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太阳缓缓西沉,片片白云慢慢飘游,雨后的麦苗,格外地嫩绿。

新出土的小草,十分地好看,准备回窝的山雀们在唱着动听的歌曲,春意越来越浓了,大地越来越有生气了。

红霞扛一把锄头,从西南边一道沟里走了出来。她随十多个社员去锄小麦,小麦锄完了,高羽巴再没有分配她别的活儿。其他社员在地边拾柴,她先回来了。她的齐脖儿的短发照常整齐,秀丽的眼睛还是那样秀丽,粉彤彤的面颊依然象桃花一样好看。然而,知底人一看就知道,她自己给自己套下的枷锁仍在,她自己给自己结下的疙瘩还系在心里。她在会河口镇上营救了洪土娃,又断然拒绝了洪土娃,将她自己主动培育出的爱的花朵被亲手撕碎,怎么能不在心灵上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呢?可爱的母亲还背着被人耻笑的包袱,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客观条件也还不成熟,解下母亲背上的包袱,使母亲感到宽慰。她的心情又怎能轻松了呢!然而,枷锁只能套住她的心情,疙瘩只能使她的心肺疼痛,套不住她勤快的双脚,拴不住她灵巧的两手。她走到和尚恼下,瞅瞅丁贵武的院门未锁,悄悄走进丁贵武的院里,瞧瞧丁贵武不在,不担心丁贵武赶她,不慌不忙地先给丁贵武挑满水缸,浇灌了刘淘气等栽在丁贵武院里的一丛翠竹、几裸松柏、三片花草,再把丁贵武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屋地清扫得干干净净。

红霞回到家里,田瑞英一刚刚挑水浇完院里才吐芽儿的几畦菠菜。她只穿一件月白蓝的单褂,显得格外精神。而心里的沉重的包袱,照旧反映在她的脸上。如果没有那个包袱,红霞爹还活在身边,红霞没受到致命的精神刺激,春天来了,三中全会的一些精神又传进耳朵,她该是多么的展妥啊!

田瑞英和往常一样,只要一见到红霞,就把烦恼扔到耳-后,向红霞露出笑容。田瑞英朝红霞笑笑,把棉袄穿身上,要红霞到张乐乐家去办一件事:

“霞,序斗回来了,亲戚们免不了要来看望,你乐乐叔一把白面没有,咱还有儿升白面,你挖二升给他送去吧。”

“哎。”

红霞应过以后,张乐乐来借手推车,几步走到了田瑞英与红霞面前。库斗归家,张乐乐一喜、二恨、三害怕。刚看到序斗时,喜得半天无话,泪水直流。他万万没有想到刚刚受到“天才国司令”的辱骂,摔碎了面盆、油.罐、盐罐,就看到了日思夜盼的儿子。库斗告诉他撤销不了原判的来由,他没想到他让出土改分得的瓦房,一次次地送礼,全白白塞进了老一鼠洞。岸斗没有带回判决,丁贵武往公社见了丘书记,明明告诉他耳乒回来没有玄虚,而他多年来的不幸,使他心有余悸,不能不提心吊胆,总害怕序斗自己偷跑回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被抓走。他听见了田瑞英对红霞的吩咐,立时表示谢绝:“红霞娘,红霞,你们的情意我领了。我没有什么亲戚,就是有一个半块的亲戚来看序斗,我也不让他端碗。序斗回窝,八字才有一撇儿。等两撇儿全有了,我再来和你们借白面。”

田瑞英和红霞只得依着张乐乐。

“你们的手推车儿借我用一用。”

“你自个儿推去吧。”田瑞英和红霞同时说。

“好哩。”张乐乐说着转身走到柳树下,伸手把手推车推走。

田瑞英往厨房里切菜,准备做晚饭。红霞洗过手脸回到屋里,随便拿起一本看过一半的小说,矮个子姑娘连声地喊着“净净”闯进屋里,高兴得在红霞肩磅上拍几拍:

“你知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什么稀奇事儿?”

“我哪知道。”

“你猜猜。”

“我哪猜得着。”

“我告诉你说,”矮个子姑娘搬个凳子坐到红霞身边,夺过红霞手中的小说扔老远,“你不往水库养鱼以后,你知道谁去养鱼啦?”

“不知道。”

“连这个也不知道!姜大支书让他的宝贝儿媳妇儿―‘花枝招展’去接替了你的工作。”矮个子姑娘哈哈地笑一阵,又在红霞的肩上拍两拍,“‘花枝招展,穿得时髦儿,打扮得洋气,可肚子里尽是稀巴巴,百嘛不是!今儿个下午,我往杏树岭上去给人牵牲口耙地,路过水库,看见水库里不少鱼漂到了水面上,死的死,蔫的蔫,可给姜大支书转了脸I哈哈哈……,”

矮个子姑娘说罢笑毕,伸长耳朵,睁大两眼,等着看红霞的喜容,听红霞的笑声。

红霞拉长了脸,低下了头,秀丽的两眼凝况住屋地上的一片菜叶儿,一动不动。

矮个子姑娘感到茫然,又揉辫稍儿又咧嘴。

红霞不再往水库上负责养鱼之后,矮个子姑娘问红霞:

“净净,你怎么不到水库上负责养鱼啦?”红霞脸一沉,冷冰冰地说:“养鱼,社员们见不到一根鱼刺儿,当头儿的海拿海吃,不给他们方便啦!”鱼出了毛病,姜红牛再不能海拿海吃,红霞应该是感到满足的。得意的矮个子姑娘想拿她的发现换得红霞动听的笑声,好看的笑容,是自然的。

矮个子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矮个子姑娘触动了红霞的“禁区”。红霞从姨姨家返回来以后,眼再不望水库,心不再想水库。甚至对她往水库去寻死走过的路都不再瞅。听到有人提到水库,说到她寻死走过的路,她的心就象被抓碎撕裂,抑制不住的疼痛。但红霞对水库并不是没有感情,她把她辛勤打来的草撒在水库里,看着鱼儿欢快地吃草,象母亲望着自己的孩子微笑一样舒畅。当寒流袭来的时候,她担心鱼儿受惊,象担心母亲受寒一样惊心。正是因为她把养鱼当做一种高尚的事业,心爱的事业,对鱼儿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人提到水库她才更感到痛苦。她的泪珠即将从眼框里滚落出来。

“净净,你怎么啦?”矮个子姑娘低下头,望着红霞的脸问红霞。

“我不怎么。你等我给你拿块糖吃。我姨姨给我的,就你还没吃。”红霞说罢昂头走进她的里间小屋。

红霞为矮个子姑娘拿糖,是她不愿让矮个子姑娘看见她的泪水从眼里流出未。她在里间小屋,让泪水痛痛快快地流出来,紧拿毛巾把眼泪擦干净,从一个纸盒里拿出两块用锡纸包着的块糖,转身出屋,把两块糖放到矮个子姑娘手里,又坐到矮个子身边的凳子上。

红霞心里平静一些了,好受一些了。

红霞心里再难过,也不会象矮个子姑娘想象的那样。要是“天才国的司令”,必定象是老天爷赠予了无价之宝,手指脚舞地大唱一番。不管红霞受到的侮辱如何不堪忍受,她和母亲一样,心田里没有丢失过善良二字。华满山将她救活了,又给予了她共产主义的情谊和温暖,春山为祖国的英勇牺一牲,丁贵武的可贵的情操,又开阔了她的心境,滋润了她的心田,使她不管“枷锁”、“疙瘩”如何缠身,她想不起幸灾乐祸一词。她望着矮个子姑娘把一块糖放到嘴里,才轻声地问:“水库里的鱼怎么都漂到水上了?”

“‘花枝招展,不负责任嚼,那还用说。”

“你没有瞅瞅鱼儿是什么毛病,?”

“哎哟,我的净净I”矮个子姑娘伸手将红霞推一下,

“我还管鱼儿是嘛毛病,今儿个死光才好哩!”

“不能这么说……”

“咋说?你还想给姜大支书提鞋呀?嫌他的嘴没香够,嫌他给关系户送礼没送够?”

红霞伸手打断矮个子姑娘:“我看,水库的鱼不久就会变成社员们的财富了。你能不能想法儿去给我弄儿条死鱼和病鱼,让我解剖一下,看看鱼儿出了什么毛病?”

矮个子姑娘“唉”一声:“我的亲爱的,我可没有见过你这号儿菩萨心肠!是谁给你娘造的谣让你爹喝了酒摔死到了南山里,又放出风声说你娘把你爹气死了?至今,你娘还背着大包袱不敢走到街上去。你……”矮个子姑娘越说越来气。白红霞一眼一站起来,“鱼不久就会变成社员的财富,谈何容易,选爹队长以前,咱们谁不想狗(高)尾(羽)巴儿要下台啦!哼哼,人家还照旧给姜大支书当尾巴!你愿意给姜大支书提鞋你提鞋!我没长下贱骨头。只要你管管水库里的鱼,你看看我还理你不理你!”矮个子姑娘说罢,拔腿走去。

矮个子姑娘的话象刀蒯红霞的心。然而,红霞只是掩面落下几滴泪,很快就把泪擦干净。马上到里间小屋找到一本.《养鱼须知》,要让高个子姑娘把这本书送往“花枝招展”手里。

红霞在镜子面前把眼泪擦干净,再把脸擦一擦,又拿答帚将衣服扫一扫,刚迈出外间屋门槛,高羽巴在院子里歪嘴斜眼地冒起凉腔:“有人在家吧?”

田瑞英从厨房里走到院子里,红霞也从屋里来到院里,母女俩同时回答一个字:“在。”

高羽巴凉气里夹着热气,热气的根源是丁贵武等未达到目的,他又被“二委会”保举为队长。今天午饭后他又增加二成热气。

高羽巴没有姜红牛的多心多疑,思前顾后。大喇叭里广播出“二委会”的决定以后,他故意穿起过年穿的新衣,挺起胸脯,眯缝住两眼,在丁字街里走了五趟。他回到家里,朝老婆拍拍胸肪,伸伸大拇哥:“不服气老予有命!想把老子的队长下了,你下下?老子喊‘万岁,喊的福,老子跳‘忠字舞,立下的功,谁眼红也白搭!历史的车轮不会俄转!……甜梨烂杳不放一筐!丁贵武、田瑞英、姜红霞、张乐乐、刘淘气儿……永远甭想在老子的眼里当人了,永远甭想再入正册!……磨道里没有找不到驴蹄子印的,只要遇机会,就会给你们送‘甜头儿’!”

今日午饭后,高羽巴路过张乐乐的小院外边,听到里边有人说话,他就蹲下听起来。

张乐乐的小院里有七八个人,有张乐乐、廓斗、田瑞英、红霞,还有三队的两个社员。三队的一个社员说:“乐乐哥,序斗变成了好孩子,算你有福。序斗的媳妇儿包在我身上了。”张乐乐“哈哈哈”笑一阵,说:“好好好,你就看着给寻摸一个吧。”田瑞英说:“乐乐哥,序斗有权参加选举了吧?”红霞说:“当然有权参加选举啦。序斗哥要早回来些日子,高羽巴就甭想再在咱们队里飞扬跋雇,不劳而获啦!”

高羽巴抬头瞧见有人朝他迎面走过来,站起来溜了。走后,肚子里一直象吃下了一窝死耗子,又烦又恼,并咬牙自语一句:“你们就等着吧!”

高羽巴到红霞家来,首先是找猪的。他喂着一只吃食不少、长肉不快、整天不守圈的小猪。

“我的‘不守家’窜到你们这儿没有?”

“你看看。”田瑞英说。红霞返回屋里去。

高羽巴迈开两腿在院子里左左右右都看遍,又转回田瑞英脸前:“你娘儿俩都听着,营生不多,男劳力不够做,明天就不用上工了。哪天叫你们上工,听通知。”

“你凭嘛取消我们上工的权利?”红霞从屋里出来,质伺高羽巴。

“不让我们上工,我们吃嘛呀?”田瑞英问高羽巴。

高羽巴转身朝外走了一步,不再理会田瑞英。红霞追上高羽巴:“高羽巴儿,你没权取消我们上工的权利I你也欺人太甚啦!你……”

“往大队里去告我,往支部里去反映,下了我的队长!”高羽巴摇头晃脑地说罢,从红霞身边走过去,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田瑞英要追往街上去,红霞喊声“娘”,田瑞英止了步。田瑞英转过身,红霞说。“不理他,回屋吧,回屋吧。”

田瑞英随红霞回到屋,坐到炕沿上,无心再往厨房里做饭。红霞抑制住心里的气火,和田瑞英慢慢说;“娘,你可不能再象我一样没出息,难过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能难过坏自己的身体。这是满山叔和我说的话。”

“我不难过。”

“那好,你该去做饭啦。我去把这本《养鱼须知》拿给丽丽(大个子姑娘)姐,求她尽快转给养鱼的,我相信水库甲里的鱼不久会变成全体社员的财富,无论如何不能糟踏了。”

田瑞英被女儿的情肠感动了。她十分清楚女儿的“禁区”,她没想到华满山的情谊在女儿身上是这般地见效。她高兴地向女儿点点头,又说;“你去吧,快去快回来。”

“哎。”红霞应罢跑出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