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现象不应当只是几波短命的时兴。幽默时尚所释放出来的信息轻松而又舒缓,事实上,幽默规则已成为多态性的大众行为的一部分,它致力于从各个领域或层面来软化或者个性化僵化的教条以及束缚性的架构,因此可以说我们的社会是建立在幽默时尚之上,而且这种建立持久而又规范。取代强制命令、等级差距以及严肃理念的是舒缓而又让人亲近的幽默,它本身成为一个开放的、弹性的社会的语言。通过赋予人们信口开河的权利,幽默规则让信息表达变得轻快、有节奏、有活力,并由此也促进了人们对年轻及自然的推崇。幽默规则调理出一些“年青的”使人振奋的话语,消除了意识的厚重感以及沉稳感,幽默之于信息正如“苗条”“体型”之于身体。在一个要求人们永远敏捷、无拘束的体系中,肥胖变得“让人不能容忍”,同理,夸张的言语消失了,因为它与我们时代所要求的达观、迅捷等水火不容。要用碰撞、用闪光灯来化解滞重,让“生活”、让迷幻的聚光灯、让苗条都充满戏谑,幽默规则让意识也电气化了。

除了迎合个性化进程,现今的幽默现象还离不开消费时代。需求的激增以及相伴出现的享乐主义文化,二者使得幽默的蔓延以及拘谨的交流被贬低成了现实。以快乐为主流价值观的社会不可避免地被引向了大规模生产、制造这类幽默符号,以便适应新显现的社会成员的特定行为,即欢快的信息能够保障人们随时得到一种直接的且巨大的满足感。而幽默规则恰是一种补充,恰是这种大众享乐主义的“精神香料”—只要不将这规则看成是资本用来刺激消费的永久工具。无疑,信息以及诙谐的交流都符合市场的利益,但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为什么现今“喜剧”在成年人中走红,而不久前连环画在法国却受到忽视或者蔑视呢?为什么一篇报道要冠以滑稽的轻松的题目?为什么幽默调侃会取代从前那些“现实”而又冗长、严肃而又沉重的话题呢?仅用销售的需要、构思的进步或者广告技艺不可能解释得了这些。幽默法则的出现是必然的而且是“奏效”的,因为它顺应了新价值观,顺应了新显现的品位(而非仅顺应某个阶级的利益),也顺应了渴望娱乐和放松、厌恶庄重意识的新个性,一个历经半个世纪由消费主导的社会化之后出现的新个性。无疑,面向公众的、让人欣快的幽默并非消费社会与生俱来的,如第一家连环画商店出现在20世纪初的美国,动画在此时期大获成功。1900年左右,一些趣味广告也问世了,如“米其林轮胎尝遍坎坷”,快乐的“卢图克鲁大爷[116]”以及嬉闹的瑞普林三人组[117]。由于消费革命以及一些新的享乐目标的出现,趣味幽默的普及化以及合理化成为现实。

如今的幽默要显得“自然”,要让人提神,如刊登在《解放报》或者《时事报》中的读者来信以及“时髦的”文章,它们大量使用了感喟、感叹、感慨以及一些直白的日常牢骚,因为幽默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或者精心雕琢的结果,“关于硬摇滚[118]乐队,从A到W,从‘直流/交流电’到‘野马’,一切都要学(或弄懂),这样到年终时,才不至于在校长女儿组织的家庭舞会中像个白痴。我不想再向你们重复这个了。学习吧,孩子们,学习吧”(《解放报》)。幽默规则不再讲究分寸,不再讲究资产阶级的典雅与教养,它传播着市井语言,体现着随意与洒脱。如果要用主流阶级特征间的竞争来解释这类现象,触及的不过只是皮毛,因为该现象的根源在于生活方式的大变革,而不在于附庸风雅。幽默规则并不是通向文化贵族的手段,它消除了先前时代给人的高贵感以及距离感,打破了贵贱之分以及等级差距,以便普及已上升到文化价值观层面的“放松”。现实是贫瘠而又单调的,因而要制造更多的快乐;大量的幽默可消融、驱散日常生活中的苦闷。实际上,幽默规则所要做的便是致力于释放一些符号,卸载一切重荷,因此,幽默规则是言论民主化的真正的载体,并以趣味的非实体化以及中性化为途径。民主化不在于倡导平等理念,而是致力于促进消费社会的繁荣,激发个人的热情,引导人们冲破束缚并及时行乐,这是一种“自由风格的”自发文化,现实中的幽默仅是其表现之一,与自发文化同时显现的还有个人享乐主义;在个性化的社会里,甚嚣尘上的个人自由理念给该文化的发展提供了历史性的机遇。

这就是说,如今人们所看到的蓬勃发展且几乎遍地开花的幽默,并非一个史无前例的重大创举。无论时兴的幽默如何新颖,它与一个特定的“意境”依旧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个意境的源头便是18、19世纪在英国盛行的“幽默感”。事实上,从舒畅的特征来看,当代幽默因循的还是传统的幽默,只不过更加宽容与谦恭。若将幽默的首要原因归为享乐主义的社会化,那么次要原因便是个人主义社会的出现,便是个体所具有的新的社会意义。当然这种新意义是相对集体而言的,结果之一便是暴力的使用受到了遏制和贬低。幽默和讽刺不同,它像是一种态度,它对所针对的对象抱有某种善意,即便是假装的善意,它要与后者同乐,而非嘲笑后者。显然,这种“情感”因素与带有主观色彩的幽默、与人际关系上普遍的人性化息息相关,而人际关系上的人性化决定着西方社会能否进入个人民主主义体制。与惩罚减轻、流血暴力减少一样,喜剧也变得温和起来,我们如今所做的只是换一种方式继续这种温和化。“悲观中的乐观,乐观中的悲观”(埃斯卡尔皮[119]),幽默意识在于揭示事物可乐的一面,尤其是在生活的困难时刻,无论时局多么艰难,也要苦中作乐。如今,喜剧格调占主导的局面改变了,“高尚的”幽默不断地发展壮大。例如,一些美国战争片极为擅长在荧幕上呈现一些无名的英雄以及他们处于危险时刻所表现出来的冷幽默。在为荣誉而战的骑士法则之后,便是幽默规则,它成了一种特有的民主行为。只有将幽默与民主意识理念、与当代个人主义的独立原则联系在一起,才能理解这种行为的盛行,因为上述理念和原则倡导的便是机智的诙谐的谈吐与不循常规的举止,潇洒而不张扬、不刺眼。这与一个平等社会是相适应的,“一本正经的幽默足以让所有人成为好兄弟”[120]。幽默满足了这双重的民主功能,它让个人无拘束,即便只是阶段性地摆脱命运、现实、习俗等的束缚,它让个人轻松实现精神上的自由,同时还能防止自以为是、自视“清高”或自视甚高,防止自制力缺乏、冲动或者唐突。幽默使得人际间关系得以平和,用发展个人特异性来消除摩擦隐患。幽默的社会魅力便在于此,而在幽默中可将平等法则看作一种类似纪律机制的社会化工具。随着物理微观权力技术的运用,而当代人也不愿任由摆布,因此自制、自律出现在幽默中。事实上,借助幽默,纪律的个体已经表现出一种游离、一种洒脱,至少表面上是如此,这意味着我们孜孜以求的主观世界的解放已达到了一个新水平。?

“幽默感”与讽刺的二重性,细腻的感受性、特异的荒诞性以及严肃性等,顺应了第一次个人主义革命,顺应了自制的纪律规范下的自由、平等和宽容等价值观的发展;伴随着由大众享乐主义所催生的第二次个人主义革命的出现,幽默也改变了基调,真诚与沟通的价值观成为首选。报纸尤其是幽默日刊,实际上完全没有对一些事端进行讽刺或揭示,连善意的丑化也没有,它们只是在营造一种朴素的、“轻松的”和缓和的氛围。因此,可以说幽默执行的是“寒暄”的功能。喜剧的非实体化对应的是自恋的非实体化,需要的是亲善的交流。流行的幽默及亲善规则共同构成了一个举措,波及整个心理文化和自恋个人主义。在一个重视人际关系的社会里,一切旨在营造一种人性的“温暖”,旨在使言语以及行为民主化。如果幽默规则想在日常交谈中实现这样一个目的,那么它不仅要依赖消费社会的享乐主义,还要依赖与其同步发展的人际关系的心理化。由此,对他人、对自己的态度被心理化了,或者说集体的重要性被排除了,而建立人类“契约”成了理念。实际上,凡事都不再会有人信以为真,值此之际,“趣味”、调侃的幽默便开始盛行起来。不再自视甚高,个体的这种民主化不但体现了一种均等主义的意识形态命令,还体现了对自然、交流等价值观的重视,彰显了人类学的变迁以及一种宽容个性的问世,它没有远大抱负,没有崇高理想,也没有狭隘的信仰。幽默以一视同仁的喜剧眼光来打量各类意识,给人以一个随波逐流的自恋主义印象,但它仍然是一种民主手段。

从前最为隐秘的领域如禁忌、性、情感等,也都进入了幽默话题,看看那些别出心裁的充满趣味性的“小告示”吧,“比詹姆斯·迪恩[121]更帅,比在戴托纳赛车场[122]更快,比疯子马科斯更危险……,正合你意,行动吧,有求必应”。世风变了,诉说自己的问题、坦陈自己的不足、披露自己的孤寂不再是不妥的,理想状态便是借助现代主义的夸张来对其进行“二度”表达,而夸张要控制在这样一个幅度:如果不合受话者的幽默品位,那就等于什么也没说。与此同时,幽默也变成了一个“他者”要求的品质,“你活着,善良,你爱交流、嬉戏、旅游,笑吧,笑吧,温柔,爱吧,爱吧,嘿嘿,我也这样……,我如何才能不遇见你?啊,你有点害羞吗?哦,如你愿意,我也是”(克吕施[123]的口吻)。一切都可以说,但不要自以为是,个性化幽默是自恋的,它是保护主体的一道屏障,也是用来表现自己的一个冷手段。由此,后现代的二元性出现了,即与他人交流要首选幽默方式,但自己则仍要以工作和认真(如治疗、饮食等)为根本。还有一种混合体,这便是“治疗性的笑。这是一种温和、通达内心的方法,可以产生一股倍增的能量。借助一些呼吸和感觉唤醒技术,我们得以一种开放的和无拘束的新视角来审视我们的肉体以及灵魂。‘这种笑,来自印度人’,它为我们的社会生活注入了一股古老的、被遗忘的气息”。

女性世界长期以来一直与幽默保持着距离,因为在永远带着一副保守、告诫、严肃的神情的伊夫林·絮勒罗特(Evelyne Sullerot)看来,幽默就是一种轻浮,但幽默规则最终还是浸染了女性世界。随着二三十年代的“消费型的”女性的出现,女性的范型也开始改变了,从内敛深沉转向张扬豁达、转向面带“微笑”的乐观主义者。如今的女性读物充斥着幽默,“谐趣布条”(ELLE)也成为近年来女性的“内衣”时尚,某些女性还是著名的“漫画家”,尤其是在女权主义风靡之后。文字也成为自由挥洒幽默的有效手段,在美国一些连载小说中,如《妇人趣事》,女性和男性一样,也在无所顾忌地高谈阔论。享乐主义社会普及了谐趣的品位,并在社会各阶层中、各年龄段、各性别群体中合理化了幽默,这是一种越来越同化的幽默,它老少咸宜,从“七岁到七十岁”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