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卡的这次拜访就是格鲁申卡怀着那么恐惧的心情对拉基金讲起的那一次。她当时正等候着“消息”,庆幸米卡昨天和今天都没有来,而且希望老天保佑,在她动身以前也不会来,但是他竟突然闯进来了。以后的情形我们已经知道:她为了甩开他,立刻请他送她到库兹马·萨姆索诺夫家里去,推说她必须到那里去“算账”。当米卡立刻送了她去,同他在库兹马家的大门口分别的时候,她要他答应在十二点钟再来接她回家。米卡对于这个吩咐也很高兴:“她既然待在库兹马家里,那就不会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那里去了,只要她不是扯谎。”他立刻在心里补充了这句话。但是据他看来,大概不会是说谎。他是属于那样一类好吃醋的男人,这类人和心爱的女人分手以后,马上会造出不知道多少关于她在那里做什么事情、她怎样“变心”的可怕的想象;但是当他带着垂头丧气的样子,肯定无疑地深信她已经变了心,又跑到她的面前的时候,只要一看她的脸,那个女人的嬉笑、欢乐、和蔼的脸,就会立即又振作精神,立即抛掉了一切疑心,怀着又欢喜又惭愧的心情责骂自己太好吃醋。他送过格鲁申卡以后,就连忙跑回自己家去。哦,他今天还必须赶着办多少事情啊!但是至少他的心上已经如释重负了。“不过一定要赶紧向斯麦尔佳科夫打听一下,昨天晚上出过事情没有,说不定她真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里来过了吗?唉!”他的脑筋里又闪过了这样的念头。因此他还没有走到自己家里,醋劲就已经在他的按捺不住的心里蠕动了。

醋劲!普希金说得好:“奥赛罗[4]并不好吃醋,他是信任人。”单单这句话就可以证明我们这位伟大诗人的见解是多么异乎寻常的深刻。奥赛罗只是因为他的理想幻灭,所以他心碎了,他对事物的整个看法混乱了。但奥赛罗并不会去躲在暗中侦察、窥伺:他是信任人的。正相反,必须千方百计地引逗他,推动他,刺激他,他才会猜到变心上去。真正好吃醋的人却并不是这样。像好吃醋的人那样丝毫不感到良心谴责就能安心干出一切可耻和败德的行为,说起来简直是令人难于想象的。这些人并不一定都有一副卑鄙龌龊的心肠。相反,他们会一方面怀着高尚的心,纯洁的爱,充满自我牺牲的精神,同时另一方面却会去躲在桌子下面,收买卑鄙的人,安心地干出种种侦探和偷听之类肮脏下流的勾当。奥赛罗无论如何也不能迁就变心,不是不能饶恕,而是不能迁就,尽管他存心宽厚,天真无邪,有如赤子。真正好吃醋的人并不这样。我们简直想象不到一个好吃醋的人有多么容易甘心,迁就,又多么容易饶恕!好吃醋的人最容易饶恕,这是所有的女人都知道的。他们能够,而且常常会非常之快地(自然在首先大吵大闹一场之后)饶恕例如说几乎确凿有据的变心,他已经亲眼目睹的拥抱和接吻等等,只要他同时能多多少少相信这是“最后一次”,他的情敌从此以后即将销声匿迹,远走天涯,或是他自己能把她带到某个地方,使那位可怕的情敌永远不能跟踪来到。自然这种相安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因为即使那个情敌果真消失了,明天他也可能发现另一个新的,而又对这新人吃起醋来。别人会觉得,那种必须加以监视的爱情究竟有什么意思?那种必须尽力看守的爱情究竟有什么价值?但是真正好吃醋的人是永远不会明了这层的,可是说实话,他们中间甚至也不乏心地高尚的人。还有说来很有意思的是当这类心地高尚的人们站在一间阁楼里偷听和侦探的时候,虽然“凭他们高尚的心地”也明白他们甘愿去做的事情的可耻,但是在当时,至少在站在小屋里的时候,是永远不会感到内疚的。米卡一见格鲁申卡就失去了醋劲,暂时变成了有信任心和高尚的人,甚至还为了庸俗的情感而鄙夷自己,然而这只是表明,在他对这女人的爱情里,还包含着一点比他自己所设想的要高尚得多的东西,不仅只是情欲,不仅只是像他对阿辽沙所讲的那种“身体的曲线”。但是只要格鲁申卡一不在眼前,米卡就立刻又会疑心她的下贱和狡黠的变心。而且在这样想时他并不感到任何良心的谴责。

就这样,醋劲又在他心里发作了。无论如何,他必须赶紧去做。头一件事是要想法至少先挪借一小笔零钱。昨天的十个卢布几乎都花在这一趟出门上了,而身边一点钱也没有自然是寸步难行的。他刚才坐在车上的时候,在琢磨新计划之外,就想到了怎样去先挪借一点钱用。他有一对决斗用的好手枪,还带有子弹,他所以至今没有把它当掉,就是因为他爱它胜过一切。他在“京都”酒店里早就和一位青年官员有一面之识,而且在酒店里就偶然知道这位有钱的单身官员酷爱武器,收买手枪、左轮枪、刀剑等物,挂在自己寓所的墙上,给朋友们观看,大肆夸耀,头头是道地讲述左轮手枪的型号、怎样装子弹、如何射击等。米卡没有多加思索,立刻到他家去,请求把他的手枪抵押十个卢布。那位官员看了很喜欢,劝他索性卖给他,但是米卡不肯答应。官员给了他十个卢布,声明他一点利息也不要。他们分别的时候已成了好朋友。米卡忙着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后面的凉亭里去,想叫斯麦尔佳科夫赶快出来相见。但是因此又确定了一件事实,那就是在下面我将讲到的一件奇事发生以前的三四小时,米卡身无分文,还把心爱的东西押了十个卢布,而忽然在三个钟头以后,他的手里竟有了好几千卢布。不过这话我说得太早了些。

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邻妇玛丽亚·孔特拉奇耶芙娜那里,他得到了关于斯麦尔佳科夫生了病这样一个使他十分惊讶而且不知所措的消息。他听到了一段关于掉进地窖,后来犯了羊癫病,延请医生,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如何忙着张罗的话;又打听出兄弟伊凡·费多罗维奇已于今天早晨动身到莫斯科去了,这倒使他感到兴趣。“大概是在我之前经过伏洛维耶车站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想,但是最使他担心的是斯麦尔佳科夫,“现在怎么办?谁替我守候,谁给我通报消息呢?”他迫不及待地盘问那两个女人:她们昨晚有没有发现什么情况?她们很清楚他打听的是什么,当时就给他解除了不少疑心。没有一个人来过。伊凡·费多罗维奇睡在家里。“一切都很正常。”米卡沉思了一下。今天一定还要侦察,但是在什么地方侦察呢?在这里还是在萨姆索诺夫家的大门旁边?他决定两方面都去,一切看情形而定。然而现在呢,现在呢……问题是因为现在在他面前摆着一个“计划”,刚才他在马车上想出来的那个新的、十分正确的计划,这是再也不能耽搁的了。米卡决定豁出一小时的工夫去实行它,他决定:“在一小时内完全解决,完全了解清楚,然后,然后先到萨姆索诺夫家去,打听格鲁申卡在那里没有,马上再跑回这里来,在这里待到十一点钟,然后再到萨姆索诺夫家去接她,送她回家。”他决定就这么办。

他飞似的回到住所,梳洗了一下,把衣裳刷干净,穿好,就动身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那里去了。真可叹,他的“计划”原来是建立在这里。他决定向这位太太借三千卢布。尤其特别的是他似乎异想天开地突然产生了一种特别的信心,相信她决不会拒绝他。也许有人会奇怪,既然他这样自信,那他为什么不先到这个总算是同类人的家里来,却要跑去找萨姆索诺夫,找一个气质完全不同的人,对这类人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讲话。但问题是他在最近一个月以来,和霍赫拉柯娃几乎不相来往,而且以前也并不太熟识,再加以他也很明白她本人对他十分厌恶。这位太太从一开始就只因为他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未婚夫而非常憎恨他,因为她不知为什么缘故,深愿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抛弃他,嫁给“举止优美、和蔼可爱、像骑士般高雅的伊凡·费多罗维奇”。而对米卡的举止她最为讨厌。米卡甚至笑过她,有一次曾形容她,说这位太太“既活泼放肆,又毫无教养”。今天早晨他坐在车上,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很清晰的念头:“既然她那么不愿意我娶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而且强烈到那样的地步(他知道她为这事甚至到了几乎发作歇斯底里的地步),那么她现在干吗不答应借给我三千卢布,使我能够用这个钱和卡捷琳娜分手,永远离开这里呢?这类娇生惯养的上流太太,一旦执意要达到一个目的,是会不惜一切来达到使她们称心的目的的。何况她还那么有钱呢!”这是米卡所想到的理由。至于说到“计划”,那还是原来的那一套,就是以他对于契尔马什涅应得的产权做交换,但已不是从做交易的角度考虑,像昨天对萨姆索诺夫所提出的那样,也不拿花三千卢布取得双倍利息(六七千卢布)的话去劝诱这位太太,像昨天对萨姆索诺夫所说的那样,而只是把它作为借款的正当保证。米卡心里发挥着这个新念头,越想越兴高采烈,但他每逢有了什么新计划,做了什么突如其来的决定,也总是这样的。他永远总是对自己的每一个新念头着迷到了极点。然而等到他登上霍赫拉柯娃太太家的台阶的时候,他突然一阵感到背上害怕得发凉:直到这一刹那间,他才完全而且像数学公式般明白地感到,这是他最后一个希望了,如果在这里也失败,他那么在这世界上就毫无别的出路了,“除非为了这三千卢布去杀人、抢人,此外再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七点半钟的时候,他按门铃了。

起初事情好像很有眉目:他一通报,主人就特别迅速地马上接待他。“好像正在等我似的。”米卡的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刚被引进客室,女主人就几乎跑着走了出来,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她正在等着他来。

“我正等着您,等着您!我本来决不能指望您会到我这里来的,您说对不对?但是我确实在等着您来。您对于我的直觉也许会感到惊讶,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但是一早晨我总相信您今天会到我家里来的。”

“夫人,这的确是很奇怪,”米卡说,笨拙地坐了下来,“但是……我到这里来是为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情,重要到不能再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对我来说,夫人,对我个人来说的,因此我急于……”

“我知道是为了极重要的事情,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这倒不是什么预感,也不是顽固落后地想显示奇迹(听到佐西马长老的事情了吗?),这里是数学:您不能不来,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发生了这一切事情以后,您不能不来,不能不来,这是数学。”

“实际生活的现实主义,夫人,可以这样说!不过请您听我讲……”

“的确是现实主义,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现在完全赞成现实主义,对于奇迹我已经受够了教训。您听说没有?佐西马长老死了。”

“没有,夫人,我初次听到。”米卡有点惊讶。他的脑子里闪出阿辽沙的形象。

“是在昨天夜里,可是您可能想到……”

“夫人,”米卡打断了她的话,“我只想到,我处在绝望的境地。假使您不帮忙,那么一切都将完蛋,我首先完蛋。请您原谅我说得粗俗,但是我现在非常着急,心急如火……”

“我知道,我知道您非常着急。我全知道。您也不会有别种心情的。无论您想说什么,我都已经预先知道。我早就在考虑您的命运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正在诊察、研究您的命运。哦,您要相信,我是一个有经验的治心病的医生,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

“夫人,如果您是有经验的医生,那么我就是个有经验的病人,”米卡勉强说着客气话,“我预感到既然您这样注意我的命运,那么在它将要毁灭的时候您一定会帮忙的。但这就要请您务必让我谈一下我冒昧地跑来向您提出的一个计划,谈谈我想求您的一点事情。我到这里来,夫人……”

“不必说了,这是不重要的。至于说到帮忙,受我帮助的您不是第一个,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您大概已经听说我有一位表妹别尔麦索娃,她的丈夫遭到了失败,完蛋了,像您刚才生动地形容的那样,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好吧,我当时指点他去经营养马事业,现在他已经得意起来。您对于养马在行吗,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

“一点也不,夫人,哦,夫人,一点也不!”米卡大声说,露出神经质的不耐烦的心情,甚至从座位上站起来了,“夫人,我只求求您听我说完话,给我两分钟畅谈的机会,让我可以首先向您讲明一切,讲清我来求您的全部计划。而且我亟须争取时间,我着急得不得了!”米卡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因为觉得她眼看又想说话了,因此想用更大的嗓门压过她,“我是实在无法可想,实在已经无路可走才到这儿来,想请您借给我三千卢布,是借款,但有可靠的、极为可靠的抵押品。夫人,有极可靠的保证!请您让我讲一下……”

“这个您以后再说吧,以后再说吧!”这回是霍赫拉柯娃太太朝他摆摆手打断了他,“您要说什么话,我早就知道,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您想借一笔款子,您需要三千卢布,但我要给您更多一些,多得多,我要救您,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但是您必须听从我的话!”

米卡又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夫人,想不到您的心真是那么好!”他万分感动地叫道,“天啊,您救了我。您救了一个人使他不致横死,不致开枪自杀,我对您永世感激不忘。”

“我要给您的比三千卢布多得数不清,多得数不清!”霍赫拉柯娃太太大声说,露出满心高兴的微笑看着米卡欢欣的样子。

“数不清吗?但是我并不需要这许多。我只需要对我来说是性命交关的三千卢布。对于这笔款子,我可以给您保证,一方面自然对您无限感激,同时我要对您提出一个计划……”

“够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说到做到。”霍赫拉柯娃太太打断了他的话头,用一位女慈善家的那种谦虚的得意神情说,“我答应救您,就一定会救的。我会救您,就像救别尔麦索夫一样。您对于金矿有什么看法,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

“对于金矿吗,夫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可是我却在替您想!反反复复地想着!我已经整整有一个月为这件事注意着您。每逢您走过的时候我就千百遍地看着您,心里老是对自己说:这是一个有毅力的人,应该到金矿上去。我甚至研究过您的步伐,暗自肯定:这个人是会发现许多金矿的。”

“根据步伐吗,夫人?”米卡微笑起来。

“当然,也根据步伐。怎么,难道您不承认从步伐上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吗,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自然科学也肯定这一点。哦,现在我成为现实主义者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从今天起,从修道院里那段事情伤了我的心以后,就已经成了十足的现实主义者,愿意投身到实际事业上去。我被治好了。‘够了!’——像屠格涅夫[5]所说的那样。”

“但是夫人,您那样宽宏大量,答应借给我的那三千卢布……”

“您放心好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霍赫拉柯娃太太立刻打断他的话,“这三千卢布等于放在您的口袋里一样,而且不是三千,而是三百万,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在最短的时间内!我可以给您描绘一下您将来的美好理想:您会找到金矿,赚到几百万卢布,然后回来,成为一个事业家,并且激励我们也一心向上。难道可以把一切事情全让给犹太人去做吗!您可以盖房子,创立各种企业。您可以帮助穷人,让他们感谢您。现在是铁路的时代,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您会成为名人,成为财政部最需要的人物,现在它正处境十分困难。我们的钞票贬值害得我觉都睡不好,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这方面的心情别人不大了解。”

“夫人,夫人!”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又打断了她的话,心里怀着某种不安的预感,“我很可能会十分、十分愿意遵从您的劝告,您的聪明的劝告,夫人,很可能会到那边去,到金矿上去,我可以将来再来和您谈这件事,甚至谈许多次,但是现在这三千卢布,刚才您那样宽宏地……哦,这笔钱真可以解救了我。如果今天可以……您知道,现在我连一个钟头、一个钟头也不能耽搁……”

“够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够了!”霍赫拉柯娃太太坚决地打断他的话,“问题是您究竟去不去金矿?您是不是完全决定了?请您像数学公式那么明确地回答我。”

“去的,夫人,以后去的。随便您吩咐我到哪里去,夫人,我都肯去,但是现在……”

“您等等!”霍赫拉柯娃太太喊了一声,跳起身来,跑到她那张有无数抽屉的漂亮的写字台边去,开始一个一个地拉抽屉,在那里寻找什么东西,十分急迫。

“三千卢布!”米卡想,连呼吸都屏住了,“而且立刻就拿出来,用不着写任何契约、文书,哦,这可真是绅士派头!真是了不起的女人,只要不是这样爱叨唠就更好了。”

“就是这个!”霍赫拉柯娃太太回到米卡的身边,高兴地喊着,“我找的就是这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银质神像,用一根带子系着,是人家有时连同贴身十字架一块儿挂在身上的那一种。

“这是从基辅请来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她虔诚地继续说下去,“从大殉道者瓦尔瓦拉的骸骨上取下来的。让我亲自给您挂在脖子上,祝福您开始新生活和新事业。”

她果真把神像给他套在颈上,还要把它塞进衣服里去。米卡很窘地弯下身,帮着她一起塞,最后总算把那神像从领带和衬衫的领子里塞到了胸前。

“这样您就可以出远门了!”霍赫拉柯娃太太说,得意扬扬地重又坐了下来。

“夫人,我真感动极了,我简直不知道怎么感谢……您这样的盛意,不过……您要知道,现在时间对我来说是多么宝贵!那笔我十分指望您宽宏大量地借给我的款子……哦,夫人,既然您这么好心、令人感动地对我这样慷慨,”米卡忽然冲动地提高声音说,“那么我可以向您老实表白,不过您是早就已经知道的,我在这里爱上了一个人。我对卡嘉变了心……我是说,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变了心。唉……我对她实在无情无义,但是我在这儿爱上了另外……另外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夫人,也许是您瞧不起的,因为一切情况您早就知道,但我却怎么也抛不开她,怎么也抛不开,所以现在,这三千卢布……”

“一切都抛开它,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霍赫拉柯娃太太用断然的口气打断他说,“抛开它,尤其是女人。您的目标是金矿,女人是不能带到那里去的。在您取得了财富和名誉回来以后,您可以在最上等的社会里找到一位心上人儿。一个现代的女郎,有知识,不迷信。到了那个时候现在刚提出的妇女问题已告解决,就会出现了新的女性……”

“夫人,问题不在这里,不在这里。”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合手央求起来。

“正是在这里,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这正是您所需要的,您所渴求的,只是您自己不知道。我并不反对现在讨论的妇女问题,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妇女的发展以至于最近的将来妇女在政治上的地位,这是我的一种理想。我自己也有女儿,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在这方面的心情别人也很少知道。关于这问题我曾写信给作家谢德林。这位作家在妇女的天职方面给了我不少指导,不少启示,因此去年我寄了一封匿名信给他,信里只有两行:‘我为了现代的妇女拥护你,吻你,我的作家。请您继续干吧。’下面署名是:‘母亲。’我本想署名‘现代的母亲’,有点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只署了‘母亲’两字,这样显得更富于道德上的美,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而且‘现代’两字也容易使他想起《现代人》[6]来,在如今的图书审查制度下,这种联想对他来说也是很不愉快的。哎哟,我的天,您这是怎么回事?”

“夫人,”米卡终于跳了起来,带着绝望的哀求神情双手合掌,面向着她,“夫人,您简直要让我哭出声来了,假使您再拖延您那样慷慨地……”

“您哭吧,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您尽管哭吧!这是高尚的感情,因为您正要走上那样一条道路!眼泪可以使您心情轻松些。将来回来以后,就会变得非常快乐。您会特地从西伯利亚赶到我这里,和我一同分享快乐的。”

“但是请您也原谅我,”米卡忽然大叫起来,“让我最后一次央求您,请告诉我,我究竟能不能今天就从您这里拿到您答应的那笔款子?假使不能,那么究竟我什么时候可以来取?”

“什么款子,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

“您答应借给我的三千……您那样慷慨地……”

“三千?三千卢布吗?哎呀,我并没有三千卢布。”霍赫拉柯娃太太说,露出一种平静的惊讶神情。米卡愣住了。

“那您怎么……刚才……您这样说……您甚至说这笔款子就等于在我的口袋里……”

“哎呀,您没有了解我的意思,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这样说来,您并没有了解我的意思。我说的是金矿。不错,我答应您比三千卢布还要多,多到数不清,现在我全想起来了。但是我全是指金矿说的。”

“但是钱呢?三千卢布呢?”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粗鲁地嚷道。

“假如您指的是钱,那么我没有。现在我根本没有钱,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现在正和我的总管吵架,自己不久前还向米乌索夫借了五百卢布。不,不,我没有钱。而且您知道,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就算我真的有钱,我也决不给您。第一,我向来不借钱给人家。借钱等于吵嘴。但对您,对您我尤其不愿意借。因为爱您,就更加不愿意借给您,我的不借钱是为了救您,因为您需要的只是一样东西:金矿、金矿、金矿!”

“哦,真是见鬼!”米卡忽然狂喊起来,使劲用拳头敲着桌子。

“哎呀!”霍赫拉柯娃太太吓得喊叫起来,飞也似的逃到了客厅的另一头。

米卡啐了一口,快步走出了房间,走出这所屋子,到了街上,走到了黑暗里!他像疯子一样地走着,捶着自己的胸脯,就是两天以前的晚上,在黑暗中,他和阿辽沙在大路上最后一次相见时所捶打的那个地方。这样捶自己胸部的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想表示什么?这暂时还是一桩秘密,是世界上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他当时甚至对阿辽沙都没有说过,但是在他看来,这秘密却意味着比耻辱更糟糕的东西,意味着毁灭和自杀。如果他弄不到三千卢布去归还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并借此从自己的胸脯上,“从胸部的那个地方”去掉他所怀着的、那样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良心的那个耻辱的话,他就决心要那么做。这一切以后都会对读者做充分说明的。但是现在,在他的最后希望幻灭了以后,这个如此身强力壮的人刚刚走出霍赫拉柯娃家几步,就忽然像婴孩一样地泪流满面了。他一面走一面迷迷糊糊地用拳头擦着眼泪。他就在这种状态下一直走到广场上,突然感到他的整个身子撞到什么东西上了,发出了一个小老太婆的尖锐的叫声,他几乎把她碰倒在地上。

“天啊,差一点把我撞死!你怎么这样走路,你这要饭的!”

“哎呀,原来是您呀!”米卡在黑暗中打量了一下小老太婆,喊了起来。她就是侍候库兹马·萨姆索诺夫的老女仆,昨天米卡看得很清楚。

“可您是谁呀,先生?”老太婆马上用另一种口气说,“在黑处我认不出您来了。”

“您不是在库兹马·库兹米奇家里侍候他的吗?”

“是呀,先生,刚才到普罗霍雷奇那里去了一趟。不过我怎么还是认不出您来呀?”

“请问您,老大娘,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现在在你们家里吗?”米卡迫不及待地问,“刚才是我亲自送她来的。”

“来过了,先生,来过了,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怎么?走了吗?”米卡嚷道,“什么时候走的?”

“当时就走了,在我们家里只待了一会儿。对库兹马·库兹米奇讲了一段故事,把他逗笑就走了。”

“你胡说,可恶的女人!”米卡大声喊道。

“哎哟!”小老太婆嚷了起来,但是米卡连影儿也不见了。他拼命向莫罗佐娃家跑去。这时候格鲁申卡正坐着车去莫克洛叶,动身还不到一刻钟,费尼娅同她的祖母厨妇玛特连娜正在厨房里坐着,“上尉”忽然闯了进来。费尼娅一看见他,就发出一声绝叫。

“你喊什么?”米卡大声吼着,“她在哪里?”但是还没容吓呆了的费尼娅回答一句话,他就突然跪倒在她的脚下:

“费尼娅,看在基督的分上,告诉我,她在哪儿?”

“先生,我一点也不知道,亲爱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一点也不知道。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费尼娅赌咒发誓地说,“刚才您自己同她出去的。”

“她回家来了!”

“亲爱的,没有回来,我可以向上帝起誓,还没有回来!”

“你胡说!”米卡大声喊道,“单单从你害怕的神气上看来,我就知道她在哪里!”

他跑出去了。吓坏了的费尼娅非常庆幸这样便宜地就混了过去,但她心里很明白这只是因为他没有工夫的缘故,要不然,她说不定会遭殃的。但话虽如此,他跑走的时候有一个完全出人意外的举动,仍旧使费尼娅和老玛特连娜十分吃惊。桌上放着一个铜研钵,里面有一根小铜杵,只有四分之一俄尺长。米卡跑出去的时候,一手已经在开门,一手却忽然顺势抄起钵里的小杵,塞进自己旁面的口袋里去,就这样带着它跑掉了。

“哎哟,上帝,他想杀谁呀?”费尼娅紧握着双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