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去年秋天的一天早晨,姜二秃吃过早饭进山看山护林去了,田瑞英喜盈盈地刷洗罢锅碗还没有把腰里的围裙解下,红霞拿着一封信从街里跑回家来:

“娘,我姨来信了,说她和姨夫、表姐表妹都好。问你和我爹好。说想我,盼望我寄她一张照片。今儿个会河口镇碰集,我去照张像吧?顺便也赶赶集。”

“水库上要能离开,你去吧。”田瑞英高兴地答应了。

从九庄到会河口镇,十里路远,道路笔直而宽阔。会河口镇的集日,一向热闹,史无先例的风暴卷来以后,一集日烟消云散,冷清如洗,“四人帮”垮台以后,集日又象旭日东升,越来越红火。今儿个,秋收还未扫尾,人们照样挤出时间朝会河口镇拥挤:卖粮的,卖菜的,卖肉的,卖苹果的,卖胡桃的,卖花生的,卖红枣儿的,拖拉机,骡马车,自行车,手推车……尘土飘扬,笑声朗朗。

红霞第一次加入这一洪流。她心情格外高兴,象缤纷的花丛映入眼帘,象动听的交响乐激**胸怀;赞美的目光不啾,献媚的眼神不理,讨好的话语不听,直往前走,而她走过一座石桥,却在一台起不了步的拖拉机后边停了下来。红埠喜爱树林里的白杨,拖拉机拉一车丈余高的白杨树秧苗。然而,却不是白杨树苗使红霞停下了脚步。拖拉机出了毛病,机手束手无策,奔会河口镇赶集、路过拖拉机旁的洪土娃

,挽了换衣袖接过了机手的工具。红霞喜欢助人,也乐意看见别人助人,更乐意看见洪土娃助人。红霞在中学里读书时和洪土娃同过半年学,知道洪土娃是学生中的“白杨”,对洪土娃有好感,听见三队那个爱说快板的传出“九队姜红霞、三队洪土娃,不是一母生,活象一家娃。不感到牵强附会。“平呼呼”一阵响,洪土娃把拖拉机修好了。机手感激地啪一声摔给洪土娃一盒“大前门”,洪土娃又把“大前门”塞进机手的衣袋,红霞不理别人赞美的目光,甚至讨厌别人赞美的目光,她却要向洪土娃投去赞美的目光了。然而她太腼腆,她没有敢到拖拉机边。没看见红霞的洪土娃担心拖拉机再出故障,利索地登上拖拉机,代机手驾起拖拉机朝会河口镇奔去了。

照像馆开张不久,庄稼人衣兜里的零钱也还有限,照像的人不多,用不着浪费时间,红霞暗自欢喜。可红霞万万没有想到,一摄影师提出一个不碰心思的要求。

摄影师客气地请红霞坐好,恳切地和红霞说:“同志,给你照像分文不收,只要你答应一个要求。”

“看是什么要求。”红霞礼貌地说。

“允许我把你的像放大一张,展览在街上的玻璃镜框里。”

红霞明白摄影师的用意,也看出了摄影师的恳切,可她不愿让千人瞧万人论。她害怕摄影师不再经她同意就把她的像片放在镜框里当做广告展览出去,客气地说句:“对不起。”拿腿走出照像馆。

第二天碰巧下起连阴雨。姜二先吃罢早饭,找对手下象棋去了,红霞笑眯眯地把洪土娃遨到了家里。

“娘,我请土娃哥给我画张像给姨姨寄去。”

“画吧。”田瑞英没意见,说着给红霞和洪土娃腾开屋当中,坐到屋门口纳鞋底。

“土娃哥,请坐吧。”

红霞说罢给洪上娃斟杯水,转身走进里间小屋里。

一向不爱打扮,不注意修饰的红霞,精心地修饰起来了:她套上一件她还没有穿过的,害怕姐妹们叫好的天蓝色褂子,拿起小镜子照着,用湿毛巾把洁净的脸擦了多遍,又拿起梳子把乌黑油亮的短发梳理梳理。再看看全身一没有皱折,没有线头,自自然然地走向外屋,搬一个凳子坐到洪土娃面前。

田瑞英看看屋里光线太暗,站起来把屋门帘撩到了门扇上,坐到蒲团上正正的看了红霞一眼,发现红霞的面色和神情没有过的好看:粉嫩嫩的面颊,象刚刚开放的两朵鲜花贴在了脸上,闪亮闪亮的一双眼珠,象一对宝石安放在眼里。田瑞英害怕分散了洪土娃的精力,忙低下头,不让洪土娃看见她的笑意。

看不出花朵一般的红霞在洪土娃的脸上有什么反应,只见他全神贯注,一笔一笔;一只躲雨的蜜蜂从院里飞到屋里,落到了他的头发上,他也顾不上赶一赶。蜜蜂爬到他的耳朵上,他用画笔轰赶,抹在了脸上两道黑,引得红霞和瑞英都笑了,他也顾不上擦一擦。

按着红霞事先提出的要求,洪土娃一猛气儿给红霞画了两张像。画罢谦虚地说:“红霞,实在对不起,我怎样画也画不出你的秀丽,更画不出你的文静。”

红霞没顾上育语,给洪土娃端盆水,拿来肥皂、毛巾,伸手拿起两张一模一样的画一像,看呀,看呀,越看她的脸色越好看,越看她的神情越喜人。可是她再好看,再喜人,也没有纸上的红霞好看,喜人。

“娘,、你看看,我姨一定喜欢。”红霞把两张像递给田瑞英,转身看洪上娃一眼,想说句:“土娃哥,你给我画的像,比我本人好!”话到了唇边没有说出口,而让她的眼神代替了她的嘴巴。

雨下得更大了。洪土娃用他的灵巧的双手来回答红霞的眼神。他一眼瞅见屋里的一个板凳坏了,顺手抓起一个斧头,叮叮当当把板凳修好。

“娘,该做中午饭了。”红霞要往厨房去点火。

“做吧。让上娃也在咱这儿吃。”

“我走啦,家里还有事。”洪土娃说着就动身。

田瑞英一再留洪土娃役留住。坐下和红霞说:‘霞,得感谢感谢土娃吧,给你画那么好的像,又加心在意地给修理了板凳。”

“感谢不感谢吧。”红霞说着把她的画像送往里间小屋里,害怕娘看见她的脸红了。

“你这闺女,怎么是感谢不感谢吧。那样不懂事?”

“我不知道怎感谢。”红霞从里间小屋本出来,脸照旧一红着,右手放在心口上。不用间,她的心跳得厉害。

“给他做双鞋。没爹没娘疼他,没姐姐嫂嫂管她。看他的鞋张着大嘴。”

“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做的鞋拿不出去。”

“他个实在孩子。他不会说好道坏。

红霞给祺土娃做了一双鞋,做的好上好,并很快悄悄地给拱土娃送往家里去。此后,红霞干活更勤奋,学习更用功,干一天活不管多劳累,夜里,田瑞英不喊三次不灭灯。

两张像,一双鞋,红霞干活更勤奋,学习更用功,让田瑞英明明显显地看出红霞对洪土娃有意,看出洪土娃对红霞有情。她同意红霞和洪土娃相爱。她看中了洪土娃。她虽然一和洪土娃不是一个队,耳朵里有着洪土娃,知道洪土娃是个好青年。她还知道洪土娃在姜红牛面一前不吃香,想姜红牛要是知道了可能要反对,她不把姜红牛可能要反对放在心里。她清楚姜红牛在姜二秃心里的地位,姜二秃知道了也可能不大如意,她不把姜二秃的不如意看成迈不过的鸿沟。她又想,红霞的岁数虽然还不大,让红霞心中定下了这个洪土娃,也省了让给红霞介绍对象的再踢断门槛,应接不暇。她拿定了主张,不断地向往着她未来的日月:说不出的美,道不尽的甜。“四人帮”倒台了,大喇叭里不再吆喝割尾巴,不再呐喊堵“修路”,不再动不动地批斗人,结结实实的姜二秃豁着命地往前千,红霞和洪土娃结婚后,又添一个手艺人,工分儿挣得更多,日子更加富裕,真是象张乐乐说的,怀里揣拢子―梳(舒)心着哪!她做梦也不想她向往着的美好日月还会遇上挫折。

红霞独居的小屋里,田瑞英仲手把红霞脸上的被子揭掉了:“霞,和娘说实话,你是不是看到红牛家里过喜事儿,想到你和洪土娃的关系公开以后,你爹会反对,红牛会干涉?……”

“娘,你!……”“红霞急了。说着探了一下头,砰一声又躺倒。田瑞英知道她想错了,猜错了,不慌也不急,猫下腰慢又慢说:“霞,你到底是因为……还是娘说过的,你还有和娘不能说的话?娘过去和你说过:怀着你的时候,娘受了多大的罪!生下你,你三天两头闹病,你爹和我又费了多大的心!你五岁上跟人往南山里捂柴,人说南山里有了狼,我吓得连话儿也不会说了。直跑到南山里瞧见你,才慢慢地又会说话了。你七岁上发高烧抽风,我和你爹都没经.验,都认为你死过去了,把我吓傻,也把你爹吓个半死。谁不说,我们疼你比疼我们自己还要疼!可到了今儿个,连一句挨心贴肺的话也换不出来。霞,你说说你能对起娘对不起?……”

红霞慢慢地睁开眼睛,把头纱拿走,坐起来要和田瑞英说什么,院里忽然传来哈哈哈的笑声。红霞“冬”的又躺下,紧把被子一拉,又把全身盖起来。田瑞英压压心里的烦.燥,抓起毛巾擦擦脸,赶紧迎到院里去。

“是肉蛋娘啊!”田瑞英未把心里的烦躁压抑住,她从来没有当着肉蛋娘的面叫过肉蛋娘,口一张,忽然叫出了肉蛋娘不愿听的名儿。

肉蛋娘不只是人鬼心邪,还从她的姑姑家里继承了一般人少有的嫉妒二字,死死地把嫉妒二字放在心窝,只许己-高,不许人贵,只愿看人忧,不爱看人乐,只愿看人穷,不爱看人富。平时谁要比她多得两分工,多分得儿斤好粮食,她骂人家:“王八有鳖命哩!”妇女们谁要穿件出色的好衣裳,好衣裳超过了她的衣裳,她骂人:“准是想着勾引男人哩,要不是我脑袋朝下走!”对田瑞英和红霞同样嫉妒。嫉妒田瑞英长得比她俊,两手比她巧。对田瑞英骂过这样的话:“气死驴(姜二秃的外号)也不死,死了叫田瑞英再当寡妇!”对好看的红霞更嫉护。红霞又不爱和她措腔。她不止一次地咬着牙根悄悄说:“如今的男人们都没胆量,谁也就不敢把红霞给那个了,把她那个了,叫长舌头们再叫她净一净!”不过她从不把她的嫉妒亮在肚皮外,到人前总是脸上笑盈盈,嘴巴里甜又甜。今日她正在喜兴头上,更把对田瑞英和红霞的嫉妒压在心底,连田瑞英喊出她的不爱听的名字也没介意。她脸上的色彩洗掉了,手提一个塑料提包,直然迈进外间屋里才开口,

“红霞哩?”

“红霞病不见轻,在里间屋睡着了。”田瑞英赶紧说。

“那我就不打搅她了。”

肉蛋娘说罢,把提来的吃的放在桌子上。吃的是一包点心,一方块喜糕,两大碗荤菜。

“哎哟,给送来这么多吃的干么呀?红霞爹一人在那儿一吃不就等于我们全在那儿吃啦。”田瑞英勉强地说。

肉蛋娘把手里的塑料提包一扔,忘记了田瑞英一说过红霞刚刚睡着,指手舞脚的向田瑞英敲罗:“哎哟,我说田瑞英,今儿个,你没能到我亲家那儿去开开眼,见见世面,可算是一辈子的后悔!水利局的端木副局长,公社丘书记,供销社的巴主任都到了。听说县里几个屁股上冒烟的参加紧急会议,要不也得来。村里百分之七十的户去送了礼。王顺喜咬住我的耳朵说,我亲家光缎子被面就得了五十多块呢!可一惜红霞这孩子没福,也是我亲家的福还差点,陪新媳妇儿来送饭的两个闺女长得差红霞十万八千里,可她们都自认为她们成了天仙女儿,神气得了不得!红霞今儿个要能在那儿迎她们,看她们哪一个还敢再神气,哼!”

“客人们开始坐席了吧?”田瑞英提醒肉蛋娘,实际上是向肉蛋娘下逐客令。

“你算说对啦,我还得赶紧返回去陪客人坐席哩。我亲家和亲家母都吩咐我来给你娘儿俩送点吃的,又亲自动宇给我拿了这些吃的,亲家还说,一定要叫你娘俩都吃好。你告诉红霞说,别的不吃没关系,不能不尝一口。常说么,喜糕(高)喜糕,吃了要高嘛!再说这是支书家的喜糕,代表着党的关心和爱护,包含着社会主义的幸福和温暖哩!二一层,你们又是一家自己,一个姜字掰不开……”

“我说叫她吃。”

“一定得叫她吃,食大避灾,多吃几口,病就好啦。”

肉蛋娘走后,田瑞英把肉蛋娘送来的各样吃的端进里间-小屋,放到小桌上,在方块喜糕上册了一小块,又端一碗粉条豆腐菜放到炕上,轻声轻语地:“霞,你尝一口喜糕,尝两口粉条豆腐菜,你两天没正经吃饭啦。……

红霞猛一下揭开被子,“霍”一下子坐起来,象疯了似-的,一手夺过喜糕,一手端起粉条豆腐菜,喜糕和粉条豆腐菜成了天下最丑恶的东西,狠命地把喜糕和粉条豆腐菜摔在地下。

天!喜糕象摔在田瑞英脑门儿上的一块石头,粉条豆腐菜象射进田瑞英胸膛里的一颗炮弹,摔得田瑞英的脸色变雪白,射得田瑞英的心坪坪跳,嘴唇和两手都颤抖起来。同时,也叫田瑞英心里的疙瘩解开了。

“霞,对娘说,对娘说,把什么都对娘说!”

红霞的神态和脸色更难看,脸象死人的脸,没有了一点血色,浑身不停地哆嗦。等了老大一阵,红霞欢手抱住了田瑞英的脖子滴落下无数滴泪水,象吐苦水一样地、把肚子里藏着的、难以说出口的话说给了田瑞英。

红霞的话刚落口,只见田瑞英翻了翻眼,咬了咬嘴唇,晕倒在了炕上。

红霞见田瑞英一倒,想喊一声“娘”,没有喊出口,也一晕倒在了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