“那些事情让你快乐呢?”“风凌雪”问。
“总还是有好多的。”云湛说,“我的亲生父母我从来没见过,但是有一位对我很好的养父,想到他我就会觉得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了;我有一位很好的师父和一位很好的师娘——确切说,我的师父是个混蛋,但他还是很好;我认识一些很好的朋友,还有一位很好的姑娘……”
“我算是看出来你是粗人了。”“风凌雪”大摇其头,“除了‘很好’这俩字,你就找不出别的形容词了么?我马上就能给你掏出几百个不重样的。”
“找倒是找得出来,但是无非还是那个意思,我又不是做文章。”云湛说,“想到他们的时候,也许最简简单单的字眼就是最贴切的。他们很好,认识他们很好,所以我的这一生,也很好。”
“风凌雪”默然。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说的那个很好的姑娘,是不是就是情人的意思?”
云湛点点头:“对。我答应过要娶她。可惜的是,似乎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个,我也不是太懂。”“风凌雪”说,“书上说,历史上的那个风凌雪也有一个深爱的情人,名字叫向异翅,但是最后,他们也没能够在一起。相爱的人不能够在一起,是不是格外让人难过的一件事?”
“就像是结痂的伤疤被硬生生撕开一样吧。”云湛说,“妈的,这个比方不大好,因为你本来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疼。我倒也想问问你,你怕死吗?”
“风凌雪”想了很久,有些犹犹豫豫地回答:“老实说,我还没想明白。你刚才跟我说,我有灵魂,我是活的;但是姬映莲总是告诉我们,我们不过是一堆死物,是他造出来的工具,无所谓生,也就无所谓死。而且我从来没有到过除了姬映莲住的院子和这里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怎么样是生,怎么样是死,除了书上看到的之外,好像也说不大清楚。”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不过,我看到过有一种说法,一切生命都会有欲望。草木想要向上生长,鸟儿想要飞,狼想要吃肉,人想要赚钱成家生儿育女。我觉得,我应该算是有欲望的吧,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算作活物。”
“你有什么欲望?”云湛问。
“我想要离开这里去看一看世界。”“风凌雪”说,“我在书上读到过很多有吸引力的描述,比如天启城是万年帝都,带有一种不可磨灭的庄肃,好像那里的空气都别其他地方的要重;比如殇阳关曾经发生过无数惨烈的死战,当你在黄昏的时候来到那里,会觉得城墙上的颜色并不是夕阳的余晖,而是无数战死者的鲜血,甚至听到远古亡魂的战鼓与呼喊;比如齐格林是一座建筑在森林之上的城市,仿佛那里的一切都是树木的一部分,会随着森林一起呼吸;比如瀚州的草原就像一块远远铺开的绿色毯子,一眼望不到边,风吹过的时候,那些随风起伏的长草发出的声响就好像部落里的合萨在吟唱……”
“而最吸引我的,是关于云州迷云之湖的传说,那个传说好像还是来自于你的师父云灭呢。”
“对,他年轻的时候到过云州,见识过很多奇观。迷云之湖也是他亲眼所见的。”
“风凌雪”的双目中充满了向往:“书里面说,那座湖方圆数里都常年被浓重的白色雾气笼罩,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但是在湖面之上,有千千万万的发着光亮的小虫不断在两岸来回穿梭,几乎就是天然的航标。也不知道这些小虫子到底传承了多少代,但不管是云灭,还是那些云州的原住民,都看见它们就这样一刻不停的飞行,从湖的一端飞往另一端,许多虫子就在中途坠落,消失在湖水中。谁也不知道这些小虫为什么这样做,也许在它们的心中,迷云之湖就是全部的世界,而它们所要做的就是穿越迷雾和云天,寻找世界的尽头,那是一种冥冥中不容抗拒的宿命。”
“当我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我就在想,这是多么美而多么纯净的故事啊。那些闪闪发光的漂亮的小虫子,生存的意义就是飞行和寻找,从一侧的湖岸到遥远的彼岸,哪怕死在半途也绝不放弃。我也想要像它们那样死去,而不是憋在这个狗屁地方变成一截朽木。”
云湛盯着“风凌雪”的脸看了很久,忽然又站起身来,在秘窟里一处堆放各种工具材料的墙边找出一把铁锹,转身走向通往木屋的地道。
“你要干什么?”“风凌雪”连忙跟在他身后。
云湛不答,一直走到那个被完全堵死的出口处,这才停下来,挥起铁锹,向着堵住出口的乱石铲了下去。
“你刚才不还说等死么?”“风凌雪”有些糊涂。
“我刚才只是需要休息一下,积蓄一点精力,所以陪你说了几句笑话而已。”云湛说,“我从来不等死。如果云灭知道我在一个山洞里一直坐在地上活活饿死,恐怕会把我的尸体挖出来剁成碎块喂狗。”
“你们人类真是奇怪,在绝境里还要说笑话……”“风凌雪”喃喃地说,“可是,这下面的碎石不是大问题,真正麻烦的是后面的东西,我猜测果然是一块巨大的岩石。你把这里面的所有能用的工具都弄断了,也未必能捣得开那块石头,你的力气不够,换成傀俑可能还差不多。”
“那样的话,就累死在这儿。”云湛的语气仿佛很轻松,却充满了不容动摇的坚定,“那样云灭可能还会大发善心给我收尸。”
“你和你师父都是怪人,如果按照书上的标准来看的话。”“风凌雪”说,“这就叫做执着吗?”
“马虎算是吧。”云湛挥动着铁锹,“就像你说的,我还有很多欲望,也还有很多心愿没有了。比方说,我答应了我喜欢的姑娘,要带她去看遍九州的风物,因为她为自己的职责所困,从来没有享受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而现在,我又添了一个新的心愿,想要再带一个人去看看九州。”
“带上你。”
“我?”“风凌雪”大为惊讶。
“对,就是你,‘风凌雪’,姬映莲制造出来的聪明傀俑。”云湛说,“虽然我们刚刚认识了一小会儿,但我把你当成朋友。我想要把你带出去,让你亲眼见见你想要看的那些地方,甚至于迷云之湖——当然这事儿说不准,云州太难去了……”
“朋友?”“风凌雪”若有所思,“好像只有人和人才能成为朋友的吧?这么说,你还真把我当成一个人了?”
“你就是一个人。”云湛斩钉截铁地回答。
“要是这样的话,你愿意送我一个名字吗?真正属于我的名字?”“风凌雪”说,“风凌雪虽然好听,终究是别人的名字。你说得对,最好是有一个自己的名字,我想要一个。”
云湛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傀俑要在这会儿突然提出这种古怪的要求,但是看着对方隐隐包含渴望的双眸,他不忍心拒绝:“好吧,但是你非要我这个粗人来起名字,我可起不出什么漂亮有文采的好名字。”
“不需要什么文采。”傀俑说,“你想到什么就是什么。”
“好吧。”云湛把铁锹杵在地上,“首先得有个姓,咱们俩有缘在这儿认识,你就跟着我姓云,怎么样?”
“好,我就姓云。”傀俑没有异议。
“然后是名字。名字,名字……唉,要我这个粗人起名字。”云湛用指节轻轻敲打着自己的头顶,“我也想不出什么花巧来。要不然,最近我刚刚认识了一个朋友叫闻珍,我偷个懒也让你用这个读音好了,但是写法不一样。你觉得云真这个名字如何?真实的真。”
“云……真?真实的真?”
“因为你是一个真正的生命。”云湛说,“所以你就是云真。”
傀俑仔细琢磨了一下,展颜一笑:“谢谢。这真是个好名字。我就叫云真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向云湛靠近了一步。突然之间,刚刚得名云真的傀俑双手齐出,扭住了云湛的胳膊,把他的双手反剪到背后。云湛万没料到这个动作笨拙并且看来和他相处融洽的傀俑会猝然出手偷袭,猝不及防之间已经被制住。
“云真,你干什么?你疯了?”云湛喊道。他用力挣扎,才发现云真双手的气力大得异乎寻常,他无论怎么用力都好像是蚍蜉撼树。
云真不答,很麻利地动手在云湛身上点了若干下,云湛登时浑身酸麻,连手脚都难以动弹。无论他怎么呼喝质问,抑或破口大骂,云真始终一声不吭。直到云湛已经完全无法行动,他才小心地把云湛放在地上,然后拿起了从云湛手里掉落在地上的铁锹,对着出口处的封堵石块用力挖掘起来。
云湛一下子明白了对方想要做什么:“喂!你别这样!你剩下的动力有限,这样下去会死的!”
云湛叹了口气:“你还真是,刚刚出生就有了人性的欺骗本能。所以通过封闭气血节点让我暂时动不了的技法,也是你从书上学到的?”
“读书是件好事,能让你学会很多很多有趣的东西。”云真说,“但是读书不能让你亲眼看到真实的世界,也不能让你亲身接触到真实的人。今天我只和你认识了这么一小会儿,我知道了世上除了姬映莲还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人,我很高兴。谢谢你。”
“但是你……”云湛努力措着词,“我刚刚说了,你也是生命,和我虽然不大一样,但也一样有活下去的权力。我不想让你为了救我而就这么死掉。”
“你啊,真是不动脑子,看来你师父就没教过你算学。”云真讥嘲地扁扁嘴,“我的星流石碎片已经用了那么多年了,就算我再怎么鸡贼地去节省,按我的估算,最多也就再支撑半年到一年左右。在这个牢房里孤孤单单地多活一年,很有意义么?倒是你,还那么年轻,还能活几十年,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你要帮助你的养父,你要和你混蛋的师父继续斗嘴作对,你要和你的好朋友们喝酒,你要带你心爱的姑娘去看遍九州。你要是死了,这些事情交给狗屁去做?”
云湛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眶里热热的,心胸中好像有一股洪流在激**。云真冲他一笑:“好了,歇着吧,朋友。如果你相信我是有灵魂的话,也许我真的有呢,也许就会像你们东陆人所说的那样,灵魂不灭,转世成为别的什么东西,让你完成你带我看看外面的世界的心愿。再见了。”
他回到秘窟里,把他能找到的几乎所有工具都扛了过来,然后全神贯注地开始挖掘,不再和云湛说话,随着进度的深入,周遭的一切声响都被掩盖在单调的碎石噪音里,云湛就是想要和他说话也不可能了。他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飞扬弥漫的尘土,静默得有如一个失去动力的傀俑。
三、
这两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新来到镇上的这几个人,不管是友善的凶恶的,每个人都让她觉得心惊肉跳。此刻半夜醒来,闻珍觉得自己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又回到了大堂里,似乎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告诉她,今晚的事儿还没完。
不幸的是,这样负面的预感又应验了。坐在柜台后面发呆没多久,门又被敲响了。
“居然还有会敲门的人……”闻珍嘟哝着,走过去打开了门。进门的人让她又是一愣:这是一个只有她一半高的河络,而且是女性河络。越州倒的确生活着许多河络,但他们主要集中在越州南部,并不太喜欢和人类打交道。像这样一个单身出行的河络,更是不多见。
“请问,还有房间么?”河络很有礼貌地问。她的长相也很甜美可爱,脸上带有一种河络特有的纯朴气质,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闻珍连忙点头:“有的,这儿平时很少有人来,房间多的是。跟我来吧。”
“我有点饿了,能先给我弄点儿吃的吗?”河络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这一下子,闻珍就找到了从昨天到今天的这三位客人的共通点。
名叫木叶萝漪的河络个子虽然小,胃口却一点也不小,和先前的云湛以及那个无名中年人一样,也吃掉了一整碗面。不过面对着她,闻珍的心情就放松多了,毕竟这个河络憨头憨脑,一看就是那种人畜无害的类型,矮小的身形也更加容易让人感到安心。
“你是来这儿游历的吗?”闻珍问,“我听说河络到了一定的年纪都会离开家,到九州各地去游历增长见闻。”
木叶萝漪点点头:“对,我的主业是研究矿物的开采。我们的苏行告诉我,这里有一片废弃的乌金矿大矿区,我可以来参观感受一下,尤其思考当矿物开采殆尽之后,附近区域的生态与民生应当如何保护。”
“真是太了不起了!”闻珍由衷佩服,“我们这儿还真需要这些门道呢!自从乌金矿被采干之后,这个镇子死气沉沉的,人越来越少。你这样就能算作学者了吧?”
萝漪连连摆手:“不能算不能算!我只是个学徒而已,还有很多很多东西要学……”
两人谈谈说说,居然有些投机。萝漪问起闻珍小镇的近况,闻珍自然把与曹老头相关的各种破事、以及最近这段时间的各种奇怪访客都向萝漪说了一遍。
“所以我劝你,今晚休息一晚上,明天就离开吧,等这里打打杀杀的那些人分出胜负之后,你再回来。”闻珍对萝漪说,“那些人惹不起,你一个小姑娘,别被他们误伤了。”
“中间反正有一个是那个大个子的中年人。”闻珍说,“剩下那个可能是云湛,但我没有亲眼见到。”
“那就陪我去看看吧。”萝漪慢吞吞地擦干净手和嘴,站了起来。
“去看看?不行啊,那个家伙真的会杀人的,你怎么敢……”闻珍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因为她发现,木叶萝漪的眼神里在一刹那间闪过一丝和那个中年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可怕的光芒。尽管那光芒一闪即逝,她也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了。
“我懂了。我们走吧。”闻珍乖乖地走在前面领路,心里想着,我这儿成贼窝了。
她把萝漪带到中年人的房间外,然后赶紧闪到一边。萝漪并没有急于敲门或是推门,而是站在门外原地不动,闻珍先是纳闷,继而有些明白过来,这个名叫木叶萝漪的河络可能是一个传说中的秘术师,正在用秘术感知着屋里的一切。
过了几秒种,木叶萝漪向前走了两步,径直伸手推开门,走了进去。闻珍松了一口气,她能看出萝漪的步态很轻松,这至少说明那个吓死人的大个子没在里面——指不定又跑到哪儿杀“需要杀的人”了。她缩在萝漪身后,悄悄往房内窥探了一眼,房间的地板上果然放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但那个人却并不是她有点儿好感的英俊的云湛,而是……那位同样长得很好看、却是个女性的羽人。
闻珍有些糊涂了。那个大个子的家伙,不是一直在打听云湛么?她想,为什么最后会把这个女羽人抓回来?木叶萝漪和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她深深知道和这些人打交道的规矩,半个字不敢多问,转身就想要溜走,萝漪却叫住了她:“有一件小事要麻烦你一下。”
“您……需要什么只管吩咐。”闻珍就差点头哈腰了。
“啊,暂时不需要别的,我自己带了茶壶,谢谢。”萝漪说起话来依然和蔼而亲切,“就是等云湛回到客栈的时候,麻烦你让他上来找我一下。”
“云湛已经有差不多一天没回来过了。”闻珍说,“说不定他和之前的很多人一样,早就死在曹老头的院子里或者矿区里面了。”
萝漪摇摇头:“他不会的。就算全越州的人都死光了,他也会活着。你记着,他回来的时候让他来找我,这就行了。”
闻珍不敢多说什么,乖乖地下楼回到柜台里。既然木叶萝漪已经用很客气的方式发布了命令,她今晚是不敢睡了,只能继续等待云湛。但她还是觉得云湛多半是回不来了,也不明白木叶萝漪对云湛那种毫不怀疑的信心来自于何方。
雷声逐渐止息,雨势也比先前小了一些,但还是绵绵密密毫不停歇。因为木叶萝漪的吩咐,闻珍不敢睡着,掐着大腿强撑着睁眼,但脑子里已经迷迷糊糊了,进入了一种即便睁眼也什么也看不分明的混沌状态。
“你的头发着火了。”对方说。
闻珍赶忙伸手摸自己的头发,哪儿有半点火星?这时候她也稍微清醒了一点,知道有人在和她恶作剧,很不高兴地抬眼一看,然后瞬间愣住了:“云湛,是你?你没死?”
“一天不见就盼着我死?太伤感情了。”站在她身前的男人说。
这真的是云湛。此刻他满身泥水,衣服破损了不少处,脸上也黑乎乎的,显得狼狈不堪,但双眸依旧明亮。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闻珍心里一慌,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云湛哈哈一笑:“好啦,逗你玩的,别紧张。我没死,不过现在浑身又脏又臭,还饿得要命。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准备一桶热水,再弄点儿吃的。”
“你们几个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露头一定是要吃的。”闻珍叹了口气。
“我们几个人?哪几个?”云湛问。
“有一个女河络,现在就在楼上的房间里。她说你一定会活着回来,要我告诉你去找她。”闻珍说,“她的名字叫做……”
“木叶萝漪。”云湛接口说,“我明白了。不过她一向喜欢干净,你还是得先给我准备热水。另外,吃的也要。再另外,你说的是‘几个’,除了我和萝漪,还有谁?”
“还有那个你一来就在打听的大块头,他还真的来了,而且也找我问了你。”闻珍说,“不过现在他不在。他真的是来杀你的吗?”
云湛没有正面回答:“想杀我的人多得要命,不多他一个。”
小半个对时之后,云湛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物,走进了那个大个子男人的房间。正主依然踪影全无,现在坐在房内椅子上的正是老朋友木叶萝漪,地上还躺着另外一个被捆绑着的人。
云湛甚至顾不上和萝漪打招呼,视线已经被地上那个人吸引过去了:“雪香竹?”
“云湛,你也好。”萝漪轻轻一笑。
云湛上前两步,俯下身来,发现雪香竹身躯冰凉,已经停止了呼吸。他眉头一皱:“你杀了她?”
“怎么,心疼了?”萝漪反问。
云湛没有回答。他看着雪香竹苍白的脸,一时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当然知道雪香竹一直只是在利用他,而刚才还差点把他关在秘窟里活活饿死。但同样的,他也会记得那些和雪香竹的愉快交谈,甚至是偶尔的交心。他觉得自己和雪香竹纵然不是朋友,至少也算是有交情,即便是咎由自取,他也不情愿看到这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变成冰冷的尸体。
然而,世事从来不会因为人的情愿或不情愿而改变。
“当然心疼,她身上还藏着很多秘密没有挖掘出来。”云湛在床边坐了下来,“不过你不是那种二话不说动手就杀人的笨蛋教主,所以我想,要么你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要么她就是被你用刑逼问的时候自杀了。”
“当然不是,他不过是想要利用我找到抓住风靖源的机会。”云湛说,“我和她彼此彼此,互相利用。我还怀疑她的身世和当年的印皓与仇芝凝有关。”
“看来想要让你听我的话果然是不可能的。”萝漪摇摇头,“既然你已经来到了这里,那么不只是印皓和仇芝凝,我想,和那个铁盒有关的故事你也听说了吧?”
“那当然。”云湛说,“你打算杀了我吗?”
“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萝漪说,“可惜的是,现在计划有变。比起杀死你,我可能更需要你来替我充当打手。”
“你这话和安学武那个夯货说的几乎一模一样。”云湛说,“看来大家都知道被盲一空占据了身体的傀俑了不得。这样也好,不然你也要杀我,他也要杀我,我还真有点头疼呢,要不然你们俩一人杀一半?”
“听着你贫嘴我最头疼。”萝漪翻翻白眼。
“我还没问你呢,你为什么也跑这儿来了?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雪香竹呢?”云湛说。
“你可想得真美。”萝漪说着,脸色有点凝重,“根据斥候传回来的最新消息,盲一空最后现身的地点,是在越州北部,距离东鞍镇只有数十里。他的目的地,很可能就是东鞍镇。”
“他还要回到东鞍镇干什么?”云湛有些不解,“被姬映莲那个老疯子关在这儿那么久,现在好容易摆脱铁盒的桎梏,还获得了自由的躯体,没有理由再回来啊?”
“除非是姬映莲在这里还藏了点儿什么其他的秘密。”萝漪说,“如果是能够让盲一空变得更强的秘密,那就相当糟糕了。”
“所以你赶过来了。”云湛说,“既然你来了,安学武也一定会来。真不容易啊,咱们仨这也算是老友重逢。”
“但愿不是临死前的最后一会。”萝漪说,“现在该我问你了,你从昨天出发去姬映莲的家里,今天才回来,发现了些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就别再隐瞒了。”
“我不会瞒你的,毕竟盲一空那么厉害,想要对付他的话,我也得借助你和安学武的力量。”云湛说,“姬映莲的宅院里其实并没有藏着什么,真正的秘密在矿山里,他在山腹当中修建了一个秘窟。”
“秘窟?用来做什么?”萝漪问。
“用来做转移盲一空灵魂的实验。”云湛说,“我刚刚走进去的时候,都吓了一大跳。姬映莲真是个疯子,不但杀害了许多活人,还偷抢来一大堆傀俑……”
“你说什么?一大堆傀俑?”萝漪急忙打断了他,“有多少个?”
萝漪的表情显得格外凝重:“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就在盲一空的最后行踪被发现之前的几天,还发生了一件事:辰月在宛州的一处秘密工坊被人洗劫了,丢失了很多非常贵重的藏品。之前我们暂时没有把它和盲一空联系起来,但是现在看来,丢失的这些东西远比金钱更要命。你能想到是什么吗?”
“你既然都说起来了,那一定是和盲一空相关的了。”云湛说,“盲一空现在获得了自由的躯体,他还想要做什么呢?他的身躯毕竟也就是个傀俑……傀俑……等等!傀俑!”
云湛只觉得口舌发干,脊背上的冷汗却冒了出来:“被抢走的是不是很多星流石碎片?”
木叶萝漪转身来到窗口,手指轻弹,一道闪亮的绿色焰火高高地飞上天际,直入云霄,幻化出辰月教星团的巨大图案。显然,她是在召唤辰月的同伴。
云湛也站起身,解下了弓握在手里:“这种时候倒是能看出独来独往的缺陷了……我召唤不了援兵,只能靠自己了。”
天快亮了,窗外的雨声终于开始逐渐止息,在两人的耳中,已经可以清晰地听到一片片密集的脚步声。听上去,似乎有至少上百人正在迈着步伐向客栈方向走来。
“走楼梯还是走窗户?”云湛问。
“走窗户吧,别把它们引进客栈了。你这样的女性之友,肯定怕惊扰了那位对你心怀绮念的老板娘。”木叶萝漪说。
“我终于找到机会原话奉还了。”云湛咬牙切齿,“‘你怎么又摆出这么一副从小和我上一个学堂的很熟的口气?’再说了,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会去关心陌生人的生死?你只是知道傀俑身体坚硬,万一在客栈里打起来,尽可以把整个客栈打塌,它们没事儿,你我反而跑不掉。”
“看,你果然是个了解我的好同窗。”
两人推开窗户,从窗口跃下。此刻天色将明,客栈外那条唯一的小街上,熹微的晨光照出了远方山路上一大片影影绰绰的身影,正在冒着尚未完全停止的毛毛细雨向客栈的方向走来。云湛和萝漪迎着人群走上前去,正好在镇子尽头的开阔地带和这群人正面相逢。那里有一片难得的平整地面,倒是拉开架势群殴的好地方。
“没错,就是我在山中秘窟里见到那一群。”云湛分辨着这群人的脸型,“那些脸我基本都有印象。就是姬映莲屯在洞里的那帮傀俑。盲一空这个孙子,果然是奔着傀俑来的,看来那个铁盒赋予他的,绝不仅仅是死后还能保留灵魂那么简单,他好像有了操控傀俑的能力。”
“三百多个傀俑,尽管并不是风靖源那种等级的,但毕竟天然的力量优势和防御优势在那里,单独一个拉出来在天驱或者辰月里也都能算得上是排前列的好手了。”木叶萝漪说,“盲一空这是想要组成一支军队啊。”
“三百年了,我已经在九州消失三百年了。”盲一空一张口就充满感慨的意味,“真是没想到,重新回到世间,还是得和天驱、辰月、天罗打交道。是该说你们祸害万年在呢,还是该说这世界真是不长进呢?”
“盲一空先生,祸害万年在这几个字,用在你身上似乎也挺恰当的。”云湛说。
盲一空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是如此剧烈,居然还做出了捧腹弯腰的姿势。云湛当然明白对方是在表达一种夸张的嘲讽,因为以傀俑的人造身体是不可能感受到大笑之后腹肌的酸疼的,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盲一空会笑成这样,所以也不打断,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盲一空似乎是笑够了,直起腰来,盯着云湛,脸上的讥嘲更浓:“你刚才叫我什么?”
“盲一空先生,有什么问题么?”云湛问。
“有什么问题?问题太大了。”盲一空伸手在自己肩胛骨处轻轻拍了拍,“盲一空?你觉得我是盲一空?”
云湛微微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想要玩一些拙劣的酸臭文人的修辞手法,表示你已经不是过去的盲一空、而是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吗?”
盲一空依然带着笑:“云湛,虽然我重新回到世上并没有太多时日,但在收集天驱资料的时候也听说过你。看来那些资料对你的描述有误啊,你其实只是一个自作聪明的蠢货而已。”
云湛的眉头皱的更紧。他能听出来,盲一空并不是在口头上占便宜,而是确确实实抓住了他的错误。但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他不是盲一空还能是谁?
“仔细想想吧,自认为自己很聪明的年轻人,”盲一空说,“你们是怎么认定我是盲一空的。”
怎么认定的?云湛想,那就是安学武在天启城告诉自己的那段经过了。盲一空策划了一套近乎完美的对炼火佐赤的刺杀方案,并最终付诸实践,但由于他双目已盲,看不到他无法感知到的暗月雾气,因此天罗刀丝被暗月星辰力微弱干扰,最终失之毫厘,刺杀失败,只是切掉了佐赤的一只耳朵,倒是那几根刀丝把佐赤的一名徒弟切成了碎块。然后盲一空发动了垂死挣扎的最后一击……
等等!
佐赤的徒弟?
在盲一空之前先死去的那个徒弟?
犹如一道火光在脑海里点亮,云湛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你不是盲一空!你是炼火佐赤的徒弟!那个被盲一空的天罗刀丝切成碎块的徒弟!被关进铁盒的不是盲一空,是你!”
雨渐渐停了,但地面上还是一片泥泞。傀俑们并没有死站在原地,而是根据云湛和木叶萝漪的每一个细小动作不断调整走位,以便确保两人无法找到空隙突出包围圈。他们沉重的脚步踩在地上,泥水飞溅,更增添了某种威势。
“他不是盲一空?”萝漪听完云湛的话,大为震惊,“可是,那个徒弟是在铁块与秘术相碰撞之前就死了啊!”
“但是你怎么知道他死后的情形呢?”云湛说,“从来没有人真正研究过灵魂,没有人知道人死之后灵魂是如何湮灭、意识是如何消散的。我猜想,由于暗月星辰力的存在,那个徒弟的灵魂也好、精神或是记忆或是意识也好,并没有第一时间消失,其后在秘术与星辰力的碰撞当中,被封印进入了那个铁块,与之结合成一体。至于盲一空,倒是可能当场就烟消云散,什么也没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