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几乎是狂欢豪饮,谁都可以参加的宴会开始了。格鲁申卡首先嚷着要酒喝:“我要喝酒,喝得烂醉,像上次一样,你记得,米卡,你记得,上次我们在这里是怎样交上朋友的!”米卡自己也好像在梦呓一样,预感到了“自己的幸福”。然而格鲁申卡不时赶他:“去吧,去快乐一下,对他们说,让他们跳舞,大家快乐一下,‘茅屋,你也跳吧,火炉,你也跳吧’,像上次一样,像上次一样!”她继续叫嚷着,兴奋得要命。米卡连忙跑去吩咐。合唱队是聚在隔壁的屋子里。他们自己一直坐着的这一间本来就不大,而且用花布的帘子隔成两半,帘子里面也放了一张大床,**铺着鸭绒褥子,同样高高地堆着那样的花洋布枕头。这所房子里的四个“上等”房间里都有床铺。格鲁申卡紧靠门坐着,米卡把安乐椅给她移了过来:她“当时”第一次和他一起在这里豪饮的那一天也是这样坐的,她就坐在这里听唱歌看跳舞。召来的姑娘们和上次一样。奏小提琴和三角琴的犹太人也来了,最后望眼欲穿的,载着酒和食品的马车也终于赶到了。米卡忙乱起来。闲人也陆续走进屋来张望,这是一些农民和村妇,他们已经睡下,却被吵醒了过来,料到跟一个月以前一样,又有难得的美味在等着他们了。米卡回忆一个个人的脸,同相识的人打招呼,拥抱,打开酒瓶,给所有来的人都斟上酒。只有姑娘们最贪喝香槟酒,男人们更喜欢喝朗姆酒和白兰地,尤其是滚烫的潘趣酒[13]。米卡吩咐给全体姑娘煮可可茶,整夜不断地烧旺着三只茶炊,给每个来参加的人煮茶和潘趣酒:谁想喝就尽管喝。总而言之,出现了一个荒唐的、乱糟糟的场面,但是米卡却正好像如鱼得水,越是荒唐他的兴致越高。任何一个农民如果在这时候向他借钱,他都会立即掏出他那一大把钞票来,数也不数就随手分散。大概正因为这样,所以那个老板特里丰·鲍里赛奇为了保护米卡,差不多寸步不离地一直围着米卡的身边转,好像已打定主意一夜不睡觉,但同时却也不大喝酒——只喝了一小杯潘趣酒,决定按他自己的想法来密切照顾米卡的利益。他在必要的时候会和蔼而且谄媚地阻止他,劝他,不让他像“上次”那样,随便分给农民们“雪茄烟和莱茵葡萄酒”,尤其是钱,他看见姑娘们喝利口酒、吃糖果,非常生气。“她们全是些生虱子的贱货,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他说,“如果我踢她们每个人一脚,她们还要看作是荣幸,她们就是这样的贱货!”米卡又想起了安德列,吩咐给他送一杯潘趣酒去:“我刚才侮辱了他。”他用变得微弱而温和的声音反复这样说。卡尔干诺夫不想喝酒,而且起初很不喜欢姑娘们的合唱,但喝过两杯香槟酒以后,竟十分快乐起来,到各个屋子里转来转去走,不住地笑,对一切人和一切事都赞不绝口,既夸奖歌唱,也夸奖音乐。醉醺醺、乐呵呵的马克西莫夫不离他左右。格鲁申卡也有点醉了,指着卡尔干诺夫对米卡说:“他是个多可爱、多有趣的孩子啊!”米卡听了就连忙兴高采烈地跑去跟卡尔干诺夫和马克西莫夫接吻。哦,他已经预感到了很大的希望。她还没有对他说过什么要紧的话,甚至显然故意迟延着不说,只是用温和然而热烈的眼光偶然对他看一眼,后来她终于忽然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拉他到身边来。她当时还坐在门旁的安乐椅上。

“你知道你刚才走进来时是什么样子吗?你是带着一副什么神气进来的啊!我真害怕。你是想把我让给他吗?真的这样想吗?”

“我不想破坏你的幸福!”米卡快乐得口齿不清地对她说。但她其实也并不需要他回答。

“嗯,你走吧……去快乐一下吧,”她又赶他走,“你不要哭,我会再叫你的。”

他就跑开了,而她又开始一边听歌唱,看跳舞,一边不管他在什么地方,始终用目光紧随着他,但过了一刻钟她又会叫他,他又连忙跑过来。

“嗯,现在你坐在旁边,告诉我,你昨天听说我到这里来,他们是怎样对你说的?是首先从谁那里听到的?”

米卡就开始详尽地讲了起来,毫无次序,也不相连贯,讲得十分热烈,但却显得有点古怪,时常忽然皱紧眉毛住口不说。

“你为什么皱眉?”她问。

“没有什么,把一个病人留在那里了。假如他能好起来,假如知道他已经在好起来,我宁愿自己少活十年!”

“既然是病人,那就愿上帝保佑他吧。难道你真想到明天自杀吗,你这傻瓜?到底为了什么呢?可是像你这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人,我倒真是爱。”她转着有点沉重的舌头喃喃地说,“那么你为了我,什么事情都办得出来,是吗?你这傻瓜,难道真想明天自杀吗?不,你别忙,明天我也许要对你说一句话,今天不说,明天再说。你希望今天就说吗?不,我今天不愿意。好,去吧,现在去吧,去快乐一下。”然而有一次她招呼他过来,似乎带着疑惑和关心的样子。

“你为什么发愁?我看出你心里在发愁。不,我看得出来的。”她又重复了一句,探索地盯着他的眼睛,“虽然你同农民们又接吻又叫嚷,但是我看得出来的。别这样,你快乐一下吧。我很快乐,你也应该快乐才对。我在这里爱一个人,你猜是谁?哎呀,你瞧:我的孩子睡着了,我的小心肝儿喝醉了。”

她指的是卡尔干诺夫。他喝了一杯酒,真的坐在沙发上一下子就睡熟了。他打瞌睡并不单是因为喝醉,他是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悲哀,或是像他所说的“厌烦”起来。姑娘们唱的歌随着闹酒的程度变得越来越猥亵,**,这也弄得他十分头昏脑涨。她们的舞蹈也是这样:两个女子装扮狗熊,活泼的姑娘斯捷潘尼达手拿棍子,扮作耍狗熊的人,开始把她们“耍给大家看”。“起劲些,玛丽亚,”她吆喝说,“不然我要用棍子揍你了!”后来狗熊们全倒在地板上,露出很不雅观的样子,周围紧紧围住的一群农民和村妇哄堂大笑。“随她们去吧,随她们去吧,”格鲁申卡脸上露出乐呵呵的神情解说,“他们好容易遇到了一个可以快乐快乐的日子,为什么不让他们乐个痛快呢?”卡尔干诺夫却望着,好像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这全都下流极了,全是乡下土风俗,”他一边走开,一边说,“这是他们在夏天通夜明亮的时候搞的那种春赛会式的东西。”但是使他特别不喜欢的是一首配上热闹的舞曲调子的“新”歌,歌词中唱到一位老爷怎样跑来探问姑娘们的心意:

老爷跑来探问,

姑娘们爱他不爱?

但是姑娘们觉得老爷是爱不得的:

老爷会将人痛打,

我可不能爱他。

接着来了一个茨冈人,他也探问姑娘们:

茨冈人跑来探问,

姑娘们爱他不爱?

但茨冈人也是爱不得的:

茨冈人爱偷,

那更使我发愁。

还有许多人跑来探问姑娘们,甚至也有兵士:

兵士跑来探问,

姑娘们爱他不爱?

但兵士也遭到了轻蔑的拒绝:

兵士成天背着背包,

我跟在他后面跑……

底下是几句极其**的词,竟公开地唱了出来,还引起了听众的喝彩。最后唱到了商人的头上:

商人探问姑娘,

姑娘们爱他不爱?

原来她们是很爱的,因为:

商人经商赚钱,

我就能神气活现。

卡尔干诺夫甚至发火了:

“这完全是陈腐不堪的歌曲,”他高声说,“也不知是谁替她们编的!可惜铁路人员和犹太人没有跑来试探;他们准会大获全胜的。”他仿佛受了冒犯似的,立即说他有些烦闷,坐在沙发上一会儿就打起盹来。他那漂亮的小脸蛋有点发白,歪在沙发的靠垫上面。

“你瞧,他多么好看,”格鲁申卡领着米卡到他的身边说,“我刚才给他梳头,他的头发像亚麻一样,又光又密。”

她温存地向他俯下身去,吻了吻他的额头。卡尔干诺夫立刻睁开了眼睛,瞧了瞧她,站起来,用极关切的神情问:“马克西莫夫在哪里?”

“他原来需要的是这个人。”格鲁申卡笑了起来,“你同我坐一会儿。米卡,你跑去把他的马克西莫夫找来。”

马克西莫夫竟离不开姑娘们了,他只偶尔才跑去斟一杯利口酒,另外还喝了两杯可可,他脸通红,鼻子发紫,眼睛变得湿润而甜蜜。他跑了来,说他一会儿将“在一个小曲儿的伴奏下”跳“萨波奇叶”舞。

“这些高雅文明的舞蹈我是从小就学会了的。”

“去吧,你跟他一起去吧,米卡,我就坐在这里等着看他怎么跳舞。”

“不,我也去,我也去看。”卡尔干诺夫嚷着,用十分自然的方式拒绝了格鲁申卡请他同坐一会儿的提议。大家全都去看了。马克西莫夫真的跳了一个舞,但是除去米卡以外,谁也不感到特别有趣。舞蹈从头到尾只是一面跳一面两腿往旁边踢,脚底朝上。马克西莫夫每跳一次,就用手掌拍一下脚底。卡尔干诺夫完全不喜欢,但是米卡喜欢得甚至和跳舞的人接了个吻。

“谢谢你。跳累了吧?你找什么?想吃糖吗?也许抽一支雪茄?”

“纸烟。”

“不想喝一点酒吗?”

“我刚喝了点利口酒。您没有巧克力糖吗?”

“桌上放着一大堆呢,你随便挑选!我的可爱的人!”

“不,我是要那样一种……有香草味的……老人吃的……嘻,嘻!”

“没有,老兄,这种特别的没有。”

“您听着!”小老头儿忽然弯过身来把嘴一直凑到米卡的耳朵边,“那个小姑娘,玛丽亚,嘻,嘻!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跟她结识一下,劳您的驾……”

“瞧你居然想这种事!不行,老兄,你这是胡说八道。”

“我从来也没有对不起谁的地方。”马克西莫夫没精打采地喃喃说。

“好了,好了。老兄,这儿只兴唱唱歌,跳跳舞。不过,见鬼,管他呢!你等一等……这会儿先吃一点,喝一点,快乐一下。你不用钱吗?”

“以后也许要用的。”马克西莫夫笑着说。

“好吧,好吧。”

米卡感到头昏脑涨。他经过穿堂,走到这幢房子内侧俯临院子的木头围廊上。新鲜空气使他清醒了些。他独自站在一个暗角落里,突然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头。各种零乱的思想忽然连贯了起来,各种感觉融合在一起,仿佛一道光似的照亮了他的头脑。但这是一道可怕的、难堪的光啊!“假如自杀,现在不动手还等到什么时候?”他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去把手枪拿来,就在这里,就在这个肮脏漆黑的角落里了结了吧。”他待在那里差不多有一分钟之久,心里犹豫不定。不久前,当他飞奔到这里来的时候,他背负着耻辱,他已经偷窃了钱,还有那血,血……但是当时还比较轻松些,唉,轻松得多!因为当时一切都已经完了:他丧失了她,让给别人了。她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在这世上,消失了,唉,当时死亡的判决对他来说还显得轻松些,至少看起来那是必要的,避免不掉的了,因为他留在这世界上干什么呢?然而现在啊!难道现在的情况能够和当时相比吗?现在至少一个幽灵,一个可怕的怪物消失了:她的那个“以前”的人,她的那个命中注定、无可争议的人消失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可怕的幽灵忽然变成了渺小而滑稽可笑的东西!他被人抓住关进卧室,锁了起来。他永远不再回来了。她感到羞惭,现在他已从她的眼睛里明显地看出她爱的是谁。哦,现在真想活下去,想……然而不能活下去,不能。这真是可诅咒的事啊!“上帝,愿你使在围墙旁被打倒的人复活吧!把这杯可怕的苦酒从我嘴边移开吧!主,你不是也对像我这般的罪人行过奇迹吗!假如,假如老人活着呢?哦,那时我将把其他丑事带来的耻辱湔洗干净,我要归还偷来的钱,哪怕上天入地也要弄到这笔钱,把它交回失主。除了永远铭记在我的心头以外,耻辱的痕迹一点也不会留下!但是不,不可能,唉,这全是些不可能实现的怯懦的幻想!唉,真可诅咒呀!”

但尽管这样,他觉得黑暗中在他眼前似乎仍然闪现着一线光辉的希望。他急忙离开那儿,回到屋子里去,回到她那里,重新回到她那里,永远回到他的女王的身边去!“即使处在耻辱的折磨之下,她的一小时、一分钟的爱情,不是也抵得过其余的全部生命了吗?”这个荒唐的念头紧紧抓住了他的心。“到她那里去,到她一个人身边去,看着她,听她说话,什么也不想,忘却一切,哪怕只有这一夜,一小时,一刹那!”他尚未跨进穿堂的门,还在围廊上面就迎面碰见了老板特里丰·鲍里赛奇。米卡觉得他带着阴郁和担心的样子,好像是走出来寻找他的。

“你怎么啦,鲍里赛奇,你是来找我吗?”

“不是的,不是找您,”老板好像突然着了慌,“我找您干什么?可您……刚才到哪儿去了?”

“你怎么这样闷闷不乐的?你是不是在生气?再等一会儿,你就可以去睡觉了。现在几点钟?”

“已经三点钟了。甚至三点都过了。”

“我们就完,我们就完。”

“不要紧的。随便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他是怎么回事啊?”米卡想了一下,就跑进姑娘们跳舞的屋子里去了。但是她不在里面。天蓝色的房间里也没有;只有卡尔干诺夫一人在沙发上打盹。米卡朝帘后张望了一下,她在里面。她坐在屋角的箱子上面,头埋在手里扑在旁边的**,哀哀地哭着,竭力克制着,压低嗓音,不让别人听见。她看见了米卡,就招手叫他走过去,等他跑到跟前,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米卡,米卡,我是爱过他的呀!”她悄声地向他说起来,“深深地爱着他,整整五年,一直,一直爱着他!我不是爱他,只是爱我自己的怨恨吗?不,是爱他!唉,是爱他!我说我只是爱我的怨恨,并不爱他,那是昧心话!米卡,我当时只有十七岁,他当时对我多么温存,多么快乐!还唱歌给我听。也许那时不过是我这傻姑娘觉得这样。但是现在呢?天啊,现在这个人不是他,完全不是他。就连那张脸也不是他,完全不是他了。我从脸上都已经认不出他来。我坐季莫费依的马车到这里来时,心里尽在想,一路上尽在想:‘怎么跟他见面,说几句什么话,我们怎样互相你瞧着我,我瞧着你……’我的心都紧张得揪起来了,可是谁料到他竟好像把一盆脏水泼到了我的身上。他像个老师似的说话:说的全是些文绉绉的、一本正经的话,而且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神气来见我,弄得我不知怎么好。跟他连一句话都搭不上。我起初以为这是他在那个高个子波兰人面前感到拘谨的缘故。我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心里想:为什么我现在竟一句话也不会同他说了呢?你要知道,这是他的妻子把他弄坏的,就是他当时抛下我娶了的那个女人。她把他改造过了。米卡,真是羞愧极了!唉,我真觉得羞愧,米卡,真是羞愧!唉,我要羞愧一辈子!真可诅咒呀,这五年是多么可诅咒,多么可诅咒呀!”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但是没有放开米卡的手,紧紧地抓着他。

“米卡,亲爱的,你等一等,不要走,我想对你说一句话,”她轻声说,忽然抬起脸朝着他,“你听着,你对我说,我爱谁?我爱着这里的一个人。这人是谁?你对我说呀。”在她哭肿了的脸上显出了微笑,眼睛在半明半暗的朦胧中闪闪发光,“刚才一只鹰突然走了进来,我的心猛然一沉,马上悄悄地对我说:‘你这傻瓜,你爱的就是这个人呀。’你一走进来,就使一切都变得明朗了。‘可是他在怕什么呀?’我心想。看得出你在怕,非常怕,连话也不会说了。我心想,他怕的不是他们,难道你还能惧怕什么人吗?我心想,他怕的是我,只有我。费尼娅一定已经对你这小傻瓜说过,我怎样隔窗对阿辽沙呼喊,说我爱了米卡一小时,现在动身去爱……另一个人了。米卡,米卡,我这傻子怎么会想到,在爱你以后还能爱另一个人!你原谅我吗,米卡?原谅不原谅我?你爱吗?你爱吗?”

她跳起身来,两手抓住他的肩膀。米卡喜悦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望着她的眼睛、脸庞,她的微笑,接着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她,拼命吻起她来。

“你饶恕我折磨你吗?我是由于怨恨才折磨你们大家的。我为了怨恨故意惹得那个小老头子急得要发疯。记不记得,你有一次在我家里喝酒,砸碎了酒杯?我清楚地记得这件事,今天我也砸碎了酒杯,我‘为我这下贱的心’喝了酒。米卡,你这个雄鹰,你怎么不吻我?吻了一次,就放开了,只是望着我,听着我。听我说话做什么!你吻我,使劲地吻,就是这样子。要爱,就真正地爱吧!现在我将做你的奴仆,一辈子做你的奴仆!做奴仆多么甜蜜啊!吻我!打我,折磨我,随便你怎样对待我。唉,真应该折磨我。慢着!你等一等,以后再说,我不想这样……”她突然推开他,“你走开吧,米卡。我现在要去喝酒,要喝得烂醉,醉了就去跳舞。我要去,我要去!”

她从帘子后面挣脱他跑了出来。米卡像醉人似的跟着她出来。“随便吧,现在爱发生什么事情就发生什么事情,为了这样的一分钟,我可以交出整个世界。”他的脑海里这样想着。格鲁申卡果真一口气又喝干了一杯香槟酒,突然大醉了。她坐在原来的那把安乐椅上,带着幸福的微笑。她的两颊绯红,嘴唇火烫,发亮的眼睛水汪汪的,目光中充满热情,使人心醉。连卡尔干诺夫也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走到她身边来了。

“刚才你睡觉的时候,我吻了你一下,别人告诉你了吗?”她口齿有点含糊地对他说,“我现在喝醉了,你瞧……你没有醉吗?米卡为什么不喝?为什么你不喝,米卡?我喝醉了,你倒不喝。”

“我醉了,不喝就已经醉了,我为你而醉,现在还想喝酒来醉一下。”

他又喝了一杯,立刻,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直到喝了这最后的一杯才感到醉了,突然地醉了,在这以前他一直是清醒的,他自己记得这一点。从这个时候起,一切在他的周围旋转,像梦呓一般。他走动,欢笑,同大家说话,而这一切都好像是不知不觉做出来的,另有一种牢牢不去的、火辣辣的感情在他的心里不断冒出来,据他以后回忆说,“就仿佛心里有一团烧红的炭似的”。他走到她跟前,坐在她的身旁,看她,听她说话。她变得异常好说话,不断招呼各式各样的人到她的身边来;又忽然会把合唱队里的某个姑娘叫到跟前,或者吻吻她,就放她走;或者有时还举手给她画个十字。可是过一分钟她却又会哭起来。引得她十分高兴的是那个“小老头子”,她这样称呼马克西莫夫。他不时地跑来吻她的手和“每一个手指”,后来还自己唱着一首老的歌作为伴奏,又跳了一个舞。每唱到下面这段副歌的时候,他跳得特别起劲:

小猪儿说:吱,吱,吱,吱,

小牛儿说:哞,哞,哞,哞,

小鸭儿说:嘎,嘎,嘎,嘎,

小鹅儿说:呷,呷,呷,呷。

小鸡儿在穿堂里走,

啾,啾,啾,啾地说开了话,

啾,啾,啾,啾地说开了话!

“给他点什么,米卡,”格鲁申卡说,“送点什么给他,他很穷。唉,那些可怜的受侮辱的人呀!你知道吗,米卡,我要进修道院。不,真的,我总有一天要进修道院。今天阿辽沙对我说了些话,值得记住一辈子。是啊。不过今天让我们跳一下舞。明天进修道院,今天先跳一下。好人们,我想淘一淘气。那有什么关系,上帝会饶恕的。要是我当上帝,我会饶恕一切人:‘我的亲爱的罪人们,从今天起我饶恕大家。’我也要去请求饶恕:‘好人们,饶恕我吧,我是个愚蠢的女人,这是实话。’我是畜生,这是实话。但是我愿意祈祷。我舍了一棵葱。像我这样的坏女人也是愿意祈祷的!米卡,让他们去跳舞,你不必拦阻。世界上所有的人全是好的,一律是好的。这世上真好。我们人虽然坏,可是世界是好的。我们又是坏的,又是好的,又是坏的,又是好的。你们说说,我问你们,大家全走过来,我问一下:你们倒给我说说看,为什么我这样好?我是好人,我是很好的人,那么我为什么这样好呢?”格鲁申卡嘟嘟囔囔说着,越来越醉了,最后还当众宣布她要亲自跳舞。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就摇晃了一下。“米卡,你不要再给我酒喝,我要喝,你也不要给。酒不让人安静。一切全旋转起来,连火炉也在转,一切全在转。我要跳舞。让大家看我怎样跳,看我跳得多好,多美。”

这个念头还是很认真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麻纱的小手绢,右手握住它的一角,预备跳舞时挥动。米卡张罗着,姑娘们静了下来,预备只等一招手就齐声伴唱起舞曲来。马克西莫夫听说格鲁申卡自己想跳舞,高兴得尖叫起来,走到她面前连跳带唱:

腿儿圆,腰儿细,

小尾巴绷得紧紧的。

但是格鲁申卡朝他挥挥手绢,把他赶走了:

“嘘,嘘!米卡,他们为什么不来?让大家全来……看一看。把那两个关着的人也叫来。为什么你关起他们来?你对他们说,我要跳舞,让他们也来看一看我怎样跳舞。”

米卡醉醺醺地走到锁着的门前,举拳敲门。

“喂,你们呀……波特维索茨基先生们!你们出来呀,她要跳舞,叫你们出来。”

“浑蛋!”波兰人中有一个骂了一声。

“你是个小浑蛋!你是下贱的小人,一点儿不错。”

“您别再拿波兰人开玩笑了吧。”卡尔干诺夫规劝地说,他也醉得动不了了。

“住嘴,孩子!我骂他浑蛋,并不是骂所有的波兰人浑蛋。波兰不单是由浑蛋组成的。你别多嘴了,漂亮的孩子,吃糖果去吧。”

“唉,这是些什么人呀!他们简直好像不是人,为什么他们不想和解呢?”格鲁申卡说着就走过去跳舞去了。

歌唱队一下子齐声唱了起来:“唉,穿堂呀,我的穿堂。”格鲁申卡仰起头来,嘴唇半闭半开地微笑了一下,刚挥了一下手绢,身子就猛烈地摇晃了一下,突然在房间中央站住了,脸上显出惊愕的样子。

“身子软了……”她用一种疲惫不堪的声音说,“对不起,身子软得很,不能跳了。对不起。”

她向歌唱队鞠躬,又朝四面逐一鞠躬:

“对不起,请原谅。”

“喝了点酒,这位太太喝了点酒,美丽的太太。”人们这样议论着。

“她喝醉了。”马克西莫夫对姑娘们嘻嘻地笑着解释说。

“米卡,领我走,把我弄走吧……米卡。”格鲁申卡娇弱无力地说。

米卡急忙跑到她面前,双手抱起她,就捧着他这个珍贵的猎获物一块到帘子里面去了。“我现在该走了。”卡尔干诺夫想着,就从天蓝色的屋子里走了出来,把身后的两扇门全关上了。但是大厅里的酒筵还在继续,而且更加热闹了。米卡把格鲁申卡放在**,紧紧地吻着她的嘴唇。

“别动我……”她用哀求的声音对他喃喃说,“不要动我,现在我还不是你的。我已经说过是你的,但现在别动我,饶了我吧。在他们面前,在他们旁边是不能这样的。他在这里。在这里太肮脏了……”

“我服从!我什么也不想……我崇拜你!”米卡喃喃地说,“是的,这里很脏,这里是可耻的。”他抱住她不放,跪倒在床旁地板上。

“我知道,你虽然是野兽,但是你是正直的。”格鲁申卡费劲地说着,“这应该做得诚诚实实,以后什么事都应当诚诚实实,我们也必须做诚实的人,必须做好人,不要做野兽,而要做好人。你带我走开,带得远远的,你听见没有?我不愿意在这里,我愿意走得远远的。”

“哦,是的,是的,一定!”米卡用力搂紧她,“我带你走,我们远走高飞。唉,我情愿用整个一生来换取一年,只要能知道关于那血的事情!”

“什么血?”格鲁申卡诧异地问。

“没有什么!”米卡咬着牙回答说,“格鲁申卡,你要一切都诚实,但是我是贼。我偷了卡嘉的钱。真可耻,真可耻。”

“卡嘉的钱吗?那位小姐的钱吗?不,你没有偷。你还给她,拿我的钱去。……你嚷什么?现在我的一切全是你的。钱对我们算得了什么?我们反正要把它花光的。……我们这样的人还能不花光吗?咱们俩不如去种地。我要用这两只手来掘土。我们应当劳动,你听见没有?这是阿辽沙吩咐的。我将来不是做你的情妇,我要对你忠实,做你的奴仆,替你干活儿。我们要走到小姐面前,两人一齐鞠躬,请她饶恕,然后就离开这里。她不饶恕,我们也要离开。你把钱给她送去,你应该爱我,不要爱她。再也不要爱她。如果你爱她,我要把她掐死。我用针把她的两只眼睛戳瞎。”

“我爱你,只爱你一个人,到了西伯利亚也要爱你。”

“为什么到西伯利亚去?也好,你要到西伯利亚去,那就去吧,反正一样,我们可以在那里工作。西伯利亚有雪。我爱在雪地上坐车赶路,最好有小铃铛。听见没有,铃响了。这是哪里铃响?有人坐马车来了,现在不响了。”

她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突然仿佛睡熟了一分钟。远处果然有小铃铛的声音在响,忽然又不响了。米卡把头枕在她的胸前。他并没有注意铃铛停止不响了,但同时他也没有注意到歌声也突然停止,整个房子里歌声和酗酒的喧闹声忽然一变而为死一般的寂静。格鲁申卡睁开了眼睛。

“怎么,我睡着了吗?是的……那小铃……我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好像我坐着马车在大雪里走,小铃铛响着,我打着盹。好像是同亲爱的人儿,同你一块儿在坐车。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抱着你,吻你,紧偎在你的身边。我好像觉得冷,雪光耀眼。你知道,像这样夜晚雪光耀眼、月亮照人的时候,我简直好像不在人世间似的。我醒了,亲爱的人就在身旁,真好呀!”

“在身旁哩。”米卡喃喃说,吻她的衣裳、胸口和手。突然他感到有点奇怪:他觉得她的眼睛直视着前面,但不是看他,不是看着他的脸,却是望着他的头顶上面,而且目光凝聚、呆板得特别。她的脸上忽然现出诧异甚至几乎是惊恐的神色。

“米卡,谁在外面张望我们?”她忽然低声说。米卡回头一看,果真有人拉开了帘子,似乎在打量他们,好像还不止一个人。他跳起身来,赶紧走到张望的人面前。

“来,请到我们这里来。”有一个人声音不大,但却用坚定而且不由分说的语气对他说。

米卡从帘子里走了出去,一动不动地站着。整个屋子都挤满了人,但不是刚才那伙,却全是新到的人。突然间他感到背上一阵冰凉,全身打了个哆嗦。这些人他都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个又高又胖的老人,穿着大衣,戴着带徽章的制帽的是警察局长米哈伊尔·马卡雷奇。那个“痨病腔的”,打扮得衣冠楚楚,“永远穿着刷得干干净净的皮靴”的,是副检察官。“他有一个值四百卢布的表,曾给我看过的。”这个年轻的小个子,戴着眼镜的,米卡忘了他的姓名,但是他也知道他,见过他;他是预审推事[14],“司法界人士”,新近到差的。那个区警察所长,马弗里基·马弗里基奇,他认识他,是很熟的朋友。可那几个衣服上挂着小铜牌的人是做什么的?他们来干什么?还有两个庄稼人。卡尔干诺夫和特里丰·鲍里赛奇站在门口。

“诸位……你们这是干什么,诸位?”米卡刚开口说,但忽然好像身不由己的,自己也无法禁止似的高声大喊起来,放开嗓子大喊道:

“我明白了!”

戴眼镜的青年人忽然跨步向前,走到米卡面前,虽极威严,却似乎有点匆忙似的开始说:

“我们找您……一句话,请到这边来,这边,沙发这儿。有一点紧急的事情,必须请您说明一下。”

“老人!”米卡疯狂地叫道,“老人和他的血!我明白了!”

他像猛然被斧砍倒似的,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了。

“你明白吗?你明白了!杀父的禽兽!你的老父亲的血把你告发了!”老警察局长走近米卡的身旁,突然大声喊了起来。他气得无法自制,脸涨得通红,浑身哆嗦。

“这是不可能的!”小个子青年人说,“米哈伊尔·马卡雷奇,米哈伊尔·马卡雷奇!这不对,这不对,请您让我一个人说话。我怎么也想不到您会弄出这么个场面来。”

“可是这简直是噩梦,先生们,简直是噩梦!”警察局长叫嚷说,“你们看一看他:深更半夜,喝醉了酒,同****的女人在一起,手染着父亲的血。噩梦!真是噩梦!”

“我全心全意请求您,亲爱的米哈伊尔·马卡雷奇,请暂且控制您的感情,”副检察官急速地对老人低声说,“要不然我不能不采取……”

但是这个小预审推事没有等他说完话,就用坚决、洪亮而且威严的声音对米卡说:

“退伍中尉卡拉马佐夫先生,我有责任向您宣布,您被控谋杀父亲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事情就发生在今天夜里。”

他还说了几句什么话,检察官也似乎插了几句话,但是米卡已经听不懂了,他睁大眼睛诧异地望着他们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