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瑞英是谁?她和华满山有什么关系?这要回到一九六一年的春天。
一九六一年三月,好象蓝天和太阳都有偏心眼,多给了华一满山的故乡―凤凰岭村雨露和阳光。凤凰岭村的桃花先开了,杏花先红了,梨花先白了,麦苗先绿了。从南方飞来的一对又一对的燕子,欢快的飞过一个又一个村庄,落到凤凰岭村里来。
劳动在田间和山谷里的男女社员,脸色红润得赛过杏花,精神振奋得赛过嫩绿的麦苗,太阳已经落山,都还不肯回家,好象他们根本没有经受自然灾害的袭击,没有经受冒进浮夸的挫折。
最令人欣喜的是村东边一户社员家里传出来的笑声。不知房主一家吃过晚饭往谁家串门去了,西屋里黑咕隆咚,宽绰的南屋里亮着电灯,照得满屋通明,象阳光照射着一样。屋里西边是通屋大炕,屋地下摆着桌子、椅子、长凳、短凳,屋角放着冒着尖的粮缸,炕边地炉里还生着煤火,屋里暖烘烘的。屋里有四人:一是华满山,一是华满山的舅舅葛润吉,一是丁贵武,一是张乐乐。葛润吉、丁贵武、张乐乐都穿新衣,光头净面,华满山还是他的老一套。葛润吉眼上戴着老花镜,在炕上灯下盘腿弯腰,甜滋滋、喜盈盈地给华满山缝补一件套棉袄的褂子。华满山坐在屋地下一个短凳上,脸上也挂着甜意和欢快。丁贵武手握一把老式剃头刀,兴高采烈地给华满山剃头刮脸。张乐乐放着凳子不坐,站立在一边,欣喜异常地观赏丁贵武的手艺。丁贵武手艺平常,华满山的头也难剃,脸也难刮,再加上剃头刀不大好用,剃头刀不断吃肉见血。剃头刀每拉一个血口,华满山就“噢哟”一声,引得张乐乐、葛润吉制不住的咧嘴欢喜。丁贵武一不小心,又在华满山的下巴上拉一个血口,华满山“噢哟”一声,张乐乐又笑了。
“笑么!笑么!”丁贵武白张乐乐一眼。
张乐乐继续笑着:“我乐你剃头的手艺高超。”
“我没有你的手艺高,你来剃怎么样?”丁贵武说着把-剃头刀平放到华满山的头顶上,退后一步坐到一个凳子上,翘起二郎腿,要抽烟。
“我不成,我不成,你老人家快给他剃吧,.我把我这贱嘴封起来,保证不再……”张乐乐乐着央求丁贵武。
“我说二蛋,”华满山叫着丁贵武的小名说,“你别再治我成不成?你把剃头刀放在我头顶上,我一动,它很有可能把我的耳朵给拉下来。快给我刮吧,快给我刮吧!”
他们为什么如此地心甜,如此地高兴呢?
葛润吉、丁贵武、张乐乐给华满山送来一位愿意与华满山成亲的妇女。任何一个怀有同志之情的人,都会为华满山能有一个乐意跟他的妇女而高兴。华满由政治上受了冤屈,回乡后,不悲观,不泄气,主动帮助愿意要他帮助的大队千部们出点子,想办法,克服冒进、浮夸留下的困难,又同大队干部们一起领导社员们开出一条盘山渠。一九六0年秋,凤凰岭大队又取得丰收,家家户户又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三十多岁的华满山,担任过县委代理书一记的华满山,一直还未获得过夫妻生活的幸福。病故的秀花,只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妻子。那是华满山担任了区委组织委员以后,他的父母先后去世了。一天他回家休假,他的入党介绍人老支书希望他与桑园大队烈属的女儿秀花成亲,他在完小里读书时与秀花同过半年学,了解秀花的品行,与秀花见面两次,就与秀花定了亲。只是未领结婚证。半年后,他从京汉路东回来找见秀花,邀秀花往公社领取结婚证,秀花说她已成“棺材瓤子”,不愿再与他结婚。原来秀花得了风湿性心脏病。秀花的家庭十分困难,没有余钱看病拿药。秀花所在大队也是个困难队。华满山不信风湿性心脏病不能医好,他宁愿要一个有名无实的妻子,也不能看着一个活生生的阶级姐妹忍受病魔的折磨,他千方百计说服了秀花的母亲,说服了秀花,领取了结婚证,又办了喜事。不过,他并没有让秀花到他的家里,而是让秀花照旧在母亲身边养病治病。为了治秀花的病,同时还要照顾着舅舅,他变成了铁算盘:多热的天,二分钱的冰棍舍不得吃一根,多冷的天,舍不得买件棉大衣披在身上,买双暖鞋穿一穿;多好的电影多好的戏,舍不得买张票看一看;国庆节,不肯在食堂里买个荤菜。秀花病故了,他把秀花推进火葬场料理秀花的丧事。他从不想他鸡飞蛋打,不后悔他已三十出头,戴了一顶黑帽子,难再享受夫妻之间的幸福。
葛润吉的老伴早已去世,两个儿子都在解放战争时期入伍,一个牺牲在海南岛,一个牺牲在朝鲜战场,没有留下一个孙孙。华满山成了他唯一的亲人。他做梦也想着华满山能够成亲,让他闭眼之前再能抱抱外孙。丁贵武、张乐乐同样高兴华满山的炕头上能添个女人。
昨天,京汉路东赵州石桥一带的几个三十左右岁的妇女来到九庄,都自我介绍没有男人,要寻找对象结婚。葛润,吉、丁贵武、张乐乐同时发现了这几个妇女,同时想到了华满山。三人的眼光一致,都看中了一个叫田瑞英的妇女。田瑞英的条件不高,三人与田瑞英拉呱几句,就把田瑞英带到了葛润吉的家里。今日,天刚亮,三人带田瑞英动身朝凤凰岭奔来。汽车在半路出了事故,三人与田瑞英到了凤凰岭已经天黑了。华满山慌忙为四人收拾了饭,将田瑞英安排在他住的屋里,送葛润吉、丁贵武、张乐乐到这里来住宿。葛润吉二话不说,剥下华满山套在棉袄外的褂子,给华满山缝补。丁贵武也二话不说,伸手将华满山播到凳子上,寻找到一把剃头刀,为华满山剃头刮脸。
华满山的脑袋已经剃光,一胡子植子已经刮净。丁贵武拍一下华满山的脖子:“找个镜子照照,少说也显年轻五岁。这样子去和田瑞英面谈,才对头嘛!”说罢坐到凳子上,翘起二郎腿抽烟休息。
华满山没有照镜子。他原本并没有想着剃头刮脸。虽然他早想身边应该有个称心如意的女人了。因为只顾忙菜忙饭他还没有顾上好好注意田瑞英一眼,和田瑞英说道几句。他要张乐乐帮他扫净脖子里的碎头发,坐到凳子上,瞅瞅张乐乐,瞧瞧丁贵武:“我说二位,这田瑞英怎么样啊?”
张乐乐“啪”一下扔掉手中的答帚,丁贵武立刻掐灭了手中的纸烟,葛润吉摘下了老花镜,从炕上跳到地下。张乐乐抢先说:“根据我们三个人的察颜观色和攀谈,这个田瑞英一等的实厚,保险对你的心思。她说她的老娘和哥哥身体有病,要给她两石粮食,我们替你应下来了。这算不上买卖婚姻,这是相互帮助,阶级友爱,两厢情愿……”
“你还不相信我们的眼力?”丁贵武的脑袋一歪,千巴脆的打断张乐乐,“牛角,你可得认清你目前的地位,一你不光不是个县里的领导了,脑袋上还顶上了黑帽子,一般的女人谁还敢给你当老婆。你……你是不是嫌人家文化低?莫非你还想找个大学毕业生啊?”
“这才是,我连个小学毕业生也没想过。”华满山边摸他的光下巴边大声说。
“不想大学毕业生是正路。”张乐乐又抢了先,“贵武哥说的句句在行,理中有理。土里刨食,流汗为快,要个有文化的女人千什么?天天给她叩头也伺候不了哩。牛角,“你知道我那口子,自天给我做做饭,黑价给我暖暖炕,把她的裤腰带扎紧,不偷着养汉,再给我生个娃子,我就幸福得上了天堂了!我张乐乐绝不是主观主义,田瑞英这个女人,比我那口子高级得多!一个可以说是天鹅,一个可以说是疥蛤蟆。不信,你一会儿回去和她谈谈就信了。”
葛润吉象个慈善的老太太一样,慢慢地说:“牛角,你可不能拿错主意,舅舅一心盼着抱抱外孙,你回去吧,和人家好好拉一拉,明天就登记结婚办喜事。”
“走吧,走吧。”丁贵武和张乐乐同时催促华满山往家走。
“不急,好多奶奶、爷爷、婶子、大娘和她说话哩。……”
华满山的住宅,象他的穿戴一样不引人眼馋。地点在村一中间,上房屋两间,南房屋一间,北房半间,院子立分来大。华满山住在上房屋里,南屋放碎东乱西,北房半间是厨房,房屋都已有了年头,只要有两级地震,就会倒塌无存。土改时节,农会分浮财小组一致决定把地主的五间好瓦房分给华满山,华满山坚决谢绝,硬是要下了地主准备拆毁的三间半牲口棚,改修成了他的住宅。
葛润吉三人将田瑞英给华满山送来,活活象凤凰落进了华满山的住宅。凤凰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不欢天喜地。已下不了炕的爷爷、奶奶,也要叫孙孙扶上往华满山的屋里瞧一眼,含着激动的泪花说一句:“牛角的屋里,可算是有了暖炕的人啦!”先一阵,简直象赶庙会一样热闹,一群来,一伙走,你撞我,我撞你,屋里院里,处处没有落脚的地方。此一时,**已经过去,院里已经无人,上房屋里还是七月十五的胡桃―满仁(人)。
电灯象葛润吉他们所在的屋里一样明亮。然而,人多得看不见田瑞英坐在哪里,只见爷爷、奶奶、大伯、大娘、叔叔、婶婶们的脸上,高兴得象他们的家里要过喜事,只听一个尖下巴婶子不停口地向田瑞英夸赞起华满山来:
“……田瑞英,你算是有福,打着灯笼走上二百八十里也难碰见牛角这个好女婿。戴顶黑帽子,不就算是成了鬼啦?村里人不把他当成鬼,他也不尿黑帽子!他暗暗给村干部们当参谋:公社分配下征购任务,五个生产队平均分摊,多打不多交,少打不少出,又行起常年包工。包工到户,一包到底。还有许多鲜道道儿,一下子掀起了大家的主动性,一只一年功夫,冒进浮夸造成的困难退了位,家家都又翻了身!你说说……”
听不见田瑞英搭腔。又一个粗嗓门儿的大娘打开了话匣子说:“田瑞英,你明眉欢眼儿的,肯定明白:人的丑俊不算什么,人的品德是根本!”她情浓意足地把华满山在秀花身上的恩德陈述一番,把面前的一个嫂子推开,响锣急鼓般地说:“那时节,他权力有权力,地位有地位,工资有工资,说么样儿的媳妇儿不现成呀?可他硬是不肯扔下秀花子,硬是愿意当和尚!田瑞英,你到哪儿去寻这样好心肠的男子汉?”
“可说的是哩!”立在桌子前边的一个大耳朵叔叔又抢接,“修盘山渠时候,牛角象个没窝没双的鸟,白日黑价不回他这窝,哪儿工程艰难他钻到哪儿。就说黑石崖塌方那会吧,要不是牛角眼疾手快,把俺小子给推跑,砸伤了他的腿,俺小子还能活到今天?俺还能抱抱孙孙?……”
“你说的天对地对!”一个小眼睛婶婶又指手划脚地开了腔,“牛角细得象牛毛,不管哪里的困难户来求借他,准不会空着手回去。说是借,光借没还。要还他,他火冒三丈!天底下真少见这样的好人!……”
“真是!真是!……”
“娘子军们,你们别真是真是的啦,天不早了,该把牛角呼唤回来,让牛角和田瑞英面谈面谈了!”一个小个子爷爷掂起脚尖,用特大嗓门儿结束了大家对华满山的颂扬。
“对对对,大家都走啦,年轻人们快去把牛角唤回来。他还在外边磨蹭么?……”大家七音八调地说着,有先有后地朝外走去。
暗蓝的天空里没有一丝丝云彩,清亮温柔的月牙儿即将落进西山。凤凰岭的人们已钻进被窝,不过,还没有合眼,还在兴奋地谈论着华满山的喜事。
华满山迈着轻轻的脚步朝他的屋里走来了。
华满山头罩一条厚实的白布头巾,上身套着葛润吉为他缝补好的褂子。一定是葛润吉和张乐乐、丁贵武为他扫了又扫,身上无尘无土,显着千净了许多。他的烟袋和荷包搭在肩上,烟袋和荷包好象擦洗了擦洗。他第一次找秀花见面的时候,都没有如此地整洁干净。他慢慢地推开了院门,又慢慢地关住了院门。他在院里稍停片刻,才挺了一下腰杆,抓了抓下巴,又开脚迈步。也许是他的心跳了起来,稍停片刻,可以使心跳平静下来。
难怪张乐乐叫华满山相信他们三人的眼力。田瑞英齐脖儿短发,秀眉丽眼,模样儿特俊。身材也十分好看:宽肩细腰,象白杨一般挺直,如垂柳一般柔和。穿的一般,上身套件洗过两水的天蓝色棉袄,下穿一条浅灰色的棉裤,衣服样式好看,合身合体。来看望她的人们走后,她立时拿起答帚,把屋地扫扫,又找见一块擦桌布,把桌子、凳子、炕沿擦几个来回。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人感到她的诚实、殷勤、贤惠。她听到院里响起脚步声,想是华满山回到家里来了。她前走一步,又后退一步,左看一眼,又右看一眼,不知是该站着迎华满山进门,还是坐下等华满山进屋。她咕冬一声咽下一口唾液,退后两步靠墙坐到炕沿上,头不由己地垂到了胸前。
华满山推开屋门,不慌不忙地进到屋里,在离田瑞英五尺远的地方站下了。他用心地看田瑞英一眼,只是看清了田瑞英漂亮的脸形,好看的身段,就嘴巴忘了张,心声骤然响起:“嘿,老天爷有眼,我牛角的妻命儿真不错!只要人家愿意,我还有么说的哩!……”
“你回来啦?”田瑞英甜润润地说罢,抬头看华满山一眼,看到华满山穿戴整洁,面显春情,如同初恋的姑娘一样羞怯,紧躲过华满山的视线,又从炕沿上下到地下,拿起暖牵给华满山倒水。
华满山就近坐到了一个凳子上,田瑞英的羞怯、勤谨,使他的春情更浓,顿时象春风拂面,蜜灌心田。然而好景不长,只听“哗啦”一声,田瑞英手中的暖壶脱手了,落到地下摔了个粉碎。
“哎呀,你看我这人毛手毛脚的,……”田瑞英慌忙把一暖壶皮拿起来放到桌上,又寻找簸箕和答帚清扫碎玻璃碴儿。
“我收拾,我收拾。”华满山麻利地找见了簸箕和答帚,将碎玻璃碴儿扫到簸箕里送到屋外。
田瑞英靠墙坐到炕沿上,不安地两手无处放无处搁。
华满山又坐到他坐过的凳子上,从肩上拿下旱烟袋和烟荷包,边抽烟边再瞅瞅田瑞英。一个竹皮暖壶,田瑞英着急的神情,变成了一支画笔,在他的心里画出一个老大的问号,使他的春情顿时象是遇到了寒风和酷霜,萎编不展了。他划根火柴抽着烟,猛气抽两口,和和蔼蔼、亲亲热热地与田瑞英拉呱:“瑞英,一个竹皮子暖壶,值不了儿个钱,值得……我这个人更毛糙,一个月扔过俩暖壶。我不渴,水快凉啦,你喝水。”
“我喝过啦。”田瑞英抬一下头慢慢说。
“瑞英,你今年多大啦?”华满山随随便便地又问田瑞英。
“二十七。”田瑞英轻声轻语,不多说多道。
“听你的口音儿,你好象离赵州石桥不远。你是哪个大队的?”
“我……我离赵州石桥不近,是……是梨园大队的……”
“离这儿有多远?”
“说不仔细。许有三百里吧。”
“你到山里来过没有?”
“来过。”
“来干么?”
“五八年全民炼钢,队里搞‘锁门化,,男女老少都过铁路背矿石,也有我。”
“走不惯山道吧?”
“走不惯,脚上打了不少泡。可把俺给累死了。”田瑞英的脸色展妥了,语气光溜了,不再躲避华满山的视线,说着还往华满山一边坐了坐。
华满山抽口烟,态度更和蔼,语气更亲一切:“我说瑞英,你怎么想起往山里来找男人哩?”
“山里人的察性实厚。”田瑞英又避过华满山的视线说。
“这才是,山里人一也有不实厚的!”
“不实厚的俺不找。”
华满山扔下烟袋,在一个竹篮里抓出两把炒熟的花生,放到田瑞英面前,让田瑞英吃花生。田瑞英抓把花生放到华满山脸前的坑沿上:“你也吃。”
“好,我也吃。”华满山没有剥花生,又装一袋烟抽两口,猛地朝田瑞英一转,“瑞英,你实话实说,你家里是不是还有男人?”
田瑞英手里的花生“哗啦”一下落地下,头又垂到胸前,张了张口,好象喉咙被什么堵住了,嘴唇颤抖了几下没出声。
华满山拿起凳子又往田瑞英身前坐一坐:“瑞英,我舅舅他们已经把我的老底儿端给你啦,我生在凤凰岭,长在凤凰岭,可我在你们那边滚爬过好几年,做个梦也和你们那边的父老姐妹们在一起。别把我当外人,把心底儿话对我说!”
华满山的刨根问底,好象把一团羡黎塞进田瑞英的喉咙,吐难吐出,咽难咽下。憋得脸色一忽儿苍白,一忽儿微红。两手一忽儿放到腿上,一忽儿拿到胸前。一会儿,很紧地咬了一下嘴唇,把嘴唇咬得显出血印,眼里的泪珠又成串地滚落下来。
“瑞英,你甭说啦。……”
“不,俺和你说。”田瑞英象看她的心爱的姐姐一样地看华满山一眼,“俺要不和你这个忠厚人说心底儿话,俺对不起你。俺说心底话,俺也对不起你。俺心地不好,你可原谅俺?俺……”
“这才是,你只管说!”
田瑞英撩起衣襟擦擦泪,又深情地看华满山一眼:“俺那儿有天灾,领导人也有问题。俺公社里的贾书记,光知道吹牛卖班,光知道往他的功劳上簿上划红道一儿,省里的一个领导人往俺们那儿去参观,他强迫社员们把冒了红缨儿的玉米栽到公路两边,栽儿十里长,二三里宽。布省里的领导人走了以后,玉米死个光。糟踏的粮食没有数。他往上汇报一亩地产几千斤、几万斤,按着他汇报的产量让社员们交征购,社员们交不了就强迫,把社员们的粮食全购去了。俺婆婆俺女婿的身子骨都不壮,没的吃,一下都躺倒炕上爬不起来。俺的一个邻居嫂子叫俺出来,俺就瞒着俺婆婆、俺女婿出来了,想法子给他们弄点吃的,把他们的命保住。妇女家可有么法子!俺……俺就……”
一个共产党员,没有比看到群众的笑脸更幸福,没有比听到群众的哭声更痛苦。田瑞英的眼泪和苦诉,象重锤击中了华满山的心窝,痛苦得他满脸通红,一直红到发根。额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眼里闪射出吓人的怒火,又咬得牙齿格格作.响。田瑞英的眼泪和苦诉,又象田瑞英伸出了长臂和巨掌,一下把华满山推到了省里那位权力甚大、对他做出批示的负责人的面前,推到了高个子干部、记者、大眼睛姑娘等面前,推到了贾书记面前。然而,他并没有让他的怒火四溢,没有向省里的那位负责同志问一句:“同志,你吃饱以后,躺到**,想到想不到有的妇女姐妹,为我们工作上的失误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感到感不到内疚?”也没有向高个子干部、记者、大眼睛姑娘询问一句:“同志们,你们对我们工作中的失误是否做出了正确的结论?”也没有向贾书记追问一句:“你是共产党员,还是混进党里的野心分子?”他相信省里那位负责同志绝不会想一想冒进,浮夸带来的损失,相信高个子干部、记者、大眼睛姑娘绝不会不提高认识,做出正确的结论。他相信贾书记如果是个混进党里的野心分子,肯定会被党清除掉。他不再等田瑞英把话说完,猛地站立起来,把手中的烟袋扔到桌上,拔腿朝外走去。
半个钟头之后,华满山拿着一叠粮票、一叠钱票返了回’来。他额上的汗珠没有了,眼里的怒火消失了,脸上的怒容不见了,却向田瑞英流露出明显的歉意。好象冒进、浮夸的错误是他一手造成的,好象践踏着群众的脑壳往自己的功劳簿上划红道儿的不是别人而是他,好象田瑞英的辛酸应由他自己来负责。他把粮票、钱票放到田瑞英面前:“瑞英,受了眼下的委屈吧。困难很快就会过去!这是二百斤粮票,二百块钱,明天拿回家。以后有困难,再给我捎信儿来,我再想法子帮助你解决。”
“天!俺怎能白白地花你这么多钱,用你这么多粮票啊?……”
田瑞英做梦也想不到她的眼睛会看到这般多的救命粮票,救命钱。她惊喜得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泪注汪的一双眼只是目不转睛地盯住华满山。
“这才是,怎么用不着花不着?天不早了,睡觉吧。我这炕是两边凉,中间热,睡中间。”华满山说罢,转身往外边给田瑞英拿来一个便盆,又安慰由瑞英几句,代田瑞英关好屋门走出去了。
田瑞英毫无睡意。
田瑞英虽说才二十七岁,己有过不少的喜、怒、哀、乐。可她还没有经遇过如此的痛苦和欣喜。华满山刚一出屋,她就低声地哭泣着责备自己:“一个人顶难受的,是背着自己的良心,做自己不愿做的事。自己给人做假媳妇,骗人粮食,要人钱财,虽说是邻居嫂子出的主意,自己硬不出来,嫂子也不会用鞭子把自己赶出来。这一咋对得起婆婆、丈夫、姐姐?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田瑞英转眼想起华满山善良、实厚、真挚的可亲可敬的眼神,甜心、润肺、提神的、永世难忘的劝慰,眼里的泪珠不翼而飞,心境无限地宽绰,口里喃喃自语:“老天爷有眼,也是我田瑞英有福,碰上这样一个好人!他到哪儿去了呢?……”
华满山原想往大队羊圈里睡一夜,不想羊圈里的热炕上已经睡满人。他不想再惊动别人,影响别人休息,转身返回家里,推开南屋门,要在冰冷的南屋将就一夜。南屋里无炕一有草。他拉着电灯,关住屋门,将草推开,咚一声坐到了草上,摘下烟袋,装上烟边抽烟边松快地回忆他与田瑞英刚才的接触:唉,唉,你呀你,只想自己光棍儿一条,不问青红皂白,图田瑞英漂亮、贤惠,领取结婚证,和人……给自己的心窝里留下不敢见人的痛苦,使自己的良心受到责备。丧失共产党员的品德,使自己痛恨终身!他吐出口中烟雾,抽过最后一口烟,要放下烟袋合眼,田瑞英推门进到房里。
“瑞英,你怎么还没睡?”华满山说着站起来。
“我在家也睡得晚,睡不着。”田瑞英小声说。
“睡不着躺下歇着嘛!你……”
“俺求你别撵俺,俺想再和你说说话。”
“说么话,你说吧。”
“……你看俺这人菜的,俺……俺又想不起说么啦。”
“想不起说么就别说啦。天不早啦。”
‘俺向你提一个要求,希望你答应俺。”
“么要求,你只管提。”
“咱俩换换屋子。”
“这才是,这个要求我可不答应!走走走……”华满山边说边把田瑞英推出屋,一猛气把田瑞英推进西屋里,紧关好屋门,“嘎嗒”一下上了锁,使田瑞英不能再出屋。
华满山返回南屋里,躺到了乱草上,屋太冷,难合眼,坐起来抽旱烟。一袋烟抽完后,他从门缝里燎见西屋里的电.灯还没灭。“这还干么?不合合眼,明天咋赶路?”华满山开门走出屋,大步走到西屋门口,掏出钥匙开开锁,推门进到屋里。
“哎呀呀,你……”
原来,华满山的炕上放着针线簸箩,针线簸箩里放着华满山自己裁好、刚刚缝了几针的一件青褂子,田瑞英正在引针穿线地代华满山缝褂子。田瑞英加心在意,好象要把华满山的褂子绣成一朵花。华满山推开屋门,她也没有顾上抬抬头。
“瑞英,明天还要赶路,把褂子给我放下睡觉!”华满山说着扑到田瑞英身边,要把褂子夺过来拿走。
田瑞英不撒手。还把褂子搂到怀里,抬头望看华满山:
“你要不让俺把你这褂子缝起来,俺宁肯给俺婆婆俺女婿烧了纸,俺也不拿你的根票和钱!”
华满山听得真切,看得清楚,田瑞英说得出做得到。他无可奈何地瞪瞪眼,咧咧嘴:“愿意给我缝两针就缝两针。缝好缝不好明天起早要动身!”
“俺缝不好不动身!”
“你……”
华满山习惯地再扔给田瑞英一句“这才是”,抬脚向后转。
未听见鸡啼,未听见鸟鸣,忽然一下天亮了,太阳从东山尖上愉出笑脸,射出万道金光。
葛润吉、丁贵武、张乐乐从睡觉的地方朝华满山家里走来了。葛润吉眉展眼欢,想外孙儿是抱定了。丁贵武双手放背后,脚步轻抬慢落,面目喜兴异常,相信他在华满山的脑壳一上付出的精力不会白费。张乐乐小声地哼着秧歌,相信华满山一有了一个贴心的女人,准能白头到老。三人来到华满山的院门前,轻轻推开院门,慢慢走进院里。院里静悄悄,厨房没烟火,西屋门关得严严的。三人推开西屋门,屋里空****,田瑞英缝好的褂子放在桌子上。“二人往公社领结婚证去啦?可真够积极互!”丁贵武和张乐乐同时说。二人的话还投落音,华满山提着两瓶酒,端着二斤豆腐从街上走回来。
“怎么你单人独马?人呢?”丁贵武和张乐乐同时抢着间华满山。
“人又回人那儿去了。”华满山说着把酒放到桌子上。
“这是么话?”丁贵武火了。葛润吉愣了,张乐乐呆了。
“透底儿的实话,哈哈,舅舅,不是你没命抱外孙儿,就是我命里注定当和尚。么也不必再问啦,都坐好,我炒好豆腐咱们痛痛快快儿地喝两盅!”华满山说罢转过身要往厨房里炒豆腐,张乐乐紧跑一步把华满山推回来。
“人没有了,还喝的哪路酒?,
“喝的喜庆酒,喝的谢恩酒,我能叫你乐乐白磨鞋?我能自叫你二蛋在我的脑壳上刻下数不清的血口子?快坐好,快坐好,我马上就把豆腐炒好了。……”华满山准开张乐乐,哧溜一下跑出屋。
一晃十九年过去了,田瑞英在华满山的心里并没有留下更多的记忆。今天姜红牛提起华满山和田瑞英的这段往事,不知和华满山应承下的’“疙瘩怎么又活啦”‘这句话又有着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