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夜色渐淡,一二家买卖店铺亮着灯。徐德龙摇摇晃晃朝家走,巡街的警察射过一道电筒光,他用手遮着刺眼的强光。
“徐老板,”电筒光上下照照,一个警察说,“我们等候你一夜,和我们到警局走一趟。”
“我犯啥法啦?”徐德龙努力镇静,问。
两个警察上前架住徐德龙的胳膊,拖走道:“我们只奉命行事,犯什么法我们也不知道。”
“我侄儿是警察。”徐德龙搬出当警察的侄子,这一张王牌不灵,只能跟他们走啦。
警察说徐梦天要不是你侄儿,我们能这么客气请你呀?走吧,徐老爷子!
“四婶,”一大早徐梦天急匆匆地来徐记筐铺报信,“我四叔被抓到警局。”
“庸乎(因为)啥?”丁淑慧神色紧张,问。
“耍钱。”
“抓去好,蹲几天笆篱子,他备不住还能戒了这一口呢。”丁淑慧说着气话。
徐梦天告诉四婶,这回抓住犯赌的,一律定为浮浪,统统送西安去挖煤。
“当煤黑子没几个人活着回来啊!”丁淑慧害怕了,她说,“那可不成,梦天,你和你们局长说说呀。”
“说啦,不顶事。”
“花钱保人呢?”
“陶局长脸拉得老长,不行。”
“那咋整?”
“赶紧去乡下找我爹,他来求陶局长,准能给他面子。”
找当家的大哥,丁淑慧犹豫了,没有多大信心说:“赌钱的事找他?够呛!”
“快去吧四婶,把人送走就来不及啦。”徐梦天急得直搓手道。
“我这就去。”丁淑慧马上动身,亮子里距离马家窑部落点二十多里路,她脚小走坑洼不平的乡路,步行得需一小天时间。她想到佟大板子,求他赶车去。
“多咱的事?”二嫂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问道。
“今早晨,梦天送的信。”丁淑慧说来求车。
“他出车没回来,嗯,这样吧,租头毛驴,淑慧你会骑驴吧?”二嫂说,租骑乘的牲畜作为交通工具是不错的选择。
“自从骑驴摔了,再没骑过。不要紧,我骑驴去。”丁淑慧说。
在镇上学校读书的小闯子晌午要来家吃饭,二嫂说要不的她跑一趟乡下,骑驴骑马她都行。
“扔下梦人不管可不行,我自己去。”
“淑慧你别太着急,大哥有办法要出人来的。”
经营交通工具的大车店,相当于今天的出租车公司,一色的牲畜,马、驴、骡,还有骆驼。老板打量了顾客,租什么样牲畜给她心有数了。
丁淑慧骑上一头不很老的驴,速度不是很快,总比人走得快,且稳当,不至于将她掉下来。驿驴训练有素,听从主人驾驭,一路碎步小跑,二十多里的路程用了大半个上午时间就到达了。
“让他吃点苦也好。”徐德富脸木个张的(冷漠),不高兴。
“大哥,”丁淑慧揩眼泪道,“德龙去挖煤可就回不来啦!”
徐郑氏一旁握住丁淑慧的手,说:“到那儿当劳工,如进了鬼门关,怎么也不能让德龙去挖煤。”
当年獾子洞村有人去矿上挖煤,没一人回来。有首歌谣云:
枕的砖头木头头,
披的麻袋破布头,
吃的发霉窝窝头,
死了用块破席头。[1]
“梦天说已经送走了两批。”丁淑慧说,“晚了,德龙……”
“淑慧,你别着急上火。实话说,出了别的事,我奔儿不打去救他,可德龙旧病复发,又赌。”徐德富气愤四弟去赌博。
“大哥最恨耍钱的人我知道,德龙他……”丁淑慧哽咽道。
与其说徐德富看在同胞亲情上面去救四弟,不如说看着弟媳可怜,他说:“淑慧,你回来一趟不易,在家住几天,明天我去镇上找陶奎元,说成说不成还两说着。”
“明天恐怕就晚了,大哥,抓紧哪。”丁淑慧心急如火道。
“这里边的事没那么简单,陶奎元要给咱们眼罩戴呀。”徐德富一听警察抓了四弟,便一下子想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并非他多疑多虑。
“眼罩戴?”丁淑慧费解道。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是冲着我来的,想通过这件事叫我的板。”他说。
“咱家出了什么事?”丁淑慧问。
“因为四凤的事呗。”徐郑氏插嘴道。
“四凤怎么啦?”
“你进院时没见她呕吐吗?她怀了陶奎元的孩子。”徐郑氏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嫁不嫁,事情在两夹裉儿上。”
原来是这样,丁淑慧明白了。
陶奎元耍此手腕,是叫徐德富痛快答应下四凤去做他的三姨太。抓德龙只是先刮刮风,雨还在后头。
“怎么说这次是德龙自己惹的祸,让人家抓住把柄。”丁淑慧懂得事理地说。
“即使不是抓他,也会通过其他方式找茬儿的。当然,德龙耍钱则另当别论。陶奎元是等着我去找他求他,一时半会儿不能把德龙怎么样。”徐德富说。
警察局长室,陶奎元正襟危坐。逮住徐德龙,在他眼里就是逮住了徐德富,把他牢牢地攥在手里,往下的事情就是一条河,自然流淌。
“局长。”徐梦天送上一份文件,转身即要走。
“梦天。”陶奎元叫住他。
“局长。”徐梦天站住。
“这次抓浮浪行动,把你四叔逮来啦?”
“是。”徐梦天微微低下头道。
“噢,你去一趟号子(监房),传我的令,不许打他骂他。”陶奎元会这一手,他插圈弄套让你钻,然后再刁买人心,让你对他心存感激。
“可他是我叔,我去说……不好吧。”
“有句歇后语怎么说,警察打他爹,公事公办嘛。去吧!”陶奎元指使道。
“是!”
徐梦天出去,冯八矬子随后进来。他说:“徐德富真有老猪腰子(老主意),还没上亮子(上来)?他挺有抻头。”
“他接没接到信都不一定,能那么快?”陶奎元极有耐性道。
冯八矬子说我眼瞅见徐德龙的媳妇骑头毛驴出的街,信徐德富肯定接到了。
“那就好,我等着他。”陶奎元稳操胜券,他看出徐德富不十分情愿嫁侄女,“倒吃尿的事决心不好下。”
倒吃尿的原意是自己坑害自己,警察局长这样说,含有另层意思:徐德富挖肉补疮。
黑田棉麻株式会社的楼倒出来了,冯八矬子来告诉陶奎元,栾淑月急等用这个房子开妓院。
“你跑四平一趟,告诉栾淑月,佳丽堂随时可以开张。”陶奎元差冯八矬子去四平街。
“四凤的事?”
“你就别管了,徐德富很快就会来找我。”陶奎元得意地比划一下自己的肚子,说,“四凤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还有他的亲弟弟……”
四凤妊娠反应强烈,徐郑氏、丁淑慧守在她身边。
“这孩子太遭罪啦。”丁淑慧说。
“我怀梦天的时候也折腾,可是没这么厉害。”徐郑氏说,她怀几个孩子都没折腾,只是想吃的,这几年她没住作(没停歇),又生了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加一起生了三男一女。
“大娘,四婶,”四凤眼里噙着泪水,可怜兮兮道,“我真想死。”
“别的,咬咬牙挺过这一关。”丁淑慧鼓励侄女道。
“忙过这一段,你大伯到镇上接先生(医生)给你看看,不要往窄处想啊四凤。”徐郑氏安慰道。
“我老做梦,梦见我娘和我爹。”四凤妊娠折腾疲惫了,她软瘫在麻花被卷上,和大娘、三婶说着心窝子里的话。
“四凤,他们都没了,你别想他们。”徐郑氏忧伤地道,“大娘,二大娘,四婶都是你的亲人,有啥委屈对我们说,不能老在心里憋着。”
“我还没嫁人就有了孩子,给徐家丢脸哪。”仿佛一夜间,四凤长大了,乡下人的唾沫是盐酸硫酸,是洪水,烧死人淹死人啊!
“千万别这么想,咋是你的错呢。落到魔掌里,有什么办法呀?” 徐郑氏解劝道。
徐德富和管家也谈同样一件事。陶奎元是黑上了,四凤一天不嫁过去,他一天不能消停。德龙的事只是个信号,往下不知还要发生什么呢。人所共知陶奎元的德性……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四凤自己的意见呢?”谢时仿问道。
“她还是个孩子,有啥主见。时仿啊,四凤嫁给那样人家,明知道是火坑再将她往里推,我这当大伯的,良心受谴责啊。”
谢时仿觉得难就难在她怀的孩子,陶奎元是要那个孩子,不答应他,他非疯狗似的咬人,很难躲开他。大少爷还在他的手下,惹他不高兴,后果可想而知。
“德成也不知咋看这件事,他毕竟是四凤的爹,儿女婚姻大事,应当由他做主。”徐德富说。
“要不我去趟老爷岭。”谢时仿说。
“不行!”徐德富担心找到了三弟,一听说是陶奎元,他死活不会同意,逼急了德成要刀枪相见,目前有日军撑腰,他不是陶奎元的对手。再说,一时半晌难找到他。
“陶奎元经过深思熟虑先从四爷身上开刀,投石问路,看看你的反应。”谢时仿分析道,“逼你去剜他的后门。”
“我要是暂不理睬,他会怎么样?”
“那四爷悬乎(危险)被他送走。”谢时仿看清了陶奎元叼住了四爷,不达到目的肯定不会撒口。
“德龙不能去挖煤。”徐德富说,有一点能力他也要阻止四弟被送走下煤窑,“时仿,我明天去镇上,找陶奎元先弄出德龙来。”
“他必然同你讲条件,不答应四凤做他的三姨太,他不肯放人,咋办?”管家说。
“逼到份儿上,也只好答应他的要求。”徐德富叹息一声道。
徐德富到亮子里见陶奎元,先后不到两袋烟工夫,他们两人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谢谢。”徐德富说。
“我们是亲戚了,客气啥。德富兄,喔,以后我们的称呼要改,辈分儿变啦,我该叫你爷们。”陶奎元屈尊道。
“先叫后不改,称呼无所谓。”徐德富忍痛嫁侄女,辈分他无心计较。
“那咋行,亲打近处论,顶多我们是哥爷们。”
徐德富连连地说:“哥爷们好,哥爷们好。”
“腊月初二我去接四凤。”陶奎元选定了迎娶的日子。
徐德富点头道:“腊月初二。”
“报告!”
“进来。”陶奎元准进。
“报告局长,徐德龙放出去啦。”警察说。
“你下去吧!”陶奎元一摆手,警察走出去。
“我走了。”徐德富告辞。
“忙什么,我们去悦宾酒楼喝几盅。”陶奎元挽留道。
“我还有事,再会。”徐德富谢绝,此时他从心里往外痛,酒从哪儿往下咽啊。
徐德龙和丁淑慧在门前等着徐德富过来。
“大哥临走能到咱家吧?”丁淑慧问。
“能来。你看,那不是来啦。”徐德龙喜悦道。
徐德富骑马过来,筐铺前下马。
“大哥。”徐德龙伸手去牵马。
“德龙,我和你说句话就走。”徐德富手攥着马缰绳,没打算进屋。
“吃了饭再走,大哥。”丁淑慧说。
“不啦,德龙,陶奎元说警察近日继续抓赌……”徐德富算是教育,算是提醒,语重心长。
“大哥……”徐德龙挽留不住,徐德富上马后说:“德龙,今后你好自为之吧。”
[1]见伪满史料《经济掠夺》(吉林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