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听的唤呐吹落了夭上的星星,震耳的爆竹催跑了夜间的寂静,“呜哩哇啦”、“鹏鹏啪啪”,吹个不停,响个不止。九庄在打倒“四人帮”的时候,也没有过无数个呐唤同声吹奏,更没有过如此多的炮声。
原来,姜红牛家里的烟囱里今天冒起烟来了。
姜红牛掌权以后,烟囱里很少冒烟。九庄村里大户多,办红白喜事的连成串儿。已经不是一年了,不论谁家办红白喜事儿,都要请姜红牛去给当大办事的。同时也要把姜红牛的妻子、儿子、闺女请去做客。另外,想要房子地基的,想进工厂当合同工的,想上大队副业摊上干活的,想参军的,想入党、入团的,想当干部的,还有害怕揪“小辫儿”的,都要请姜红牛一家去吃足喝饱。
今日姜红牛为什么打破了常规?
姜红牛的儿子十九岁,今天要娶新媳妇办喜事儿。
姜红牛门前,鲜红的喜帐随风飘动,鲜红的对联光彩夺目, “大两响”争先恐后地升向蓝天,穿得五光十色的男女客人熙熙攘攘。吹呐手们好象不要命啦,一个个瞪眼鼓腮拚命吹奏。观看热闹的喊出一片赞美声:
“好家伙!到底是支书,两起吹鼓手都是名牌!……”
“当然,当然!再看看喜帐,少说也有三十块吧?”
“有!有!去迎亲的时候,‘别提多排场啦:‘面包’带路,‘吉普矛压阵,中间十多台‘呼呼呼,排成一条龙。老辈子疙瘩家娶媳妇也没有那么排场,不过几挂三套马一车,几顶轿子里 ”
“听说寅时拜的天地,炮声没断。光炮钱也得上百!”
“别替人担优,送礼的说不清有多少……”
“当然,当然,光千亲就有七十多户哩!……”
可惜这些眼浅嘴淡的人们,只知门外,还不知门里。
宽敞豁亮的四合院里,已摆好准备开席吃饭的桌子和长凳。空中吊着三对鲜艳的宫灯,北房正面墙上挂着写着“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的牌位,两角挂着四个大红绣球一。北房的右边,新娘子的屋门口和窗前红男绿女成堆成串,有的是姜红牛的千儿子,有的是姜红牛的千闺女,有的是姜红牛儿子的千哥干兄弟,有的是姜红牛闺女的千姐干妹子;他们齐往新娘子的屋里扬着彩色的纸屑。陪送新娘子来的男女客人,占满西厢房的两个屋子。新郎的姑姑家、姨姨家、舅舅家占满东厢房的两间房子。北房左边和中间俩天屋,是给应受到特殊招待的客人预备的,门框上的对联特殊地红,门顶上的喜字特殊地大,南屋的两个屋当做厨房,厨房里无数个厨师分工精细:有的做荤,有的做素,有的管切,有的管炸,忙得不可开交。
按着职务,第九生产队队长高羽巴应该缩手等吃,按着他上的礼钱―他上了二十块,也不应该滴落汗珠,按照他的穿衣戴帽―穿身蓝色涤卡制服,戴个崭新的黄军帽,而且是空前的合身合头,也不应该扁担落肩。他却大显其能,挑一对老大的水桶,一步不停地井上去,厨房里来,累得杆水滴滴落,身上沽满水,手上还碰得鲜血直流。可他不光显一不出不一快,每次从井上返回来,口里还唱解秧歌粤锣的鼓点,扭起秧歌,引得有人拍巴掌,有人哈哈乐,给锦上添花。
姜二秃也直想锦上添花。
前天,姜红牛亲自登门,满情满谊地邀请姜二秃、田瑞英、红霞进家做客,并要求姜二秃负责陪伴新郎家的男客,田瑞英负责陪伴新娘家一的女客,红霞负责陪伴新娘。这是何等的光彩体面啊!而红霞说身体不舒服,没有接受姜红牛的邀请。田瑞英说募在家里守候着红霞,也没有到场。姜二秃心里有些不快,可他很快就把不快放到了耳后。他一想红霞不会说谎,二想他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美差。过去姜家门里过红白事,他不是挑水就是劈柴,美不过的差事是在厨房里拉拉风箱。本来,近一年以米,姜红牛谏他一家人的劳动强度大大减轻,工分一显著提高,使他无形中感到他成了九庄的不简单的人物,地位提高了。他不由得口里的政治术语增多了,并不暴的脾气变暴了。他获得一了今日的美差,又感到地位、人格的非常,也更容易发火。他来前狠刮下巴上钓胡子碴儿,一不小心刮了一个口,伸手把刮脸刀扔远,直骂刮脸刀的祖宗!田瑞英小心翼翼地给他把大下巴刮净,他才心平气和。到了姜红牛的院里,一个小伙子往厨房里抱柴掉在院里一块小柴,他又火冒三丈:
“多少客人,还注意不注意影响?”
他陪伴新娘子家的男客,全力以赴,专心致至,累得额冒汗珠,嘴唇千裂。看吧,宽大的东屋里没有落脚之地,炕上两桌,地下两桌,娃娃们嘴巴里含糖,成人嘴里叼烟。
“抽烟,抽烟,这四毛多一盒儿的带把烟,怎么也不能说赖。”姜二秃撒遍炕上,又撒炕下。
“哈哈哈……”客人们以欢快的笑声向姜二秃表示感激。
一个长胡须的客人猛抽一口烟,亲切地向姜二秃喊一声“亲家”,无话找话地对天气表示不满:“这鬼天气,冬天不给落个雪花儿,现在还不给下个雨点儿……”
姜二秃脱口而出,拿腔拿调:
“老天爷要是人的话,说……说明他的路线太……太成回题,太成问题!”
抽上,喝上,嘴巴要闲下来,就是对姜红牛的不敬。一个矮个子男客喝口茶,抽口烟,又没话找话:“我看,以后当千部,可不象‘**,时候好当啦。……”
“这话实事有(求)是。”姜二秃又赶紧象说相声的配-角一样随声附一和,并进一步的发挥,“我们红牛这个支书,对路线忠心报国,天大的困难也不怕:明知中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哈哈哈……”。
最能给姜红牛锦上添花的是肉蛋娘。
肉蛋娘一家庭出身不错,爹是刨一撅头吃一口的正经庄稼汉,娘是缝针穿线又围着锅台转的实厚人,而她五岁上就到了姑姑家,端姑姑家的饭碗十载。姑姑家日子好过,一吃剥前来的米面,穿剥削来的衣衫。而且,十五岁上,还偷偷上过顽军堡垒,获得过顽军连长大把票子,只是因为时间短、次数少,没有传扬开就是了。
肉蛋娘模样儿不俊,心眼儿不少。同时,运气特好。
当初多劳动不多得,按人头分配口粮,娃娃们从娘肚子里落卞来,就可以得到三百六十斤口粮,她默默想算出:实干傻干不如多生个“肉蛋”。她不怕辛苦,一年生一个肉蛋。一连生了十一个肉蛋。一次她扔下一个刚满月的肉蛋,找人打扑克,把肉蛋捂得太严了,过完扑克瘾回到屋里一看,肉蛋被捂死。她哭个死去活来,口里直念:“儿啊!娘身上的肉哇……疼死娘啦!”心里道:“三百六十斤粮食没有了,疼死我啦!”结果她只落下十个肉蛋。从一号到十号全是儿子。
到了一九六四年前后,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又有所体现,平均主义又有所减弱,不能再按着人头分粮,肉蛋娘气得要死,在家里偷偷骂大队干部搞修正主义,复辟资本主义!同时也叫她的巴掌打在她的脸上,狠狠的骂她自己是“混蛋国的司令”、“造混蛋的活机器”!
到了姜红牛上台以后,肉蛋娘摇身一变,变成了“天才国”的司令了。
这是从何说起?原因有三:其一,原来搞“修正主义”、“复辟资本主义”的干部下马了,又能按人头股分粮分菜了。其二,姜红牛为了进一步增权长势,上下左右攀拜干亲。子冬命贵,难养儿子的户让儿子认下多子户为千爹千娘,可保子子安。姜红牛一个儿子,一个闺女,为后继有人,首先让肉蛋娘给他的儿子辫了一挂“锁”。其三,前年一天下午,姜红牛正在村西一个树林里好污少女,碰巧被在树林里给猪寻草的肉蛋娘发现了。肉蛋娘不光没有宣扬出去,还说服少女守口如瓶,帮了姜红牛的大忙。这一来,肉蛋娘与姜红牛结成干亲可不“干巴”了。一个正义的共产党员,去找见姜红牛喊声同志,要求给办点什么事情,,磨破舌头无回音。肉蛋娘向姜一红牛提出叫“一号肉蛋”进大队苹果园,姜红牛马上答应;提出叫“二号肉蛋”在队里当电工,姜红牛立刻批准;提出让“三号肉蛋”开拖拉机,·姜红牛赶紧点头。让二号肉蛋当电工等于让牛弹琴,上任没有半月就被电死。姜红牛张张嘴巴则成了大队革委会的决议:“因工致死,照拿工分”。
肉蛋娘变成了“天才国的司令”,也对得起姜红牛,姜红牛一声令下,叫大家演革命样板戏,肉蛋娘抢着扮演沙奶奶和小英妈,有时还扮演李铁梅。姜红牛要她注意着第九生产队干部和社员们的思想动态,她天天日日伸长耳朵,睁大眼睛,注意着各家各户的动静,简直成了姜红牛的耳朵和眼睛。今儿个,她更要尽心竭力了。
按照复活了的旧风俗,除了公公婆婆,人们可以随意给做婶子、大娘、嫂子的脸上涂彩。肉蛋娘虽说是千娘,可也算是划到了不应被涂彩的行列里,’而她找见颜色,亲自动手,往她的鼻子上抹一片白,往她的脸上抹两片红,往她的脑门上涂一片黑。 同时还往她弯弯曲曲的头发上拴了两朵小红花,一下子就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到了她身上。不少人拍手,又朝她喊好。
新娘子屋里,炕上坐满姑娘,炕下站满媳妇,都穿着素常下压在柜底里的衣裳。炕上花红柳绿,炕下柳绿花红,分辩不出哪个是新娘,哪个是陪客,哪个是看热闹的。人人闭着嘴巴,人人一动不动,只有肉蛋娘的嘴巴在张,双手在舞,两脚在动:
“……我的栓栓(姜红牛儿子的名字)媳妇呀,你可是个真加真的有福之人哟!什么笼子配什么雀,鸡窝里落不下凤凰。你是一等人材,赛过电影明星,你一等成色,是穆桂英第二!我的栓栓,也是打上灯笼找不着,黑眉毛、大眼睛、高鼻梁、红嘴唇,气死贾宝玉,超过梁山伯,成色,百里挑一,多少好看的闺女想着他!你看住宅一瞅房院;北房五间整,南房整五间,东西厢房三间连,用钢筋,使水泥,连后楼(厕所)都是用青砖。活扇窗刷油漆,齐安花玻璃,房里阳光足,空气又新鲜。房左房后两格栏;苹果、鸭梨、柿子、桃、海棠、牡丹、刺梅“…想吃,有吃的,想看,有看的。莫说是个公社书记了,就是县长、专员也不会有这么阔气的好房院!”
肉蛋娘辛苦得汗水滚落嘴唇千,一个青年媳妇给肉蛋娘端来一碗白开水,肉蛋娘不接碗,撇撇嘴,白青年媳妇一跟:“滚一边儿去!我是说书的?”转身又面向炕上紧张口,紧伸手,紧抬脚:“我的栓栓媳妇,咱们再论你公公,全县赫赫有名的好支书!一会儿你跟干娘出去看看门外的喜帐有多少,瞧瞧送礼贺喜的有多少。只要有点儿头脑的,就得千方百计弄两块钱来给送份儿礼,贺贺喜。”有两个姑娘笑出声,她不由己地合辙又押韵地说起快板来:“不用间,不用盘,只要看看喜帐和礼钱,就知你公公威望有多高,就知你公公对革命做出么贡献。……”
院子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把肉蛋娘的嗓门儿压住了。屋门口的几个青年媳妇撒腿跑往院里去。肉蛋娘住了口,停了手,两脚也站下不动了。
院里的掌声并不是为肉蛋娘叫好的,是来了三位贵客,一是县水利局的副局长端木金,一是公社党委丘书记,一是公社供销社的巴主任。供销社的巴主任与姜红牛是干亲家,丘书记、端木副局长和姜红牛的关系也不一般。丘书记比姜红牛大几岁,原在县委办公室当一般干部,在“**”中站到了“正确路线”上,被提拔成为公社副主任,后来又被提拔为公社书记。丘书记在本村要盖五间房,姜红牛派九庄的拖拉机给丘书记把砖瓦、木料、石灰送到家里。还派木一匠、石匠等去帮着干活,由队里记.工分,丘书记不用付工价。付砖瓦、木料、石灰钱也有名无实,廖廖无几,而且余下不少木料和砖瓦。丘书记将余料卖掉,结果,白盖五间砖瓦房,还赚五百多现款。可算是一举两得,相应到家。
有来自然也有往,九庄第二生产队的一个姓昊的向姜红牛提出来;“红牛,只要你在外边工厂里给我找个事儿,能在介绍信上注明我是党员,我送你一块进口表,五’年以内的工资对半分。”姜红牛在外县的一个工厂里给这个姓吴的找下了工作,请丘书记往行政介绍信和党员关系介绍信上盖章,丘书记不问青红皂白,也不看介绍信是什么内容,拿起秘书让他临时代管的公章,就给姜红牛写的介绍信上盖了章。、九庄的砖窑没有煤,开不了火,姜红牛找了丘书记,又通过供销社巴主任,把上级调拨下来的五十多吨民用煤全部搞到手里。
丘书记在“割”农民的“资本主义尾巴”,瞎指挥农民生产上也别具一格。一个大队里的一位老太太不同意大队收去她的二分院地,坐在二分院地上只哭不动,丘书记的大黑脸一板,给老太太戴上“座山鹏”的大帽子,将二分院地说成是“威虎山”,几步上去抓住老太太的两只手,大喊一声:“扫清威虎山!”一下就把老太太给拉走,让大队把老太太的二分院地古去了。一个大队的一个生产队长,没有按照丘书记指定的时间种小麦,当即把这个生产队长撤掉。打倒了“四人帮”,批判“四人帮”的流毒,消除极左思潮影响,丘书记变成一个“推推转转,说了不算”的赖汉。有的大队支书向他提议:“报纸上介绍了农业生产责任制,咱们公社是不是也可以试一下?”丘书记的黑大脸猛地一板,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可不敢胡闹!报纸又不是文件,等上级发下文件再说!”有的大队的班子不团结,领导不了生产,社员们要求他帮助解决,他答应得冠冕堂皇,社员们看不到他的影子。今日来红牛家里做客送礼,端木副局长和巴主任往公社里去叫他,他提起鼓囊囊的黑提包就跑来。
县水利局的端木副局长的样子,总的可以说是四个小:小个子,小脑袋,小鼻子,小眼儿。而小眼儿却甚是精气灵活,心眼儿也甚是精灵。他造反得势后,两眼盯“五子”成了搞“五子登科”―“位子高一点,票子多一点,房子好一点,孩子工作安排得轻松一点,老婆子吃了商品粮”的专家,搞“关系学”的能手。他在人前大讲党的利益就是他的一切,心里想“五子登科”是他的最终目的。他今年才四十岁,位子捞得不低了,票子捞得不少了,房子盖得不错了,两个孩子都当了副业工,老婆子吃了商品粮。
一九七五年,端木副局长往九庄下乡,与姜红牛一拍即合。住了三天,顿顿有酒有肉。临走时,姜红牛还给端木副局长带了十斤花生、五斤红枣。端木副局长回到县里,很快为九庄向地区水利局请求下来七万块钱的水利补助款,并亲自到九庄坐阵领导修建水库。
端木副局长住在姜红牛家里,一日三顿美餐。酒足饭饱之后,与姜红牛的妻子、肉蛋娘摔摔扑克牌,很少到水库工地上瞅一瞅,更不沽沽泥、魏梭土。唯有拍电视记录片的时帜,才在工地上拿了拿板头。
端木副局长向姜红牛提出需要儿袋洋灰,几根木料,姜红牛都要派人给端木副局长送到家里。端木副局一长提出要自行车票,缝纫机票,姜红牛把分到社员手里的自行车、缝纫机收回送给端木副局长,一分钱不收。姜红牛不光在端木副局长手里拿到七万块钱的水利补助款,水库快要修成的时候,与端木副局长商定七万块钱花不下来,又请地区拨了一万块。一万块钱拔下来以后,姜红牛与端木副局长各自往自己的腰包里塞了一千块。
端木副局长、巴主任和丘书记一样,都提个鼓鼓的黑提包。丘书记的黑大脸照旧板着,端木副局长的小脸上充满喜悦。巴主任一向是到了高兴的时候,眉毛弯又弯,两眼一条线,两个黄牙露外边。今日他更忘记了他迷缝住眼不雅观,两个黄牙不好看。
姜红牛的妻子和儿女,用劲地拍着巴掌丛北屋里跑出来,姜红牛忘记戴帽子、披大衣,象飞箭一般的跑出屋。绮象没有三位的到来,他的喜事就会变成丧事。他忘记了他因说话过多、饮酒过量、嗓子痛得已不敢再言声。他恨不得他的话能让每个屋里的客人都听见:
“合哈哈,端木副局长、巴主任、丘书记,你们忙得不亦乐乎,还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