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辽沙从父亲家里出来,心情比刚才走进父亲家时更加失望和懊丧。他的脑子里也似乎千头万绪,一片零乱,同时又感到自己怕理清这些头绪,怕从今天所感受到的一切痛苦的矛盾中得到一个总的概念来。几乎有点近于绝望,这是阿辽沙的心里从来没有过的。首先像一座山似的高踞在一切之上的,是一个解决不了的致命问题:为了这个可怕的女人,父亲和德米特里哥哥的事会弄到什么结局?现在他自己已做了见证人。他自己身临其境,亲自看见他们狭路相逢。但是最后遭到不幸、成为彻底而可怕的不幸者的只会是德米特里哥哥,确定无疑的灾难正在等着他。这一切还会牵连到许多别的人,也许比阿辽沙以前可能想象到的还要多得多。甚至发生了某种近乎神秘的事。伊凡哥哥向他靠近了一步,这本是阿辽沙早就十分渴望的,可是现在他自己不知怎么会感到,这接近的一步竟使他感到惧怕。至于那些女人呢?真奇怪:他刚才特别怕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去,现在却毫不害怕了;相反地,还自己忙着到她那里去,好像早就想向她寻求指示。但尽管如此,现在把受托的事转达给她,显然已比刚才更困难了:三千卢布的事已成定局,德米特里哥哥现在既感到自己毫无信用,又失掉了一切希望,自然任何堕落的举动都会干得出来的。况且他还叫他把刚才在父亲那里所发生的那幕戏也讲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听。

阿辽沙走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时已经七点钟,天色黑了下来。她在大街上租了一所很宽敞舒适的房子。阿辽沙知道她和两位姨母同住,其中一位只是她姐姐阿加菲亚·伊凡诺芙娜的姨母,平时在她父亲家中是个不大作声的角色,当她从学校回家时曾同她姐姐一块儿服侍过她。另一位姨母虽然也是贫寒出身,却是一位风度高雅、神态俨然的莫斯科太太。听说她们两人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什么事都百依百顺,伴在她身边只是出于礼仪的需要。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只服从自己的恩主——将军夫人。将军夫人因病留在莫斯科,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必须每星期寄两封信给她,详细报告自己的一切情况。

阿辽沙走进前室,请替他开门的女仆通报的时候,大厅里显然已经知道他的到来(也许从窗里看到的),但阿辽沙还是忽然听见一阵忙乱,听见女人跑动的脚步声、衣裳的窸窣声,也许有两三个女人跑了出去。阿辽沙觉得奇怪的是他的到来竟能引起这么大的**。但尽管这样,他还是立刻就被引进了大厅。那间屋子很大,摆设着华美而且件数极多的家具,完全不是外省的气派。有许多沙发、躺椅和软凳,大小茶几;墙上挂着画,桌上放着花瓶和灯台,有许多花,窗台上还放着一只金鱼缸,暮色中屋里有一点暗。阿辽沙瞧见在显然刚刚有人坐过的长沙发上搭着一件丝绸短外套,沙发前面桌上有两杯没有喝完的巧克力茶,饼干,一只玻璃盘里放着蓝色的葡萄干,另一只放着糖果。她们在款待什么人。阿辽沙猜到他正碰上了有客,就皱了皱眉头。但正在这时帘子一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急急地快步走了进来,带着欢欣快乐的微笑朝阿辽沙伸出双手。就在这时候女仆拿进两支点着的蜡烛,放在桌上。

“谢天谢地,您到底来了!我整天向上帝祷告,希望您来。请坐呀。”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美貌以前就曾使阿辽沙感到惊讶,那是在三个星期以前,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自己的特别要求之下,德米特里哥哥曾初次把他带到她家来,介绍他和她相见。可是那次会面时,他们俩没怎么谈起来。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因为估计阿辽沙是十分害羞,所以似乎有意饶了他,一直同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说话。阿辽沙不作声,但却清楚地看到了很多事情。使他惊讶的是这位傲慢的女郎的那种骄横放肆和自以为是。而这一切都是明白无疑的。阿辽沙觉得自己并没有夸张。他发现她那发光的黑色大眼睛十分美丽,同她那张苍白得甚至有点发黄的椭圆形脸配起来特别相称。但是在这双眼睛里,正和在美丽的嘴唇的曲线里一样,有一点尽管可以使他的哥哥陶醉迷恋却也许不能长久热爱的东西。德米特里在那次访问后曾缠住他,恳求他不要隐瞒他见到这位未婚妻后所得到的印象,他当时差不多很直率地对德米特里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同她会幸福的,但是,也许……是不安静的幸福。”

“对呀,弟弟,有些人本来怎样就永远是怎样,他们不会向命运屈服的。那么你以为我不会永远地爱她吗?”

“不,也许你会永远地爱她,但是同她也许不会永远有幸福……”

阿辽沙当时说出自己的意见时,涨红了脸,不满意自己到底屈从于哥哥的请求,讲出了这样“愚蠢”的想法。因为他在说出来以后,立刻连自己都觉得这意见愚蠢到极点。而且这样武断地发表对一个女人的意见他觉得也未免有些惭愧。正因为这样他现在乍一看到向他跑过来的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时候就更为惊惶地感到也许他当时的看法是很错误的。这一次她的脸上流露出朴质而毫不虚假的善意和坦率而热烈的真诚。以前使阿辽沙十分惊讶的“骄横和傲慢”,现在却只不过表现为一种勇敢而高贵的毅力和某种明显而有力的自信。阿辽沙刚一看到她,听她说出头几句话来,就明白她在与她如此爱恋的男人的关系方面所处地位的悲剧性,在她来说已不是秘密,她也许已经完全知道,肯定完全知道。但虽然这样,在她的脸上仍然闪耀着光明,充满着对未来的信心。阿辽沙感到自己在她面前突然显得仿佛是蓄意犯了严重过错的人。他一下子就被征服了,被迷住了。除了这一切之外,他还从她说出的第一句话里就看出她处于十分强烈的兴奋状态,也许在她身上是很不寻常的兴奋状态,甚至近于某种兴高采烈的心情。

“我所以那么期待您来,是因为我现在只有从您、从您一个人那里才能打听出一切实话来,从别人那里是无论如何得不到的!”

“我来……”阿辽沙讷讷地说,弄得语无伦次了,“我是……他打发我来的……”

“啊,他打发您来的,我早就预感到了。现在我全都明白,全都明白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大声说,眼睛里突然闪出了光芒,“您等一等,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先对您说清楚,为什么我这样期待着您来。您看,我也许甚至比您自己还远远知道得更多;我并不需要您告诉我一些情况。我要求于您的是:我需要知道您本身对他最近的个人印象是什么。我需要您用极直爽而不加修饰的,甚至是粗鲁(唉,不管怎么粗鲁都行!)的形式对我说说,您自己现在对他怎样看,在同他今天相遇以后,对他的状况怎样看?这也许比我这个他已不愿意再见面的人自己去找他谈好一些。您明白了我希望您做的是什么了吗?现在,请告诉我他为什么事打发您到我这里来(我早就知道他会打发您来的!),请您简单扼要地说,只说他最要紧的话!”

“他嘱咐我向您……致意,他说,再也不到您这里来了……向您致意!”

“致意?他就是这样说的,用这样的话吗?”

“是的。”

“也许是一时不经意地说错了话,用了不合适的词吧?”

“不,他正是嘱咐我一定要转达‘致意’这个词儿。还要求了我三次,请我不要忘记转达。”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现在请您帮我的忙,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现在我正需要您的帮助!我把我的想法对您说一说,您一定要告诉我,我想得对不对。假使他叫您向我致意是偶然的,并不坚持转达这句话,不强调这句话,那么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但是假使他特别坚持这句话,假使他特别要您不要忘记转达这个致意,那么,他也许是处在兴奋的心情下,是一时冲动吧?做出了决定,却又害怕自己的决定!他不是迈着坚定的脚步离开我,而是从山上跳下去的。强调这个词儿,只能说明是逞英雄。”

“对,对!”阿辽沙热烈地表示同意,“我自己现在也这样想。”

“既然这样,他还不是无可救药!他只是处在绝望的境地,可是我还能救他。等一等,他没有告诉您关于钱的事情——三千卢布的事情吗?”

“不但说过,而且这也许还是最使他绝望丧气的事。他说他现在已经丧失了名誉,什么都无所谓了。”阿辽沙热烈地回答,从心底里感到自己的心里又充满了希望,他的哥哥也许真的还有出路和救星。“可是,难道您……已经知道关于钱的事情了吗?”他补充说,忽然呆住了。

“我早就知道,知道得很清楚。我曾发电报到莫斯科询问,早就知道钱没有收到。他没有汇出去,但是我没有吭一声。上个星期我又打听出来,他一直需要钱,现在还需要。我这样做所抱的唯一目的是让他知道,应该向谁开口,谁是他最忠实的朋友。可是不,他不愿意相信我是他最忠实的朋友,不愿了解我,他只把我当作一个女人看待。整整一个星期里我都在焦灼地思虑着:用什么方法才能使他不为了花去三千卢布而在我面前感到害臊?也就是说,他可以对所有的人,对自己,却不必对我感到害臊。他对上帝不是会和盘托出而毫不感到羞惭吗?那他为什么至今还不知道我可以为他而忍受一切呢?他为什么,为什么还不了解我,在经过过去的那些事以后,他怎么还竟敢不了解我?我打算救他的一生。他应该忘记我只是他的未婚妻!可他却居然在我面前为自己的名誉担忧!他不是对您,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并不怕开诚布公吗?为什么我至今还够不上这个资格呢?”

最后的几句话是她噙着眼泪说的——泪水已从她的眼睛里溢了出来。

“我应该告诉您,”阿辽沙也同样用发颤的声音说,“刚才他同父亲中间发生的一桩事情。”他于是描述了那场戏,讲他怎样被打发去要钱,德米特里怎样闯了进来打了父亲一顿,以后又特别坚持地要求他阿辽沙来向她“致意”。“他到那个女人那里去了……”阿辽沙最后轻声补充了一句。

“您以为我不能忍受这个女人吗?他以为我不能忍受吗?但是他不会娶她的,”她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难道一个卡拉马佐夫家的人燃烧起这样的情欲后能够维持长久吗?这是欲,不是爱。他不会娶她,因为她根本不会嫁给他……”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又奇怪地笑了一笑。

“他也说不定会娶她。”阿辽沙忧伤地说,低垂着眼睛。

“他不会娶的,我对您说!这个姑娘是个天使,您知道吗?您知道吗?”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异常热烈地大声说,“她是一个世上最奇妙的人物!我知道她十分迷人,但我也知道她善良、坚定,而且高尚。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也许您对我的话感到奇怪,也许您不相信我吗?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我的天使!”她忽然对另一间屋子,对什么人喊起来,“你快到我们这里来。这个可爱的人阿辽沙来了。他对我们的一切事情全知道。您出来见见他吧!”

“我就是在帘后等您叫我哩。”一个温柔的,甚至有点甜蜜的女人的声音说。

帘子掀了起来,于是……正是那个格鲁申卡本人,喜滋滋地带着微笑走到了桌子跟前。阿辽沙的心里好像突然抽搐了一下。他牢牢地死盯着她,简直不能移开眼睛。啊,这就是她,那个可怕的女人,那只“野兽”,像半小时以前伊凡哥哥想到她时脱口说出来的那样。可是谁想到在他面前站着的,猛一看来竟好像是一个极普通、极寻常的人物——一个善良、可爱的女人,也许是美丽的,但完全跟所有其他美丽而又“寻常”的女人一模一样!她的确好看,甚至很好看——俄罗斯式的美,使许多人为之倾倒的美。这个女人身材相当高,但却比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矮些(卡捷琳娜完全是个高个子)。她的肌肉丰满,行动轻柔,几乎无声无息,仿佛温柔到一种特别甜蜜蜜的程度,也像她的声音一样。她走进来时,不像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样迈着爽快有力的步子,相反地,是不声不响地。她的脚踏在地板上完全没有声音。她轻轻地坐在椅子上,轻轻地牵动华丽的黑绸衫发出一阵窸窣声,温柔地用一条贵重的黑羊毛围巾裹住自己像水沫般洁白丰满的脖颈儿和宽阔的肩。她二十二岁,从面容看来也恰巧是这个年龄。她脸色很白,带着两朵粉色的红晕。她的面部轮廓似乎稍阔了些,下颏甚至有点凸出。上唇薄,下嘴唇微微噘起,分外饱满,好像有点发肿。但是十分美丽而浓密的深褐色头发,乌黑的眉毛,带着长长睫毛的美妙的蓝灰色眸子,一定会使最冷淡和心不在焉的人甚至在人丛中、闲步时,在人头拥挤处,也会在这张脸的面前突然止步,并且长久地记住它。最使阿辽沙惊讶的是这张脸上那种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神情。她像孩子似的看人,像孩子似的为了什么而喜悦,她正是“喜滋滋地”走到桌子跟前来,似乎正在怀着完全像孩子般迫不及待的、信任的好奇心,期待着立刻出现一件什么事情。她的眼神可以使人心灵欢悦——阿辽沙感到了这一点。她的身上还有一种东西他却不能,或者说他没法加以理解,但也许不知不觉间对他也产生了影响,那就是她躯体的一举一动间那种娇弱和温柔,以及行动时那种猫一般的无声无息。但尽管如此她的躯体却是强健丰满的。围巾下隐约可见那宽阔丰满的肩头、高耸而还十分年轻的**。这躯体也许预示着将会重现维纳斯女神的风姿,虽然毫无疑问现在看来就已经有些比例过大之嫌——这是一眼可以看出的。俄国女性美的行家看了格鲁申卡,一定能正确地预言,这种新鲜的、还年轻的美,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就会丧失和谐,身子发胖,连脸也变得肥肿,眼边额头将很快地出现皱纹,脸皮变得粗糙,也许发紫。总而言之,那是短暂的美、转眼即逝的美,正是一切俄国女人身上所常见的。阿辽沙自然没有想到这层,但是他虽然着了迷,却还是怀着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仿佛深为惋惜似的自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拉长腔调,不能自自然然地说话呢?她这样做,显然是在这音节和字音的拉长和做作的甜蜜腔调里发现了美。这自然只是一种醉心于不良风度的不良习惯,说明着所受教育的低下,以及从小就养成的对于文雅的庸俗理解。但虽然如此,这样的口音和语调在阿辽沙看来,跟脸上那种孩子般天真喜悦的神情,和眼里那种像婴孩般宁静幸福的目光,简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矛盾!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立刻把她让在阿辽沙对面的沙发上,好几次欢欣地吻她的嬉笑的嘴唇,简直好像爱上了她。

“我们是初次相见,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女主人狂喜地说,“我想认识她,见见她,我想到她那里去,但是我刚一表示了这种愿望,她就自己先来了。我早就知道我同她可以解决一切,解决一切的!我的心里有这样的预感。有人劝我不要走这一步,但是我预感到了结果,而且果然并没有弄错。格鲁申卡对我解释了一切和她的全部打算;她像善良的天使那样飞到这里,带来了安宁和喜悦……”

“您竟不嫌弃我,亲爱的、高贵的小姐。”格鲁申卡像唱歌似的拉长着调子说,脸上一直带着可爱的、喜悦的微笑。

“不准您对我说这种话,您这女魔法师,您这美人儿!能够嫌弃您吗?我再吻一下您的下嘴唇。您的嘴唇好像有点发肿似的,那现在就让它再肿些,再肿些,再肿些吧。您瞧,她笑得多可爱,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瞧着这样的天使,真是从心里高兴……”阿辽沙脸红了,发出看不出的、轻微的颤抖。

“您宠爱我,亲爱的小姐,可也许我根本不配消受您的爱。”

“不配!她竟会不配!”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又热烈地叫了起来,“您要知道,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们有着爱幻想的头脑,我们有着任性但却非常非常骄傲的心!我们高尚,我们宽宏,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这您知道不知道?我们只是不幸。我们太轻易地就对一个也许毫无价值的或轻浮的人做出任何牺牲。有这么一个人,也是军官,我们爱上了他,我们把一切都献给了他,那是很久以前,五年以前的事了,但是他却忘掉了我们,另娶了妻子。现在他成了鳏夫,他写信来说要到这里来,可是您知道吗,我们直到现在还是只爱着他一个人,而且终身爱着他!他一来,格鲁申卡就又会有幸福了,而这整整五年中她是不幸的。不过谁能责备她,谁能自夸得到过她的青睐呢?只有那个瘸腿的老头子,那个老商人,可是他实际上还不如说是我们的父亲,我们的朋友、保护人。他遇见我们时,正当我们处在绝望和痛苦中,被我们所爱的人遗弃的时候,要知道她当时甚至想投水自杀,是那个老人救她的,是他救她的呀!”

“您真会替我辩护,亲爱的小姐,您在一切事情上都是那么性急。”格鲁申卡又拉长调子说。

“我在辩护?难道我们有资格来辩护?再说我们这会儿还敢替您辩护吗?格鲁申卡,天使,请您把手伸给我,您瞧这只胖胖的、美丽的小手。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看见这只手了吗?是它带来了幸福,它使我复活,我现在要吻它,手腕,手心,这样,这样,这样!”她仿佛陶醉了似的接连三次吻着格鲁申卡那只确实极美的、也许太肥胖的手。而那一位呢,在伸出这只手来以后,轻轻发出神经质的、清脆动人的笑声,望着这位“亲爱的小姐”,对于自己的手被人家这样吻着,显然感到很愉快。“也许,太兴高采烈了吧。”阿辽沙的头脑里闪出这个念头。他脸红了。他的心一直似乎特别地不安。

“你当着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的面这样吻我的手,亲爱的小姐,真使我感到羞惭。”

“难道我这样做是想羞你吗?”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有点奇怪地说,“唉,亲爱的,您真是太不理解我了!”

“可您也一样可能还并不十分了解我啊,亲爱的小姐,我也许比您表面看到的要坏得多。我心里是坏的,我喜欢任性。当时我把可怜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迷住,只是为了嘲笑嘲笑他。”

“但现在您不又在救他了吗?您已经答应过,您要使他醒悟,您要对他直说,您早就爱上了别人,现在那人正向您求婚。”

“哦,不,我并没有答应这样说。这一切都是您自己对我说的,我并没有答应。”

“这么说,我没有了解您的意思,”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轻声说,脸上似乎有点发白,“您答应过……”

“哦,不,天使小姐,我一点也没有答应过您什么事情。”格鲁申卡仍然带着那快乐和天真无邪的神情,不慌不忙地轻轻打断她的话头,“现在就看得出了,高贵的小姐,在您面前的我这个人是个脾气多么坏和多么一意孤行的女人。我想怎样做就怎样做。我刚才也许答应过您什么,可现在又想:也许我突然又有点喜欢起他,喜欢起米卡来了,我已经喜欢过他一次,甚至喜欢了几乎一个钟头哩。也许现在我会立刻走去对他说,让他从今天起就留在我的家里,瞧我是个多没有常性的人。”

“您刚才……完全不是这样说的……”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勉强低声挤出一句话来。

“哦,刚才!可是我是个软心肠的蠢女人。只要想一想,他为我受了多少罪!我回家后忽然怜惜他起来,那可怎么办呢?”

“我料不到……”

“唉,小姐,您对待我真好,您真是高尚。可现在,由于我这种脾气,您也许要不爱我这傻女人了。请您把您可爱的小手伸给我,天使似的小姐。”她温柔地请求,仿佛带着崇拜的神情,握住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手,“亲爱的小姐,我现在握住您的手,也要像您对我那样地亲吻它。您吻了我的手三次,我得吻您三百次才算还清。就这么办吧。以后的事全听上帝的安排,也许我会成为您真正的奴隶,乐意一切都奴隶似的听您的吩咐。上帝决定怎样就怎样吧,我们彼此根本用不着预先约定什么,答应什么!小手啊,您的小手真可爱极啦!您这可爱的小姐,您这让人无法相信的美人儿!”

她轻轻地把那只手端到自己的嘴唇边,真的怀着那个奇怪的目的:在接吻上“还清欠账”。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并没有挣脱手,她怯生生地怀着一线希望听到了格鲁申卡最后所说的那句尽管也说得非常古怪的诺言:乐意“奴隶似的”听她的吩咐。她紧盯着她的眼睛,她在这双眼睛里看到的仍旧是那种坦白、信任的表情,那种明朗的愉快心情。“她也许太天真烂漫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心里闪出了希望。这时候格鲁申卡正在仿佛陶醉于那只“可爱的小手”似的,慢慢地把它举近自己的唇边。但是刚要到唇边的时候,她忽然捏住那只手停了两三秒钟,似乎在那里思索着什么。

“您猜怎么着,天使小姐,”她突然用最最温柔、甜蜜的声音拉长着调子说,“您猜怎么着,我偏不来吻您的小手。”她异常快乐地轻轻笑了起来。

“随您的便……您怎么啦?”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吃了一惊。

“请您留着这事当个纪念,那就是您吻过我的手,可是我没有吻您的手。”她的眼睛里突然闪出光来。她可怕地紧紧盯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

“你这蛮不讲理的女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说,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满脸通红。格鲁申卡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

“我还要马上去告诉米卡听,说您怎样吻我的手,我却完全没有吻您的。他真会笑得不可开交呢!”

“贱货!滚!”

“哎哟,真不害臊,小姐,真不害臊,您说出这样的话来,未免太不像样了,亲爱的小姐。”

“滚出去,出卖肉体的畜生!”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吼叫了起来。她那完全扭曲了的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在发抖。

“还讲起什么出卖肉体的来了。您这个千金小姐在黄昏的时候跑到男人家里去要钱,亲自送上门去出卖色相,我是知道的。”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喊了一声,正想朝她扑过去,但是阿辽沙拼命地拦住了她:“一步也别动,一个字也别说!您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回答。她会走的,马上会走的!”

正在这当儿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两位亲戚听到喊声跑进屋来,女仆也跑来了。大家都连忙奔到她身边去。

“我是要走了,”格鲁申卡说,从长沙发上拿起了短外套,“阿辽沙,亲爱的,送我一下!”

“走吧,您快些走吧!”阿辽沙在她面前合着双手恳求她说。

“亲爱的阿辽沙,送送我吧!我在路上要对你说一句很好听、很好听的话!阿辽沙,我是为了你才闹出这场戏来的。送送我吧,宝贝儿,以后你会喜欢我的。”

阿辽沙绞着两只手,扭过身去。格鲁申卡清脆地朗声笑着,从屋里跑出去了。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犯起病来。她号啕大哭,**得死去活来。大家都在她身边忙作一团。

“我警告过您的,”大姨母对她说,“我不让您走这一步,您太火暴了,怎么能决心走这样一步呢?!您不知道这类东西的性子,这女人听说比别的人更坏。……不行,您真是太任性了!”

“她是一只老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嚷道,“您为什么拦阻我,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要狠狠打她一顿,打她一顿!”

她在阿辽沙面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也许是根本不想控制。

“应该抽她一顿鞭子,送到断头台上,交给刽子手,当着众人面前!”

阿辽沙退到门旁。

“但是上帝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嚷叫起来,两手一拍,“他呢!他竟会那么不正直、那么没人性!他竟对这东西讲那件事情,在倒霉的、永远可诅咒的那天所发生的事情!‘送上门去出卖色相,亲爱的小姐!’她竟知道了!您的哥哥真是浑蛋,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

阿辽沙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找出一句话来。他的心难受得都疼痛了。

“您走吧,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觉得羞耻,我觉得可怕!明天……我跪着哀求您明天来一趟。您不要怪我,饶恕我吧,我不知道下一步拿自己怎么办!”

阿辽沙走到街上,仿佛连脚步都迈不稳了似的。他也想和她那样哭一场。一个女仆忽然追上前来。

“小姐忘记把霍赫拉柯娃太太的信转交给您,这信从午饭的时候就在我们这里了。”

阿辽沙机械地收下那个玫瑰色的小信封,下意识地塞进自己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