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顺当当地火化了姜二秃,使田瑞英不再守着姜二秃落姐。张乐乐的心绪也顺畅了许多。人优己优,人喜己喜,是张乐乐在顺境和逆境里都扔不掉的习惯。今日是农历二月初二,会河口镇逢集,又碰上过庙会。张乐乐吃罢早饭,就面带喜色地往会河口镇去赶集。张乐乐赶集并没有七事八事,也不想看看庙会上的热闹,只有一件要事要办。张乐乐没有舍得吃掉他的“家宝”,气候还凉爽,“家宝”也没有腐烂。张乐乐要让他的“家宝”变成钱用。
农历二月初二,农活还不甚忙,路上赶集、赶庙会的人络绎不绝。张乐乐未挑千斤,未扛八百,只提着不过二斤半重的“家宝”走得飞快,一口气就到了会河口镇最繁华的大石桥上,并立刻踞着两只脚,举起“家宝”,高声大嗓地叫卖:“不怕占便宜的请往这里瞅一眼。国有国宝,家有家宝,这是我的家宝。别看它死了,它是吃得过饱撑死的,很有营养价值。病死的,猫咬死的,黄助咬死的,老鼠咬死的,我肯定不拿到集市上卖。我这人模样不强,心地不赖,没有干过损德的事。我急着花钱,没口福吃它。给个钱儿就卖!谁买?谁买?来晚的就抢不上了!”
张乐乐的时运不错,该发财了。
姜红牛到县里开会刚回来。他推着进口自行车,身上无尘无土,脸上白白净净,步子迈得趾高气扬,好似得意而归。其实,他心酸肝涩,故意装腔作势。
他历来开会拿奖旗、下酒馆,在小组会上夸夸其谈。这次赴会,可以说是大闺女坐轿,——算得上是首次:首次没有拿奖金,首次没有进酒馆,首次在小组会上沉默寡言。原因有四:一、会议贯彻三中全会精神和落实党的各项政策,内容不合他的胃口。二、不少大队干部和公社千部表示要推行包干到户责任制,连他的知己丘书记都摇旗呐喊说:“我也赞成试一试包千到户责任制。”使他好不恼火。三、他在会下向丘书记讲了“姜二秃受害”一案,表示了他对华满山、田瑞英如何处理的打算,丘书记拐弯抹角地不表示支持。四、他会后跑进了公安局,找到了一个“关系户”,要“关系户”助他一臂之力,“关系户”直接了当地表示反对。“关系户”说:“你嘴说人家私通、气死姜二秃顶屁用!得拿出证据来。有证据没有?”他说了肉蛋娘的耳闻目睹。“关系户”一口咬死:“这是屁的证据?”他再提出把田瑞英、华满山交给群众批斗。“关系户”一笑了之。他走出公安局,心绪越来越乱。他害怕首先从红霞身上爆炸,更怕连锁反应。他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主意:尽快见到红霞。首先告诉红霞,姜二秃被田瑞英与华满山故意气死,公安局要将田瑞英与华满山逮捕法办,他为了照顾红霞的情而,跑公安局为田瑞英送了厚礼,说了好话。再告诉红霞,保证让红霞吃了商品粮,将每女俩的所有困难包起来,稳定住红霞的心思,进而把红霞控制到手里。刚才,在会河口大街上,他把一个和红霞相似的姑娘看成了红霞,紧追赶没追上,又朝大石桥这边寻找。他立在了张乐乐眼前,张口叫声:“乐乐叔!”
海可枯,石可烂,姜红牛手中的权势给张乐乐造成的“悲”字难消失。张乐乐刚瞧见姜红牛的影子,心就抖了两抖,把他参与姜二秃的出殡,认定“序斗再难回到他身边,灾难再不会和他告别”忘记了,强使他的脸上显出笑意,并紧朝.姜红牛迎半步:“支书,你往县里开会回来啦?”
姜红牛的鼻孔里习惯地“吭吭”两声,趾高气扬地说:“回来啦!”
张乐乐的心又抖了两抖。他想姜红牛可能已经知道他参与了姜二秃的出殡,姜红牛要首先朝他开炮了。快刀打豆腐,软处好取土,软面窝窝头好捏嘛。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姜红牛趾高气扬地朝他答罢,忽然变换了神态和口气,和颜悦色、温善委婉地询问他:“你看见红霞没有?”
张乐乐暗自喘口气,放大嗓门:“看见啦,看见啦!”
“你看见她往哪儿去啦?”
“我看见她在汽车站上下了汽车,没留心她往哪儿去啦。你找她有事?我见了她……”
“没事,没事。”姜红牛边说边摆手。说罢推车郭前走一步,又转回脸来,故意再对张乐乐表示关心:“乐乐叔,你提个死鸡能卖了?”
“哈哈哈,”张乐乐又忘记了他参与了姜二秃的出殡,尽情地对姜红牛表示敬意,“到底是你当支书当下的好眼力,把我这块老骨头贴上也没人耍。支书,你——吃了它吧。别看是死鸡,营养价值不低。不是病死的,味道儿鲜美!……”
“好吧。”姜红牛一手接鸡,一手掏给张乐乐两块钱的一张新票子,“回去上工吧!”说罢转身走了。
张乐乐哪里敢收姜红牛的两块钱,紧追几步没有追上姜红牛,抓住两块钱不动了。张乐乐自然想不到是他说看见了红霞一句话值了两块钱。他摄住两块钱左琢磨有琢磨,琢磨不出是个什么味道。说它甜,能说是甜的吗?说它酸,和酸的殊道儿一样吗?说它苦,和黄连的苦味怎能比?说它辣,一辈子没少吃.辣椒和蒜,和辣椒、蒜的辛辣相同吗?……
张乐乐长叹一口气,要转身返回村里挣工分,碰上了供土娃。洪土娃肩膀上挎着父亲留下的破旧黄帆布书包,穿身绒衣,绒衣外边套身不合体的灰制服,头上戴砰灰不车琴不蓝的单帽子,脚上穿双早该扔掉的破球鞋,上上下下土里土气,而他的神态照旧文质彬彬。张乐乐忙向洪土娃打招呼:“洪土娃,你来赶集?”
“我来替我们北邻居卖了几根旧木料。”洪士娃赶紧回答张乐乐。洪土娃同时来看一看红霞令日是不是从姨姨家返回来。
姜二秃火化以后,田瑞英求洪土娃给红霞写了一封信,要红霞病好后返回九庄。同时把家里一切一级都告诉了红霞。洪土娃担心红霞包袱太重,压力过大,盼望早点看见红霞,给红霞一些安慰。他代邻居卖完木料赶到汽车站:人告诉他当天东来的汽车已经过去。他往新华书店买书,隙见了红霞的后影,紧追快赶没有追上。他回答过张乐乐,又句张乐乐:
“乐乐叔,你留意到红霹没有?”
张乐乐不知道红霞同洪土堆的羊系。那天洪土娃主动为姜二秃送殡,张乐乐有点纳闷,因为洪土娃和姜二秃一不是亲戚,二没有什么交往,三不是一个队,居俘的又远。张乐乐得空问丁贵武:“土娃这娃子怎么自动来送殡?”丁贵武没把他知道的洪土娃和红霞的关系说一给张乐乐,只说一句:“因为他是好后生!”张乐乐还是猜想洪土娃和红霞相爱了。张乐乐盼望他的猜想是真的。他想姜二秃去世了,红霞很需要有个暖心的,红霞娘也需要这样一个忠厚的女婿给支撑门户。因此,张乐乐赶紧向洪土娃回话:“我先一会儿看见红霞下了汽车,你快找她去吧I支……书也在找她,不知……”
洪土娃没想到姜红牛也在找红霞,更想尽快找见红霞,不等张乐乐把话说完就转身往东街走。
洪土娃东张西望地走到东街一个胡同口,有人在胡同里大声喊他的名字,他转身走往胡同里。
喊洪土娃的是九庄九队的郑老憨。郑老憨六十余岁,是赫赫有名的打油酥烧一饼的把式。他的油酥烧饼老远就可以闻到香味,到嘴不用嚼就可以化。众人给他的烧饼取名“十里香”,又给他本人送号“十里香”。而他却跟着“十里香”倒尽了霉。那是“批资本主义”、“割尾巴”割得老一百姓惶惶不安的时候,也正是姜红牛得意得开始发狂的时候,郑老憨不忍心看老婆饿得愁眉苦脸,听娃娃们为肚子不饱喊喊喳喳,询问到邻县煤矿上的职工们手里有钱,买不到可口的烧饼,他咬牙卖掉一九五五年盖下的两间平房,偷偷买到二百斤白面、五十斤香油,盘起烧饼炉,可他刚刚一做好一炉“十里香”,准备出发往煤矿上去卖的时候,姜红牛带领五个民兵踢门而入。他赶紧检讨:“我……我没听党的话,我……我以后舍资本主义私字,献社会主义忠心,你…你别跟我一样是不是……”姜红牛没收了“十里香”,和民兵们饱餐一顿,解了嘴馋。看他的态度还好,只让他进了五天“学习班”。哪知他心口不一,过了两天,又偷偷做起“十里香”来。姜红牛又闻到了香味,灌下两口酒,把酒杯摔碎,让王顺喜喊了五个民兵,敞着怀奔到他的家里,不说长,不道短,不没收白面,不再提香油,“唉脉啪喳”,“叮叮当当”,把一篮“十里香”扔进猪圈,把两袋白面喘倒砸烂,把多半罐香油倒在了地上,揪他进一个月“学习班”,使他才彻底“舍了资本主义私心、贡献了社会主义忠心”。
一个月以前,郑老憨求公社丘书记领了营业证,又做起“十里香”。他来会河口镇,不是来卖“十里香”。他的“十里香”在九庄不愁卖不了。他一手拿封信,一手提着用绳捆在一起的四瓶白酒。他把信交给洪土娃,习惯地哆哆嗦嗦说线话。
“她认识我,我不认识她是不是?她叫我今儿个就把信转给你。说她是你的同学。她好象吃着商品粮,很有两下子是不是?人才比姜二秃的闺女还出色是不是?我猜她可能和你.恋爱是不是?……”
郑老憨猜得对,他转给洪上娃的信,确实是洪土娃中学里的一个女同学写给他的求爱信。女同学长得出色,可以和红霞相比。她在锁厂当工人,每月四十多元工资,家庭没有负担,父母都是国家干部。信写得直接了当,只要洪土娃同意,她就愿做洪土娃的终身伴侣。好象洪土娃早已知道了信的内容,洪土娃只是看了看信封上的笔迹,就把信塞进衣袋,向郑老憨表示谢意,又向郑老憨喊:“十里香大伯,你看见红霞没有?”郑老憨摇了摇头。洪土娃随便向郑老憨间下一句到会河口来干嘛?郑老憨锣嗦起来没完没了:
“我的东邻居的‘老窝’快塌了是不是?腊月初十,我的东邻居买了这四瓶白酒,黑价去给支书上供敬香,要求给他放点房基地是不是?支书说,解决社员住房困难,是他应尽的责任,干部是老百姓的勤务兵,不收礼物,把我的东邻居给推出来了是不是?我的东邻居后来才听人说,支书的嘴巴头儿不一般化,三毛钱以下的烟不抽,十块钱以下的茶不喝,两块钱以下的酒不尝。白花五块二毛钱!我的东邻居遭了难是不是?我们队工值二毛七,二十来个劳动日没有了是不是?他的内当家要寻死是不是?我来给他退这酒,也白磨了鞋是不是?”
二十来个劳动日换条人命并非稀罕事,洪土娃心里清楚。洪土娃不会喝酒,也无本事把酒退回去,可他闭住嘴,不加思索地把他准备买书的五元二角钱掏了出来:
“十里香大伯,我用得着这四瓶酒。你把五块二毛钱给了你的东邻居。你告诉他说,不要再去给支书送礼了,让他‘挺起腰杆儿吧,贫困没有和咱庄稼人盘下拉拽不断的姑舅亲。‘四人帮’被送上了审判台,他们的余毒也会很快被肃清的,咱九庄明媚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了,他肯定会住上新房的!”
郑老憨接过洪土娃递他的五块二毛钱,好不高兴!
“土娃,你……你的妻运肯……肯定一百一是不是?”
洪土娃没有再言语,转身又去找红霞。
洪土娃好心得到了好报,他终于找到了红霞。
红霞旧恨未消,新仇又添,感冒虽好,仍象病魔缠身,连坐二百多里汽车,头晕脑胀,甚是难过。会河口镇第十三生产队有红霞一个中学的同学。红霞下了汽车,到新华书店买一本书。往同学家里休息喝水去了。红霞的同学的父母都往田间去干活,红霞的同学把红霞安排在她的屋里休息、喝水、 自己往东街粮食、蔬菜市里去买粉条。红霞的同学也是洪土娃的同学。洪土娃找到了粮食、蔬菜市里,碰巧遇上了他与红霞的同学。
红霞同学家住在僻静的北街里,院子宽敞豁亮,清扫得象红霞的小屋一样洁净。红霞在炕上躺了一会儿,下了地,刚刚喝下半碗水,听到有人在院里喊红霞,红霞一下就听出是洪土娃。她的心登时吊老高,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又退后到炕沿边上坐下来。
红霞受到了华满山的营救和开导,明白了她的不幸是“四人帮”的罪恶,想通了父亲落入圈套,母亲剪心裂肺的心酸,是“四人帮找流毒未肃清的结果。“四人帮”的流毒一定会被**涤干净,三中全会的光辉,定会在九庄迅速地开花结果。她的胸怀宽敞了许多,精神好了许多。可她一想起洪土娃,心里就象撒上了一把羡黎,她觉得没脸见土娃,可爱的洪土娃不应再爱她这样一个人。
话说洪土娃推开房门,走进屋里。洪土娃深情而又兴喜地看红霞一眼,朝前迈两步,把买来的一斤鸭梨放到桌子上,掏出小刀,拿起一个鸭梨,精心削掉皮递给红霞,红霞未接,他只好把梨放到红霞身边的炕桌上。
“红霞,你吃吧,我特意给你买的。”洪土娃退后一步,坐到桌子一边的凳子上,“红霞,你父亲的去世,不必过分悲伤。你个人的不幸,也没有必要给自己戴上脚镣,扣上枷锁。完全没有必要I华满山同志已把你的不幸告诉了我,并给我讲了一些道理,使我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我决非言过其实,我把你的不幸看做我的不幸。我对你更爱了!”
红霞纹丝未动,一声不语。
“我不想再用什么话来向你说明我对你的态度,我又给你画了一张像,让你再从你的像上看见我的心!”洪土娃说罢立刻打开书包,掏出红霞的一张画像,把画像展开,将画像和削去皮的鸭梨放在一起。
红霞未注视鸭梨,慢慢地转动了一下身子,眼神移到画像上。一眼就可以从画像里看出来,洪土娃心口如一,对红霞的感情更真挚,充满珍贵的情、难得的爱,没有因红霞失去贞操受到一星半点的损害,完全还象刚开放的鲜花一样洁净,一样鲜艳。
红霞落下大滴泪水,慢慢拿起画像,朝洪土娃转过身子。
“土娃哥,华满山同志已经把我的不幸说给你了,我就不再和你说了,我只向你提出一点要求.我衷心地要求你爱一个比我贞洁的闺女,我不值得你再爱,忘了我吧,只当我死了!”说罢“咏―吩―”几声把画像撕碎揉烂扔在地下,一阵风似地跑走了。
“红霞!你……”洪土娃撒腿追了出去,在离门外三十步远的一个石碾边上拦住了红霞,要把红霞再拉回同学家里。红霞用左手搂住了石碾边上的榆树,坚决不再回头。
“嗬―这是干嘛?”碰巧追寻红霞的姜红牛从东边赶到这里。姜红牛老远就看清是他批斗过的、与他势不两立的洪土娃在拉拽红霞。他不道知洪土娃与红霞的关系,见洪土娃与红霞拉拉扯扯,只当他们为什么事情争吵,”池觉得讨好红霞的时候到了,便大喊一声:“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污辱少女,扰乱社会治安,破坏安定团结。你眼里还有没有党纪国法?啊―!”
洪土娃的头“嗡”的一声响,放开了红霞。红霞听见姜红牛的声音,好象几岁的娃娃被狼猛咬一口,撒腿跑走。洪土娃没有再追赶红霞,他早已听出是姜红牛在嚎叫,心里燃起冲天怒火,激起劈地之力,可他还没有朝姜红牛转过身,看一眼姜红牛的嘴脸。姜红牛的仪表堂堂和“仗义执言”,已感染得几个停下脚的后生不问清红皂白维护起社会治安,朝洪.土娃伸脚舞拳,几下把洪土娃踢打在石碾边上的烂泥坑里。
几个后生还不过瘾.,姜红牛也要伸手,红霞忽然从逃去的路上奔了回来,伸手拦住几个后生,又慌忙把洪土娃拉起来,对几个后生投射出凌厉的目光,.毅然决然地说:“你似这是干什么?他是我的爱人!……多管闲事东!……”说罢拉上洪土娃朝西走去。
几个后生没趣地瞧瞧姜红牛,各自办自己的事去。姜红牛呆呆地站立着不动,象路旁戳着的那根木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