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满山应下来的一句话象长上了翅膀,很快飞进了每一家的门槛,每个人的耳朵。而且越传越玄乎,成了人们的中心话题;
“他要没缭见瘩疙的影子,他昨也不敢硬铮铮地说他呐喊了!”
“老天,疙瘩要活了,还有咱们的日子过?”
“有咱姜大支书哩,还怕降服不了疙瘩?”
“唉,真是的……”
“他……他是不是故意造谣生事,制造混乱,破坏支书家的喜事儿呢?”
“不准,不准,他敢在老虎头上蹭痒?他又不是武松!”
“…………”
九庄的中心地带还相当宁静。
九庄村的中心地带,有两座较古老的建筑,一座是戏楼,一座是龙王庙。戏楼和龙王庙之间是二亩多大的一个广场。横扫四旧时节,龙王庙被砸拆成平地。戏台南北东三面安装上了玻璃窗户,变成了大队办公室。“文革”以前,戏迷们走过戏台时节,一片欢声笑语,止不住地夸赞自己最喜欢的名角儿。“文革”以后,社员们走过戏台下边,有的惊骇,有的叹息,有的怒视,有的撇嘴,自然也有的扬眉吐气。“夺权”从这里鸣锣击鼓,揪斗“走资派”、“黑五类”’从这里发出号令;庆贺新生的“红色革命政权”在这里举行;批林批孔,演革命样饭戏,叮资木主义尾巴……又是从这里播出指示。
戏楼里边,宽敞豁亮,墙刷白漆,顶抹白泥。左面墙上挂着领袖像。领袖像两侧贴着教导干部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一刻也不脱离群众,学习白求恩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的语录。语录上齐罩着透色塑料薄膜,张张象新写下的一样洁净。语录的字迹十分工整。右边墙上挂着多面公社革委和县委奖予九庄大队党支部、大队革委会的奖旗,奖旗全用红缎子做成,最大的一面有五尺多长。奖旗上套着透明塑料薄膜,还象刚刚发下来的一样新鲜。桌子、椅子、长凳、短凳、板柜、书架,鲜亮得也象新买来的一样。唯独挂尘脱色、破烂不堪的是“牛鬼蛇神”们戴过的高帽子和挂过的黑牌子,还有在武斗时显示过威力的长棍和短棒。不过,它们已引不起人们的注意,默默地沉睡在西南边的小角落里。它们上边还压着劈不碎、炉膛里吞不下的树根,不冒火的煤歼,还有准备生沪火用的棒子骨。树根,煤歼、棒子骨上边还盖着一张苇席。
屋里只有两个人。一是大队秘书王顺喜,一是大队支书姜红牛。王顺喜外号王乐观,高个码,六十岁,头罩白羊肚毛巾,脚穿千层底布鞋,而身上穿的是挺时髦儿的蓝色化纤料棉服。王顺喜面相绵善,神态文静,如果扔掉毛巾,戴顶一呢子帽,不认识他的人会把他当成公社或县委的秘书。姜红牛不知为甚叫个姜红牛,牛势不足,秀气有余;鹅蛋脸,大眼睛,弯眉毛,脸皮细嫩白净,很有那么一点儒雅的风度,已西十出头,还象三十刚过。看来,二人都已吃罢早饭,王顺喜坐在他的座位上,边喝茶,边阅读文件;姜红牛坐在放着电话的-桌子上,心急如焚地在电话里同人做一笔难知难猜的交易:
“……我说‘菩萨,,我的耳朵不聋,我的两眼不瞎,我知道棘手难办。再准办,你也得发发善心,和你们的‘一把交椅,讲一讲,给我一个名额。……我不是己经和你察报祥啦,是我的姑姑,名字叫红霞。早―就应该把她安排了……”
电话里的回音响亮而又清楚:“我说红人,红霞是你的亲姑姑?”
“胡扯!”不知对方的问话伤着了姜红牛那根神经,原‘本平心静气的姜红牛,忽然不安地急躁起来,面颊也显红了一点。
“是我的本家姑姑!‘菩萨夕 ,我和你有言在先,你要不为我搞到这个名额,我可决不和你善罢甘休!”
“请红人息怒,原谅奴家不了解情况。奴家一定照办、照办!照办!奴家还要向你提出一个要求哩。”
“只管讲!”
“拐子的房子还没盖起来,砖不够了。”
“还需要多少?”
“七千。”
“你让他派人找我来拉吧。我再告诉你一次,我栓拴娶‘媳妇儿那天,你可一定来吃块喜糕!再见。”
姜红牛撂下耳机,瞬息。换成了另一副而孔:双眉紧锁,嘴角下垂,厌恶地“吭吭”两声,又“呸”的啤口唾沫:
“这个灰鬼真比刁得一还刁!”
王顺喜对姜红牛向“奴家”表示出的愤怒连连点头。王顺喜是姜红牛威望高低的镜子:论岁数,王顺喜比姜红牛大二十来岁;论个码,王顺喜比姜红牛高半头;论村里延行下的辈数,王顺喜和姜红牛的父亲是一辈;论干亲,王顺喜最小的姑娘认姜红牛做了干爹,成了热热火火的亲戚,理应平来平去,而王顺喜却将姜红牛看得好象是他的长辈。姜红牛还没有撂下耳机,他就站起来,把一根“大前门”烟递给姜红牛,习惯地“嗬嗬嗬”地响笑几声,还要接上姜红牛的话茬,将电话里的“菩萨”痛骂一顿……。高羽巴“哗啦”阵进办公室,把他的嘴堵住了。
“支书,五队发现了严重敌情,‘倒霉蛋’公然地为吸血鬼叫魂儿,呐喊疙瘩又活了!”高羽巴一向忠于职守,照章办事。他当队长已经七载,刚上任,就得到姜红牛的指示:以阶级斗争为纲,以突出政治为本,队里不管发现什么情况,都要抓住不放,及时地向支部反映。生产任务完不成不算失职,丧失革命警惕,不注意敌人新动向,就要受到处分。所以高羽巴的“阶级觉悟”特别高。他怒冲冲地说罢,又将和张乐乐的一来一去汇报给姜红牛和王顺喜,而后看着姜红牛的脸,象战士等待首长的指示。
其实,“疙瘩又活了”一语已经传进姜红牛和王顺喜的耳朵。二人都没有放进心里,齐认为是哪家的娃娃胡喊瞎叫。现在高羽巴将话说透,二人都有些惊异。
“‘倒霉蛋’喊的,这小子想千什么?”王顺喜礁瞧姜红牛的脸说。
姜红牛没有立即接王顺喜的话茬,言不由衷地夸赞高羽巴两句,让高羽巴返回九队,继续注意华满山的动向。而后,他拿起凳子坐到王顺喜面前,明爽的眼珠发了暗,油亮的红嘴发了白,习惯地纵纵鼻子,“吭吭”两声:“我说亲家,你住的离葛润吉家较近,你听说‘倒霉蛋,的问题落实没落实?”
王顺喜坦坦****地抽口烟,满有把握地说:“六二年甄别的时候没有把他筛出来。到了现在……哈哈哈,你还没有瞅见他,你只要瞅一眼他的倒霉德行,你心里就有底了。听说那年凤凰岭公社开庆祝粉碎‘四人帮,大会,还拉上他陪绑哩!‘**,中,大大小小的批斗会,就让他光临过二百多次哩!我看这小子没准是倒霉倒出神经病来了!”
姜红牛纵纵鼻子眨贬眼,伸下手打断王顺喜;“我们往九队走一趟!
人心难测,线疙瘩难解,一时揣测不透姜红牛为什么忽然忘记了他的地位和权势,对华满山如此警惕起来。谁都知道,他在非正常岁月里,获得了正常年月里做梦都想不到的红运。那时节,政治风暴在神州大地上汹涌澎湃,九庄村里的革命浪花也罕见的大:“司令”丛生,多如牛毛,“牛鬼”出进,成连成营。鸡飞猪逃,驴嚎牛叫,家家不得安宁。县武装部的“支左”小组进驻九庄不久,姜红牛从部队上复员返村。姜红牛有数块金牌:祖辈咽过糠,父辈吃过供给粮,他穿过军装扛过枪,而且,他站岗时坏住过小偷,扔手榴弹、打靶成绩优秀,给一同班战士的家里偷偷地寄过钱,得到连、营首长的奖励。碰巧,“支左”小组的一个同志给房东挑水不慎滑落到并里,他往井上挑水,立刻跳下井把滑落到井里的同志救了上来。而且他喜唱语录歌,善念老三篇,在部队里参加过业余演出队,扮演过“孺子牛”的角色,在人前,特别是在负责同志面前经常自然地显示出孺子牛的神态。因此,很快得到了“支左”小组领导同志的喜欢,不久担任了九庄的民兵营长。九庄革委会成立,他又担任了革委会主任。支部一建立,又担任了支部书记。书记挂帅,金口玉言,三把。两点儿将党、政、人、兵、财五权抓到手里。“支左”小组撤走,手里的五权更牢。手中有权,法力无边。公社革委会建立,他成了公社革委会委员,公社欢销社扩大领导班子,又有他一份儿。一来二去,他不光受到公社党委丘书记的器重,与供销社巴主任攀成了干亲,还成了县水利局端木副局、长的座上客,县革委黄副主任的贵宾。在九庄社员的心目、中,姜红牛不亚于解放前村南庙里供奉的“爷爷”。
姜红牛和王顺喜从大队办公室里走出来,王顺喜锁住屋门,一步迈下三个石台阶,紧跟姜红牛朝第九生产队走。
大队办公室离第九队约一里半远。二人一会儿功夫就浩进了第九生产队的区域。
“哎呀呀我的亲家,你可到我们多事的九队来啦!你俩吃没吃?没吃我给你们做。”站立在门口的肉蛋娘紧与姜红牛和王顺喜打招呼。她已换上了一套新衣,往脸上抹了不少雪花膏桃花粉、润面油,可惜未涂平她脸上的皱坟。她的话儿甜得象包着一层蜜似的。她不等姜红牛答腔就又打开了话匣子:“‘倒霉蛋,无事生非,无论如何得整整他!……”
“我们俩都吃过啦。便宜不了他!回头再到你这里坐。”姜红牛说罢,与王顺喜直然朝前走去。
刘淘气、矮个子姑娘、高个子姑娘等在矮个子姑娘门前窃窃私语,关公似的丁贵武背着双手不知要往哪里去。他们瞅见了姜红牛、王顺喜的影子,齐回到了自己的门里。丁贵武照旧向前,照旧左不瞧右不视。王顺喜间他哪去,煎旧顾得动动舌头,他伸手朝东指了一下继续迈步。
看来,姜红牛在电话里与“奴家”交淡的事儿,也是一桩扎手的事儿,他与王顺喜走过红霞家门外,没有照直向前,转身迈进了红霞家的门槛。
红霞一家三口人。红霞家的饭晚,这时齐在厨房里的石桌上吃早饭。红霞出奇的好看:脸形似蛋,面皮粉红而细润,象初开的桃花一祥娇妍,象含苞待放的海棠一样嫩润,象雨后的荷花一样洁净。齐脖儿的短发油光发亮,红盈盈的小嘴儿,象刚从净水里捞出来的樱桃,浓黑的柳叶眉整整齐齐,象是修剪过似的,他身材苗条,神态文雅、秀气、沉静。而她的穿着打扮甚是一般:上身套件洗过多水的天蓝色布褂,下穿一条脱了色的墨绿色棉裤,衣服合身合体,样式大方雅观。难怪她穿什么样式的衣衫,一些姑娘也穿什么样的衣衫,她剪什么样的发型,一些姑娘也剪什么样的发型。难怪她走过街头,有的吃饭的小伙子忘记把饭塞进嘴里,还有的小伙子手中的饼子被鸡叼走也感觉不到。红霞娘的眉眼同样秀丽,脸形同样好看,身材也很苗条。红霞爹姜二秃体格粗壮,脸色火红,鼓眉泡眼,高鼻梁,大下巴,看着少有的憨厚。
红霞一家人吃的是一锅饭,端的是一样碗,对姜红牛与王顺喜的态度却不相同。姜红牛和王顺喜在门口上露了头,红霞爹姜二秃立刻把碗放下,赶紧站立起来,迈开大步朝院门迎去。红霞却把脸一扭,端起饭碗,无声无息地走往屋里。红霞娘眉毛扬扬,两眼珠儿转转,勉强地笑着站立起来,一动不动地听姜红牛、王顺喜要和红霞爹说什么。
“红牛,你俩吃饭没有?没有叫你奶奶和红霞给你俩做。”姜二秃赶紧与姜红牛、王顺喜搭话。
“没吃哩。”王顺喜笑呵呵地与红霞爹开玩笑。
“红霞娘,红霞,快给红牛和王秘书收拾饭。没白面,往西邻家去借二升。”姜二秃当了真。
“我们吃过啦,吃过啦。哈哈哈,你可真爱认真!”王顺喜赶紧向姜二秃表示歉意。
“哈哈哈,你们俩端端我的碗,我心眼儿里痛快!屋里坐。……”
姜二秃亲亲热热地说道着把姜红牛和王顺喜引到屋里,紧把他舍不得抽的一盒荷花烟找出来,递给姜红牛一根,再递给王顺喜一根。
红霞见一只鸡进到屋里,慌忙赶着鸡,走往厨房里去没回屋。红霞娘立到屋门口,一只脚在门槛里,一只脚在门槛外,说恼不恼,说喜不喜。
姜红牛坐到倚子上,和颜悦色地看着姜二秃,瞅瞅红霞娘,再偷偷地朝厨房里扫红霞一眼,毕恭毕敬地向姜二秃叫一声二秃爷爷,向红霞娘唤一声二秃奶奶,郑重其事地把他的来意道出口: “我先来告诉你们一声,我已经和锁厂联系过啦,要他们再给我们大队一个名额,让红霞姑姑进锁厂去当工人,每月基本工资加奖励,少说也拿四十五块钱。三年不下雨,你们也不再害怕挨俄。只要厂里的‘一把手儿,点了头,我就马上来告诉你们,让红霞姑姑去上班。我估计问题不大。”
姜二秃感动得转身跑往厨房里去,要把红霞拉进屋,让红霞向姜红牛表示谢意。不想,红霞放下未吃完的半碗饭,往井上挑水去了。姜二秃转身返回屋,急得他摸摸大下巴,又拍拍圆脑壳,实实想不出一句特别带劲的话向姜红牛表示他内心的感激。他把脚一跺。“唉,你看我这个人迷瞪的!”慌忙从板柜里掏出两大把熟花生;“红牛,王秘书,你们吃!吃!红下炒的,炒熟啦,很香!”
“我们俩没有别的事儿。走啦。”姜红牛说着站起来。
“再坐会儿研”。红霞娘礼貌地说。
“不坐啦,支书还急着办别的事。”王顺喜看着姜红牛的眼色说。
姜二秃把花生塞进姜红牛和王顺喜的衣袋里,还要再给二人掏花生,二人同时抬脚走了。
街上净无一人,柳树井上只有红霞家的水桶和担杖,役有红霞。红霞的冷漠,红霞娘语气里没有惯有的亲切,脸上缺少惯有的笑容,使姜红牛感到有些不舒服。他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脚步越迈越快。王顺喜在后边紧跟慢跟,头上都冒出了汗,但他也隐隐约约预感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