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麦尔佳科夫那时候已经出了医院。伊凡·费多罗维奇认识他的新住处:就在那所歪斜的小木头房里,房子里面一明两暗共三间。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和母亲住一间,斯麦尔佳科夫单独住在另一间。谁也不知道他凭什么住在她们家里,是白住呢还是出租金。以后人家猜想:他是以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的未婚夫的身份住在他们家里,而且是白住的。母女俩都很敬重他,把他看作是比她们自己高一头的人。伊凡·费多罗维奇敲开门后走进外屋,依照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的指示,一直走进左面斯麦尔佳科夫所住的“上房”里去。屋子里有一个瓷砖砌成的火炉,烧得很旺。墙上糊着淡蓝色的花纸,都已破碎,有许多壁虫在花纸底下的裂缝里爬,不住发出沙沙的声音。家具是很简陋的:两面靠墙各有一只长凳,桌旁放着两把椅子。桌子虽然是白木头的,但是铺着一块玫瑰色的花桌布。两个小窗台上各放着一盆天竺葵。角落里有一个神像龛。桌上摆着一个撞得坑坑洼洼的小铜茶炊,还有一个盘子,里面有两个茶杯。但是斯麦尔佳科夫已经喝完了茶,茶炊已熄灭了。他正靠着桌子坐在长凳上,一面看着一个本子,一面用钢笔画着什么。旁边放着墨水瓶和一只低矮的生铁蜡烛台,但上面却插着一根洋蜡。伊凡·费多罗维奇从斯麦尔佳科夫的脸上立刻看出,他的病已经完全复原。他脸色好得多了,也胖了些,额头卷发高耸,鬓角也梳得光光的。他穿着花花绿绿的晨衣,但已经穿得很旧,而且破得不像样了。鼻子上架着眼镜,是伊凡·费多罗维奇以前没有看见过的。这件无所谓的小事却似乎凭空使伊凡·费多罗维奇怒气倍增:“这样一个畜生,居然还戴眼镜!”斯麦尔佳科夫慢吞吞地抬起头来,隔着眼镜打量走进来的人;然后轻轻摘下眼镜,从长凳上站起来,但是似乎并不十分恭敬,甚至是懒洋洋的,单只是为了遵守最起码的、几乎是必不可少的一点礼貌。这一切在刹那间都落在伊凡的眼里,他毫无遗漏地全注意到了,尤其是斯麦尔佳科夫的眼神,完全是恶狠狠,不愉快,甚至是傲慢的,好像在说:“你为什么又来了,那次已经全都谈好,又来干什么呢?”伊凡·费多罗维奇勉强控制住自己:
“你这里真热。”他说着,还站在那里,把大衣的纽扣解开。
“脱了吧。”斯麦尔佳科夫表示允许地说。
伊凡·费多罗维奇脱下大衣,扔在长凳上,用发抖的手抓过一把椅子,迅速地把它推近桌边,坐了下来。斯麦尔佳科夫还比他先坐到凳子上。
“先说说,我们是不是单独在这里?”伊凡·费多罗维奇严肃而急促地问,“没有人听得见我们说话吗?”
“没有人听得见。您自己看见了:隔着一间外屋。”
“你听着,老弟:上次我在医院里离开你的时候,你曾胡说什么假如我不说你会假装发羊癫风,那么你也不对检察官供出我们两人在大门旁的全部谈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全部?这究竟指的是什么?你是威吓我吗?意思是我和你结成了某种同盟吗,我是在怕你吗?”
伊凡·费多罗维奇怒火冲天地说了这一堆话,显然故意让对方知道他根本不屑于拐弯抹角耍什么手腕,而要把一切全都亮到桌面上。斯麦尔佳科夫的眼睛恶狠狠地闪着光,他眯了一下左眼,尽管照例还是带着从容镇定的样子,但仿佛是立刻针锋相对地做了回答,意思是说:“你要打开窗子说亮话,就给你打开窗子说亮话吧。”
“我当时所以说这话,以及话中所含的意思,就是指您预先知道你的亲生的父亲将被谋杀,竟听凭他牺牲;而我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这些情况后,断定您有什么不好的心思,甚至想到别的更坏的事情上去,所以当时答应不向司法当局报告。”
斯麦尔佳科夫说这话时,虽然不慌不忙,而且显然很能自制,但是在他的嗓音里还是能听出一种坚定果断,恶毒而又傲慢挑战的意味。他桀骜不驯地两眼紧盯着伊凡·费多罗维奇,后者一时简直气得两眼发花:
“怎么?这是什么意思?你的脑子正常吗?”
“完全正常。”
“难道我当时知道会发生谋杀案吗?”伊凡·费多罗维奇终于喊了起来,用拳头猛敲着桌子,“‘别的更坏的事情’是什么意思?你说,你这下流坯!”
斯麦尔佳科夫沉默着,继续以傲慢的眼光打量着伊凡·费多罗维奇。
“你说,你这臭娘养的,别的事情是什么?”伊凡·费多罗维奇咆哮着。
“我刚才说的别的事情,就是指着您在当时,大概也非常希望令尊大人死去。”
伊凡·费多罗维奇跳起来,用全力朝他的肩膀揍了一拳,竟使他猛地仰倒在墙上。斯麦尔佳科夫顿时泪流满面,说了一句:“打一个软弱的人是可耻的,先生。”就忽然用一块很脏的蓝格布手绢捂着眼睛,轻轻地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
“够了!别哭了!”伊凡·费多罗维奇终于厉声命令,又坐到椅子上,“不要让我失去最后的耐性!”
斯麦尔佳科夫把那块抹布从眼睛上挪开。他的皱皱巴巴的脸上每一小道线条都表现出刚刚受到的侮辱。
“那么你这下流胚当时竟以为我想串通德米特里杀死父亲吗?”
“我不知道您当时心里有什么念头,”斯麦尔佳科夫气愤愤地说,“我当时在您走进大门的时候,所以拦住你,就是要用这问题试探您。”
“试探什么?什么?”
“就是这样一件事:您到底愿意不愿意您的父亲早日被杀?”
最使伊凡·费多罗维奇生气的是斯麦尔佳科夫老是不肯放弃的那种傲慢不逊的语气。
“就是你杀死他的?”他突然叫道。
斯麦尔佳科夫轻蔑地冷笑了笑。
“您自己明明知道不是我杀死的。我以为对聪明人来说,这话简直是用不着多说的了。”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当时对我有了这样的疑心呢?”
“您也知道,这完全是因为担心害怕。因为我当时的心情是害怕得心惊胆战,所以对大家都起疑心。我决定也来试探您一下,因为我心想,假使你也和你的哥哥怀着一样的念头,那么事情就算完了,我自己也会像苍蝇一般完蛋的。”
“你听着,你两星期以前不是这样说的。”
“我在医院里和你说的话,也含有这样的意思,不过我以为,不用对您多说,您也会明白的。您既然是极聪明的人,自己也不愿意谈得太露骨的。”
“真想得出来!但是你给我回答,你给我回答,我一定要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究竟有什么会在你这下贱的心里引起对我这样卑鄙的疑心!”
“要说杀人,您自己是无论如何不会,也不想去干的,至于说愿意让别的人动手去杀,那您确实是愿意的。”
“瞧他说得多满不在乎,多满不在乎!可是为什么我愿意?有什么根据说我愿意?”
“怎么叫作有什么根据?遗产呢?”斯麦尔佳科夫恶毒地,甚至仿佛报复似的马上接口说,“您的父亲死后你们三弟兄每人将近可以得到四万卢布,也许还要多,但要是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娶了那位太太,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那么结婚以后她立刻会把全部资产转到自己的名下,因为她不是一个傻子,那样一来你们三弟兄在父亲死后恐怕连两个卢布也得不到了。那时候离结婚还有多远呢?只差一根头发丝罢了。只要那位小姐用小指头在他面前招一招,他立刻就会耷拉着舌头,跑着跟在她后面上教堂去的。”
伊凡·费多罗维奇痛苦地勉强控制住自己。
“好极了,”他终于说,“您瞧,我不跳起来,不揍你,不杀死你。你再说:据你看来,我正是等着德米特里哥哥去做这事,指望他动手?”
“您怎么能不希望呢?他如果杀了人,就会把他的各种贵族权利、身份和财产都剥夺,流放到远方去。那时候他应得的一份父亲遗产可以由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和您两人平分,那时候每人可以得到的已经不止四万,是六万了。您当时一定是在这样指望着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
“我真拼命忍着才能不揍你!你听着,你这浑蛋:假使我当时真指望什么人去动手,自然是指望你,而不会去指望德米特里。我可以赌咒,我甚至预感你会干出点什么卑鄙勾当来的,那时候……我还记得我的印象!”
“我当时也想到过这个,想过很短的一会儿,想到您的确也在希望我去做,”斯麦尔佳科夫咧嘴嘲笑地说,“这更使我当时看清了您的心思,因为既然你事先已怀疑到我,同时自己却又动身离开了,那就等于您已借此告诉了我:你可以杀死父亲,我并不阻拦。”
“下流坯!你竟这样理解吗?”
“这全是因为契尔马什涅而起的。对不起!您准备到莫斯科去,您的父亲一再请您到契尔马什涅去一趟,您都坚决拒绝!但只凭我说了一句傻话,您却忽然竟答应了!可您为什么当时要答应到契尔马什涅去?您既然不到莫斯科去,却只由于我说了一句话,就无缘无故地到契尔马什涅去,那么可见您自然是希望我干出点什么事情来的。”
“不,我赌咒,不是的!”伊凡气得咬牙切齿地叫了起来。
“怎么不呢?如果不是这样,您既是您父亲的儿子,听了我当时所说的那些话,应该首先把我送警察局,揍一顿,至少当场打我一个耳光,但对不起,您正相反,非但一点也不生气,还立刻好心地完全照我十分愚蠢的傻话做,当时就动身走了。这是十分荒诞的事,因为您本应该留在这里,保护您父亲的生命的。根据这些,我怎么能不下这样的断语呢?”
伊凡皱眉蹙额地坐在那里,两手**地握着拳紧抵着膝头。
“可惜当时没有打你的耳光。”他苦笑着说,“当时我不能把你送警察局:因为没有人能相信我,再说叫我告你什么罪名呢?但是耳光是可以打的,可惜我没有想到,虽然打耳光已被禁止,但是我一定要把你的狗脸打得稀烂。”
斯麦尔佳科夫几乎愉快地看着他。
“在生活中一般的情况下,”他用一种自以为是的学究口气说,有一次他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饭桌旁伺候,同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辩论起信仰的问题来,逗得他生气的时候,也是用的这种口气,“在生活中一般的情况下,打耳光现在的确被法律禁止了,大家不再打人。但是在特殊的情况下,不但是我们这里,就是在全世界,连最地道的法兰西共和国,也还是照样在打人,和亚当夏娃的时代一样,而且将来也永远不会停止。可是,您竟连在当时那样特殊的情况下也不敢。”
“你为什么在学法文单字?”伊凡朝放在桌上的练习本扬一下头。
“为什么我不能学学这个,来增进我的学问呢,将来有一天也许我也可以到欧洲那些令人快乐的地方去去的。”
“你听着,你这坏蛋,”伊凡两眼冒火,全身发抖,“我不怕你告发,随便你怎样招供去好了。我现在不把你揍死,只是因为我疑心这次罪案是你犯的,一定要把你送上法庭。我早晚会把你揭露出来的!”
“我觉得您还是闭嘴不说好。因为我完全清白无罪,您能告我什么?谁能相信您?您只要一开口,我就全说出来,我干吗不为自己辩护呢?”
“你以为我现在怕你吗?”
“即使我刚才对您说的话法院不相信,可是大家会相信,会使您没脸见人。”
“这又是‘同聪明人谈谈是有好处的’吗?”伊凡咬牙切齿地说。
“您说得正对。您还是做个聪明人吧。”
伊凡·费多罗维奇站起身来,气得浑身打着战,穿上大衣,再也不搭理斯麦尔佳科夫,甚至看也不看他,很快就走出了木屋。晚上的新鲜空气使他感到精神一爽。这是个月明之夜。恐怖的噩梦般的念头和感触在他心里沸腾。“现在就去告发斯麦尔佳科夫吗?但是有什么可告发的呢,他弄到结果还会是无罪的。相反,他可以反控我。真的,我当时为什么答应到契尔马什涅去?为什么?为什么?”伊凡·费多罗维奇问,“是的,我自然在等待发生什么事情,他的话是对的。”他又再一次想起了他在父亲家中最后一夜在楼梯上偷听的情景,这样想起来已经有无数次了,但这一次却感到心情特别痛苦,甚至使他像被刀扎了一下似的猛一下站住了:“是的,我当时确在期待这样的事,这是真的!我希望,我确实是在希望发生谋杀!我真的是希望发生谋杀吗?应该把斯麦尔佳科夫干掉!假如我现在不敢干掉斯麦尔佳科夫,就简直不配再活下去!”伊凡·费多罗维奇没有回家,却径直奔到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家里。他的出现使她吓了一跳,因为他的神气简直像发了疯。他把他和斯麦尔佳科夫谈话的情形告诉了她,完全说了出来,连小过节儿也不漏。无论她怎样劝他,他也不能平静下来,不住地在屋里走,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古怪的话。最后他终于坐了下来,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两手撑着头,说出这样几句奇怪的警句来:
如果杀人的不是德米特里,而是斯麦尔佳科夫,那么我当时自然是和他同谋的,因为是我唆使他去做这件事的。是不是我唆使的,我还不知道。但是假使是他杀死的,而不是德米特里,那么我自然也是凶手。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听了这句话,默默地站起身来,走到书桌旁边,打开放在桌上的小盒,掏出一张纸来,放在伊凡面前。这张纸就是后来伊凡·费多罗维奇对阿辽沙宣布确认德米特里杀死父亲的“像数学公式那么清楚的证据”。那是米卡醉后写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一封信,是阿辽沙在卡捷琳娜家看到格鲁申卡侮辱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情景以后,回修道院去,在田野里和米卡相遇的那个晚上写的。当时米卡和阿辽沙分了手,就急忙跑到格鲁申卡那里去;谁也不知道他见到她没有,但是夜里他竟出现在“京都”酒店里,喝了不少的酒。醉后他要了纸笔,涂写了一张对于自己很重要的文件。这是一封疯狂的,话很多却又前言不搭后语的信,完全是一封“醉书”。好像是一个醉鬼回家后,特别激烈地对妻子和家里的什么人讲述他刚才怎样被人侮辱,侮辱他的是个多么卑鄙的人,他自己相反的是多么好,他一定要给那个卑鄙的人一点厉害瞧瞧,这一套话总是又长又不连贯的,说得满腔激动,不住用拳头敲桌子,流着醉泪。酒店里拿给他的纸是张破烂肮脏的普通的信笺,质地恶劣,反面还写了一篇账目。显然这张纸容纳不下醉人的一大堆唠叨。米卡不但把上下所有空白的地方写满,最后的几行甚至还交叉重叠着写在已经写过的字句上。那封信的内容如下:“我的要命的卡嘉!明天我就设法弄到钱,把你的三千卢布还你,从此就再见吧,火气极大的女人!再见吧!我的爱情!我们从此一刀两断!明天我将从所有的人手里弄钱,假如在别人手里弄不到,我敢对你起誓,我要到父亲那里去,砸破他的脑袋,从他的枕头底下拿到手,不过但愿伊凡离开了。我宁愿去服苦役,也一定要把三千卢布还给你。请原谅吧。我要对你长跪叩头,因为我在你面前是个卑鄙的人。你饶恕我吧。不,还是不必饶恕好,这样你我都轻松些!我宁愿被判苦役,不愿接受你的爱情,因为我爱着别人,你今天已经深深地认识她了,那么你怎么还能饶恕我呢?我要杀死偷我东西的贼!我要离开你们大家,到东方去,好让别人都不认识我。我也要把她遗忘,因为不但是你一个人,连她也是折磨我的人。再见吧!
再启:我虽写的是诅咒的话,但是十分崇拜你!我听得出我胸中的声音。还留着一根弦儿,在铮铮地发响。最好把心切成两半!我将自杀,但首先一定要杀死那条狗。从他那里抢下三千,扔给你。虽然我在你面前是一个卑鄙的人,但决不是贼!你等候着那三千卢布吧。在那条狗的被褥底下,玫瑰色的丝带。我不是贼,而是要杀死偷我的贼。卡嘉,你不要轻蔑地看我:德米特里不是贼,却是杀人的凶手!为了站住脚跟,不看你的傲慢的颜色,我杀死父亲,毁了我自己。为了不爱你。
三启:我吻你的脚,再见吧!
四启:卡嘉,你祷告上帝,使人们能拿出钱来。我可以不至于流血。如弄不出钱,就要流血了!你杀死我吧!
你的奴隶和仇人
德·卡拉马佐夫
伊凡读了这个“文件”,立刻完全相信了。这么说,杀人的是哥哥,不是斯麦尔佳科夫。既不是斯麦尔佳科夫,也就不是他伊凡。这封信在他的眼里突然具有数学公式般的意义。他对于米卡的有罪,再也不会有任何怀疑了。此外,伊凡从来没有怀疑米卡会串通斯麦尔佳科夫一起干,那样和事实也不符。伊凡完全安心了。第二天早晨,他想起斯麦尔佳科夫和他的嘲笑时,心里只是感到轻蔑。过了几天,竟奇怪自己怎么会因为他的疑心而感到那样苦恼屈辱。他决定不去理会他,把他忘掉。这样过了一个月。他不再向任何人打听斯麦尔佳科夫的事,但是有两次偶然听到他病得很厉害,而且神志不大正常。“早晚会发疯的。”年轻的医生瓦尔文斯基有一次这样谈到他。伊凡当时很注意这句话。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周里,伊凡自己也开始感到不很舒服。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请来的医生在开审不久前从莫斯科来到,他曾去请那位医生诊视过。就在这时候,他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关系紧张到了极点。这是两个互相爱恋着的仇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对于米卡的那种尽管短暂但却强烈的恋旧心情,把伊凡激得完全狂怒了。我们前面曾描写过阿辽沙从米卡那儿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里去的时候所遇到的最后那一场戏,奇怪的是,在这场戏发生之前,整整的一个月里,伊凡一次也没有听到她对米卡的犯罪有过什么怀疑,尽管她不时对米卡产生那种使他最为愤恨的恋旧之情。同时还值得注意的是,他虽感到自己对米卡的憎恨日益加深,但心里却明白他的恨米卡,并不是为了卡嘉对米卡恋旧,却是因为米卡杀死了父亲!他完全自己觉察到,而且意识到这一层。虽然如此,他在开审的前十天,还是到米卡那里去,对他提出了一个逃走的计划,这计划显然是他早就想好了的。在这件事上,除了促使他采取这一步骤的主要原因以外,还有一个他心中没有平复的创痕也起了作用,这就是斯麦尔佳科夫所说的那句闲话,仿佛米卡被控是对伊凡有利的,因为那样一来他和阿辽沙两人应得的亡父遗产,数目将从四万增加到六万。他决定自己一人就拿出三万来,作为设法使米卡逃走的费用。当时他从米卡那里回来,心里感到十分烦闷而且惭愧:他忽然开始觉得,他希望米卡逃走,不但为了牺牲三万卢布以平复他心上的创痕,还由于别种原因。他自己问自己:“是不是因为我在心灵上同样是凶手?”有一种隐约但却炙人的东西在刺痛他的心。尤其是在整整的这一个月内,他的骄傲受到重大挫伤,但是这话以后再说。……伊凡·费多罗维奇在和阿辽沙谈话以后,已经准备拉自己住所的门铃,突然又决定要到斯麦尔佳科夫那里去,这时候他是受到一种在他胸中突然沸腾起来的特别愤恨的情感的支配。他忽然想起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刚才当着阿辽沙喊道:“可是你,你竭力让我相信他(也就是米卡)是凶手!”伊凡想起这句话,甚至愣住了:他从来也没有让她相信米卡是凶手过,正相反,当他从斯麦尔佳科夫那里回来的时候,他还曾在她面前怀疑过自己哩。相反,正是她,是她取出那张“文件”给他看,来证明他哥哥有罪的!可现在她忽然说起:“我自己也到斯麦尔佳科夫那里去过的!”什么时候去的?伊凡一点也不知道。这么说来,她并不十分相信米卡有罪!斯麦尔佳科夫会对她说些什么?他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可怕的怒火在他的心里燃烧。他真不明白他怎么会在半小时以前把这句话放了过去,不当时就嚷起来。他不再去拉门铃,拔脚就向斯麦尔佳科夫那里跑去。“这一次我也许要杀死他。”他在路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