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亮,九庄大队的大喇叭就响起来:新的支委会诞生了,丁贵武当选了支部书记。大队管委会调整了领导班子,洪土娃担任了大队长。

姜红牛再不能榨取社员们的汗水,再不能一手遮天,使社员们见不到阳光,感受不到党的温暖。

九庄的社员们要展翅飞翔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大家奔走相告,谈笑不休,连吃饭也不放在心上了。

红霞与田瑞英同时从院里走到街上,红霞奔西又往南,用瑞英照直往东。母女俩的脚步一样轻巧敏捷。红霞惦着水库里鱼的病情,她要想法保住社员们的财富,把鱼的病治好。她走出丁字街,飞也似地朝着水库奔去。田瑞英背上的包袱卸掉了,肚里的冤屈洗雪了,听见社员们的笑声了,看见社员们的笑脸了,也敢于大天白日往葛润吉家里走走了,敢于向华满山抒发抒发自己的心情了,她的心里感到从没有过的甜适。她要找到华满山,请华满山坐到她的炕头上端端她的饭碗,这是她的主意,也是红霞的主意。昨晚半夜过后,母女俩才返回屋里,红霞第一句话就说:“娘,应该请满山叔到咱家里来坐一坐。”

葛润吉的院门闭着,丁贵武和张乐乐刚在葛润吉院门外相遇。丁贵武揉揉眼睛,狠劲地抽一口纸烟,哑着嗓子问张乐乐:“你干嘛?”

“我想找牛角讨论一个问题。”

“牛角这儿天累啊!刚刚躺下。我的意见让他睡一觉,我是来给他站岗的。”

张乐乐后悔没有丁贵武想得周到,他在脑壳上拍一掌,跺跺脚:“唉,我的心哪儿去啦?我还是一个可悲的张乐乐!我也和你在这儿给他站会儿岗,是要让他休息休息哩!”

“我说乐乐,”丁贵武抽口烟,把烟吐出口,似笑非笑地,“你昨天晚上是怎么一回事儿,怎么上了案子就没肉啦?不把你肚里的酸、辣、咸、涩吐一吐,还准备着把他当成遗产,传给下辈儿孙哪!”

“传给下辈儿孙?”张乐乐习惯地拧拧脑袋,举举小烟袋,“哈哈哈,我就是要留给下辈儿孙哩I它是金子,它是玉石,它是花朵儿,它是我张乐乐的**,把它吐出来,我张乐乐就甭想活在人间了是不是?你说的这是嘛话!”张乐乐还要再给丁贵武几句厉害话,田瑞英走到了他们面前。张乐乐只好转间田瑞英:“红霞娘,你……”

田瑞英还未说清来意,张乐乐就又开了口: “这好说。我本来想找他研究一个问题,顺便让他端端我的寒珍碗。你来了,先尽你。他谁的碗不端,也不能不叫他去端端你的碗。”

“你们俩也去。”

“去!”张乐乐又抢着应承。

“我和红霞还想不好给他做嘛饭哩!”

“凉水烧成开水他也高兴!你回去准备吧。叫他再睡一会儿,我们俩同他一块儿去。”丁贵武把话抢到了头里。

“还有润吉叔……”

“这就不用你说啦。”丁贵武和张乐乐同时说。

田瑞英走了工夫不大,葛润吉说声:“谁在门外说话?”便拉开了院门,接着又说,“是你们俩呀,家里坐吧。”

“不去啦,叫牛角好好睡一觉。”丁贵武和张乐乐小声说。

“他……他根本没回来。”葛润吉笑着说。

“那我找他去。”丁贵武说罢,嘱咐一下张乐乐和田瑞英去找见刘淘气商量尽快研究出九队的领导班子,转身去找华满山。

丁贵武要找见华满山并不容易。昨天夜里揭发过姜红牛的罪行,华满山趁热打铁,召开了党员大会,选出了新的支部委员会,又召开了社员代表大会,讨论调整了大队管委会的成员,又同姜红牛谈了话。三件事完成之后,华满山当机立断。“休息!大家全休息I”哪知,华满山的当机立断,只是为了让别人合合眼,他往原来的一个支委家里坐了坐,又在洪土娃的屋里落了脚。

如果在洪土娃的院里能看见了洪土娃的情趣,在洪土娃的屋里,就更可以看出洪土娃的情趣了。洪土娃炕上铺的只有一张破旧的苇席,炕上放的一床被窝,补丁撰补丁,却拆洗得干干净净。炕边摆一叠衣服,没有件值钱的。洪土娃自己做的桌椅,也简简单单,没舍得花钱涂上油漆。饭厨里放着三个讲子,多半是菜叶和树叶。一个多层的书架,却摆满了报纸和书刊。

华满山顾不上瞅一瞅洪土娃多菜的饼子,顾不上瞧一瞧洪土娃书架上的报纸和书刊。更顾不上想一想他的胡子已经一寸长,脚上的蹬山鞋已经张开了大嘴,衣服也该洗该缝了;肚里空空无食,昨天连晚饭也没顾上吃。

“土娃,我们不再谈村里的工作和间题,谈谈你和红霞的关系吧。我曾经给红霞打过保票,我说你会再给她画张像送给她,你画没画?”

洪土娃从炕沿上下到地下,又抬腿坐回到炕沿上,腼腆-地一笑:“咋说哩?一言难尽。”

华满山在椅子上一动没动,用劲吸两口早烟,胡子巴碴的嘴巴往高里一咖,“扑”地把烟吐干净,亲切地瞅琳洪大娃:“一言难尽,多说几句!”

洪土娃朝门外瞅瞅,压低嗓门说;“你把她的不幸告诉给我,象刀搅了我的心肠,使我悲痛难忍,可我井没有动,摇。我按照你的要求,又给她画了一张像,表明我还是完全属于她的!没想到,她从她姨姨家返回以后,我在会河口集镇上把像交给了她,她断然把像撕碎,还留下两句伤透人心的话。……”洪土娃越说声音越低,还垂下了头,再听不见他!说嘛。

华满山皱皱眉,咧咧嘴:“什么伤心的话?说说,对我还保密?”

洪土娃叹口气说:“她叫我把她永远忘掉,只当她死了!”

华满山叹口气:’“这话说得够刺骨!你伤透心啦?”

“没伤透。”

“没伤透再给她画一张,让你的一颗真诚的心再热一点儿,把像画得再好一点儿,交给我,我给她。我相信你能理解她的心,她说她叫你把她忘了,是因为她太爱你里 ”

“我也这样想。”

“好!这说明你心地善良,说明你和她一样可爱。”华满山抽口烟,烟灭了,把烟袋放到桌上,也不怕把洪土娃自二造的简单椅子蹲坏了,抬脚蹲到了椅子上,“土娃啊,我这个人文化浅,能力差,爱动感情。我看到你揭发姜红牛的材料,知道了你才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我感动了。昨天晚上,红霞走进办公室,理直气壮地把她受的污辱公布于众,维护了党的威信,把对姜红牛的控诉揭发推向**,让我感动得差点掉了泪!她的勇气多么可贵啊!”

洪土娃抬起头,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对华满山放射出感激的光芒。他伸伸手不叫华满山再讲下去,又有力地说:“满山叔,我理解你可贵的心意,只有我们两个……你才能够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的心意!请你不要再为我们俩的幸福浪费时间了。”

华满山腾地跳到屋地下,拉住洪土娃的手,只听“轰隆”一声响,屋门被推开,丁贵武找来了。看来丁贵武是碰巧了,他好不高兴,张口大笑一阵,才在一个凳子上坐下道:“你们俩告一段落了,该着我的啦。满山,我个人先委托你解决一个问题,再讨论别的事情。”丁贵武说着从衣袋里掏出老厚一叠人民币,将人民币放到华满山面前,“春山牺牲以后,我收到了上百封慰间信,还收到了三十一个同志的一千五百二十元的汇款,我把零头留下,把小学修整修整,这一千块交给你处理。反正都退不回去,汇款单上的地址全是假的:有工人,有战士,有学生、社员、干部。我丁贵武只有权领同志们的情,无权花同志们的钱。让这些钱为四化再做点贡献吧。”

华满山把旱烟袋推一边,把千元人民币拿到手里,放到了他的眼前,一忽儿,两滴激动的泪水从眼扭捅出来。洪土娃的眼睛也湿润了。

丁贵武衣袋里的纸烟已经抽光了,拿起华满山的旱烟袋和荷包装上烟:“满山,你的脑袋好使,还要给我想个法子,不让别的同志们再给我寄钱。你要没有好法儿,我倒想了个笨法儿,你就按照我的笨法儿办。”

华满山轻笑一声,间丁贵武:“什么笨法儿?”

“往报纸上发个讣告,说丁贵武病故,丧事从简,就算把门关死了。”

丁贵武的笨法子一下又勾出了华满山小时候的顽皮,并使华满山忘了洪土娃这个晚辈就在他们身边。华满山不等丁贵武的话音落地,拳头就擂在丁贵武的后背上。“只有老兄你才能想出这个绝招儿!”

丁贵武不以为然,也笑笑说:“好家伙,这拳头准叫我丁贵武给九庄老百姓多拉十年套,晚进十年火葬场。”

洪土娃望着两个先辈朴实憨厚的幽趣,不由得舒坦地一笑,要把他存在饭厨里的两把熟花生拿出来放桌上,却见王顺喜探头探脑地推门进屋来,洪土娃一征止了步。

王顺喜架子没倒,乐观的劲儿未失。王顺喜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寻到宽慰的因素。昨天晚上,他听到人人提到姜红牛,没人点到他的名字。他看到人人都对姜红牛、高羽巴怒目而视,没发现谁朝他白一眼。他听完大家的控诉揭发回到家里,喝下两盅酒,饮过一杯茶,左思右想:“我一王乐观的中心间题不就是把‘诌媚、奉承、讨好、巴结、送礼,十字秘诀应用得清了点了,巧了点儿,多少得了一点益吗?自打林彪、‘四人帮’大搞不正之风之后谁还对十字秘诀望而生厌,恨之入骨?再一说,法不责众。我王乐观才得了多少益?太有限了!根本不足挂齿嘛。”王顺喜想了一遭儿,始终没有想一想,他叫闺女认姜红牛做了千爹,闺女向妻子掉过眼泪;姜红牛一倒,妻子要和他算账了。王顺喜想过一阵之后,立刻拿定主意,把他主动扣留下的丁贵武的信和汇款单当成巴结丁贵武的见面礼。

王顺喜原本是来找丁贵武的,没想到还碰上华满山,便恭恭敬敬地把丁贵武的信和汇款单递到华满山面前,馅媚地一笑:“华书记,我没想到我有福,在这儿也碰上了您。请您和丁支书收下姜红牛的这些罪证。”王顺喜喘口气,弯下腰,“华书记,丁支书、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与罪恶滔天的二疙瘩姜红牛打交道多年,当然要沾染些不正之风,犯有一定的错误。我的错误我今后交代检查。我今儿个只揭发姜红牛这一条罪状。昨天下午,碰巧我在大队办公室值班,邮递员把这些汇款单和信交给了我,我刚说要给丁支书送去,姜红牛到了大,队办公室。他看了看信和汇款单说:‘真说不出这算一股什么风儿,只能说丁贵武老小子的时运够好,丢失一个小子,招来一串孝子。他这是用儿子的血发横财。根据他目前的表现,没资格发这些横财,把信和汇款扣起来!’我…我就唯命是从了。……”

王顺喜做梦也想不到,他的见面礼在华满山、丁贵武眼里分文不值,他的十字秘诀也同样失灵。他话还没有落口,就从华满山与丁贵武的眼里发现未能换得一星半点儿可乐观的因素。他的话落口后,华满山的答话就更使他发怔:

“好啦,你回去吧,有人还会找你去谈一谈。昨天晚上忙,没顾上和你谈两句。我先简单的告诉你,你要如实揭发姜红牛的罪行,老老实实交代你的间题。你外号儿王乐观,我看你还是‘悲观,一点儿好。走吧!”

王顺喜干笑一声向后转,难再乐观了。

丁贵武想起华满山的早饭,他说:“田瑞英请你往她那儿坐一坐,端端她的碗。”

华满山不加思索地说:“你回头对她说,她的碗我一定要端,但现在不成,我已经答应丘书记早饭在公社吃。”

丁贵武再叮嘱华满山:“我可和你有言在先,你要不去端她的碗,我可和你……”

华满山又想起当年在凤凰岭与田瑞英见面前,丁贵武给他剃头的事,不由得笑笑回答丁贵武:“我要忘了去端她的碗,你还把剃头刀放在我的头顶上,让我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