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选定马家窑作部落点看中的是这的有利地形,沙坨环一块开阔的平地,数百家住户拥挤着,由壕沟圈起来的围子,四角砌有炮楼,土壕顶木桩挂几道刺鬼(铁蒺藜),可是挡住人,却挡不住病,一场瘟疫开始在该村悄悄蔓延。

“万仁兄,谭部落长!”围子南卡门,徐德富叫住谭村长。

“德富,有事找我?”谭村长将背在后面的手移到前面来,春天最后一缕阳光吝啬地躲开,现在他是部落长,管着两千来口人。

“犬子梦和病得很重,我想派谢管家去趟亮子里抓几副药。”徐德富愁眉不展,说。

“哎呀,”谭部落长为难的样子,说,“最近上头看得很严,随便不准放人出去。喔,喔,当然你们是陶局长的亲戚,情况特殊,出去没问题,我和村公所招呼一下,只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要快呀,人命关天啊!”

“我这就去村公所,听信。”谭部落长手再次回到背后,走了几步他蛤蟆一样跳跃,是一水坑,或许是谁的尿窝子。

徐家在村东头,新盖的六间土坯房。西头的一间屋前,谢时仿、徐郑氏两人拽住往屋里闯的女儿小英。

“小英,不能进去!”

“我看哥,我要看我哥,松开手!让我进屋。”小英挣扎着。她是徐德富唯一的女儿,同那个叫梦和的第三个儿子一起来到世上,他们是孪生兄妹。

“不,我……”小英手攥一把木梳哭喊着。

“小英,你不能进去!”徐郑氏哄劝道。

“英儿!”徐德富小跑到家,说,“听话!”

小英甩开谢时仿、徐郑氏,一下扑到徐德富怀里,说:“爹,我想给哥洗洗脸。”

“听话小英,爹告诉你。”徐德富说,“你哥得了怪病,传染……想他,隔窗户看几眼,就是不能进去。”

“爹啊,你回吧!——”邻居传来叫魂声。

徐家人的目光吸引过去,邻居房顶上一个男孩呼叫着,一根大抱绳从房前扔过房脊。

“他们为什么捆房子?”徐郑氏问身旁的管家。

“宝忱死啦,绳子捆他灵魂。”风俗方面谢时仿懂得多,唉声叹气道,“解心宽哟,灵魂能捆住倒好啦。”

围子里闹窝子病,一人患病,全家难免。

“小英,不让你接触你哥,都是为你好。走,跟爹回东屋去。”徐德富领走女儿。

当日,谢时仿快马急奔亮子里镇,迈进同泰和药店,气还没等喘匀,便问:“程先生在吗?”

“稍等。”捣药的店伙计魏满堂停住捣药锤,他不认得谢时仿。

“谢管家!”门帘掀开,程先生走出来。

“四少爷梦和病啦,红头胀脸,身上烫头火热的。”谢时仿讲病情,说,“村子死了几个人,都是一样的病。”

程先生已经听说有一种怪病在三江县流行,问:“喘吗?”

“喘得厉害,嗓子拉风匣似的。”

“不好啊!”程先生摇摇头,说,“开几副药吃试试,不过,恐难治好,眼下各地都闹起这个病。”

谢时仿拿上三副中药,仔细问问:“程先生,这病?”

“不好治啊!十天二十天就送命,没什么特效药。”程先生很惦记徐家,说,“忙过这几天,我去马家窑……”

“当家的嘱咐,你忙先不要过去,二奶奶,四爷他们请你照眼一下,能配什么药就先吃着,预防着点儿。”谢时仿转达完徐德富的话,说,“我去筐铺看看四爷他们。”

“满堂,你送谢管家过去。”程先生说。

丁淑慧穿戴寒酸出现在管家面前,搬个马杌子让谢时仿坐下,倒碗水端给他说:“喝点水。”

“归屯搬到马家窑后,当家的特惦记你们。”谢时仿接过水碗道,“让我来看看你们,四爷呢?”

“出去了。”丁淑慧盯着管家手拎着的几包药。

“哦,四少爷病啦,我来抓药。”

“梦和咋啦?”

“病大发(重)啦,屯子里不少人都得了病,死了不少人……”谢时仿简单讲了部落里的情况,说到“人圈”的境况,谁都会伤心,近两千口人拥挤在狭小的空间,放个屁臭遍全村子,人不得病才怪。他问:“铺子生意咋样?还有四爷,你和秀云太太。”

丁淑慧实话告诉管家筐铺早黄了,秀云始终没回来。她让管家转告大哥,就说他们都挺好,日子过得很好。

谢时仿欲走又停,问:“可我还是要问一句,四爷现在忙什么?”

“忙?忙我大哥最烦的事。”丁淑慧嘱咐管家道,“千万别告诉我大哥,别再让他为我们操心啦。”

“我不说。”谢时仿知道徐德龙重操赌业,打听清楚了,他说,“四少爷急等用药,我得马上回去。四奶奶,瞅你们的日子挺紧巴,我腰里还有点钱,留给你吧。”

丁淑慧推辞,最后收下钱,几张纸币、几块大洋。

谢时仿抓回的中草药并没挽留住徐德富小儿子的生命,梦和僵直在一块木门板上,像一捆干草,他刚刚咽气。

“哥!”小英哭喊道。

哭红眼圈的徐郑氏手拿一只碗,对女儿说:“小英,给哥拘魂吧。”

在家人指导下,小英将一块烧纸蒙在碗口上,一手端碗,一手端木头旋的水瓢,绕房屋转圈,让瓢里的水滴到蒙纸的碗上,她呼道:“哥,哥!”然后,将水滴在蒙碗的纸上,倒进已死去的梦和嘴里……她再次揪心地呼喊:

“哥,哥啊!”

徐德富一脸哀丧,吩咐谢时仿道:“在屯外的坨子找块地方埋了,做好记号,等以后再迁进祖坟地,你先去打墓子吧。”

一个白茬儿小棺材被人抬出徐家,部落点里不止一家往外拉死尸。一辆牛车拉着草卷的尸体,几乎同徐家送葬人一起走出部落点的南卡门。都去一个地方——乱尸岗子,破衣褴衫的老者赶牛车走在前边,荒土岗竖着大大小小的坟包,几只啃尸的野狗被冲散,可见一具被啃得骇人的腐尸……老者铲土埋草卷裹着的死人。

“埋这儿吧。”徐德富选择一棵碗口粗的白榆树,在树杆上砍出记号,徐家祖坟地在獾子洞,目前那里是无人区,等解禁了,再把儿子的尸骨移回去。

日本宪兵队队长室,角山荣听陶奎元汇报。

“疫情最严重的两个部落,王家窝堡和马家窑,每个屯子都死了几十口人,病势还没得控制。”陶奎元说。

养伤中的角山荣时刻注视乡间的疫情发展,中国百姓的死活他不在意,他怕瘟疫蔓延到日军部队来,慰安妇还没到达亮子里,士兵时常有人去逛中国的窑子……他决定明天将爆发疫病的两个部落点封锁起来,不准任何人进出,先强制消毒。

“如果不控制不了,就……”

“怎样?”陶奎元问。

角山荣空掌划个弧线道:“通通地,嗯,明白?”

“明白!”陶奎元急忙点头道。

日军、警察蝗虫一样扑向马家窑部落点,谭村长扯着脖子喊叫,很快全村人集中在场院里,男女村民被强制分开,集中两处。日军、警察都戴着面具,看不清面目。

命令男人脱去衣物,一丝不挂。徐德富害羞,不肯当众脱光衣服。

“脱,快脱!”警察威逼道。

“我要见你们的陶局长。”徐德富说。

“他没来。”警察说。

“我儿子梦天也在你们警局当警察,他来没?”徐德富说。

“老爷子,他去了王家窝堡,你有事么?”警察缓和了口气,说,“彻底消毒是皇军的命令,谁不脱光都不行。”

“角山荣队长来没来?”徐德富见搬出儿子没解决问题,想到宪兵队长。

“也没有。”

徐德富不再说什么,极不情愿地站到村民当中去。

“坐成一圈,衣服放在一起。”警察喊道。

徐德富脱剩下裤头时,手停住。一个日本兵端着刺刀过来,逼迫道:“脱!”

徐德富面部肌肉抽搐,眼含愤怒。谢时仿劝道:“听他们的吧,当家的。”

一个日本兵的刺刀更近了,徐德富闻到刀锋的腥甜味道,无可奈何,背过脸去脱裤衩,溶在赤身**的村民中,光白的东西围成一圈,全低垂着头坐着。身背喷雾器的警察直接往他们身上喷药,像是一场淋浴。