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佐西马长老的哥哥

亲爱的神父和师父们,我生在辽远的北方某省B城,父亲家是贵族,却不是名门望族,也没有出过大官。我两岁上父亲就去世了,所以我完全不记得他。他遗给我母亲一所不大的木头房子,还有一点资财,虽然不多,却也足够她同孩子们维持生活,不致穷困。我的母亲只有两个儿子:哥哥马尔克尔和我——季诺维。哥哥比我大八岁,脾气暴躁,爱生气,但是心地善良,不会嘲笑人,沉默得出奇,在自己家里,同我,同母亲和仆人们尤其是这样。他在中学里读书很用功,但是和同学们合不来,不过也不吵架,至少据母亲说是这样的。他是十七岁死的,在他死前的半年,他开始常常拜访我们城里一个离群索居的人,他好像是个政治犯,因为怀抱自由思想,从莫斯科被流放到我们城里来的。这位被流放的人是一位大学者和著名的哲学家,在大学教书。不知为什么,他爱上了马尔克尔,开始接待他。这个青年整晚坐在他家里,一冬天全是这样,直到这个被流放的人申请获准,因为他有靠山,被重新召回彼得堡替政府服务为止。开始过四旬斋了,但是马尔克尔不愿持斋,他又骂又嘲笑,说:“这全是胡说,根本就没有什么上帝。”弄得母亲和仆役们都大惊失色,连我这小家伙也不例外,我虽然只有九岁,但是听见了这话,也害怕得要命。我们的仆人都是农奴,一共四个,全是从一位我们相熟的地主的名下买下来的。我还记得,我母亲后来把其中一个叫阿菲米亚的瘸腿老厨妇以六百卢布纸币的代价卖掉了,另外雇了一个自由的农妇来代替她。在四旬斋的第六个星期上,哥哥忽然病了。他的身体一向是不健康的,胸间常隐隐作痛,体质衰弱,像有痨病的样子;他的个子并不矮,但又瘦又弱,面容倒很清秀。他大概只着了点凉,但医生来到后,立刻对母亲低声说,这是急性肺痨,活不到春天了。母亲哭哭啼啼,开始小心婉转地(主要是为了不让他吓着了)劝哥哥到教堂去忏悔,行圣秘礼,因为他在那时候还能起床。他听了以后,生起气来,痛骂上帝的殿堂,但心里却沉思起来:他立刻就猜到自己是病得很厉害,所以母亲才打发他乘还有力气的时候到教堂去忏悔和受圣秘礼。而且他自己也知道他早就有病,还在一年以前,有一次他在吃饭的时候就曾对我和母亲不动声色地说过:“我不是你们尘世上的人,也许连一年也活不到了。”谁知这话竟成了谶语。过了三天,复活节前周到了。哥哥从星期二早晨起出去忏悔。他说:“妈妈,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为了使你快乐,得到安慰。”母亲又喜又悲,哭了起来,说:“你忽然变了脾气,大概快要完了。”但是他到教堂去没有很久,竟卧床不起了,所以只好在家里举行忏悔和圣秘礼。那年的复活节很晚,那几天天气晴朗,空气中充满芬芳。我记得他整天咳嗽,睡不好觉,早晨总是穿起衣服来,尽量到软椅上去坐坐。我还记得,他不声不响地坐着,态度恬静,面露微笑,虽是病人,脸上却显得开朗而快乐。他精神上完全变了,在他身上好像突然发生了一种惊人的变化!老奶妈到他屋里说:“好宝贝,让我把你这里神像前的油灯也点上吧。”以前他决不答应,甚至会吹灭它。这次他却说:“点吧,亲爱的,点吧,我以前拦阻你,真是混账极了。你点上油灯,祷告上帝。我一边高兴地看着你,一边也在祷告。这样我们祷告的就是一个上帝。”我们听到这些话觉得奇怪,母亲回到自己屋里一个劲地哭,只在走进他的房间的时候才擦干眼泪,装出高兴的样子。“妈妈,亲爱的,不要哭,”他时常说,“我还要活很长时间,和你们一起快乐地过活,生活是多么快乐、多么高兴呀!”“唉,亲爱的,你还有什么快乐?整夜发烧、咳嗽,几乎咳得把你的胸脯都震裂了。”他回答说:“妈妈,你不要哭,生活就是天堂,我们大家都活在天堂里,可是我们却不愿意知道这个,如果愿意知道,那么明天全世界就都会成为天堂了。”大家都认为他的话奇怪,他是说得那样奇怪而坚决;大家都感动得哭了。朋友们到我们家里来看望,他就说:“可爱的亲人们,我有什么值得你们这样爱,你们为什么爱我这样的人?我以前又是多么不懂得珍重这个啊!”他时时刻刻对走进来的仆人们说:“亲爱的,你们为什么侍候我,我配得上受大家的侍候吗?如果上帝开恩,让我活下去,我也要亲自为你们服务,因为大家应该互相服务。”母亲听了摇摇头说:“亲爱的,你因为有病才这样说呀。”他说:“妈妈,亲爱的妈妈,既然不可能没有主人和仆人,那么让我也做我的仆人的仆人,就像他们做我的仆人一样。我对你说,妈妈,我们大家在众人面前都有过错,尤其是我比别人更有错。”母亲甚至发笑了,一面哭,一面笑,说道:“你怎么在众人面前比别人更有错?世上有的是杀人的、抢人的,你来得及干哪一件,干吗要比别人更严厉地责备你自己?”“妈妈,我的嫡亲的妈妈,”他当时出人意料地喜欢说起这些亲热的话来,“我的嫡亲的、可爱的妈妈,你要知道,每一个人的确都在众人面前对一切人和一切事担有种种罪责。我不知道怎样给你讲明白,可是我痛切地深深感到是这样的。所以我们怎么能活在那里,生着气,却一点也不自觉这一点呢?”他每天醒来以后,一天比一天更显得亲切、愉快,心中洋溢着爱,一个老德国医生埃森斯密特时常来,有时来了,他就和医生开玩笑:“怎么样,大夫,我还能在世上再活一天吗?”医生回答他:“不但一天,还能活许多天,还能活几个月、几年。”他嚷起来:“什么几年,几个月!用得着计算什么日子吗?人只要有一天就可以体会到全部的幸福。亲爱的,我们干吗要争吵,互相夸耀,互相记仇?我们大家只应该到花园里去,游玩,嬉戏,互相亲爱,互相夸奖,亲吻,为我们的生活祝福。”“您的儿子已经不是这世上的人了,”在母亲送医生到台阶上的时候,医生悄声对她说,“他因为病,变得神经不正常了。”他的房间的窗子是朝花园的。我们家的花园很阴凉,有许多老树,春天树上正在发芽,早春的小鸟飞了过来,叽叽喳喳地鸣叫,在他的窗外唱歌。他望着,欣赏着它们,突然向它们也请求起饶恕来:“上帝的小鸟,快乐的小鸟,你们也饶恕了我吧。因为我在你们面前也犯过罪孽。”当时我们家里谁也没法理解这种话,但是他却快乐得哭了。他说:“是啊,我的周围全是上帝的荣耀:小鸟,树木,草地,天空。只有我活在耻辱里,糟蹋了一切,完全没有注意到美和荣耀。”“你竟把许多罪孽往自己身上揽。”母亲说着就哭了。“我的亲爱的妈妈,我哭是因为快乐,并不是因为悲伤,只是我不知道怎样对你说才好,我是自己愿意向他们认错的,因为我不懂得应当怎样去爱他们。尽管我在大家面前有罪,大家也会饶恕我的,这就是天堂。难道我现在不在天堂上吗?”

还有许多事我都记不起来,也写不下来了。只记得我有天一个人到他屋里去,里面一个旁人也没有。那时候已将薄暮,天气清朗,太阳已快要落山,斜晖照亮了整个屋子。他看见了我,向我招手,我走近去,他两手抓住我的肩膀,温存和蔼地看着我的眼睛,不说一句话,只是看了我好大一会儿,然后说道:“好了,现在你去吧,去替我游戏、生活下去吧!”我当时走出去玩耍去了。以后我一生里有许多次含泪想起,他怎样吩咐我替他生活下去。他还说了许多像这样奇怪、美丽,但当时我们还不了解的话。他是在复活节后第三个星期去世的,死时神志清醒,虽然已不会说话,但是直到最后一刻神色也一点都没有改变:快乐地看着周围,眼睛里充满喜悦,目光寻觅着我们,向我们微笑,招呼我们。甚至城里也有不少人谈论起关于他死的事情来。这一切当时使我震撼,但并不很厉害,虽然殡葬的时候,我曾大哭一场。我那时很年轻,还是一个孩子,但是一种不可磨灭的印象、一种深藏的感情,却一直留在我的心上,到了时候全会复活过来,发出回响。后来真的应验了。

2. 《圣经》与佐西马长老的一生

那时候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了。不久,有些好心的朋友对她说:“现在你既然只有一个儿子,你又不是穷人,有点财产,为什么不效法别人,打发令郎到彼得堡去?如果一直留在故乡,也许你会使他丧失发迹的机会的。”他们劝母亲把我送到陆军士官学校去,以便以后加入皇帝近卫军。母亲迟疑了许久,舍不得和最后一个儿子离别,但是为我的幸福着想,虽然流了许多眼泪,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她把我带到彼得堡,送进陆军士官学校,从此我再没有看到她;因为她为我们两人悲痛、思念了整整三年以后就去世了。父母的家里给我留下的完全是宝贵的回忆,因为一个人再没有比他在父母家里所度过的幼年时代留下的回忆更为宝贵的了,而且只要家庭里有一点点的爱情和和谐的气氛,就差不多永远这样。甚至从最坏的家庭里也会遗留下宝贵的回忆来,只要你的心灵本身懂得寻找宝贵的东西。在我关于家庭的种种回忆中,也包括关于《圣经》的故事的回忆,这当我在父母家里,虽然还是孩子时,就已经很感兴趣了。我当时有一本《圣经》故事书,其中附有各种精美的插图,书名是《新旧约故事一百〇四则》,我就是从这本书开始学会读书的。现在这本书还放在我这里的书架上,作为珍贵的纪念品来保存。但是我记得,在我学会读书以前,还在八岁的时候,某种灵感就已经初次降临到我的身上。母亲在复活节前的星期一,领我一个人到教堂去做弥撒(我不记得当时哥哥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天天气晴朗。我现在回忆的时候,好像还能看见薰烟怎样从香炉里升起,静悄悄地袅袅上升,阳光从圆顶上狭窄的小窗里倾泻到教堂中我们的头上,而香烟弯弯曲曲地升上去,就好像融化在阳光里一般。我感动地望着,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心灵里有意识地种下了上帝的话语的种子。一位少年拿着一本大书,走到教堂中央,那本书大得我当时觉得他甚至拿着都很吃力。他把它放在诵经台上,打开来开始朗诵。当时我忽然第一次懂得了一点意思,有生以来第一次懂得了在上帝的殿堂里读的是什么。在乌恩地方有一个正直、虔信的男子,广有财产,有许多骆驼、许多驴羊,他的孩子们终日寻欢作乐,他很爱他们,替他们祷告上帝:因为他们这样寻欢也许会犯罪的。魔鬼同神子们一块儿来到上帝面前,对上帝说,他已经走遍地上和地下各处。“你看见我的奴仆约伯了吗?”上帝问他。于是上帝指着他的伟大而神圣的奴仆,对魔鬼夸奖起来。魔鬼听了上帝的话,冷笑了一声:“你把他交给我,你就可以看到你的奴仆会发出怨言,诅咒你的名。”于是上帝把他所心爱的这个恪守教规的人交给魔鬼,魔鬼杀害了他的子女和牲畜,毁尽了他的财产,一切都是那样突然,好像神的霹雳一般。于是约伯撕裂自己的衣裳,扑在地上,大声喊道:“我赤身从母胎里出来,再赤身回到大地。上帝赐予的,上帝又取了回去。愿上帝的荣名千年万世永受祝福!”神父和师父们,请你们宽恕我现在的眼泪,因为我的全部童年生活现在好像重新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现在仿佛又像当时那样以一个八岁小孩的胸脯呼吸,又跟当时一样感到又惊又喜又敬畏。当时那些骆驼是那么轻易引起我的想象,还有那个敢同上帝那样说话的撒旦,那把自己的奴仆交出去受罪的上帝,以及他那喊着“不管你怎样惩罚我,你的荣名将永受祝福”的奴仆。随后就是教堂里那宁静而甜蜜的颂歌:“愿我的祷词得闻。”然后又是神父香炉里的薰烟和跪地的祈祷!从那时起,每逢我重读这篇圣者的故事就不能不流下泪来,甚至昨天还是这样。这里面有许多伟大、秘密、无从想象的东西!我以后听到过嘲笑者和亵渎神明的人傲慢不逊的话:上帝怎么能把他所爱的圣者交给魔鬼去供它取乐呢?还夺走他的子女,用疾病和毒疮打击他,使他用瓦片去挤身上的脓疮,这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单单为了在撒旦面前夸口说:“你瞧我的圣者能为了我受什么苦!”但是伟大之处正在于这是一种神秘,一个朝生夕死的尘世形象和永恒的真理结合在一起了。在地上的真理面前永恒的真理在显示它的作用。这里创世主就像在他创世的最初几天,每天做完后总要夸奖“我所创造的一切都是很好的”一样,他看着约伯,重新又在夸奖他自己的造物。约伯赞美上帝的时候,不仅是在为他效劳,而且也是在为他千年万世,一代又一代的造物效劳,因为他被创造出来时的天职就是如此。主啊,这一本书太好了,里面有多少宝贵的教训!《圣经》真是一部了不起的书,它带给人多么神妙的奇迹和力量!真是世界和人,以及各种人类性格的样板,一切都在这里面提到了,一切都给我们永远指示出来了。里面有多少神秘得到了解决和揭示:上帝又恢复了约伯的地位,又赐予他许多财产,又过了多少年,他又有了新的子女,另外的子女,而且他也爱他们。主啊!“在以前的那些子女已经没有,已经被夺去以后,他怎么还能爱这些新的子女呢?当想起以前的子女来的时候,尽管他也很爱新的子女,但是难道他跟他们在一起,能够感到完全幸福,像以前一样吗?”然而这是能够的,能够的:旧的悲愁,由于人生的伟大的神秘,会渐渐转化为宁静的、感人的欢乐,而年轻的、沸腾的热血将由驯顺的、明朗的暮年所取代;我祝福着每天的日出,我的心也依旧对它歌颂,但是我现在却更爱日落,爱它那长长的斜晖和随之而来的宁静,温驯,动人的回忆,整个漫长而幸福的一生中各种可爱的形象;而在这一切之上是上帝的使人感动、使人安慰并宽恕一切的真理!我的生命即将终结,我知道,也听到了,但是在剩下的每一天中,我感到我的地上的生命已和新的、无尽的、不了解的却已十分临近的生命相接触。在预感到这新的生命时,我的心灵喜悦得颤抖,我的头脑清澈,心中高兴得流泪。朋友们,师父们,我屡次听到,在最近一些时候以来更加时常听到,我们的神父们,尤其是乡村的神父们,到处哭哭啼啼诉说自己的薪俸太少、地位太低,公开地说,甚至写成文字,我就曾亲自读到过,说他们现在好像无法对人民讲解《圣经》,因为他们的薪水太薄,假使有路德教徒和异教徒前来抢夺羊群,只好让他们抢去,因为我们挣的钱太少。天呀!我心想,但愿上帝把他们认为那么宝贵的薪俸加多些吧,因为他们的抱怨也是有理的,但是说实话:如果谁在这件事上有错的话,那有一半是错在我们自己!因为即使没有时间,即使他说全部时间都忙于工作和各种圣礼确是事实,但到底总还不是全部时间,他在一个星期中至少总还可以找到一两个钟头来想想上帝的吧。而且也不是整年都有工作。他可以每星期一次,在晚上,起初只召集一些孩子前来,父亲们听到以后也会来的。做这事情也用不着建造什么房子,只要在自己的屋子里接待一下就行,用不着担心,他们不会糟蹋屋子的,因为集会总共只有一两个钟头。他可以对他们打开这本书,就诵读起来,不要讲大道理,不要装腔作势,也不要露出高高在上的样子,而是要带着亲切感动的态度,高兴自己能为他们诵读,高兴他们喜欢听,也听得懂,而且要自己也爱所读的那些话,只要偶尔停下来,把一些老百姓不大懂的话解释一下,不必着急,他们全会了解,正教徒们的心是完全了解的!你给他们读亚伯拉罕和萨拉的故事、伊萨克和丽碧卡的故事,读雅各怎样到拉朋去,梦中和上帝相斗,说道:“这地方是令人敬畏的。”你就一定可以使普通老百姓虔信的心产生深刻的印象,你给他们读,尤其应该给小孩们读几弟兄如何把他们的亲弟弟——一个可爱的少年、一个爱做梦的人和伟大的预言者约瑟夫卖去做奴隶,却拿着他的血衣去对父亲说,是野兽把他的儿子撕成碎块了。给他们读,后来这几弟兄如何到埃及去找粮食,那时约瑟夫已成了伟大的帝王,可是他们没有认出来。他折磨他们,治他们的罪,把弟弟便雅悯扣住,却完全出于爱:“我爱你们,一面爱,一面折磨你们。”因为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他怎样在酷热的沙漠中,水井旁边,被他们卖给商人,他怎样拧着双手,放声哭泣,求弟兄们不要把他卖到陌生的地方去充当奴隶,现在过了许多年以后,看到了他们,又无限热爱他们,一面爱,一面加以折磨和压迫。他后来离开他们,忍不住心中的痛苦,扑到**哭了;后来他擦干脸,喜喜欢欢地走出来,对他们说:“哥哥们,我就是约瑟夫,你们的弟弟!”然后再往下读,老雅各得悉他的可爱的小儿子还活在人世,多么喜悦,急着到埃及去,甚至抛弃了祖国,死在异乡,在遗嘱里向后世说出了伟大的预言,一生秘密地藏在他的温顺畏怯的心里的预言,说他这犹太族里将出现宇宙的伟大的希望——调解人和救世主!神父和师父们,请宽恕我,不要责怪我像小孩一样谈论你们早就知道,而且会更加巧妙而动听百倍地宣讲的东西。我只是由于高兴才讲这些的。请你们宽恕我的眼泪,因为我真爱这本书!让他,上帝的牧师,也哭泣一下,他就可以看到听他诵读的人的心会怎样受到感动。只需一个小小的籽粒:只要他把它播进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心里,它就绝不会死去,而会一辈子活在他的心灵里,在黑暗和他所犯的种种罪孽的污秽中,作为一线光明,作为一种伟大的警戒而潜藏在他的身上。而且完全不必多加解释和教训,一切他全会直接了解的。你们以为普通群众不会了解吗?你们可以试试再对他们念一段动人的故事,关于美丽的以斯帖和骄傲的瓦实提的故事,或是先知约拿在鲸鱼肚里的奇妙的故事。还不要忘记读神的寓言,尤其是读《路加福音》里的(我就这样做过),以后是读《使徒行传》里圣保罗的谈话(这是一定要读的,一定要读的!),最后,也不妨读读《圣徒传》里神人阿历克赛的行述,和最为伟大的快乐的殉难者、神的目睹者——埃及来的圣母马利亚的生平,你会使他们的心深深地被这些简单的故事所打动,而这样做只要每星期一个钟头就行,不管你的薪水多么少,有一小时就够了。他就会亲眼看见,我们的民众是厚道的、感恩的,会给予百倍的答谢。他们记住神父的关怀和他的感人的话,会心甘情愿地到他地里和家里来帮他的忙,而且比以前更加尊敬他,而这也就等于增加了他的薪水。事情是很简单的,有时候我们甚至都害怕说出口,因为怕人家会笑你,然而这是完全真实的!凡是不信上帝的人,也不相信上帝的人民。相信了上帝的人民,就能明察上帝的神圣,虽然以前自己并不信它。唯有人民和他们的未来的精神力量可以使我们那些脱离故土的无神派产生信仰。没有实例,基督的话还有什么用?而人民要没有上帝的话,会活不下去,因为他们的心灵迫切需要他的话和一切愉快美好的事物。在我年轻的时候,这已经是好久以前,差不多有四十年了,我曾同神父阿菲姆长时间周游全俄,为修道院募捐,有一次在一条可以通航的大河的岸旁和渔夫们一同过夜,一个面目清秀的青年农民和我们坐在一起。看他样子已有十八岁。他要在第二天赶到一个地方去给货船拉纤。我看见他用明朗柔和的目光朝前面望着。七月的夜是很明朗、宁静、温暖的。河面宽阔,水气升上来,使我们感到凉爽,小鱼轻声戏水,小鸟沉默着,万籁俱寂,无限美妙,一切都在向上帝祈祷。只有我们两人没睡,我和这青年谈论这个上帝的世界的美丽和它的伟大的神秘。每根小草,每个昆虫、蚂蚁、金蜂全都奇怪地知道自己应走的道路,虽然它们并没有智力。它们为上帝的神秘作证,而且不断地自己显示这个神秘。我看出,这可爱的青年的心燃烧起来了。他告诉我,他爱树林,爱林中的鸟;他是捕鸟的,了解它们的每一声啼鸣,会召唤每一只小鸟。他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待在树林子里更好了,不过实在说,一切都很好。”我回答他:“确实,一切都很好,一切都美妙,因为一切都是真理。你瞧那匹马,站在人身边的巨大的畜生,或是那头低头沉思着的牛,它们替人做工,养活着人。你瞧瞧它们的脸庞,对时常无情地痛打它们的人类是多么温顺、多么依恋,它们的脸上是多么不怀恶意、多么信任、多么美丽。甚至想想都觉得感动:它们是没有任何罪孽的,因为一切都是崇高的,除了人类以外一切都没有罪孽。基督远在我们以前就和它们同在。”青年问:“难道它们也有基督吗?”我说:“怎么没有呢?因为话是为大家而说的。一切创造物,一切生物,每片树叶都在倾听着它,为上帝唱颂诗,对基督哭泣,借着它们的无辜生活的神秘不自觉地完成这一切。你瞧,树林里有一只可怕的狗熊徘徊着,既吓人,又凶横,可是它这样却并没有什么错。”于是我讲给他听,有一次一只狗熊走到一位在林中小修道室里隐修的大圣徒那里去。这位伟大的圣徒可怜它,不假思索地就走到它的面前,给它一块面包,说道:“你去吧,愿基督和你同在。”这只凶横的野兽竟服服帖帖地走开了,不加一点伤害。青年听见它不加一点伤害地离开,显然基督也和它同在的话,十分感动,说道:“这真好极了!神的一切是多么好、多么奇妙啊!”他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地、恬静地沉思着。我看出他悟解了。接着,他就在我的身旁纯洁无邪、无忧无虑地睡熟了。愿上帝赐福给青春!我临睡以前,为他做了祈祷。主啊,愿你赐给你的人们和平和光明!

3. 佐西马长老弃俗以前的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的回忆。决斗

我在彼得堡陆军士官学校学习时间很长,差不多有八年,新的教育把儿童时代的印象淹没了不少,虽然一点也没有忘却。学到了许多新的习惯,甚至新的看法,以致变得近乎野蛮、残忍和乖僻了。在学会法语的同时,我学会了一套浮面的客气和交际礼节,但我们却把学校里侍候我们的兵士完全当作畜生看待,我也并不例外,说不定还更加厉害些,因为我在全体同学之中对一切最为敏感。而到我们毕了业,充当了军官以后,我们就一心准备为受到侮辱的部队荣誉而流血,可是对于什么是真正的荣誉,我们里面却似乎谁也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一定会立即首先加以嘲笑。酗酒、闹事和大胆胡为几乎被认为是值得骄傲的事。我不说我们是蛮横恶劣的;所有这些青年人本性都是好的,但是他们的行为却十分恶劣,而我尤其比别人厉害。主要的是因为我手头有自己能动用的钱,所以尽情过愉快的生活,染上了青年人的一切嗜好,随心所欲,毫无克制。最奇怪的是我当时也读书,甚至极愉快地读着;只有《圣经》我几乎一次也没有翻过,但却永远到处携带着,从不分离,真正是“每年每月,每日每时”都在小心珍藏着这本书,尽管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我这样服役了四年以后,最后偶然来到了K城,当时我们的团驻扎在那里。那个城里的社交界人数众多,各种人物都有,都很有钱、好客,会寻欢作乐。我到处受到极好的招待,因为我生性乐观,而且人家都知道我不穷,这在社交界是个重要条件。当时发生了一件事情,一切故事都由此开端,我爱上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郎,她为人聪明、端庄,具有明朗而高尚的性格,父母是受尊敬的人。他们不是小户人家,有财有势,接待我的态度很和蔼亲热。我觉得这女郎也对我有意,我的心在产生这种幻想时不由得燃烧起来。以后我自己意识到,而且完全判断清楚,也许我并不多么爱她,只是钦佩她的聪明和崇高的性格,那是不能不令人起敬的。但一种自私心使我没有立刻向她求婚,因为在这样年纪轻轻的时候,加上又有钱花,就放弃自在**的独身生活的种种乐趣,我觉得是痛苦而又可怕的事。固然,我曾做了一些暗示。但无论如何,我把采取决定性的步骤暂时地推迟了。可是突然,我奉命到外县出差去了两个月。两个月以后回来的时候,我忽然得知这位姑娘已经结婚,嫁给离城不远的一位有钱的地主。这人虽比我年长几岁,却还算年轻,在京城和最上等的社会里有靠山,而我是没有的,他既有礼貌又有学问,我却完全没有学问。我听到了这个意外的消息,十分惊愕,甚至脑筋都混乱了。特别是我当时打听出这个年轻的地主早就跟她订了婚,我曾在他们家里见过他多次,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因为自负蒙蔽了我的心。但是最使我感到难受的是:为什么几乎所有的人全知道,唯独我一个人却毫无所知呢?我忽然感到一阵按捺不住的恼怒。我面红耳赤地回想起,我有许多次几乎是对她明白吐露了我的爱情,既然她不阻止我,也不加以警告,那么我觉得,这就说明她当时是在耍笑我。当然,后来我回忆起来,也觉得她一点也没有耍笑我的意思,相反地,她曾用开玩笑似的方式打断这类的谈话,用别的话岔开,但是当时我无法去理会到这一层,只一味渴望着报复。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奇怪,当时我自己对我的这种盛怒和报仇心情也是感到万分的痛苦而且讨厌的,因为我生性随和,不能长时间对任何人生气,因此我只好仿佛自己有意煽动起自己的火性来似的,这样最后就变得十分荒唐可笑了。我一直在等待着时机,终于有一次在大庭广众前,我忽然借口最不相干的原因,对我的“情敌”加以羞辱。当时他对一件极重要的事件(这是一八二六年的事情)发表意见,我就对他嘲笑了一番,而且据人家说,嘲笑得十分机智巧妙。这样我就迫使他找我讲道理,在讲道理的时候我又是那么蛮横粗暴,使他只得接受我决斗的提议,尽管我们彼此相差悬殊,因为我既比他年轻,又人微言轻,官卑职小。以后我确凿地得知,他接受我决斗的提议,似乎也是由于对我有吃醋的情绪:他以前就曾为了他那当时还未成婚的妻子而嫉妒我;现在他心想,假使他太太知道他受了我的侮辱,而不敢接受决斗的提议,她也许不由得会瞧不起他,因此动摇了她的爱情。我很快地找到了公证人,是一个同事,我们团里的少尉。当时虽然严厉禁止决斗,但是军人间好像还认为这是时髦的举动,有时野蛮的偏见是十分根深蒂固的。那时是六月末,我们预定于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在郊外相见,就在这当儿,我确实遇到了一件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事。当晚回家时,我心情凶狠而恶劣,对我的勤务兵阿法纳西大发脾气,用全力照准他脸上狠狠揍了两下,把他的脸都打出了血来。他侍候我还不久,我以前也曾打过他,却从来没有这样野兽似的残忍过。你们信不信,亲爱的,已经过了四十年,我现在想起这事来还感到羞耻和痛苦。我躺下来睡了三小时,起身一看,天已经亮了。我突然起来,不想再睡,走过去打开了窗子,我的窗子是朝花园的,一看,太阳已经升起,天气温暖美丽,百鸟争鸣。我当时想,怎么回事,我的心灵里怎么好像有一种羞耻和卑鄙的感觉?是不是因为将要去做流血的事情?不,我心想,似乎也不是因为这个。是不是怕死,怕被杀死?不,根本不是,甚至根本不是这个。忽然一下子猜到是怎么回事:那是因为我昨晚打了阿法纳西!一切忽然重新在我的眼前出现,仿佛一切又重演了似的:他站在我的面前,我狠狠照着他的脸上直打,他的两手却垂直贴在裤缝上面,头挺得直直的,瞪着眼睛,保持立正姿势,每挨一下就哆嗦一下,甚至不敢举手遮挡,人居然到了那种地步,人居然可以打人!这真是罪恶!好像一根尖针穿透了我的整个心灵。我站在那里,像呆子一般,但是太阳照耀着,树叶欢跳着,闪烁着,小鸟在赞美上帝。我用双手捂住脸,倒在**,放声痛哭起来。我当时想起了我的哥哥马尔克尔和他临死前对仆人们所说的话:“亲爱的,你们为什么侍候我,为什么爱我,我配得上受大家的侍候吗?”“是的,我配得上吗?”这个念头忽然钻进了我的头脑。实在,我有什么价值,配受别的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来侍候我呢?当时这个问题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钻进我的脑子里去。“妈妈,我的嫡亲的妈妈,每个人的确都在众人面前对一切人担有种种罪责,只是人们不知道罢了。如果知道了,立刻就成为天堂了!”“天呀,难道这不也是千真万确的吗?”我一面哭,一面想,“也许我真的比起旁人来更对一切人担有罪责,我比世上的什么人都坏!”我忽然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全部的真实:我将要去干什么?我将要去杀死一个善良、聪明、正直而对我一点也没有过错的人,并因此永远夺去他的夫人的幸福,使她受折磨而死。我俯伏在**,脸趴在枕头上,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的过去。突然我的同事,那位少尉,拿着手枪跑来找我了,他说:“很好,你已经起床了,时间到了,我们走吧。”我当时心慌意乱起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好。但后来我们还是出门上了马车,“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对他说,“我一会就回来,忘下了钱包。”于是独自跑回寓所,一直走进阿法纳西的小屋里,说:“阿法纳西,我昨天打了你两下,你原谅我吧。”他竟哆嗦了一下,好像吓了一跳,两眼望着我。我看这还不够,很不够,就穿着全身整齐的制服,猛然向他跪下叩头,说道:“饶恕我吧。”他当时完全愣住了:“大人,老爷,您是怎么啦?叫我怎么承受得起……”说着自己忽然哭了,就像我刚才一样,双手捂住脸,转身向着窗子,哭得浑身发抖。我跑回到同事那里,跳上马车,叫道:“走吧。”“你看这胜利的人,”我对他大声说,“他就在你的面前!”我心里快活极了,一路上直笑,说呀,说呀,不记得说些什么话。他看着我,说道:“老弟,你真是好汉,我看你能保住我们军界的体面。”我们到了那个地方,他们已经在那里等候我们。他们把我俩两边分开,互相离开十二步远,让他先放枪,我高高兴兴地站在他面前,脸对着脸,眼睛也不眨,友爱地看着他,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办。他放了一枪,只稍微擦破了我的脸皮,擦伤了耳朵。我高声说:“谢天谢地,没有杀死人!”当时抓起手枪,回转身去,高高地把手枪一抛,扔进树林里去,叫道:“滚你的蛋吧!”随后又回过身来对仇人说:“先生,请原谅我这个愚蠢的青年人。都怨我,我侮辱了您,现在又迫使您向我开枪。我比您要坏十倍,也许还要多些。请您把这话转告给您在世上最尊重的那位太太。”我刚说完这句话,他们三人全喊叫起来了。“对不起,”我的仇人说,甚至生起气来了,“既然您不打算决斗,何必又存心来挑衅呢?”我对他说:“昨天我还很蠢,今天已经聪明些了。”我这样快乐地回答他。他说:“关于昨天的事我相信您的说法,但是今天的事,我却很难得出像您这样的结论。”“说得对,”我鼓鼓掌对他大声说,“我也同意您这样的看法,我是罪有应得的!”“先生,您究竟准不准备开枪?”我说:“我不开枪,您如果愿意,可以再放一枪,不过最好您也别再放了。”两个公证人也嚷了起来,特别是我的那位:“站在决斗场上请求饶恕,这真是给全团丢脸。我早知道就不干了!”我站在他们面前,敛起笑容,说:“先生们,难道在目前的时代遇到一个愿意改正愚蠢举动、自己当众认错悔过的人,竟觉得这样奇怪吗?”“但是在决斗场上绝不能这样。”我的公证人又嚷了起来。“对呀,”我回答他们,“事情本来奇怪,按说在我们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还在放枪以前,就应该自行认错,这样就不至于使他陷于不可饶恕的大罪,但正由于我们自己把我们在这世上的生活弄得那么荒唐,以致要这样办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必须在我让他在十二步外放过枪以后,我的话才能对他起点作用,假使在刚来到的时候,开枪以前,就那么办,那你们就只会说,这家伙胆小,害怕手枪,就会不去听他的话了。”“诸位,”我忽然诚恳地大声说,“你们四下里看看上帝的恩赐:晴朗的天,纯洁的空气,柔和的小草,鸟儿,美丽而无邪的大自然。但是我们,唯有我们不敬神,愚蠢,不明白生命就是天堂,因为只要我们愿意明白,天堂会立即美丽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就将互相拥抱,放声痛哭。”我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不行,我甚至喘不过气来了,那样甜蜜,那样年轻,心里是那样幸福,简直是一生从来没有感到过的。“这些话全很明智,也很虔诚,”仇人对我说,“总之,你是一个古怪的人。”“您笑我好了,”我对他笑着说,“以后您自己会赞同的。”他说:“我现在就已经准备赞同您,请允许我和您握手,因为看来您的确是个诚实的人。”我说:“不,现在不用,等我以后变得更好些,值得您尊敬的时候,您再伸手,那就更好了。”我们大家动身回去,我的公证人一路上不住骂我,我却吻他。同事们听到了这消息,当天就聚集起来,裁判我。他们说:“他玷污了我们军官的制服,让他辞职好了。”也有替我辩护的人,说:“他到底敢于受枪击。”“是的,但是他害怕再受枪击,所以在决斗场上求饶了。”“假如他害怕枪击,”辩护的人们反驳说,“那么在请求饶恕以前,可以先开枪的,但是他竟把实弹的手枪扔到树林里去了,不,这是另一码事,新鲜古怪的事。”我听着他们说话,瞧着他们,觉得很快乐,“亲爱的朋友和伙伴们,”我说,“叫我辞职一节,你们不必操心,因为我已经做了,我已经递上去了,今天早晨已经交到了团部,等到批准以后,我准备马上就进修道院,我想辞职,也就是为了这个。”我刚说出这话,大家齐声大笑起来:“你早就该告诉我们,现在一切都解释清楚了,对修士是不能加以裁判的。”他们都忍不住笑个不停,而且并不是嘲笑,却是亲切快乐的笑,大家忽然全爱起我来,甚至连反对得最厉害的人也不例外。以后在整整的一个月里,在辞呈没有获得批准的期间,大家就好像把我捧在手心里一样。“你这个修士呀,”大家说。每人都对我说和蔼的话,开始劝阻我,甚至怜惜我,“你何必这样自寻苦恼?”他们又说:“他这人是勇敢的,他接受了枪击,本可以用枪还击的,但是他在前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要他出家当修士,所以他才那样做。”城里社交场上也是同样情形。以前没有特别注意我,只是乐意招待;现在却忽然都争着和我结识,邀请我去做客:大家虽都笑我,却都爱我。还要说明的是,当时虽然大家对我们决斗的事情议论纷纷,但是上级却把这事搁下了,因为我的仇人是我们将军的近亲,既然事情并没有弄到流血的结局,似乎只是开了点玩笑,再说我又主动提出了辞呈,所以就真的把这件事当作玩笑了。我当时开始无所顾忌地高声谈论,不管人们怎样哗笑,因为到底那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善意的笑。这一切谈话大半发生在晚间太太们的交际场中,妇女们特别爱听我谈话,并且也强迫男人们听。“怎么能叫我替大家担错呢?”每人都当面这样取笑我说。“比方说,难道我能替您担过吗?”“当然,”我回答他们说,“当整个世界早就走上了歧路,把不折不扣的谎言当作真实,并要求别人也同样地说谎的时候,你们怎么能弄得清真假呢?比如我平生偶然一次不顾一切做了件诚恳的事,你们大家竟认为我仿佛是个疯子了:因为你们虽然爱我,却总是在笑我。”“是的,像您这样的人怎么能不爱呢?”女主人对我大声笑着说,当时她家里聚集着许多客人。忽然我看见有一个年轻太太从人群里站起来,这就是我当时为了她提议决斗,不久以前还想向她求婚的那一位,我没有注意到她也到晚会上来了。她站起身来,走近我身边,伸出手来,说道:“请允许我对您声明,我第一个不笑您,反而含着眼泪感谢您,并且为了您当时的举动向您致敬。”她的丈夫也走了过来,忽然大家全拥到我的身边,几乎全想吻我。我心里真快乐,但是忽然看见一位老先生也走近我的身边。我虽然以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从来没和他交往过,一直到那天晚上为止,甚至一句话也没有和他说过。

4. 神秘的访客

他在我们的城里做官已经很久,占据着显要的位置。他广有钱财,为大家尊敬,乐善好施,给救济院和孤儿院捐过许多钱,此外还隐名做过许多慈善事情,到死后才被人发现。他有五十岁模样,态度近乎严肃,不大说话;他结婚不到十年,太太还年轻,生了三个子女,都还很小。就在第二天晚上,我正坐在自己家里,门忽然开了,这位先生走了进来。

应该说明的是我当时已经不住在以前的寓所里了,刚提出辞呈就搬了家,向一位老妇人,官员的寡妻,租下了房子,并由她的仆役照顾生活。我这次搬家完全是因为我在当天从决斗场回来以后,就把阿法纳西送回了连队,因为在我不久以前那样对待过他以后,在他面前未免觉得惭愧,一个没有修养的俗人,甚至对于极合理的事情都会感到惭愧的。

“我在不少人家里,”那位刚进来的先生对我说,“已经有好几天一直在极感兴趣地听着您的谈话,听到后来,我很想能和您当面结识,以便再跟您详细谈谈。亲爱的先生,不知道您愿意赏光吗?”我说:“行,我非常乐意,而且感到十分荣幸。”但是心里却几乎有点害怕起来,他当时刚一开始就使我十分吃惊。因为虽也有人听我说话,感兴趣,但是谁也没有抱着这样严肃和正经的态度来找过我。而这位先生却竟然亲自跑到我的寓所里来了。他坐定以后,接着说道:“我看出您具有极坚强的性格,因为您敢在这种容易受到大家普遍轻视的事情上毫无畏惧地坚持真理。”“您也许过奖了。”我对他说。“不,我并不过分,”他回答我,“您要知道做这种举动比您所能想象的要困难得多。我就是为了这一点才感到惊讶,所以才跑到您这里来的。假使您对于我这种也许不太得体的好奇心不感到嫌弃的话,请您对我介绍一下,您是不是还记得,在决斗场合您决定请求饶恕的那一刹那,您究竟有什么感触?请您不要把我这样提问当作轻浮的举动;相反地,我提出这样的问题,自有我隐秘的目的,以后我也许可以对您说明原委,如果上帝愿意使我们两人再进一步接近些的话。”

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凝神注视着他的脸,忽然对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信任心,同时我也对他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好奇,因为我感到他的心灵里一定有他自己的某种特殊的秘密。

“您问我在向仇人请求饶恕的时候,究竟有什么感触,”我回答他说,“但是我最好先对您讲一件还没有对别人讲过的事情。”于是我就原原本本告诉他我同阿法纳西之间发生的事,和我怎样对他叩头的情形。最后我对他说:“从这上面您自己就可以看出,到了决斗的时候我是感到比较轻松的,因为我在家里就已经做出了开端,而一旦走上了这条道路,那么以后的一切就不但不会困难,甚至会显得高兴愉快。”

他听完以后,善意地看了我一会儿,说道:“这一切非常有意思,我以后还想不止一次到您府上来拜访。”从那时候起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到我这里来。假使他也对我讲一些他自己的状况,我们还会亲近得多。但是他从来一句也不提自己的事情,却老是向我盘问关于我的事情。虽然这样,我还是很喜欢他,把我心中种种情感全向他和盘托出,因为我心想:他的秘密对我有什么关系呢?就这样也可以看出他是个正直的人。更何况,他这人神态俨然,又和我年岁悬殊,却时常跑到我这年轻人住处来,毫不嫌弃我。我从他那里已学到许多有益的东西,因为他具有很高的才智。“生命就是天堂这一点,”他忽然对我说,“我早就想到了,”接着忽然又补充说,“我一直在想的也正是这事。”他看着我,微笑说:“我比您还更加相信这一点,您以后会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我听见他这样说,自己寻思:“他一定想对我说出什么心事来。”他说:“天堂藏在我们每人的心里,现在它就在我的心里隐伏着;只要我愿意,明天它就真的会出现,而且会终生显现在我的面前。”我看出他是在带着感动的心情说话,而且用神秘的眼色对我望着,似乎在询问我,接着又说道:“关于每个人除去自己的罪孽以外,还替别人和别的事担错一层,您的想法是完全对的,可惊叹的是您竟能突然这样完满地把握这种思想。确实不假,一旦人们了解了这种思想,那么对于他们来说,天国就不再是在幻想中来临,而是实实在在地来临了。”我当时向他伤心地感叹说:“可是这要在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还会不会实现呢?不会仅仅只是幻想吗?”他说:“瞧,您都不相信了,您自己传布着的东西,自己却不相信。您要知道,您所谓的这个幻想,是一定会实现的,这您必须相信,但还不是现在,因为一切事情都有它自己的法则。这事是属于精神方面的、心理方面的。要想重新改造世界,必须使人们自己在心理上走上另一条道路。除非你实际上成为每个人的弟兄,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境界是不会实现的。人类永远不会凭任何科学和任何利益轻松愉快地分享财产和权利。每人都嫌少,大家全要不断地埋怨、嫉妒,互相残害。您问,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实现是会实现的,但是必须先经过一个人类孤立的时期。”“什么孤立?”我问他。“那就是现在到处统治人类精神的孤立,特别是在我们的世纪里,但是它还没有完结,它的末日还没来到。因为现在每人都想尽量让自己远离别人,愿意在自己身上感到生命的充实,但是经过一切努力,不但没有取得生命的充实,反倒走向完全的自杀,因为人们不但未能达到充分肯定自己的存在,反而陷入了完全的孤立。我们这个时代,大家各自分散成个体,每人都隐进自己的洞穴里面,每人都远离别人、躲开别人,把自己的一切藏起来,结果是一面自己被人们推开,一面自己又去推开人们。每人在独自积聚财富,心想我现在是多么有力、多么安全,而这些疯子不知道财富越积得多,就越加自己害自己地陷入软弱无力的境地。因为他已习惯于只指望自己,使自己的心灵惯于不相信他人的帮助,不相信人和人类,而只一味战战兢兢地生恐失掉了他的银钱和既得的权利。现在人类的智性已到处在带着讪笑地不愿去了解,个人真正的安全并不在于个人孤立的努力,而在于社会的合群。但是肯定总有一天,这种可怕的孤立的末日终会来到,大家都会猛然醒悟,互相孤立是多么不自然的事。等到那样的时代风气一旦形成,人们将会惊讶为什么会这样长久地待在黑暗里,看不见光明。那时候人子耶稣的旗帜就要在天上出现。但是在那个时候以前,到底还应该好生保卫这面旗帜,偶尔总还得有人哪怕是单人匹马地忽然做出榜样来,把心灵从孤独中引到博爱的事业上去,哪怕甚至被扣上‘疯子’的称号。这是为了使伟大的思想不致绝迹。”

我们两人就这样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地连续做着这种热烈欢欣的长谈。我甚至放弃了交际,很少出外访友,同时,人人谈论我的那阵时髦风气也已渐渐成为过去。我说这话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因为人们还继续爱我,欢迎我;我的意思只是说,大家应该承认,一种时髦风气在这世上的确是常常会左右一切的。至于我对这位神秘的来客,最后真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因为除了钦佩他的智慧以外,还渐渐预感到他心中一定怀有某种意图,也许正在预备干出某种伟大的业绩。我在外表上从不对他的秘密露出好奇,决不直接或用暗示向他探问,也许这一点也使他感到高兴。但后来我看出他自己也似乎开始露出想告诉我什么事情的迫切愿望。至少从他开始每天来造访我以后过了一个月,这种心情就已经清楚地显示出来了。“您知道不知道?”他有一天问我,“城里面对我们两人开始感到好奇,奇怪我时常到您这里来;但是随他们去吧,因为一切都会很快地水落石出了。”有时,他会忽然感到心情极度激动,发生这种情形时他差不多总是马上起来走掉了。有时,他长时间似乎是钻心透骨地注视着我,我心想:“他现在马上就要说出什么来了。”但是他又忽然打断了念头,谈起已经熟悉的、寻常的话题来。他还时常说自己头痛。有一天,完全不曾意料到地,在他热烈地谈了许多话以后,我看见他忽然脸色发白,蹙额皱眉,两眼紧盯着我。

“你怎么啦?”我说,“是不是不舒服?”

他是常常抱怨头痛的。

“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杀死过人?”

说完以后,微笑了,脸色白得像纸一般。他干吗微笑?在我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这念头忽然先钻进了我的心里。我的脸也发白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对他嚷道。

“您瞧,”他仍旧面无人色地微笑着回答说,“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说出开头的第一句话来。现在说了出来,似乎是走上路了。我可以往前走了。”

我好长时间不相信他,后来也不是一下子就信的,只是在他连到我那里来了三天,把一切详细情节告诉我以后我才相信。我曾以为他是疯了,但是最后,显然带着极大的悲痛和惊讶,到底还是相信了他。十四年前,他曾对一个有钱的太太犯了极可怕的大罪,那是个地主的寡妻,年轻,貌美,在我们城里有自己的住宅,以备进城时居住之用。他对她极为热恋,向她表示爱慕,劝她嫁给他。但是她的心已属于另一位出身高贵、职位显赫的军官,那时他在出征,但是不久就会回来。她拒绝了他的求婚,还请他不要再到她家来。他不再前去以后,因为熟悉她家里房屋的布置,冒着被人家发觉的危险,胆大包天地黑夜里从花园爬上屋顶,溜进她的房间里去。然而正像通常的情况那样,凡是不顾一切大胆去干的罪行反而时常可以成功。他从天窗里爬进阁楼,顺着阁楼的小梯子走到下面她所住的房间里去,他很清楚,小梯子下面那扇门由于仆人的疏忽,往往并不上锁。他希望这一次也能遇到这样的疏忽,而恰巧正被他遇上了。他溜进主人的正房以后,就在黑暗里闯入她正点着灯的卧室。说来凑巧,她的两个侍女正好未经禀明主人,悄悄到本街邻居家赴命名日[60]宴会去了。其余男女仆人都睡在楼下的下房和厨房里。他一看见沉睡的情人,欲火中烧,接着又被一阵渴望复仇的嫉恨情绪控制了他的心胸。他竟不顾一切,像醉人一般,走近前去,一下子用刀子直刺进她的心口,使她连喊也没来得及喊一声。随后又用最奸狡的心计把一切布置得使人家疑心到仆人身上去,甚至故意取了她的钱包,从枕头底下掏出钥匙,打开她的五屉柜,取了一点东西,装得正像是愚蠢的仆人所做的那样,留下有价证券不取,只取现钱,又挑大的金器拿了好几件,而对价值贵重十倍但却体积较小的东西却弃之不顾。他又取了一点东西,留作自己的纪念——关于这点以后再说。他干完了这件可怕的事以后,就从原路出去了。无论第二天事发以后,还是在他以后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没有任何人对他这个真正的凶手起过疑心!况且就连他对她的爱情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他的性格一向就是沉默寡言,不肯向人多说的,而且他也没有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心好友。大家只是把他当作被害人的朋友,甚至还不是亲近的朋友,因为他最近两个星期中根本没到她家里去过。人们立刻怀疑到她的农奴仆人彼得,而且一切情节恰巧又都吻合,因为这个仆人知道,而且死者也不隐瞒,她看到他是单身一人,品行又不大好,想把他送去当兵,以作为她应派的农民应征壮丁。人家还听说他喝醉了酒,曾在酒店里恶狠狠地扬言要杀死她。在她被害前两天他又逃了出去,住在城里某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凶案发生后的第二天,发现他醉得死沉沉地躺在城外的大道上,口袋里装着一把刀子,右手掌不知怎么还沾满血迹。他说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但是没有人相信他。女仆们则坦白说她们曾擅自出去赴宴,直到她们回家以前门廊上的大门一直没有闩好。再加以此外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迹象,因此竟把这无辜的仆人抓了起来。他被拘押,并开始加以审判,谁知一星期后犯人恰巧发了高烧,竟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地死去了。案子就算这样了结,一切归结为天命,所有的法官,上司,整个社会,大家全都相信这个已死的仆人就是真凶实犯。于是精神刑罚随着开始了。

这位现在已成了我的知己的神秘访客告诉我,他起初甚至完全不感到良心的责备。他曾有许多时候感到痛苦,但不是因为这个,却只是由于遗憾,因为他杀死了心爱的女人,她现在已不可复活,杀死了她,也就是断送了他的爱情,而情欲之火还留在他的血管里。然而对于流了无辜者的血,对于杀了人这一层,他当时几乎没有加以考虑。他一想到他的牺牲品竟能成为别人的太太,就感到无法忍受,因此他有很长时间衷心深信他实在不能不这样做。仆人的被捕,起初使他有点不安,但是被捕者不久得了病,随即死去,他也就安心了,因为十分显然(他当时是这样想的),他的死并不是因为被捕和惧怕,而是因为他在逃跑在外的几天里喝醉了酒,整夜睡在潮湿的地上,因此得了感冒所致。他所偷的东西和银钱也不大使他感到惭愧,因为(他也仍旧是那样想)他偷窃的动机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躲避嫌疑。而且所偷的数目不大,他不久就将全部数额,甚至还外加了许多,捐给我们城里创办的救济院。他特地这样做,以便在犯了偷窃这件事上安慰自己的良心,有意思的是,据他自己对我说,他甚至有很长一个时期也的确暂时得到了安心。他当时一心扑在繁重的公事上,自己要求担任困难、麻烦的差使,这差使占去了他两年工夫,由于他性格的坚强,差不多忘掉了过去所发生的事;即使记起来的时候,也努力完全不去想它。他又动手办起慈善事业来,在我们城里创办和资助过不少慈善机构,还到京城里去活动,在莫斯科和彼得堡被选为各种慈善团体的董事。然而最后他到底还是怀着痛苦的心情沉思起来,终于没有力量支持了。他当时爱上了一位既长得美丽又明白事理的姑娘,不久就娶了她,自以为结婚可以驱走孤独的烦恼,在走上新的道路,尽心履行对妻子和儿女的义务以后,就可以摆脱旧日的回忆。但是恰巧发生了和预期相反的情形。在婚后第一个月里,一个念头就不断地困扰着他:“妻子现在很爱我,但是一旦她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呢?”当她第一次怀了孕,并且告诉了他的时候,他忽然惭愧了:“我诞生生命,自己却曾夺走过别人的生命。”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生下来了。“我自己做过杀人流血的事情,怎么敢去爱他们,抚养教育他们,怎么去对他们谈论道德呢?”孩子们出落得十分好看,他时常想爱抚他们:“但是我无法直望着他们那天真无邪、明朗清澈的脸:我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后来被杀的牺牲者的血,她那年轻被害的生命和呼号着要求复仇的血,开始咄咄逼人、苦苦不休地时常出现在他的脑际。他开始做可怕的梦。但是因为他心肠坚硬,长期忍受住痛苦的煎熬。“我将用秘密的痛苦来清赎这一切。”但是这个希望也落空了,痛苦越来越加强烈。社会上因为他从事慈善事业,尽管十分惧怕他的严肃、阴郁的性格,对他还是很尊敬,但是人家越尊敬他,他越觉得无法忍受。他对我承认,他曾经产生过自杀的念头。但是,随着又产生了另一个幻想,他起初认为绝对不可能,认为是发疯,而后来竟牢牢粘在他的心上,无从摆脱。他幻想着:挺身站起来,走到民众面前,向大家宣布自己杀了人。他怀着这个幻想过了三年,在各种不同的形式里酝酿着这幻想。最后他完全相信,他在公开了自己的罪行以后,一定可以治好自己的心病,永远安静下来。但是相信了这一点以后,心里又感到恐怖:到底怎样实行呢?这时忽然发生了我在决斗时的举动。“我瞧着您,现在终于下定了决心。”我看了他一眼。

“难道说,”我举起双手一拍,对他大声说,“这样一件小事会使您下定了决心吗?”

“我的决心已经产生了三年,”他回答说,“您的事只是给它一点推动力。我看着您,既责备自己,又有点嫉妒。”他甚至沉着脸对我这样说。

“但别人不会相信您的,”我对他说,“都已经过了十四年了。”

“我有证据,很大的证据。我要把它们提出来。”

我当时哭了,吻着他。

“有一件事,只有一件事请您替我决定一下!”他对我说,好像现在一切都系在我的身上似的,“妻子和孩子们!妻子也许会伤心致死,孩子们虽然不会丧失贵族的头衔和财产,但是将永远成为罪人的孩子了。在他们的心上会留下怎样的创痕,怎样的创痕啊!”

我默不作声。

“而且要同他们分手,永远离开他们,永远,永远地离开!”

我坐在那里,默默地祈祷着。最后终于站起身来,心里觉得可怕。

“怎么样?”他望着我。

“去,”我说,“对人们宣布吧。一切都会过去,唯有真理长存。孩子们长大会明白,您的伟大的决定中包含着多少高贵的精神。”

他当时从我那里走出去,似乎确已经下了决心。但是以后有两个星期多他仍每晚连着到我家来,老是在准备做,老是不能决定。我的心被他折磨着。他来的时候意志坚决,感动地说:“我知道天堂即将对我降临,我一宣布以后,立即就会降临。我已经在地狱里过了十四年了。我愿意受痛苦。我将接受痛苦,开始真正生活。一个人可能说着谎言在这世上度过一辈子,临了再也无法追悔。现在我不但对邻人,连对我的孩子都不敢爱。主啊,孩子们也许会理解我因受苦曾付出了多少代价,因而不再来责备我!上帝不在力量里,而在真理里。”

“大家都会理解您舍身的行为,”我对他说,“即使现在不理解,以后也会理解的,因为您献身于真理,献身于最高的、非尘世的真理。”

他离开我的时候,好像得到了安慰,但是第二天又恶狠狠地来了,面色苍白,说话带刺。

“每次我走进来的时候,您总是露出好奇心看着我,似乎说:‘又没有宣布吗?’您等一等,不要太看不起人。这不像您所料想的那样轻而易举。而且我也还有可能根本不想实行哩。如果那样您会不会出面去报告?”

实际上我非但没有带着轻率的好奇心看他,甚至根本连看都怕看他。我痛苦得简直像生了病,我的心里充满了眼泪,甚至夜间都失眠了。

“我刚才从妻子那里来,”他继续说,“您明白不明白,妻子是什么?我离开的时候,孩子们对我叫道:‘再见,爸爸,快回来给我们念《儿童读物》。’不,您不明白这个!别人的灾难是不容易了解的。”

他的眼睛冒火,嘴唇打战。突然用拳头猛敲桌子,敲得桌上的东西都跳了起来。那样和善的人,第一次发这样的脾气。

“有必要吗?”他大声嚷叫,“用得着吗?谁也没有被判罪,谁也没有因我受流放,那个仆人是病死的。至于我杀人流血,已经受到痛苦的折磨的惩罚了。再说人家也根本不会相信我的,我无论提出什么证据来也没人相信的。有宣布的必要吗?有这必要吗?为了杀人流血,我准备继续受一辈子折磨,只要不使妻子孩儿遭受打击。让他们和我一块儿毁灭是合理的吗?我们不会做错吗?真理在哪里?而且人们会了解这种真理,加以珍视和尊重吗?”

“主呀!”我心想,“到了这种时候还想到人们的尊重!”我当时开始可怜他,真愿意和他分担命运,如果能使他轻松一些的话。我看他好像疯了似的。我害怕起来,不但从理性上,而且从感性上了解这决心有多大的代价。

“您决定我的命运吧!”他又向我喊道。

“去宣布吧。”我对他低声说。我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但仍坚决地低声这样说。我从桌上拿过一本福音书,是俄文的译本,翻出《约翰福音》第十二章二十四节给他看。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我在他来访以前刚好读过这一节。

他读完了,说道:“说得对。”但是苦笑了一下。“是的,”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在这种书里可以找到许多可怕的东西,把它硬塞给人家是再容易不过了。而且这些话又是谁写的?难道是人写的吗?”

“圣灵写的。”我说。

“说空话容易。”他又冷笑着说,已经差不多怀着怨恨了。我又拿起《圣经》,翻了一下,把《希伯来书》第十章第三十一节给他看。他读下去:“落在永生的上帝手里真是可怕的。”

他读完后,把书一扔,甚至浑身哆嗦起来。

“可怕的一节,”他说,“没什么可说的,您真算挑准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别了,我也许今后不会再来,我们在天堂相见吧。这样说来,我已有十四年‘落在永生的上帝的手里’了,原来这十四年就是这么回事。明天我就请求这只手放了我。”

我想拥抱他,和他接吻,但是不敢,他的脸抽搐得那么厉害,看着都叫人难受。他走出去了。“主啊,”我心想,“这人就要去干出什么事来呀!”我当时跪倒在神像面前,为他向圣母哭泣,向救苦救难的圣母哭泣。我含泪跪着祈祷,足足有半个钟头,这时已经是深夜,大约十二点钟光景。门忽然开了,我一看,他又进来。我惊讶起来。

“您到哪儿去了?”我问他。

“我……”他说,“我大概忘了什么,好像是手帕。也许什么也没有忘,您让我坐一会儿吧。”

他坐在椅子上。我站在他跟前。“请你也坐下。”他说。我坐下。坐了两分钟,他盯着我,忽然笑了笑,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接着他站起来,紧紧地抱我,吻我。

“你要记住,”他说,“我第二次怎样到你这里来的。喂,你要记住这一点。”

他初次用“你”字称呼我。说完,他就走了。我心想:“明天呀……”

事情果真发生了。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第二天恰巧是他的生日。我在最近的几天一直没有出过门,所以一点也没有听人说起过。每年这一天他家里有许多宾客,全城都聚集到那里。这一次也是宾客满堂。就这样,吃过饭以后他走到屋子中央,手里拿着一张纸——给上级长官的正式呈文。因为既然他的上级长官全在那里,所以他就当场对全体宾客朗读了那张呈文,里面把他的犯罪的情节详细写了下来:“我要把自己当作一个魔怪那样逐出人群,因为上帝降临到了我的身上。”他结束这纸呈文时说:“我甘愿受苦!”他当时把保存了十四年,自认为可以证明自己犯罪的东西拿出来全摆在桌子上:他为了脱卸嫌疑而偷走的被害人的金器,从她脖颈上摘下来,上面嵌着她未婚夫的肖像的金像章,十字架,还有一本日记,两封信:未婚夫写给她告诉她自己快要回来的信,和她的复信,她刚开始写,还没有写完,放在桌上预备第二天再寄的。他把这两封信都拿走了,为了什么?他为什么把这两封信保存了十四年而不把它们作为罪证加以销毁?当时的情况是大家都十分惊讶,而且害怕,谁也不愿意相信,虽然大家带着异常的好奇听完了一切,但却都当作病人说的胡话,而且几天以后大家都断然肯定这不幸的人是发了疯。上级和法院方面不能不侦查这案件,但是不久就停止了:虽然物件和信札大有考虑的余地,但仍然认为,即使证件是确实的,也不能单单根据这些证件决定提出控诉。此外,他既是她的朋友,那么就是那些东西也有可能是她亲自给他,或者托他代为保存的。其实我听说经过被害人的许多朋友和亲属鉴定,那些东西确属于她,并无疑问。但这件案子却仍旧注定是永远得不到澄清的了。过了五天以后,大家得知这个受痛苦的人得了病,有性命之忧。他得了什么病?我说不清,听说是心律失调,但后来又听说,由于他的夫人坚持,几位医生会诊了他的精神状态,得出的结论是确有疯狂的征兆。虽然大家纷纷跑来向我探听,我一点也没有敢泄露,但当我想要见见他的时候,却很长时期遭到别人,尤其是他的夫人的禁止。“这是您把他弄得情绪失常的,”她对我说,“他以前已经十分阴郁,最近一年来大家全看出他特别烦躁不安,还常有奇怪的举动,恰巧又加上您,就把他给害苦了;那全是您向他传道的结果,他整整有一个月没有离开您左右。”真没办法,不但是他的夫人,甚至全城的人都攻击我、责备我。“这全是您弄出来的。”他们说。我沉默不响,心里却很喜欢,因为看出其中显然反映了上帝对那反抗自身、惩罚自己的人所施的恩惠。至于说他发了疯,我是决不相信的。后来他们总算允许我去见他了,因为他自己坚决要求见我,以便和我作别。我一走进去,就看出他不但活不上几天,连还能活几个钟头也屈指可数了。他很衰弱,脸色焦黄,手哆嗦着,呼吸困难,但是神态既和蔼又快乐。

“做到了,”他对我说,“我早就渴望见到你。你为什么不来?”

我没有对他说人家不许我见他。

“上帝怜悯我,召唤我去。我知道我就要死了,但是多年以来还是第一次感到了快乐和平静。我刚刚履行了应做的事,心灵里就立刻出现了天堂。我现在已经敢去爱我的孩子们,吻他们了。他们不相信我,谁也不肯相信,无论是妻子和我的审判官都不相信。孩子们也永远不会相信。我看出这里面有上帝赐给我的孩子们的恩惠。我死后,我的名字在他们看来是没有污点的。现在我已经预感到上帝,心像在天堂上似的快乐,我尽了我的义务……”

他说不出话来了,喘着气,热烈地握我的手,一团火似的望着我。我们谈得不久,他的夫人不断进来张望。但是他还是抓紧时间悄悄对我谈了要说的话:“你记不记得,我在半夜里,第二次到你家去的情形?还嘱咐你记住,有没有?你知道我是干什么去的?我是去杀死你的!”

我打了个哆嗦。

“我那时从你家出来,走进黑暗里,在街上徘徊着,心里充满了矛盾斗争。突然我对你憎恨起来,恨到忍不住的地步。我心想:‘他现在是唯一缚住我手脚的人,是我的审判官,我已经无法不去接受明天的惩罚,因为他全都知道了。’我并不是怕你告发,连这样的念头也没有产生过,但是心想:‘假使我不自首,叫我怎么见他的面呢?’即使你远在天涯,只要还活在世上,那么每当我一想到你还活着,知道这一切,并且在那里谴责我,也总是会感到无法忍受的。我恨你,好像你是造成一切的原因,一切全都怪你。我当时回到你那里去,心里记得你的桌子上放有一把匕首。我坐下来,还请你坐下,暗自寻思了整整一分钟。假如我杀死了你,即使我不宣布以前的罪行,就为这次的谋杀我也是要完蛋的。然而我当时并没有这样想,在那个时候也不愿意想这点。我只是一味恨你,为了种种原因拼命想对你报复。然而我的上帝终于战胜了我心灵里的魔鬼。但是告诉你吧,你还从来没有那么近地面临过死亡的威胁。”

一星期后,他死了。全城的人送他的棺材直到墓地。大司祭的演说充满了感情。大家痛惜着说这是可怕的疾病使他未尽天年。但全城的人在殡葬他以后都对我很反感,甚至不再接待我。不过有几个人,起初是少数,以后越来越多,开始相信他的供词是实在的,就又开始纷纷来拜访我,带着极大的好奇和快乐的心情仔细打听,因为人们看到一个正人君子身败名裂总是幸灾乐祸的。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不久就完全离开了这个城市,五个月以后终于蒙上帝恩准,走上了一条坚定和庄严的道路,衷心祝福着那只无形的手给我明白指出了这条光明大道。而这位受了许多苦难的上帝的奴仆米哈伊尔,也从此每天在我的祷词里被我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